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踢了踢脚边的线轴,作势要走。 这一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愤怒的人群瞬间围堵上去。 “哈哈哈哈哈……” 他开心地大笑。 年少轻狂时权势在手,创造了各种刑罚。其中一项便是饥饿三日的野狼撕咬活人,那场景何等惨烈!此时此刻,竟与当时有几分相似。 他浑然不怕,甚至期望死亡来得更盛大狂烈! 宁熙冷眼旁观锋利的兵刃划破他华美的锦绸;粗砺的绳索磨破他细嫩的肌肤,神情淡漠得仿若看待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她心里清楚,若是他想,自有千百种方法可以逃出生天,逍遥法外。 然而享受万人景仰后又怎甘心变回籍籍无名?所以宁可死,也不愿隐姓埋名地活着。 百姓们不想让他死得太过简单。 想让惨无人道的残酷刑法尽数在他身上应用,想让剥皮抽筋的痛苦在他清醒的状态下延长放大,想让求助无门的绝望被他真真切切感同身受。 可真圣子怕夜长梦多,下令即刻斩杀,血祭地下亡灵。 圣子发话,众人不敢反驳,他们向来乖顺。 行刑者本由圣子充当,可少女取过他手中神斧,起先向高台走去。 众人瞧她举动,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她怎么敢的呀? 一个女子,她怎么敢的呀? 怎敢夺取圣子手中神器?怎敢代行圣子职责? 然则,他们看圣子并无阻拦之意,心中又翻转出另一番意思—— 这应当是圣子默许的,这女子是圣子授意去行刑的。 听闻她是王室遗孤,是越国国君唯一的女儿,是金乌之国唯一的公主。 公输玉喋血一生的开端,便是东取越国,杀破金乌! 他所有成就是由森森白骨堆砌,埋在最下面的基底就是他未过门妻子父母的尸骨! 所以,她理应最恨他,所以,她理应来行刑。 他们心中暗叹: 真不愧是圣子!竟能做出这般合情合理的决断! 行刑地点是玉城九十九层长阶之上的高台。 这座温养他数十载的宫殿,终将被他鲜血浸染。 公子本是狂妄至极地嘲弄众人,待看到宁熙时还是为之一怔。 “为何是你?” 宁熙不答。 她温和又冷漠,无情的眼眸中蕴含着一丝慈悲。 是端坐神坛的大佛,是高高在上的月亮,普渡众生又漠视苍生。 “或许……应当是你。” 仿佛安然接受超度的信徒,他轻声叹息。 之后的字字句句,似认真忏悔,似垂死挣扎,更似推卸责任。 “我因盛名而死,死得其所;可因盛名而生,非我所愿……” “降世那日,天生异象,众人都以为吉兆,可窗边围聚的黑猫却被忽视。” “彼时,公输家族式微,各地游巫虎视眈眈,若公输家再不出光耀门楣之辈,整个家族都会彻底没落下去。于是家族中最年长的长辈说了第一个谎,想借神明之名拯救家族。” “我确实不负所望,给这个家族带来空前绝后的荣光。然则,百年累之,一朝毁之。高楼危矣,不堪重负,坍塌之势,亦是空前绝后!” “圣子之名的确立,需要无数事件去辅助验证。为了圆这第一个谎,造就后面无数谎言的诞生,相互应和,相互补充,铸成不可挽回的弥天大谎。” “任何谎言都要付出代价的,说第一个谎的长辈,因为言祸被拔去舌头;补充这个谎言的族中长辈们,听信这个谎言的愚蠢民众们,也会付出惨痛代价!” “这是天罚!是罪有应得!我代天行事,有何不对?” “不对的是他们,是满天神佛怨恨我僭越先行,忌惮我声名鼎赫,才想要我销声匿迹,湮灭于世!我从未有任何不对,为何此时却要罚我?我不甘心,我不同意,我不认!” 宁熙静静地等他说完这番话。 然后—— 抬手奋力一挥! 颈骨断裂,鲜血四溅! 那颗向来接受香火供奉的头颅,骨碌碌从九十九层高台上滚下去,沾了无数尘土……
第七十五章 头颅掉落的那一刻,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百姓望着怪异天气骇然失色,害怕自己杀错人, 纷纷下跪认错。 对着那具没有生息的躯干如丧考妣般痛哭流涕,祈求对方原谅。 宁笥立于人群,看着之前还对他毕恭毕敬的信徒遽然转变态度跪拜他人, 面上显出一丝茫然与无措。 狂风骤雨转瞬即逝。 拨云见日,万里晴空,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明媚灿烂。 人们重新站了起来…… “这一定是圣子福泽照耀!” “假圣子如乌云蔽日,真圣子如光明耀世,方才景象就是对这一言论最好的验证!我们是对的,我们找到了真圣子, 杀死了假圣子!” “感谢圣子赐福!铲除祸害, 造福黎民!” 他们又变得那样虔诚那样恭顺。 宁熙静静看着人群,忽然感觉有什么轻轻从面颊滑过,抬手一碰, 发现是泪。 她竟然因这群人落泪…… 自小到大,漠视一切,从未因何而落泪。 后来家国破灭, 父母双亡,故土被侵蚀,臣民被奴役, 公输玉着意让她落泪,她也不曾落泪。 可此时此刻,她竟然因这群人, 而落泪…… 她闭上眼, 耳边百姓对圣子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似乎在渐渐远去。 这方天地, 有鸟雀啼鸣声,有莲花清冷香,还有温暖舒适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恍惚间,回到自己降世的那一日。 