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孩子从小就吃的糖块儿,他却连碰都没碰过。 正是这种得不到,在心底化作无尽执念。 十五岁那年,真正掌权之时,在璧城设宴款待王亲贵胄, 筵席上不是什么珍馐美味, 而是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 席上众人看着满盘甜食,面露尴尬,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里还会这般嗜甜? 公子像是没看到众人的窘迫,笑着说:“诸位不必客气,尽情享用即可。” 说毕, 他这个东道主打头阵,起先拿了枚糖块儿放入口中。 糖块儿是最普通的糖块儿,寻常人家也能吃得起。 可就是这普普通通的一块糖, 竟然馋了他十五年。 糖块儿甫一入口,他便吐了出来,“呸!真难吃!” 看着地上沾着灰尘未融化的糖体怔了怔, 有些不信邪地拿起旁的甜食放入口中, 但都悉数吐了出来。 他怅然若失, 有些埋怨地说道:“为什么会不好吃?这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在他想象中,糖块香甜又美味,只要浅尝上一口便会彻底爱上。然而事实与想象完全不同,它是那样的黏腻恶心,低廉的甜味在口中咀嚼久了只化作乏善可陈,就算他最不喜欢的菜肴也要比它美味一百倍! 无端生出懊恼,一股怨气在胸腔处翻涌,抬手,掀翻案桌! 玉碟瓷盘稀里哗啦摔得粉碎,糖果糕点淅淅沥沥散落一地。 “不吃了!”孩子气地踩了糖块几脚,愤然离席。 他的生气,源自对童年时光缺失的不满。 若他平顺普通地长大,何至于没吃过糖? 若非十五年没吃过糖,何至于对它的味道一无所知?何至于对它抱有那么大的期望?又何至于现在这么失望? 都怪那些人,束缚着他逼迫着他,将他推到不对等的位置,让他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公输家的人到十五岁时便可觉醒通灵之力,担起神使的责任,充当神明与人类沟通的枢纽。而公子是圣子降世,更该与神明亲近,更能通晓圣音。 世人都觉得公子应当如此,然而唯他自己知晓,神明从未亲近于他,亦未给他一点指示。仿佛不是所谓圣子托生,而是被神明抛弃孤零零的可怜小孩儿。 心中关于自己不是圣子的猜测日益堆聚…… 虽然也曾百般祈祷自己不是圣子,可当自己真正不是时,心中又莫名恐慌。 众人对他的期望太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将他塑造成完美人物,虔诚得近乎疯癫。若是知晓他不是圣子,知晓这么多年的期望都托付错了人,他们会怎么办? 那他呢?又会是什么下场? 公子郁恼无处排遣,登上玉楼去寻宁熙。 昔日越国金枝玉叶,今朝已是亡国禁脔。 他对她不好,喜欢把自己的欲望发泄在她身上,那些年克制的物欲爱欲情/欲,一股脑儿倾倒给她。 对圣子虚名的不满、自身缺失的愤慨、真相会被拆穿的恐慌,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让他患得患失,惊惧交加,急需一个宣泄口。 而宁熙,就是那个宣泄口。 他迁罪于她,认为是她勾引自己,是她破坏自己苦修。 若非是她,他还是可以道貌岸然扮演清心寡欲的圣子,是她害他一时意乱,她有罪,该受到责罚! 多年的压抑,已接近崩溃边缘,宁熙的存在正好撕开一个小小口子。 他觉得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任何事物到极致时,都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要么爆发,要么毁灭。 可是欲望,如何能够毁灭?他又不是真的圣子。 打小便知自己生性恶毒,绝非良人,却偏要扮作圣贤,遏抑一切,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孽力回馈,如山呼海啸,天塌地陷! 彼时越是克制束缚,此时更是恣意放纵。 玉楼多次唤人叫水,族中长辈心生忧虑,劝他应当节制。 “节制?”公子似笑非笑,“昨夜神明托梦,叫我纵情声色。” 长辈瞬时哑然。 啊……是神明托梦,是神明指示呀。 虽然不懂这般指示有何意义,但只要是神明指示,那便是对的。 于是他们不再拘束着公子,甚至筛选美女送入璧城。只是公子未曾接受,他只喜欢折磨自己的禁脔。 公子看着他们举止与反应,觉出几分可笑。 原来“神明指示”这四个字这般好用呀…… 公子对于宁熙的发泄,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 他常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她,对她说:“年幼时总是渴慕饴糖,但长辈管束,终不得一尝。 “如今天下饴糖奉于面前,我也可以尝尝幼年求而不得的那枚糖块儿。可刚入口便大失所望,它一点儿也不好吃,不仅不好吃,还难吃到恶心! “明明曾经那般朝思暮想,为何得到的结果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初时想不通,现在明白了,世上只有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好的……凡是我能得到,都已从神坛跌落泥沼,变成一无是处的低劣品。 “糖块儿如此,人亦如此。” 他说这话时,是看着她的。 