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就想要对他伸出手去,轻易地,像折断一朵清脆甘芳的荼蘼一样将他年轻俊俏的头颅自脖颈上摘下,那对我而言是太简单不过的事。 当然,我不会也不敢那样做。 当然我不是在担心他。看我在说些什么废话。 那件华艳如谜的红衣。我清楚记得今夜她第一眼看到它时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然而那没有用,我可以清楚读出她满心的震荡和摇撼。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衣橱门,盯着那套衣裙,半晌,才转过身来。 而那时我已经走了出去。她居然没有发觉。 我坐在书房里倾听她的一举一动。她慢慢地脱下昨夜的一身白衫,换上红裙。苍白玉冷肌肤被妖红丝纱衬得无比鲜明,出奇的媚丽与诡异。我无声地注视着她,她在镜前懒懒地转了一个身,长发拢到肩后,然后戴上一对红榴耳坠。长长雪白面纱垂落,遮去镜中不老朱颜。她向我的方向投来一个冷淡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然后转身走向窗口,翩然跃了出去。 我握紧靠椅扶手,有一声叹息堵在喉咙深处,没有来得及喷出。我死死地闭着眼睛。我原以为,原以为可以留下她来。至少,哪怕,纵使,只是一夜。 只是一夜,只是这个对她而言无比特别无比悲伤的夜晚,我渴盼她能够同我共度。哪怕只是互不相问,互不相干。 哪怕只有一晚。 薇葛,薇葛,你连这一丝机会,这一点点希望都不肯给我。 你就这样喜爱逼迫我来反噬于你么,还是,你身边的这个孩子? 他放开她,重新回到琴边。扶起古琴,五指一挥,宫徵清鸣。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然后突然垂下眼帘。 琴声乍起。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薇葛猛然退了半步,看着他。我知道白纱下的清丽容颜已是血色全无。这首曲子,这首放荡而清醇的古曲。我本是不懂的,然而曾伴在我身边的女孩,这一切,她懂得太深。 华夏古曲,《凤求凰》。那便是传说中浴火而生的Phoenix寻找伴侣的鸣声么。 男孩修长妩媚十指缓缓离弦。他起身回到她身边。她恍若不知。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重重地吻了下去。他噙着她,深切一吻落在纤细锁骨,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他埋在她颈间,柔声低吟。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他的手指在她身前交叉,慢慢收紧。她柔软无力地将头抬起一点,纤细脖颈几乎被他的轮廓填满,那样的姿势简直可以诱惑任何鬼魅。我紧紧捏住衣襟。我不愿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虽然我已有直觉。那个英俊的男孩用力拥抱着她,俯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她的睫毛徐徐颤抖,每一丝料动都拨开我心上一丝血肉,展览创痕。薇葛。我无声地呼唤着她。回来,薇葛,回到我身边来。 她没有理睬我。萧芳庭的吻温柔强硬,抚过她娇嫩肌肤。他突然狠狠扣紧她的身体,将她托起一点,然后迫不及待地扳过她的脸庞,不顾一切地吻向她面纱下的容颜。 “不,芳庭!”她惊呼一声,猛然推开了他。若她不情愿,一个人类孩子无论如何也占不到她的便宜。 萧芳庭踉跄半步,稳住身体,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薇,我要你。” 她猛然一抖,面纱簌簌发颤。 他慢慢接近她,她恍若无觉。我捏紧窗棂凝视着她。他突然再次抱住了她,将她推在墙壁上。水青织锦壁幔被揉搓卷曲,春兰吐芳,惨然而寂静地衬托着她和他。他的手指探进她的衣襟,她轻声呻吟着也挣扎着,可是那样的挣扎丝毫不具有任何意义。那更像一种迎合,一种蛊惑和引逗。她苍白的额头上泛起细细汗珠,粉红娇嫩。我几乎想要为她轻轻舐去。 那个男孩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的手指慢慢滑上她耳畔,试图摘下面纱。 那一瞬间薇葛猛然直起了身体。她挣开他的怀抱,踉跄跌出一步。那不该是她的反应。她急促喘息着,手腕已被萧芳庭重新抓住。他灵巧地扭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怀中,足尖绊住她膝弯,突然将她按倒在地毯上。 “……让我看看你,薇!” 他的手已经扣住她的手腕。 “芳庭!” 她尖叫一声。与此同时那个男孩跌了出去。她翻过身,勉强支撑着自己,微微喘息,长发散乱披垂。 萧芳庭怔怔地坐在地上注视她,神情黯然。 她的手指慢慢收拢,握紧一地铺散的裙摆。她终于开口。 “芳庭,这不是我想要的礼物。” 那个年轻的男孩颤抖一下,死死地盯住她。“薇……” 她别开眼,慢慢起身,理好衣衫。她回过头来,眼神恢复了那种隔岸观火的清明镇定。她俯视他,音调沉静如水。他对她伸出手去,她没有理睬。 “芳庭,你知道吗,这种红色的名字,叫作踯躅。” 所谓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情湮彻骨,红粉踯躅。
