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日光有关的一切,是那样久远的别离。 飞扬,精灵般诡异的脚步和漫无边际的夜色对抗。她轻盈地踏过一座又一座在迷蒙月光下仿佛梦幻布景的暗色屋顶。黑色的披肩垂下长长的丝穗。她颈上的一挂璎珞编结了数十颗水样剔透无瑕的钻石,月色中闪烁晶莹如婴儿的纯净眼神。 洁白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耳垂上的祖母绿。这样的晚归,又会换得来什么呢?是几个月几年的互不理睬,还是又一套价值千金的华贵首饰?那要看她和他的心情而定。她从来不要哪个公主或者皇后佩戴过的珠宝。某种古怪的心理洁癖。天晓得。她自己就是个盛世游魂。古老的公主。不死不灭的美人。侯爵千金。不曾老去的容颜在岁月蹁跹中依旧闪烁慑人光华。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一夜,每一夜,依旧如是彷徨在月光下。遇到某一个运气太差的人,吸足够的血,令自己惨白如冰的皮肤重新焕发花朵般光泽,带着那一点点借来的温度,去到那个不知情的的男孩身边。陪伴他,也陪伴自己。 归根结蒂,只有寂寞难以打发难以遣脱。 她回到宅邸。走进大厅,从书房门口经过。知道他正在里面。她不理睬,径自去了浴室。女仆早已熟悉女主人的习惯。夜半迟迟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浴室里薰了中东流传而来的昂贵乳香,芬芳浓郁几乎窒息。透明如冻的浓郁,伸出手去,几乎可以掬一捧在洁白掌心。她深深地呼吸,然后和衣走进水池。温暖水流自喷泉的龙口泻下,击打在如花容颜。她不动声色地闭上眼睛。 他站在那里注视她。近乎银白的亚麻色长发微微缠绕。她知道他在看她。而他也知道她知道。这样的无所不知彼此看透真的能够教人疯狂。 她的衣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窈窕高挑身姿,波光粼粼,水雾泱泱,她轻柔地摇曳,奇异的美色变幻成一株毫不犹豫毫不忏悔的水仙。她深知自己的美丽是怎样的在他眼前,故此才如此无羁。是因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峙吧。越美丽。越伤害。越迷恋。越怨恨。越是难以离开。虽然没有哪一方肯承认。他们都不肯承认。 “那孩子今年十五岁了吧。”他的声音平板淡漠,毫无探询余地。 她不理不睬地解开衣襟,让纯白的身体像一朵精致虚伪的夜合花在他面前徐徐开放。她藐视自己的美丽,因为那太不真实。无法苍老无法损坏无法改变的美丽,那样的永恒和残忍,是年少轻狂的瑰艳岁月要她付出的惨丽代价。 他也走下水中,走到她身边。他手中是一套黄金雕琢精工镶嵌的蓝宝石发针,是飞鸟的姿态,生着美丽蓝眼的金色飞鸟,展开狭长辉煌的羽翅。尖长的喙中垂下长长一串同样透着离合蓝光的晶钻。 他把发针戴到她头上,宝石的华彩同水光交映,陪伴那张十九岁的青春脸庞,她蔷薇般艳泽的容色分外清澈。 他突然抱紧她,埋进她颈间,低低地说,“离那个男孩远些,薇葛。”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扣紧她冰冷的皮肤。她一动不动。他的长发披散下来,洒了她满身。她挣开他,走到喷泉下用力冲洗自己苍白的身体。她跪下来,抱紧喷泉口雕塑的飞龙,温热水流自她头顶汹涌而下。她整个人浸没在水中默不作声。 如果是凡人,那样的任性姿势一定早就把自己给弄得溺水而死了吧。 半个钟头后她漠然地抬起头来,钻出水面看他。青墨双色的眼眸闪闪发光,仿佛一种夜岚深处出没的妖兽,只在古老传说中绽放的艳丽眼神,刹那拒人千里。 “你管不着。”她吐出一串水泡,重新没入水中。他清楚地听到她的语声。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不要想掌控我。我的一切,同你无关。 还有,拜托别再送这些无聊的东西给我。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探出水面,握着的拳缓缓伸开,掌心一翻,细碎粉末徐徐滑落。金粉,钻石和蓝宝的碎片,纷纷跌落水中,立刻沉没。 从来都是这样。可以毫不留情地毁掉一切。包括自己。是怎样地绝望了啊。无法改变。轻易地忽略身边最切近的人的感受。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不想要。如此而已。想要。不要。不留余地。她从来都是如此任性。当绝望加倍,性情中难以按捺的狂躁不羁,亦更难湮灭。 折花容易,惜花的工夫,却是如此的困难。 我恨你,巴瑟洛缪。我恨你。这一点,你明明知道。 他怔怔地看着她。那个安静地蜷卧在水中的女孩。洁白如玉的鬼魂。置身艳红光泽流荡的琥珀池底,她的苍白和诱惑,在层层涟漪深处飘摇着一种绝美的罪孽。 他终于转身而去。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妖异的脚步在水面之上轻轻浮动,他不想惊动她。一丝一毫。他微微仰起头,和煦灯光洒上雕刻般匀净轮廓。他有一双莹莹的深蓝眼瞳,大而深邃。一双迷人的眼睛。 巴瑟洛缪。她柔滑危险的呼唤自水下清晰透入他心头。 你知道。倘若你动了他。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第39章 霞妆 断续琴声回荡。水波漾漾。青色的莲花上浮动乳白晕光。倚水而建的楼阁灯光明媚,窗口轻纱席卷。 楼外,一波烟雨婆娑。 琴音淅沥,倏然见绝。 他推开古琴,抬头看她。“十五年了,薇葛,” 她坐在绣银锦缎茵褥上。微微点了点头。 “十五年了。”