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熙五岁那年,西边传来消息,公输家要求娶越国唯一的小公主。 此消息着实令人骇然,不仅越国臣民惊讶,简直震惊整个大周王朝。 要知道,越国是个小国,越国国君是个不上不下的中庸之辈,诞下的这位小公主在诸子列国更算不上一个人物。 就算她出生时有异象,可那异象只在越国境内,除却本国国民,谁人可知?谁人可信? 而那公输家嫡出长子却不同。 周王朝分封六国,却集权于中央。 所谓中央,不是指端坐庙堂的周天子,而是指定居殷都的公输家。 从古至今,信奉君权神授,帝王登基,是受命于天,是受命于神明。公输家作为巫祭世家,就是连接神明与人类的沟通枢纽,相当于神使,倾听神明的讯息,给人类下达指令。 每一任天子即位,都必须得到公输家认可,他们的认可即代表神明的认可。 一旦天子有所失德,公输家便可提议罢黜,他们的否决亦代表神明的否决。 神权永远高于人权,贵为天子,也不得例外。 现任的公输家家主于子嗣上艰难,嫡出的孩子盼了许久才盼到。 他于人心所向中出生,于万众期待中降世。 降世的那一刻,天边的日头比平常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落下;六国枯死的花草树木纷纷抽出嫩芽;泛滥了三年的泗水终于平息,但潺潺地由向东流改向了西流。 周王宫殿中有一副青铜编钟,大小十二只,上面镂刻着上古神兽与铭文,至今无人能够敲响,最厉害的力士震裂了虎口也不能使它发出一点声音。 世人都说,这副编钟是哑的,周王深以为然。 公子出世那一日,编钟无人自鸣了十天十夜,合宫上下皆能听见。 公输家嫡子,本就是众望所归的孩子,又这般天生异象,自然对他抱有更大的期望。 族中最年长的长辈,占裂了三副龟甲也没能占出他的前程,前途未卜,一切未知。 或许,他就是传闻中那位降世渡劫的圣子!那位能解救黎民于水深火热,能带来福祉与希望的圣子! 族中长辈这般认为,诸子列国这般认为,天下黎民亦这般认为! 在公子周岁宴时,六国中最富裕的齐国国君送了一座城池作为贺礼。 那座城池,由三十万玉砖构筑而成,绵延数里,里面有着三千玉人,载歌载舞,亦有着镂簋朱绂,极尽奢华。 除却外在的玉砖,里面一切是玉雕的金砌的珠宝堆的。单那随意装饰的假栏杆,就是用东海百年不遇的红珊瑚筑造而成,随便掰下一块,可供普通人家富足一辈子。 就是这样一位尊贵无匹享誉六国的世家公子,明明与小小越国的公主搭不上关系,却因长辈们的说辞结下姻缘。 消息传到越国,越国国君稍感诧异,却未曾拒绝。 这种不拒绝一时辨不清是害怕?是仰慕?还是其他缘故? 总之,五岁的宁熙与同岁的公输玉定下婚约,待到十五岁及笄那年正式迎娶。 自此以后,没有人再开宁熙与宁笥的玩笑,若说起夫婿一事,必先提到的定然是那位公输家嫡子。 宁熙倒觉得没什么,只是宁笥与她渐渐疏远了,或许是因为她是有婚约的人吧。 没有宁笥陪着说话,看书久了便会觉出无聊,盯着窗外发愣,恰好看到宫侍搬着一尊青莲巨佛进来。 这个国家,供着一神一佛,神为金乌太阳神,佛即为青莲闭目佛。 佛本无相,不分男女。 所以这鎏金的佛像也瞧不出性别,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闭目垂首,慈祥悲悯。 宁熙看着那神像紧闭的眼,联想到世人的跪求祈愿…… 神佛真的会帮忙达成心愿,普度众生吗?瞧它闭目塞耳的样子,分明是只觉烦扰呀。 心愿的达成,具有偶然性,这种偶然性可能是那件事本身就会发展成那副样子,只是到达的时间稍缓,人们却将它归功于神佛,虔诚贡奉;若是心愿不能达成,他们便贡奉得更加虔诚,着实无解。 若自己是那青莲巨佛,应当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旁人的事,与她何干?她为何要救苦救难? 这种怪异的冷漠自私的想法,自出生起便一直在心头盘旋。 宁熙想,或许她就天生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坏小孩,这辈子都不会被任何事物暖化……
第六十三章 八岁时, 西边使臣来见,说自家公子好奇未来妻子的长相,特来求一副画像。 越国国君让宫内最好的画师为宁熙绘制肖像, 神情样态事无巨细描绘清楚。可是据闻这画刚放到公子手上还未拿稳,便被风吹走,掉落火堆被烧得一干二净。 十岁时, 公子走访越国,亲临王宫,就是想看看未来妻子的长相。 然而宁熙在他抵达的前一日失足落水,此时正高烧不退。国君怕病气过给他,便隔了道厚重屏风在两人之间。 屏风是丝绢制成,上面绣着繁复花卉, 另一头的景象被花团锦簇扰乱, 根本看不清楚。 透过细窄缝隙,瞧见半截雪白臂膀从人堆中探出,花凝玉就, 欺霜赛雪。腕子上还挂了副叮当镯,轻轻一动便响个不停,叮当、叮当、叮当…… 十二岁时, 周天子去岐山祭天,六国国君与亲眷随行,宁熙也在其中。 公子属意见未来妻子一面, 越国国君也想让宁熙见公子一面。便在公子去内堂休息时,安排她去奉茶一壶。 然而齐国公主央乐不知从何得到相关消息,截断宁熙与公子的会面。 公子盛名天下皆知, 央乐也早想一窥尊貌, 此次便假借宁熙的名号, 于内堂得见其容。 至于真正的宁熙,终究还是没能与公子相见。 三次求见,三次不见,或许是命中注定的无缘…… 十二岁岁末,宁熙因为十岁那年落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子竟奇迹般慢慢好转。 国君为使她多活动,命人砍伐湘妃竹编织一个小小蹴鞠,那个蹴鞠极漂亮,竹藤绕着花儿团成团,金丝和银线当作点缀来捆绑固定。 