也是这般天晴日朗,也是这样万民同喜,只是眼前人非彼时人,此时事非当年事,所谓心境,竟也隔世经年。 圣子归来,人们欢呼雀跃,为他造庙塑像,为他撰稿著书,就想让他的英勇事迹流传下去,永世其芳。 如今天下安澜,六国统一,越国不复越国,所谓的越国公主也再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决定寻一僻静山林,安度余生。 但宁笥需要她的帮忙。 他告诉她,颠沛流离的那些年里,常常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菩提树下,红鲤潜游,青莲摇曳,神佛论道。 当论到如何解救苍生时产生分歧,为验证各自所说,遂遣圣子下凡渡化,青莲化作的女童亦随之而去。 从描述中得知,宁笥是圣子,宁熙是青莲。 她是一件器具,一把钥匙,用来帮助他启动四大神器,造福天下。 宁熙笑了笑,“原来我是件器具呀……” 器具本是物件,身为物件,就不该有人的感情,只需要做好协助工作。 草木之躯,生出人心,有违天道。 而她偏偏对此一举地生出对芸芸众生的悲哀感叹,甚至因他们的愚蠢而落泪。 宁笥听出她语气中的自嘲,忙解释道:“我从未把看你作一件器具。我想娶你,让你做我的妻子。” 毕竟她是命中注定的圣子之妻,合该嫁予圣子。虽遭奸佞耽误,蹉跎多年,所幸兜兜转转,终是回到正轨。 宁熙不喜,微蹙眉头。 宁笥继续说,这是命中注定,他们注定会在一起。 “什么是命中注定?只要不认命,那不就好了吗?”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令宁笥些许诧异,但他还是耐心劝导宁熙:他们的结合是神明的旨意,有利于造福天下万民。 “造福万民有千百种方式,不一定需要男婚女嫁。你需要我的帮助,我自然会帮你,但希望不是以妻子的身份,而是以朋友或者妹妹。” “宁熙,你是否觉得身份转变得太快无法适应?放心,我会给你时间去适应这一切,也会让你慢慢接受。” “不是,我不想嫁给你。” “为什么?是否我有什么地方令你不喜?” “不是,我有心悦之人,不是你。” “心悦之人…不是我……”宁笥低声喃喃,“那是谁?莫非,莫非……” “莫非你是说公输玉?你真的爱上了他?!宁熙,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不待宁熙反驳,他便自顾自说下去。 “他是害你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是让你是失去自由的元凶巨恶!你怎么可以爱上他?你这样对得起逝世的国君与王后吗?还对得起为越国奋战到最后一刻的战士们吗?” “为何会提到他?我不爱他,若对他有一丝留恋,何至于亲手斩杀他?” “那你是指谁?” “……你不会明白的。” 宁笥有些不依不饶,“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到底是谁?是谁?” “知道‘她’是谁,又有什么用呢?越国王宫的那场大火,早已将一切焚烧干净。” 金枝玉叶的小公主啊,在繁茂浓密的蔷薇花架下,看到漂亮又可怜的孩子,一见便欢喜…… 然则这份欢喜,仅限于那个雌雄莫辨年幼落魄的少女,当“她”变成公输玉时,她便不再喜欢了。 越国王宫的那场大火,烧尽前尘往事,也烧死了她年幼唯一的情爱对象。 有时候会想,若小玉真的女子就好了,就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情与爱,不仅限于男女之间,女子与女子之间也会有。 她喜欢“她”时,并不知“她”真实性别,可偏偏就是喜欢。 年少时的欢喜太惊艳,一眼惊鸿,自此非“她”不可。 “越国王宫……大火?小玉,公输玉?说来说去还是他,宁熙,你真的爱上他了?” “我都说了,你不会明白的。” “罢了,随你怎么想吧……我现在唯一的期望,是当一切彻底解决后,放我归隐。除此之外,宁熙别无所求,还望兄长成全。” “宁熙……” “宁熙身为协助圣子的器具,自然会竭尽全力的帮兄长。只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器具发挥完它自大的价值后,希望兄长能够舍弃。” “舍弃?”他因这话怔了怔。 “我怎么会舍弃你呢?宁熙,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不是器具,我更没有将你看作器具,以后断不要说舍弃这种话。你是圣子命定的妻子,也就是我命定的妻子,以后陪在我的身边,共享太平盛世,造福天下万民” 这话语,字字恳切,句句真挚。 宁熙却听得直皱眉,陪在他身边,共享太平盛世?子非我,安知我所求?安知器具所求? 她是不是器具这件事,何须旁人来论证? 只要她自己觉得是,那就是。 因为只有这个阶段“是”,摆脱了这个阶段才会“不是”。当器具发挥完最大的价值被舍弃后,那它会成为什么? 它会成为它自身,不再是造就那些价值的附庸。 就如弓箭,战场之上,它是寒冰利器,是杀人凶器。发挥完所有价值之后,它又变成什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9 首页 上一页 54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