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弗雷德低头注视他的伤口,脸上的表情那样奇怪,是我不能够懂得的混乱纠缠。似爱又恨。似悲又喜。光影变幻。离合明灭。 他按住伤口,终于慢慢跪倒下去。 我一步两步,慢慢后退。唇边挂着那丝笑,是奇异的淡红的吧。被新鲜血液滋润的花颜,绽放妖冶酷烈艳丽。我无比享受。这种丰盛而完美的骄傲。谁自行其是。谁自作聪明。谁一相情愿。谁罪有应得。说什么。对谁说。人世间,一切都是错。 不知何处一阵清风,迎面而来。撩起我的长发,擦过脸颊,仿佛月华拂面,触感水清烟冷。我侧头回顾,祖父的神情沉静如故,幽然肃穆如青铜雕像。 晴洲的脚步不由自主向前挪动了一点。我自下而上慢慢看过他的脸。那张声色不宣的清俊容颜,依然静稳。然而眼神相碰的刹那我掠起一丝笑意。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我太明白他了。他的不安。他的忧惋。他的沉伤。 而祖父身边的晴游,我对上他的眼神。那一朵笑,清楚明晰地绽在他唇边。妩媚傲挑,静如夜花。我的心瑟瑟料动起来。 那样热切而诡秘的燃烧。心头有一种痛丝丝蔓延,撩拨情怀。我盯着晴游自在悠然笑意,嘴唇突然无比干燥,舌尖轻轻滑过,我无法呼吸。晴游,你笑给谁看,你欣慰给谁看。为什么,这一刻心如脱兔,某种悸动无法言表,刺透心怀。我握紧手指,霞月尖声呼啸,我恍若无闻。在他深蓝幽暗目光下,我遗忘了一切。包括爱。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啊。只是想要拒绝,想要更自由一点而已吗? 如此绝望。如此快乐和骄傲。我慢慢抬手,掌中的霞月,血光明艳,照亮三双清澈眼眸。一双青墨交缠,一双幽蓝彻骨,一双凝绿欲滴。白衣少女当人而立,颜如血玉。蔷薇的芬芳伤人欲碎。而那两个风华绝代的男子,他们对视的目光深处,滑过了某种无法诉诸人前的交流和对峙。 我面对祖父,慢慢举起霞月,抖开衣袖,一刀向左腕划下。惊呼纷起,血影飘荡间我看见晴洲脸色惨白。而晴游紧紧抿住唇,眼瞳簇成妖冶细线,分外诡丽。 一痕痕血色漫过苍白手腕,流下。我举起刀锋到唇边轻舐,自己的血自有一番滋味。 唇上的颜色,是耀眼妖红点缀。 血色淋漓,浸透腕上那只自出生便戴好的翡翠玉镯。冰冷翠玉仿佛自有生命。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一声清晰的破碎,像碎了颗玉的心,榨干了骄傲和美丽之后,仅存的灵魂。 “别对我提出任何要求。” 我面对祖父,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那仿佛一种宿命的预言,有一些盘旋在空中无法相见的倾听者,以他们透明的翅膀沙沙地游过刻骨流年。 “我不嫁这个男人。我不会嫁给任何人。萧晴溦的命运,从来都只在我一个人手里。” 身后有细碎声响,我猛回头,是阿尔弗雷德惨白扭曲的脸。他慢慢站起身来,支撑着,一步步走近我。 霞月的刀锋,血色犹温。 “我会得到你。薇葛。你记得。”他按紧伤口,眼光灼然癫狂。“你记得,薇葛蕤·萧。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得到你。”他痛楚得无法再成言,终于痉挛着再次跌倒。 我挑眉。“如果这是挑战,勋爵。那么我接受。” 淡淡许下诺言,之后无视众人目光,我转身而去。 一个人走在寂静长廊,月光似水。我凝视自己的伤口,忽然停步。 我没有听错呢。 腕上的翡翠镯,那一环透水的清绿中,居然浮现一丝清晰流痕,翠色深黯,仿佛血丝浸染。 我把手腕举向月光,碧光青翠,照亮清凉年少脸庞。茫茫黑暗中荡过一丝光华鬼火般凄厉,却绮丽非凡。我放任十六岁的自己妖娆地、狂妄地微笑起来。 十六岁。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岁。七月流火,夜花招摇。不是美丽,便是绝望。总而言之,我已经心甘情愿。
