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那个在巴黎享有盛名的女子的沙龙。那是一个巧合。六十四年前,我在那间优雅精致的会客室里见到的,是另外一些人。保有这样的记忆对我而言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消遣。我得到的不会比我失去的更多。 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并未料想到她将会给我带来什么。 更迭辗转的,岂止是时光而已。 六十四年前,这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女子发髻上的珍珠和钻石闪闪发光。酒杯中嫣红透明的漩涡如同梦境。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纳玕。 六十四年后,坐在小檀木桌边安然凝视我的,却是那个丑怪的女人。 她裹紧珍贵的克什米尔披肩,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令我不悦的眼光。 然后她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坐。 “你不是我的顾客。” 我垂下眼睛冷笑了一下,是那种人类不会察觉的动荡。然而她打了一个寒颤。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喃喃地念出一个字,“魔鬼。” “魔鬼在天堂里。”我安静地回答。 不待她回答我便走上前去,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预言师,是吗?”我居高临下凝视着她。“你的水晶球在哪里?你的咖啡渣和纸牌又在哪里?”我慢慢抿紧嘴唇。今夜我已经饱了。可是我并不拒绝黎明之前的最后一次进食。 她呆滞地凝视着我,在我几乎要探出牙齿俯下身去之前,她低低地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看着她,“谁?” “你来相见的那个人。”她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微笑。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追问。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点头,“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你的命运么,女人。” 她再次微笑起来,这一次,是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坦然和无所困惑。 “是的,我知道。我注定会躲过火灾和水灾,但是却无法避免命运的手扼住我的喉咙。” 她停顿下来,盯着我。 “但是你,魔鬼,你注定不是杀死我的那个人。”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说的对。我知道。她已经吸引了我,所以我不会杀死她。从这个女人身上我可以得到什么,我期待着。 “你来相见、抚慰和伤害的那个人,他已经离开了巴黎。他不会再回来。”她喃喃地、梦呓一样地低语,挥舞着手指。“你们是同类,可是他注定比你活得长久。你伤害了他。可是他宁愿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我会有个怎样的结局?”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飞扬着一种幽暗诡秘的亮光。 “你会得到你渴望的一切,在你付出所有代价之后。” 她挥了一下手,用那种厌恶的、驱逐的姿态。 我顿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出门之前,我听见她幽幽的声音,道出我最后一个原本打算收敛的问题。 “我的名字是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 我放过并离开了她,这个或许比我更加妖异的女人。我走进茫茫夜色。六十四年了。这一刻我仍然在巴黎的街头行走,呼吸奢靡空气。丝绒、蜜果和醇酒的艳香无处不在。我记得一切。这一刻它们如此清晰。我记得当年的我是如何走进那扇刻有郁金香花纹的胡桃木门,如何置身于人类温热芳香的生气和血液流动的美妙混响之中。吸血鬼的眼神注视一切,居高临下而又茫然好奇,蓬勃渴望而又冷漠无谓。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宠儿。 同绝大多数贵妇带来的男伴——或者说是男宠,都不同,他略微苍白的脸庞上没有那种我所熟悉的脂粉气。衣饰华丽,神情却简洁。他大概不超过三十岁,高挑,劲健,动作优雅敏捷,服侍女人的时候一丝不苟,却没有我厌烦的谄媚味道。我很惊奇。这漂亮的男人,他黑色的眉峰间蕴含了某种引人注目的忧郁,那令他看上去更加俊美非凡。也许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相中了这一点。她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宝贝。 毫无疑问,他吸引了我,是他,不是她。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所心仪的茫然。 我站在舞厅的角落,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他察觉我的目光然后抬头,漆黑的眸子珍贵美丽。我对他轻轻微笑。 宝贝,我需要你。 他的眼神一抖,喉结微微滑动,仿佛干渴般咽了一下。然后他犹豫一刻,便穿过人群,笔直向我走了过来。 当伯爵夫人意识到她心爱的宠物今晚的行为明显异样的时候,我已经拥抱着他在巴黎的星空下游荡很久了。 塞纳河水温柔如绫锦,自亚历山大三世桥下徐徐流过。我把他压在桥栏上。他几乎同我一样高,或者看上去比我还要高些。