本意上分明将她比作糖块儿,想借此羞辱她,好排遣自己心中的郁恼。 可宁熙毫不在意,她一针见血,冷笑着说:“糖块儿乏味,是它本就低劣,不论何等想象塑造都不改其本质。美好之物本身至坚至贵,不论何时何地,亦不改其本质。没有什么得不到才是最美好的,只有事物本质分美好与不美好。” 公子被戳中心事,登时又慌又恼,浑身忍不住颤抖。 高岭之花就是高岭之花,永远不会被拉下神坛。 即使外在掉落泥潭,被踩得稀巴烂,它内里依旧高高在上,一副冰清玉洁的姿态! 宁熙就是那真正的高岭之花,是他永远拉不下神坛的高岭之花。 越国公主,圣子之妻,这是既定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即使落魄了,也依旧能俯视他。 而他呢? 他是黏腻到恶心的廉价糖块儿。 既不是圣子,也不是输家嫡子,身上流着粗鄙愚钝的劣等血。 不论怎么包装都改变不了低贱的本质,即使在想象中把它塑造成无上美味,可只要尝一口便知分晓。 他借此羞辱她,到头来被羞辱的却是自己。 他心虚、害怕又恼怒,但还是逞强着说:“……可是你喜欢我。” 喜欢,在他眼中已成为羞辱人的利器,也是他唯今尚且可以拿捏宁熙的地方。 “是呀,喜欢你。”她把玩莹润琉璃盏,淡淡一笑,“就像喜欢这杯盏一样喜欢。” 话音刚落,手便一松,琉璃盏掉在地上摔得稀碎。 凛冽的脆响震耳欲聋,在整个宫殿回荡,公子正陷入繁杂情绪,被这乍然声音唬得一愣,“这是做什么?” “忽然又不喜欢了。” 既然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 喜欢时置于掌心细细把玩,不喜欢时随意丢弃摔个粉碎。 对物件如此,对人也是如此。 “……” 公子彻底怔住,再也说不出话。
第六十九章 传闻圣子执青莲降世, 与其一同降世的还有四件神器。 分别为山河永固杯,福泽万象珠,否极泰来扇, 撼天镇地斧。 神器散落各方,不知所踪。 直至公子征伐六国时,大小诸侯为求活命, 搜罗神器上献于他。 不过一两年,四件神器尽数集齐。 公子瞧着那四样物件,未生出一丝敬畏之意。 雕金镂玉,精巧奢靡,哪里像件神器?分明是王孙贵族把玩的玩物。 哪里适合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就适合待在这座璧玉城里身侍权贵,色媚公卿。 公子不仅是这般看待, 也是这般对待它们。 他用山河永固杯饮酒, 用否极泰来扇扇风,把福泽万象珠缀在发冠当装饰,还有那撼天镇地斧……被他拿来杀人。 专杀忠良之辈, 专杀肱骨之臣。 将那些人捆到大殿,双手缚住,逼跪在地。 公子踩着他们的肩, 斧刃比着后颈,奋力一砍! 颈骨断裂,鲜血喷溅! 脑袋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他用这把斧子, 杀了好多人。 上面的花纹被黏腻的血浆包裹,磨损得不成样子。 族中长辈劝诫他收手,不要再伤良臣。 但是公子说, 他受到神明指引, 杀的都是坏人, 他们有罪,理应受到责罚! 长辈们再不敢置喙,既然是神明指引,那便是对的。 公子是在传达神的旨意,他们应该拥护他敬畏他,不该对他存疑。 随着公子杀的“坏人”越来越多,他们愈加敬重他愈加追捧他,认为他是在为天下万民谋福音。 他们替他造庙,为他塑像。 塑的就是圣子执莲的神像,最大的一座用黄金作身躯,用碧玉作青莲,雅致端庄,贵重无比。 百姓们觉得这座神像什么庙宇都配不上,就提议将它送到公子居住的璧城。只有那儿,才能与神像相得益彰,不落下风。 公子欣然接纳,他似乎很喜欢众人为他塑神像的行为。 然而某日,周天子有急事寻公子,未提前派人通知便进入璧城。 他看到高高在上的神像被推倒在地,摔得稀巴烂!顶部的头颅与身躯完全分离。 公子将神像踩在脚下,肆意碾压,碾不烂的就命人敲碎。 碎块铺落一地,他将它们尽数踩踏,尤其是踩到头颅时,又用了几分力,似乎夹杂一丝莫名恨意。 他抬头,看见周天子,笑着问:“听说神佛本无相,不知男女,如今瞧我装扮,是否也男女莫辨?可否比肩神佛?” 此时的周天子才注意到,公子穿着漂亮女装,缀着玉珠流苏,眉如翠羽,唇若红樱,再搭配上他有些顽劣的动作,活脱脱像个天真烂漫未出阁的少女。 周天子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该说什么。明明做着最恶劣的事,却偏偏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多么矛盾多么不合常理的存在。 公子似乎也不期待天子能回答什么,他将碎块踢开,受到指示的少男少女上来哄抢,金玉做的神像很快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那座神像啊,是天下万民倾囊相助,煞费苦心塑造。 它不仅仅是黄金璧玉铸成,更是一粒一粟,一针一线拼凑而成,里面凝结着百姓们的心血信仰还有期望,他们盼着神像主人能够善待于它。 可结果呢? 那位主人鄙夷它厌恶它,将它踩踏于脚底,将它分尸! 他分尸的不是神像,是所有百姓的信仰! 周天子本来有事想与公子商议,但看见对方举动,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惶惶然回到自己寝殿,夜间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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