第10章 情娆 那年,我十七岁。 祖父带了我们前往爱丁堡。四十四个钟头的旅程。一次货真价实的GRAND TOUR。我们都清楚,这一次出游,名为秋旅,事实上,应该是某个人的成人礼。 晴洲。他今年正满十七岁。 一路我和晴渘同车。嫡系这些堂姊妹里面,我也就只同她最为亲厚。晴渘长我一岁,性情出奇沉静。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多半也因为这个。还有便是,她,不怕我。 我斜倚在窗口,目光游移。车厢里铺了锦缎坐褥,四壁悬刺绣纱罗。晴渘将纤细双手从暖手笼里拿出来,轻拢鬓发。一双湛青的眼静静地看着我,微微一笑。 “薇葛,坐得不耐烦了?” 我掩住一个呵欠,懒懒地偎回大堆柔软靠垫里。指尖插进膝上斑斓虎皮盖毯,轻轻揉动,恨不得便扯下一把泄恨。 天晓得,我痛恨这枯燥无聊旅程。特别是,因为祖父同行,我不能如平日放肆。只得乔装个娇滴滴闺秀躲在车里,实在烦恼得很。 晴渘无奈地看着我,微笑,轻轻摇头。 “薇葛蕤。”她轻轻地说,“但愿我也能够做你。” 我懒洋洋反驳,“我有什么好?” “任性而有原因被关怀。骄傲而有资格被崇拜。放肆而有理由被宽待。暴躁而有幸运被宠爱。”她轻轻地笑,每一缕笑容都浅淡淑雅如青萍。“薇葛蕤,我羡慕你。但愿也有人对我如此珍重,如此深爱。” 我一怔。她但笑,不再说什么。我盯了她半晌然后微笑,“渘姊,可是,无爱不是孽。” 这一次轮到她默然怔忡。 被爱,又能改变什么。被爱,难道就真的成之为幸福。被爱,莫非就真的可以挽赎所有罪孽。 一派胡言。 无爱不是孽。我知道。我总有一天知道。即使那一刻我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利。多年之后,尘消香散,忆起过往风烟种种断绮念,纷纷残香屑,记忆是水波铺展如镜,轻轻料动,便闪烁昔日容颜。我终于可以对着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淡淡微笑,毫无怨言。萧晴溦,归根结蒂你能怪得了谁。你的命运,连你自己都再清楚不过。 光阴辗转,宿命缠绵,我自己,根本已经预言。 车中一片寂静,我们陷入彼此的沉思中,敷衍无法继续。 这时窗上轻轻传来叩击声。我一把扯开锦帘,拉开车窗。苍白清丽面容如一簇华美月光映入眼帘。我笑起来,“晴游。” 他策马随在窗边,微笑问我,“想不想,出来同我一起走?” 我吐吐舌头,看一眼自己装束。华装丽服,精致成蕾丝绫缎堆砌的人偶,稍一动便环佩叮当。 晴游忽然递我一只小小藤箱,我接过,他对我眨眨眼,神情顽皮轻俏,唇边一抹笑却依旧清雅。如果那些相熟的贵妇淑女看到这一瞬的萧晴游,我毫不怀疑她们会捧心窒息地昏倒。 打开藤箱,我欢呼一声,晴游,他给了我惊喜。 箱里正是我平日穿惯的男式猎装,一件件被细柔棉绫纸包裹,折叠整齐。 我飞快剥下一身玲珑华裳,踢掉高跟缎鞋。换上银缎刺绣紧身外套,麂皮小靴。拆了螺髻,发钗叮咚玲玎落了一地。我打散长发,草草编了两条辫子。晴渘安静地看我,眼神微微动荡。 我一把拉开车窗。晴游策马而来,慢慢贴近。我快活地对他做个鬼脸。 