母亲便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愚蠢?” 她终于难以自控。 渘姑母将我放到地上,然后双手握住我母亲的手,安慰地轻轻拍打她的手背。 “不,碧丝亭,你没有错。”她没有正面回答她,但是她明白。 渘姑母的声音低下来,“洲也没有错,错的人,并不是你们。这只是命运。” 然后她抚平裙摆上一丝皱纹,暗示我母亲起身去应酬来宾。 我赖在她怀中,渘姑母温柔地凝视着我,轻轻道,“幸好,你不像你的父亲。雅闲。” 那时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父亲在爱丁堡停留了几天。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去。那处封地是禁地,据说是父亲在即位那一年下的禁令。那处封地上的萧氏庄园有一个动人的名字:雨苑。我从来没有去过,从来都没有。 他归来之后,母亲没有提起舞会的事,他也没有问起。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我常常听见母亲在夜间哭泣,我疑心那是我的幻觉。我的房间甚至不和他们在同一层。我怎么可能听见呢。 后园中栽满桂婴,它们的树皮有一种奇怪的芳香,尤其是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刻。后园中的莲花池在我很小的时候差点被填平,如果不是父亲及时阻止。母亲不喜欢那些青色的莲花,鬼气森森,她说。父亲沉默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缄言。 “这是萧家。”他语气清淡,然而已经足够。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不顾姿态地拼命跑回房间,狠狠地哭了一下午。 我承认一切的发生都是顺其自然。譬如我喜欢那个青色的水池,喜欢那些开得妖艳迷蒙的变种莲花。玫瑰园中大朵白玫瑰摇曳如洗净的新鲜骨骸,雪白清凌。深夜中花瓣上常有幽幽绒光浮动,照亮一些平日无法看见的东西。 譬如,她。 那绝对是个偶然。那一夜母亲不知为何将我带到她的房间陪伴她。她同父亲似乎从来没有同房而眠过。那一夜我无法入睡,也许是择席的毛病。我悄悄爬下床去,撩开窗幔,便看到了那个洁白身影。小孩子大抵是不懂得恐怖的,所以我只任凭自己被那种未曾想象过的妩媚气息所蛊惑,甚至快活地笑出声来。 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我一直无法确定那时她是否和她看上去一样吃惊。很久之后我也不知道答案,她太会模仿人类的表情。她看到我,然后打量自己。她贴附在我对面的墙壁上,而我母亲的寝室是三楼。我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她似乎凝固在那里,同样定定地注视着我,过了好半晌她才下定决心似的恢复活动。那动作优雅而又敏捷,像任何一种超乎寻常的生物,只是不像人类。 她瞬间便来到了我的窗口。隔着玻璃,我贪婪地欣赏着她。她很高,清瘦,窄窄的肩仿佛随时可能被某种力量压倒。那种危险而惹人怜爱的韵味。 她和那些在月光下轻柔舞蹈的玫瑰花一样苍白。苍白清丽的脸庞上有一双古怪的眼睛。我细细打量那些光色流转,却无法确定她的瞳孔究竟是青色抑或墨色。 她俯下身来,手指贴上玻璃,一点点抚摸着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那冰冷轻柔的抚摸。然后她轻轻地叫我,“雅闲。” 和我想象之中一模一样的声音。清冷,微沙,甜美。我的皮肤上流过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栗。她双手抵在玻璃上,静静合上眼睛仿佛冥想。然后她抬起手,一块完整的玻璃随之脱落下来。 我走上阳台。她凝视我良久,之后轻轻抱起了我。 我随她在夜风中游走。坐在玫瑰园中,我尽情地凝视着她。她和我父亲一样沉默。花朵轻柔地抽打着她的脸庞。她和那些诡异的花一样熠熠发光。一种美丽而不自然的光,几乎可以令人着魔。 我慢慢爬到她身边,偎依在她清凉的手臂上沉沉睡去。 我没有问那些问题。Who,what,when,where and why。 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你来自哪里。你为何而来。你如何做到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那一夜的次日,母亲在我额角发现细微伤痕,她吓了一跳。那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伤或者刺破的小伤口。虽然不起眼,但足够她轻微歇斯底里地打发一天时间。 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是她赠给我的刻印。死神知道了我的名字,妖魔给了我最初的亲吻。一切从那时起已经无法改变,所以我信仰命运。是命运将我送到了她的面前,或者,是将她许给了我。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人类。 十年后我仍然可以面对那个事实,只是更加绝望而已。 我知道,她始终不是为我而来。 月光下漫步林中的白衣少女。她像一个轻盈缥缈的梦境。而我不过是做梦的人而已。可惜,梦终究是会醒的。 我在十五岁那年承袭爵位,成为萧氏第十四代侯爵。 那时父亲已经很衰弱了。他只有三十九岁,可是所有医生都对他摇了头。他们说,他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心意。那才是最可怕的。 他似乎真的生无可恋。