她对这个蹴鞠爱不释手,每日下午没事时都会踢上一会儿。 可是身子弱,控不好球,稍不留神球就跑走了。 太监宫女们要帮她捡球她还不乐意,非要自己去。 这日像往常一样,不慎将球踢远,她开开心心跑去追球,宫侍们被远远甩在身后。 前方一簇花丛,因着适宜气候,蔷薇开得极茂盛。绽着的花朵紧密相挨,织就一望无际的华丽锦缎,繁复厚重,浓郁滴艳。 蹴鞠瞧着掉进了花丛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见踪影,想来是滚落到里面。 宁熙蹲下身子,拨开花枝,一时怔住—— 她不知道这花丛里还有人。 一个纤细瘦弱的孩子,瞧上去像个女孩,年岁应当比她小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未被衣料遮掩的地方有鲜明可见的淤青。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拨开花丛,女孩惶恐地想要藏起来,可这儿就这么大,她能藏到哪儿去呢?只能流着泪颤着手,战战兢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宁熙会意,拿回自己的球,装作什么也没有遇到的样子回去了。 几日后,宁熙第二次把球踢进花丛。 这次她是故意的,就想看看那个小女孩还在不在。 勒令宫侍们不准跟从,自己一人跑去捡球,拨开花枝,再度看到了那个女孩。 女孩的衣衫比上次洁净些,却依旧破破烂烂。 她缩在角落里,拿着个半馊的饭团正在啃,看到宁熙一下子惊呆住,两腮鼓鼓囊囊,饭都来不及咽下去。因为害怕到极致,眼里瞬时汪起泪水,欲落未落。 宁熙悄声道:“你别怕,明天这个时候,你再到这儿来,我给你点儿东西。” 女孩看着她,显然是茫然又不敢置信的,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日,宁熙甩掉宫侍们成功赴约,她把包好的食物递给女孩,女孩颤抖着慌忙摇头。 她不敢接受,宁熙却命令她接受。大抵是这种强制起了效果,女孩只能接过,慢吞吞吃了起来。 宁熙说:“东西不是白给你吃的,我有事想请教你。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小公主目光澄澈,天真无邪地问出这一问题。 女孩瞬间滞住,嚼到一半的食物吐咽不得。过了许久,才略带羞意地缓缓开口:“你也好看……” “是吗?” 宁熙倾身向前,认真盯着女孩的脸,长长睫毛似乎要划过对方肌肤。 她的目光是那样干净,那样无害,没有任何繁多的情绪,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件器具,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女孩被盯久了,绯红慢慢晕染扩散,不由自主垂下头。 “我喜欢你长相,以后就跟着我吧。” 她喜欢她的长相,就像喜欢湘妃竹编织的蹴鞠那样喜欢。 宁熙也确实太缺少玩伴了,偌大的王宫,只有她一位公主。 宁笥虽与她岁数相近,却终究男女有别,不太能玩到一块儿去。 如今得了这个女孩,她也算得到一件新玩具。 宁熙对女孩很好。那种好,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好,而是主人对玩偶的好。 她会把新送来的衣裳分享给她,会把新上供的胭脂水粉分享给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对方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世间最好看的人偶娃娃。 读书、写字、练舞,都让女孩陪着,甚至勒令女孩和自己一起做。 尤其是跳舞。 舞蹈虽能强魄,但过劳伤身,宁熙因为体弱,每次跳到最后关键部分就不跳了。 但是女孩不同,在宁熙的命令下,她只能一遍遍跳着,若是最后部分稍有瑕疵,她就会被罚跳十遍。 女孩很累很累,浑身是汗,比之前在厨房帮忙打杂还要疲惫。 但是她也很开心,她觉得宁熙很好,对自己很好。 从未觉得她的要求有半点过分,更未觉出宁熙冷漠无情的顽劣恶意。 反而是宁熙有时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女孩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殿下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奴是自愿,奴喜欢这样……” 有一日,女孩带着宁熙回到她们初遇的地方。 繁密的蔷薇开得比以前更茂盛了,拨开花枝,钻入里面。 狭小的空间,一人有余,两人稍挤,但她们毫不介意地紧挨在一起。 女孩凝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慢慢倾身上前,一点儿一点儿地靠近…… 宁熙不懂对方要做什么,下意识想后退。 但是女孩却颤着手揽着她的腰,红润的唇覆上她的唇。 密密匝匝的枝叶上总是布满尖锐小刺,扭曲着纠缠着构筑樊笼,就在这繁密的蔷薇花架下,潮湿闷热的空气混杂着花香,战战兢兢地靠近,懵懂无知地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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