第40章 舞雪 那名少女走下楼梯的时候,所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叹。 这个轰动伦敦城的夜晚,如果只允许出现一位女王,那么在场的六十岁以下男士多半不会把选择留给威廉四世的侄女。年轻的诺森伯雷公爵小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包揽这一晚所有的赞美和追求。 为庆祝诺森伯雷公爵在五月市场的新居落成,这场舞会的举行似乎势在必行。 1849年的秋雨淅沥悠然,如午夜琴音丝丝曼曼,沁人心脾。 宅邸中宾客如云,伦敦上层社会那些端庄娴静的贵妇淑女们遇到了来自巴黎和罗马的强有力对手,金发美人和黑发美人的对决装点着这座置身事外的宫廷。 沙龙像一只只蓬松美味的蛋糕壳,填满了由绅士、政治家、议员、枢密院官员、法官、银行家和贵族组成的花式糖果馅心,甜蜜而令人厌倦。花团锦簇的衣裙悉窣作响,珠宝在光华柔美的耳垂和脖颈上闪闪发亮,熨烫精美的礼服散发着薰香和鲜花的芬芳,绅士们扣眼里的玫瑰和百合轻柔地开放并凋谢。这一夜,一切都极尽风流。 那个年轻的女孩将右手递给了等候在楼梯下的他,以一个在镜前练习过无数次,因此看上去不着痕迹的优雅姿势。他牵住她的手,礼貌地俯身一吻。 旃狄丝·诺森伯雷挽起一边裙摆,被那个黑衣长发的青年引领着走进舞场。 她尽可能做到无动于衷,试图令自己白皙娇小的脸孔充满那种典型英国式的冷漠神采,那应该会令她看上去更有韵味。然而那双深蓝色大眼睛里的光芒泄露一切。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兴奋。在场者对这种兴奋心照不宣,这并非不可理解。也许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取替诺森伯雷小姐今晚的地位,哪怕只是挂在那个男人的臂弯中尽一曲之欢。 萧芳庭,伦敦最引人注目的青年。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老公爵的表侄,同年轻的诺森伯雷小姐也是青梅竹马。宾客们都相信这样的有意撮合最终会成就一桩天赐良缘,一如当年萧家第十三代主君的婚姻。当然在场也有人猜测年轻的侯爵大人在继承了敌国豪富,高贵声名,清俊容貌和优雅风仪的同时,会不会也继承了他父亲迟婚的怪癖。 的确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过这一点。 “如果那样的话,旃狄丝可有年头好等了。” 然而公爵大人的回答模棱两可又意蕴分明。 “如果她愿意。” 歌舞升平,盛世流离。 即使是维多利亚女皇也不会举行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庆典。因为按女皇陛下的风格,能够被邀请作为花瓶的宫中命妇多数已经徐娘半老,而诺森伯雷公爵的舞会上却美女如云。有传闻说他举办的每一场盛宴和舞会中都有秘密雇佣而来的高级妓女装点场面,这极富刺激性的秘闻无人可以证实,然而追逐和猜测那些神秘外国女郎的身份却成了在场年轻贵族的一大乐事。 老公爵用小象牙梳子理着胡须,心满意足地微微发笑。他成功地令在场的男人们眼花缭乱。 他注视着那个清俊修长的男孩子携着自己的女儿穿梭在人群中,翩然如蝶。 无数超群绝伦的美女中,谁是今夜的女王,似乎已成定论。 金发,蓝眼,红衣的诺森伯雷小姐终于接过了那束象征女王权杖的花枝,以月桂和勿忘我编织而成的精致权杖。萧芳庭戏谑地在她面前单膝跪倒,她用花束轻点他肩头,一个惟妙惟肖的模仿。女王陛下为侯爵大人加冕。掌声和笑语弥漫开来。 很快所有人都纷纷离开了自己盘桓的沙龙,涌入女王所在的舞厅。 外国人惊叹于这一对年轻人的美貌和风度。伦敦上流社会的青年们则私下里为侯爵大人求婚的期限下了赌注。 在场的数位外国大公纷纷打听关于舞会女王的一切细节,然而在看到那个陪伴于她身边的黑发青年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叹出声来。 那个年轻男子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神情。漆黑刘海下的苍白脸孔凛冽清纯,轮廓俊显得令人陶醉。融合了东方的优雅与欧洲的俊逸气质,他看上去像一个精心琢磨的瓷偶,却没有瓷器那种柔和清凉的阴气。一双碧绿的眼睛,亮得就像黑夜中无声卧于枝头的印度黑豹。他的眼神中透出奇怪的抑郁和深邃。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唇却是一直蛊惑地微笑着的。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一场舞,这整个剧本,不是女王陛下驾驭了他,而是他始终在牵引着女孩的神思。 若已心坠,端的便是情亏。 情之一事,谁先动心,莫不是便输了这一局。 便因此,这少年唇角的笑才那般轻狂艳冶不堪回首吧,却倾倒了多少多少的人,醉了多少多少的心。 舞厅边上,聚了一群中年暮年的名流,无心拈花逐蝶,便聚在一起追忆当年。这似乎是惯例。杜桑伯公爵夫人一面拍打着绣花扇子,一面对年迈的白兰伯爵微笑,催促着他开口。 女人都喜欢在男人口中听到关于其他女人的不同评价,尤其是关于今夜年轻绝色的女王。赞美之外,她们更渴望一些挑剔和否定来维持自己的信心。无论多大年纪的女人都是如此。虽然她们都清楚,转过头去,自己不知道会被这些男人挑剔成什么样子。 白兰伯爵安稳地坐在扶手椅上,从青色东方瓷盘里拿了一只美丽的桃子。他的手杖放在一边,杖头上的火红蛋白石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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