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萧家而亡,又因之重生。 她,如约而来。 他猛然扑向她,她没有躲开。他抓住她,顺势将她扑倒在地。她在他掌心簌簌发抖。他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那个吻匆促而又直接。他的气息在她唇上盘旋,无法切近。他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伤痛的呻吟,突然隔了细薄面纱咬住她的嘴唇。 她轻轻地尖叫一声。手指掐紧他肩头。他死死地压住她,扣住她细软腰身。一手插进清凉发丝抓紧她的头,迫她向自己贴近。那几乎已经不能够算是一个吻,她在他的绝望之中无力挣扎,无法动弹。一两声细碎呻吟沁出,被缕缕漫过白纱的血丝洗去,不见痕迹。她的手指在他的脊背上无力地滑动,游走和停留。苍白指尖抽搐着闪烁晶亮光彩,诡异而动人。她忽然缩回右手,没入袖中。有那么一秒钟的停顿,然后她无力地放开了所有,软软地垂下了双手。 他慢慢放开她的唇。她的血有一种陌生的寒意,浸润舌尖的瞬间,无限悲凉。他含住面纱,视线笔直看进她眼底。她并没有流泪,瞳孔中奇异的明亮却如同月华。她直直地看着他。他猛然闭上眼睛,用力咬住面纱,骤然抬起了头。 白纱撕裂,如花飘落。他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一切。 距他面庞咫尺之遥的容颜苍白如玉,月色微细,滑上她脸颊,骤然溅落。那冰凌般肌肤留不住丝毫光色,径自晶莹。长长睫毛微微颤动,青墨双色的眸子惨淡清媚,一如当年。 娇嫩唇瓣无一丝细纹。那是同他自己毫无相差的唇形,优雅而薄情的姿态。他看到当年那个轻柔咬住他指尖的年少女孩。 十五年,光阴纷落,她却当真停泊在了那里。 十五年,十五年分毫未改的容颜。 他伏在她身上,安静地注视着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可以挣扎。时光如水,绝望如潮,缓缓漫上少年柔软心头。他的双手慢慢放开。她同时颓然放松了自己,脸颊缓缓侧开,凝视地毯上滚落的一只水晶郁金香杯。透明光亮在她瞳孔深处反射出一道冰冷水色。 她在他怀中如此安静,恍若无存。 他轻轻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猛然推开了他,翻身而起,轻盈如一片洁白云雾般贴住墙壁。她冷淡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慢慢退开。 他们的目光在一个遥远漫长的瞬间中纠缠。他坐在地上呆呆地凝视她。她突然别开了头,下一秒钟已经翩翩立在阳台的围栏上。她用足尖优雅而怪异地停在那里。他跳起来,几乎就要冲了过去。在那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掠而下。 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就是她的离开。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的离开。 那个可以在高楼之上纵情飞舞的女孩,她真的早已不是凡人。 那一夜薇葛回到家的时候没有看到我,那是真的。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寻找我。她也许会想要知道我去了哪里,但她一定不会喜欢知道答案。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凝视月亮的缺口。我走过去亲吻她的脸颊,她没有拒绝。月亮上的宁静海安详地照耀着她清丽面容。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等待被烧灼的瓷偶。 我没有追问一切,对她而言,对我而言,一切都可以被宽恕被包容。我知道,我也知道她知道。所以她没有叙述任何事。所以我拥抱她的时候没有得到拒绝。 那一整天她都呆在我的棺材里,安稳地睡在我的怀里,醒来之后便睁着双眼凝视空荡荡黑暗的深处。我耐心地爱抚她亲吻她,她以一贯的,然而丢失很久的沉静容忍着这些。我便决定永远不要告诉她发生的一切。 也许有一天我会,如果属于我的永远可以被消灭。 那个姓白兰的老人没有很新鲜的血液,然而伴随血液喷涌而出的记忆却分外丰厚甘美。一个贵族七十八岁的一生宛如上等红酒,丝丝漫入喉间的甘醇令我心醉神迷。 从今以往,弦断琴封。我可以确定,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过身为人时的薇葛的人类。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那一夜开始她不再去萧家,只在吸食之后安静地留在宅邸里,阅读或者游戏。她不喜欢同我做那些人类的游戏,牌戏或者棋局,宁可一个人摆弄那些绘有精美花纹的纸牌,像任何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孩一样,试图从中探索爱情与生命的预兆。当然我知道这不过是她乔装的把戏,重复地练习着演技。她想要扮演的角色从来都只有一个。 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十九岁女孩。 我送给她一套从我的猎物那里拿来的塔罗牌。她应该是很喜欢的,但是不动声色。我不在乎,事实上我也根本不认为那些逆位和四大元素真的可以为她预言什么。我只是单纯喜欢那牌面的绘画,笔触温柔细腻,其中一张女教皇的小脸同她极为相似,象牙雕刻般精致容貌,眼睛微微细长,阴沉沉的,瞬间便仿佛抓住人心头最脆弱的那一个角落。她便整夜摆弄它们,在地毯上一次又一次地铺开命运的隐秘。 据说,那个任性的男孩子把萧家闹得不得安宁。 她似乎再也不想在意那一切了。 然而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注视着萧芳庭的一举一动。他发疯似的在书房中搜寻他父亲的遗迹,笔记,信件甚至便笺和书页边缘随兴的留题和批语。然后他在大宅的书库中找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包括那本镶有精致银边的古老日记。 我摇头叹息。