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梳过他修剪精美的黑色长发,光滑得就像乌鸦的羽毛。我用力抚摸着他轮廓深切的五官。完美的线条充满年华摇荡之处那种青春和沧桑轮回的魅力。我几乎要兴奋起来了。 绝妙的夜晚,绝妙的早餐。 他迷茫地注视着我,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珠,皮肤渐渐充血,焕发美妙光泽。他着迷地看着我的亚麻色长发,深蓝明亮的眼睛,还有逐渐靠近他的水色嘴唇。他盯着我的嘴唇,微微说了句什么,也许根本没有说出什么。随后他抱住我,安然地合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纳玕。”他低声喘息。“我的本名,纳玕。” 我先吻了他的唇,吸血鬼特有的温柔和蛊惑。他在感觉到痛楚的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起伏的胸膛摩擦着我,嘴唇上有细小的伤口沁出血滴。我尝到第一口,他的甜美清醇。我盯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庞,散开的领口,洁净脖颈上光泽柔润的血脉,终于无法自制地俯下身,猛然咬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叫。只有一声,随后便无法发出声音。他死死抓紧了我的背,用力揉搓着我的衣服,手指痉挛着胡乱敲打着我。我深深埋进他的脖颈,新鲜,甘美,生气勃勃。一次令人陶醉的进食,绝对的完美。我慢慢将他放倒,他的手臂在我背上滑动着,无力地垂落下去。血液迅速流失,他已经接近昏迷。死亡近在咫尺。我满足地吻着那伤口,吻着他和他的死亡。 风突然划过脸庞。 旷野之风,清凉凛冽。白马上的少年身姿纤细,紧身男装,两条长长发辫微有散乱。 他利落地勒住缰绳,手臂在空中略划出一个优雅弧度,然后回过身来。 我轻轻屏住了呼吸。 原来如此。 苍白透明脸颊上,是一双青镶墨嵌的艳丽眸子。左眉尖一点殷红,血色朱砂般点染清挑眉峰。 那是个绝色的女孩。 他的视线突然模糊。我用力抓起他,提着他双肩狠狠摇晃。 “那是谁?” 他的皮肤渐渐泛出淡漠青色,嘴唇则变成一种我所熟悉的绛紫。 “她是谁……回答我!” 我近乎狂乱地拍打着他,摇晃着他。他不回答,整个人像一只烂布偶随我撕扯。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才安静下来。那个在他濒死的记忆之中一闪而过的女孩,艳丽如末世蔷薇的女孩。她是谁?她究竟是谁?该死的。 那双眼睛和那个恍惚笑容般的神情,像一个蕴藉千年的陷阱,顷刻之间将我淹没。撕心裂肺的剧痛。逼切相拥的暖意。失而复得的感伤。翻江倒海的悸动。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绝望。 这个男子的微弱呼吸在我掌心一点点消弭。我盯着他惨白的容颜,丧失几乎全部血液之后的肉身在温柔月光中散发冰冷气息。我死死地盯着他。这是光阴推到我面前的逼迫。做不做,一切都随心所欲,也都无可挽回。 我绝望地盯着他,然后拉开衣袖,咬开了自己的手腕。 那个过程,我不愿再回溯。一个崭新鬼魅的造就,只是我要的不过是他生命的片刻延续。我要的甚至不是他的生存。他抱住我手腕吮吸的时候,我几乎有冲动想要将他抛入河里。我扳起他的头,盯着他被生死之间的紊乱搅成一潭血水的混浊眸子,我厉声问,她是谁。 他茫然地倒进我怀里,像在雪地上滑倒的残疾人,拼命蹬动着四肢,却无力站起。 我扼住他的喉咙,倾听他丝丝的喘息声。 她是谁。 他茫然地闭上了双眼。我贴近他脖颈上渐渐愈合的伤口,那皮肤已经浮现出惨白冰冷的光泽。我亲吻着尚未干涸的血迹,生命重新接驳破碎的弦线,天宇中青色鸢鸟现出迷蒙痕迹。 我重新回到了那个时刻。 她回过头来。笑意微微。高傲。冷漠。蛊惑。挑衅。绝艳颜色,清甜似血。这个年轻的女孩,她的气息中弥漫着血的魂魄,这个女孩的开放只是为了毁灭。 我要她。我必须得到她。 别无选择。 我听到她清冷微沙嗓音,“我是薇葛蕤·萧。” 她是薇葛蕤·萧。她叫我怀中的这个男子Sirius。我把这濒死的男子变成鬼魅。自他记忆之中得到了她的身份。随后我抛下了他,带同柯敏径自赴伦敦。 Sirius……这便是他怨恨我的原因么。 展眼,已是这许多年。 当年旧事,如烟轻散。伦敦夜空下的宿命,清凉雾气妖艳飞扬。我终究找到了她。 古宅之中,萧氏主君同我定下契约,只要我协助那个名叫晴洲的男孩顺利继承爵位,这个美丽的女孩便归我所有。 可是我要的不止是这些,不是这些而已。 我要的,不是良辰美景虚设,不是午夜梦回,昨是今非。 1782年,我得到了她,得到了这个绝望的美人。这么多年来,我处心积虑想要挽留的,不过只是她而已。 然而一百年后,她给了我那样的回答。 “杀了我吧。”她说。 白衣如雪,玉立亭亭。她安静地靠在我书房的窗边,长发随夜风四散飞舞。她那样说着,却仿佛与己无干,仿佛只是把另一种生物推入阴间。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杀死我,就像揉碎一朵雪花一样轻易。” 我慢慢站起身来。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必须要这样做。” 那双诡丽的眼定定凝视着我。 “如果我请求你呢?” 我的手指开始发抖。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为什么?” 她轻轻地笑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一向顺从我,放纵我的么?难道不是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会满足。你可以为我做到一切,那么为什么你不肯杀死我。如果这就是我的愿望。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对我说出这些。我死死地盯着她。那是她么?是我亲手制造和抚育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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