他加重语气地重复一遍,“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 她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斜倚在那里懒懒地注视夜空,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一袭丝锦短衫裹在她身上,腰带圈了几圈,长长垂下,缀满细小珍珠织成的流苏。上紧下松的土耳其式长袖,袖口遮过手背,镂空精美花纹中透出苍白肌肤,凛冽如冰雪。曳地纱裙里外缀了七层绸纱,长短参差,色调由深至浅,飘摇妩媚。 那是一种奇异的红,仿佛刻进骨髓。一眼相见,便难以挣脱。那样一种令人心颤的红艳。 红衣之下,女子身姿轻盈纤细,窈然如琼花秀树。 蚀骨红花,艳如明霞。只是她面上依然戴着细密白纱,不见容颜。 他跳起来,走到她身后,突然抱住了她。她骤然一震,没有挣扎,任他微微贴近她耳畔。他轻声地叫她,“薇。” 她闭上眼睛,任他收紧手臂抱紧了她。 薇,我的薇。 是的,是这样的。手臂的力道和温度。慢慢埋入发间的轻吻。男孩清显轮廓深深嵌合在颈后,温暖嘴唇暧昧轻柔地滑动。牙齿抵住唇瓣,轻轻用力,摩挲她冰凉肌肤,透出无尽青涩贪婪,微微痛楚。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良辰美景初见。一个年少,一个轻狂。 见到这孩子那一年,他刚刚五岁。1834年的月光照耀男孩俊秀脸庞,刹那光阴重回。他目光玲珑,她痛楚懵懂。他注视她苍白容颜,细小手指中紧握瑟寒。她几乎窒息。书房之中一片寂静,沧桑绝色的鬼魅同年幼的未来侯爵安然对视,然后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是谁,究竟是谁。是1768年的月下初晨,流年如风。是宿命之中直接而残忍的召唤,将彼此带到对方面前,是妖红绝世,是碧影阑珊。 他溜出寝室,没有惊醒熟睡的弟弟,一个人,悄然来到父亲的书房。他爬上高大书桌,按动雕作鸟形的笔架上一颗接近透明的蓝玉,右眼凹下,白银枭鸟低声嘶鸣,书桌下便缓缓弹出了机关。 他双手捧起那柄细长的刀,放在书桌上,然后用一只手轻轻抽出了刀锋。 月华瞬间惊破,溅上刀锋,流到刃尖,骤然滴零。苍白清澈光亮如眼波横斜,擦过男孩碧绿视线,径自逼上窗外胜雪容颜。 他猛然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个惨白的美人。 她的嘴唇轻轻蠕动,没有丝毫声音。他却清楚听到她的呼唤。 “芳庭,萧芳庭。” 仿佛被那种夺人的风姿和美色所迫。他慢慢地对她伸出手去。然而他另一只手里仍然紧握了瑟寒。 无法放下,无法远离,便是这一刻,一切都开始都辗转,都似曾相识昨是今非。 袖中苍白刀锋嘤嘤做声,凄切轻灵。她月下莲花般的脸庞凝如冰雪。他握着细长的瑟寒,低下头,注视微微颤动的刀刃,再抬起头去看她,有一点惶惑,更多好奇。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然而,终究都是互相召唤彼此承接的宿命。她无声地垂下了头,袖中五指握紧霞月,然后打开窗子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去。 “芳庭。” 他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似乎要确定她是不是真人。幼小的男孩子没有领会那超乎人世的冰冷的真正含义。细软柔红的手指在冰玉般脸庞上习习滑动,他放肆地摩挲着她的嘴唇,像爱抚一件最得意的玩具。她微微启开唇,含住他的指尖,轻轻一咬。 不知道她或者他,他们是否懂得。最初的亲吻,便是死之神祗留下最清晰的烙印。于吸血鬼而言,每一个亲吻都是诅咒和伤口,不是微笑,并非祝福。我们的爱——如果我们有爱——对这些柔软芬芳的人类,也只能,只会,只有伤害。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是谁?” 她跪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轻轻微笑。 “我是妖怪啊,芳庭。是会把你连皮带骨吃掉的妖怪哦。” 他骄傲地扬起脸。孩子的脸孔在浓重月光下分外皎洁冷漠,这个美丽的孩子,他继承了他的祖先,并非一些。 “你可以吗?如果你可以,那么我也心甘情愿。”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这漂亮的男孩子,他和当年的那个男孩一样骄傲,一样天真。 “薇葛。”他埋在她颈间细细低语。“今夜……为什么穿红呢?” 她沉默良久。月色中花朵清香弥漫。玫瑰园中摇荡雪色连波。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耐心地坐在棺材旁边,等她归来。很久没有做这样的事了。很久了。我们的互不理睬,互不干预已经太久了。自从巴黎那一次旅行归来,自从她看到了Sirius,她对我的态度便益发奇异。既依恋又厌恶,欲靠近却远离。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不想读她,退一步说,即使读了也未必懂得。我对着自己轻声叹息。如果她想要这样,如果她要,那么就给她这样一点快乐吧。那些稍纵即逝的生命,那些人类孩子。她放不开,就放不开吧。既然对她而言,我也是一样。 可是有些人到底还是不能放纵,不能挽回。 譬如她依偎的这个男孩。遗传因子的暧昧和奥妙足以杀人,无论她明白或不明白,承认或不承认,那都是事实。这个男孩,萧氏第十五代首席继承人,他有一张同他的祖父毫无相差的容颜。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4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