晴渘的音调悠悠,仿佛叹息。 “薇葛蕤,真希望我可以做你。” 我回头对她一笑。“这一刻。渘姊。这一刻,我可以理解。” 我钻出窗口,伺人不注意,搭住晴游伸出的手,纵身一跃直扑入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我顺势搂住晴游头颈,呵呵大笑。视野之中,沉蓝目光温柔疼宠。是我无限谙熟的海,暗流静深,心甘情愿沉溺的温存。他一手抱紧我,轻轻吻了我的额角。 我坐在他身前。Day闻到陌生而熟悉味道,顿了顿蹄,嘘出长长一口气,微微迟疑。我拍拍它脖颈。 晴游用力夹了它一下,Day聪明地会意,放蹄飞奔,片刻便超出车队远远一段。 晴游放缓马速,轻轻问我,“这下,可高兴了?” 我偎在他怀里,笑容甜蜜恣意,不点头亦不摇头。晴游叹口气,俯下身亲吻我的脸颊,漫长而耐心的吻缓缓滑动。偷来的暧昧温存。车队慢慢赶上,蹄声嚣乱。细碎温暖的吻如和风自我唇角一掠而过。晴游的嘴唇带着某种静谧甜美的香,我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扫过自己的唇。 晴游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那一刻猛然收紧,又察觉什么也似,缓缓放松。幽蓝眼神飞快避开我的注视,带些许勉强意味。我抱着他的手,手指茫然探入他衣袖,轻轻揉动。从小如是,我喜欢他的体温,喜欢触摸他的肌肤,喜欢感知他的血液在苍白皮肤下缓慢有条不紊流转。我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的吻,他的嘴唇。 被他的气息笼罩的刹那,如是安宁。 “晴游。”我抬起头,懒懒地叫他的名字。手指插入他指掌之间,慢慢纠缠。我盯着他的手,纤长美丽的手指,指尖细挑优雅。晴游的皮肤永远是那种温凉柔和的触感,但并非细嫩。修长手指根部甚至还有细细粗糙磨茧,出我意料。虽然细到毫不分明。不是这样纠缠,也不能发觉。我摊平他的手掌,把自己的手贴上去。 那是一个惊人的事实。 我们如此相似。贴合的刹那,几乎以为一只手是另一只手的魂魄,太相像,就如同虚假。真害怕一触之下便会消失。然而那交握的双手,如此真实。 他的左手,我的右手。 手指的长度。掌心的凹陷。指尖的弧度。甚至连掌纹的游走都一模一样,毫无相差。我差不多要惊呆。 从前,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端详过晴游的手。那双洁白优雅只合烹茶拈花的手。这一刻我才发觉,那柔软包容的掌心,蕴含着某种逼人的力量。像我,逼人,然而比我更敛默而强大。 我清楚自己掌中的杀机自何而来。那是把持了十六年霞月的结果。如水刀锋,杀机清冷,早已沁入肌肤,洇染魂魄。那已是我血肉融连的一体,再不能挣脱。 那是十六年来,我对我的家族郑重的承诺。 晴游突然反握住我的手,他用力,皮肤灵敏贪婪地吸附,指掌纠缠。 身后有笑声细碎。晴游的手指在我所能察觉和忽略的微妙刹那之间,突然紧了一下。 蹄声得得,靠近我们身边。 晴澌穿一身黑,更衬得他苍白俊挑。亚麻色短发柔软明亮,随风轻掠。他左耳上戴了一颗青钻,闪闪烁烁,一如他狭长飞挑的眼神。 他安静地微笑着注视我们。 我回以甜蜜动人笑容,偎在晴游怀中,悠然自得地注视着他。这个我必须称之为堂兄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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