萧雅闲,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保留下来。我相信那是因为他对薇葛的深爱。可是他对他的儿子实在估计过高。他足够聪明,不代表他会生出一个同样冷静透彻的儿子。 男孩的脸色在读过那本日记后惨白如纸。 他还需要什么证实,一切都已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那里。 他拒绝一切邀请,包括诺森伯雷小姐的生日请柬。有大约三星期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那座水边的楼阁里,足不出户。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等待她再次出现。如果他足够聪明,他就不应该这样做。当然最后他终于是绝望了。 他的亲生弟弟,漂亮而柔弱的萧芳闻几乎被他吓晕。在他听到自己的哥哥做出的决定那一刻。他迅速召来了最亲近的几名萧家长老,试图以此阻止萧芳庭的行动。 然而年轻的侯爵自袖中抽出了瑟寒。 “我要去。”他手腕抬起,瑟瑟寒光如清冰静水,一圈而回,划向周围。众人惊惶失色,纷纷后退。 他的唇边悬一抹奇异微笑,喃喃低语。 “我要去那里。” 我要去那里,爱丁堡,雨苑。
第42章 缘澌 —Bartholomew—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这座楼阁充满幻觉。 我跟随着他走上转角楼梯,在某一个拐角微微下望,可以看见会客室旁边的小偏厅,一扇贝壳形的长窗,悬着银灰色的曳地窗幔,暗红色长穗波斯地毯上绣着沉睡不醒的长发少女,她扔在一旁的曼陀铃,金色的沙丘一望无际,一头狮子带着仿佛被月光催眠的眼神安静地凝视着一切。 我知道那曾经是两个俊美而高傲的男子喜欢的角落,我知道。他们曾经并肩站在那扇窗边眺望远处碧青的山峦,时而轻轻亲吻彼此。那样的温柔,源自命里注定心知肚明的情缘不永。 萧芳庭停在了那里,我知道他也感觉到这间宅邸里那种令人不安的情感波动,仿佛一股浓重馥郁的气流,深深撩拨着他年轻的心灵。他不安地转过身,被某种恐怖而诱惑的直觉拉扯着向下看去。 我看到那个高挑清瘦的男子,亚麻色的短发轻柔拂动一如当年。他安闲地站在偏厅里,手里握着细长水晶杯,铜色酒液轻轻晃动,一些非自然的光亮若有若无,闪烁在杯中的液体上,闪烁在他青灰色的明丽眼神和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里。他回眸仰望,对着萧芳庭轻轻地举杯,一敬。 沉闷的惊呼声穿透宅邸七十年来的寂静。我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幻影,萧晴澌的幻影,无言。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我怎么会知道呢。萧芳庭跌跌撞撞地向楼上冲去,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真的是受惊过度。我跟随着他,看着他径直冲进了一间门上悬有丝绸幕帘的寝室,我静静地看着那扇门,我有片刻的茫然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跟随下去。然后我听到第二声惊呼,这一次的声音里,除了惊吓,更有绝望和悲惨的不甘。 我知道,他看到了他想要证实的一切。 我慢慢地走到门前,注视他。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竟然皆是真实。 那个男孩,他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我注视着他,他注视着墙上的画像,表情已经痛楚得扭曲。我想他终于知道,他终于明白。这一次,那个女孩,他所爱恋的那个女孩,是真的不会再回来。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 谜底已经揭开,该来的总是会来。暗夜无言。灼热烛泪滴落爱神羽翅的刹那,一切就已铭心刻骨地发生,和终结。禁忌的打破,烛光下少女的容颜惊喜交加,背叛的美丽超越一切,然后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那是个神话。然而如此真实如此意味深长。 何必窥破冥冥中永恒的隐秘。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到底还是不够聪明。 一如他的祖父。然而当年那个幸运的男子,他得到了他独一无二的蔷薇,那样青春年少的全心全意,终谁一生也无法替代的纯澈时光,如何重来。如何毁坏。即使摧残,也是璀璨。 萧晴洲,我如此妒忌他。 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又给我怎样的心情?我看着他,他很像他的祖父,很像,很像。我明白薇葛的心情,这一次,某一刻,我不相信她没有期待过遗忘和重来。我不相信她,一如我不相信自己会轻易放弃所有。 墙上的画像,是十六岁的薇葛。她穿紧窄丝缎上衣,刺绣精致,银丝配冰蓝丝线一根根拈好,结成细密花纹,绣出满身满袖的繁花似锦,匀白花瓣中隐隐透出清冷淡蓝光彩,更显一身清丽雪意。那开满她周身的牡丹,蓝田玉,花中名品。她一头青棕色长发高绾,长簪低插。膝边卧一双昂贵阿富汗猎犬,高大威猛,在她掌心之下却如斯驯顺。那个白衣的少女,笑意淡不可见,唯有眼角眉间的自信安然如梦,梦之光辉如此璀璨,一瞬间照亮前尘后世。她的容颜,那是不曾枯萎的盛世蔷薇,无可僭越,无可取代。她怎会不自信。她的美丽,她的身手,她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她想什么就拥有什么。萧晴溦的骄傲,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而这样的她,距他,早已是遥不可及。 七十年.光阴拂落。她本是他终生不曾相见不能触碰的女子。她属于他之前许久的男子。她属于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时代。她不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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