最后的日子里,我和母亲一刻不离地守候在他身边。他一直昏迷,偶尔喃喃地说着什么,无法听清。 我凝视他紧闭的双眼。父亲的眼睛很美。我听过母亲的赞叹,渘姑母也给过我证实。只是从小到大我都对他的眼神心生畏惧。那双碧绿晶莹的眸子似乎总是注视着我的心,看透我所思所想,包括那些不能启齿不可告人的隐秘。他是一个很锐利的男人,只是我不曾学到他一分。 母亲在轻声哭泣。我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徒劳地安慰着她。她还是爱他,不是吗。即使他冷落她近二十年。即使他从未让她享受过一个妻子应得的幸福。她仍是爱他。渘姑母会怎样说呢。我记得她淡漠悠然的语气。她会说,“碧丝亭,这就是命运。” 那一夜的雨很大,超乎想象的大。我看着窗外,窗幔没有放下。我看到黑暗之中那一簇柔软的洁白光亮。我再看了一眼父亲,然后悄悄离开房间。 医生和仆佣们惊奇地注视着我。我一言不发。 我走进雨中。我看见她在那里。这个修长清瘦的美女,一件男式白缎长衫已经湿透,紧贴在她身上,暗色的长发湿漉漉地缠绕在肩头。 她回头看我,微微一笑。毫无血色的艳丽笑容。 “你来了。”她说。 “你也来了。”我说。我注视着她,这个绝色的少女。这么多年,她等待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谁。她夜夜前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这一夜,这一个惊雷掣电的雨夜,我父亲临终的雨夜,我终于知道。 然而我宁可从来没有知道。 她安静地转过身去。那一刻我怀疑她是否根本清楚我心中所想。 她身后,是满树蔷薇。那绮丽的灌木蓬勃簇拥着这清冷女孩。她垂下头去。 洁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花枝。枝头蔷薇如血。她的指尖在夜色中闪烁一种诡异的光亮。那样细巧柔韧的手指,色泽深浓的花瓣在她的抚摸下瑟瑟颤抖,仿佛恐惧着某种伤害。那是可以做出某种凄厉动作的手指吧,带有极度危险的美感,一痕痕划过红花的时候,也仿佛划过了我的心。 雨势突然变大,我已经湿透。而她更是早就停留在雨中的。 可是我无法说出口,请她进大厅里去。 她轻轻地笑起来,笑声玎玲,丝丝清冷,然后她笑得微微拗弯了腰。 她似乎觉得这是天下最无稽的玩笑。 “请我进去?” 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 “雅闲,萧雅闲。你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的答案哽在喉头。 我知道吗?我不知道吗?真的吗? “……我知道。” 她的眉和父亲的一样,纤秀斜飞。倏而扬眉,雅艳中弥生幽幽寒意,慑人。 我定定地盯着她毫无表情的容颜,终于垂下头去。 “……不,我不知道。” 她发出一声低微的大笑。 “进去吧,他……快要死了。” 我猛然抬起头。她安静地停在那里,一双流丽飞扬的眼,夜光划动的刹那,我看清她眼眸中的双重艳光,青如碧,墨如烟。 眷恋深深,怨怼深深。 那一刻,我终于确定了一种心情。 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已经细若游丝。母亲哭倒在我臂弯中,几乎昏晕。 灯光明亮。我突然烦躁起来,厉声叫侍从媳灯。只留一只琉璃盏在黑暗之中温柔摇曳,恍如暗花。 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猛然屏住呼吸,怔怔地盯着他。他的眼神青翠璀璨,光彩夺人。一瞬间,他看上去分外年轻。他仿佛突然被某种力量附了体。那力量支配了他,填充了他虚弱空乏的肉身,将他骤然带回年少。他拼命撑起一半身体,死死地盯着窗外。 刹那间,电光劈空,苍白惨厉,却明亮如虹。 父亲的手向那个方向贪婪地探去。 落地玻璃窗瞬间被电光映得通明剔透。 暴雨倾盆。窗外的花园,红花如血。艳丽蔷薇枝下,白衣的少女亭亭而立,苍白秀美的手指轻轻扳低花枝。一个吻,妖冶而危险地落下。她深深地亲吻着雨中的蔷薇。 一瓣殷红蔷薇衔在水色唇间,她缓缓地抬起眼睛。 血红与苍白。她轻柔地对他微笑起来。 一声无法形容的呼喊迸出父亲胸腔。他仿佛拼尽了余生,预支了来世的所有情感,狠狠地,无法挽回不能阻止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薇!” 惊雷震响。 他像一簇散尽轻烟之后的余灰,无声地倒了下去。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大叫。我扑到父亲身边再抬起头。 她已经不在了。 父亲的呼吸已经停止。一丝无法察觉的光彩缓缓漫过他的脸庞。在幽暗之中那是一种安详,我看得格外清晰。 她只是来见他最后一面而已。 一见,则缘尽,情绝。 从此后,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第35章 残喁 —薇葛蕤—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读到那一句,我已经不再习惯地把书本狠狠扔下了。 汉乐府,有所思。事实上,我甚至连“相思与君绝”的理由和资格都没有。晴洲,晴洲,他何来他心。当真说起,负心的人倒非我莫属。 对你,如你真。为你,如你心。我们努力为彼此付出了一切,然而到头来,不过是断絮斜阳,回首轻尘。 不过是,秋风萧萧晨风颸,东方须臾高知之。 他已离我而去。这茫茫尘世,也再无萧晴溦存留的意义。 从今以往,不过是欢尽裂帛,从今以往,尘缘尽,相思绝,我再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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