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朱成碧按住这人,正是被定魂玉日晷带到五百年前的常青。 他与白泽的最后一搏,一开始是在棋盘上黑白子间的厮杀,到了后来,最终还是成为了双方神智间的彼此吞噬。 只是,一个人类的意识,如何能与白泽上千年的执念抗衡呢? 属于白泽的种种记忆和情绪,如同洪水般席卷而至,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犹如摇摇欲坠的孤岛,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不能忘。不能忘! 常青在风暴之中牢牢抓住最后的一点自我,反复地对自己说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而我答应过她,由我来念念不忘的。若是连我都忘记了,这世间便再没有人记得——” 就在最关键的那一刻,他耳畔响起了笔灵的叹息。 “你会被撑爆的。”它警告道,“若你愿意,可以将你最珍贵的记忆暂时放在我这里,由我代为保管。” 接着便是一片空白。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是满头白发。 内心那属于白泽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可他也不记得自己究竟交给了笔灵什么。 所幸他依然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来到五百年前,所肩负的使命——他是要改变历史,改变命运。 “我是段清棠国师的徒弟,名叫袁锦楣。”常青爬了起来,垂着双手,规规矩矩地道,“我家师尊有口信让我带给莲灯尊者。” 他已经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在一旁拽着自己袖口的朱成碧,可她偏偏不晓得撒手,还在跟莲灯和尚恳求着:“不能吃吗?真的不能吃吗?明明这么好吃?” 连秋子麟都看不下去了,哄她道:“阿碧,既然这么好吃,你是不是得想个办法把他留下来,省得日后吃不到?” “有道理!”朱成碧恍然大悟,立刻跑到一旁琢磨去了。 这样也行?! 常青忽然有点儿明白了,为何日后他再遇到朱成碧,她会口口声声地要将自己“留到将来慢慢吃”——原来是有这样的教唆犯在一旁! “段国师既然专程派你到此,必定是有重要讯息相告。”莲灯问道,“是关于何事?” “我师尊说,他夜观天象,算出尊者原定要走的潼关道上水源已经干涸,还请改走旁边的以岭道,虽然多花些时日,但一样到得了敦煌。” 莲灯和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常青面上虽然平静,内里其实甚为心虚。他所说的当然是谎言,潼关道上沿途都有充足水源,也有避风之所,但它直通段清棠的杀阵所在之地。 虽然法阵现在未成,但他并不肯冒这个风险。如果能说服莲灯和尚改走以岭道,则可以远远地避开法阵。 就看对方愿不愿意相信自己了。 “阿弥陀佛。”莲灯注视他良久,终于双手合十,朝他欠了欠身,“贫僧看这位施主颇为面善,就依施主所言罢。” 十 这天晚上,有漫天的星光。 莲灯一行寻了块巨石作为隐蔽之所,由朱娘打了个喷嚏,喷出一团小小的饕餮金焰来,当作取暖和照明之用。若是有普通的野兽路过,远远见到这火焰,也会自动躲避。 常青原本是要走的,可朱娘一直闹着要吃他,哪里肯放手。他一心软,居然任由她将自己拖了一路。 眼下他盘腿坐在火焰旁边,跟莲灯和尚隔着火焰遥遥相望。秋子麟早化为人形,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肚子上还趴着个只有三岁的朱娘,也是睡得不省人事。 说起来,他上一次见到的莲灯,还只是莲心塔里的石像。 那石像是朱娘亲手雕刻而成,雕工粗劣,面目模糊,却自有一股安详自若的神态,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让此人动容。 如今石像竟然成了真人,常青只觉得恍如隔世,不由得感慨万分。连莲灯跟他说话,他一开始都没能反应过来。 “抱歉,尊者刚才在问什么?” “贫僧是想问,袁施主不是这里的人吧?” 常青心中一跳,谨慎地回答:“在下是江南人氏。” “不,贫僧的意思是说,袁施主并不属于这个世界。”隔着金焰,是莲灯平静如古潭的双眼,“你自己或许并无察觉,但贫僧能看到,施主身上有千丝万缕的因缘,如同细小的丝线,全都连向遥远的未来。” “我……”常青想要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莲灯将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贫僧不问你从何而来,只问你为何到此?” 为何到此? 那一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总是趴在圆窗前,望着莲心塔的朱成碧的身影。 再早一点呢,是那只独自活过五百年孤寂时光的兽,在天香楼顶长声嘶吼,痛楚辗转。 不要紧,他默默地对自己说,那样的未来不会实现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小小的朱娘从秋子麟的肚皮上滚了下来,压住了常青的衣袖,居然就势将他的袖子一抓,满足地垫在脸下,说起梦话来:“好吃!好好吃!” 常青忍不住垂头,看着她熟睡的脸,微微上翘的鼻尖,还有鸦羽般乌黑的睫毛。 就像过去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阿弥陀佛。”莲灯最后念了一句佛号,“世间诸事,皆是千因万缘汇聚而成。你今日能出现在此处,必然有你的因果。” 常青像是被惊醒一般,抬头问道:“大师,若我不想要那结果,该如何更改?” 莲灯打量他良久,终究是开口道:“起戒念,定心志,以慧为刃,断此因缘。” 莲灯是对的。 常青暗暗下了决心。等明日天一亮,他就离开他们,独自远去,再不回头。 他和朱娘之间,哪怕有再多的因缘,也该由他亲手斩断。 第二日,常青便送莲灯他们上了以岭道。 比起潼关道来,这条路须得穿过以岭,在群山之间行走,平白地多了些艰险,因而少有人会选择。尤其是最初的一段,两侧都是高耸的不毛山岩,只留下窄窄的道路,从他们脚下蜿蜒至远方。 他将三岁的朱娘从袖子上摘了下来,还给莲灯,又道了别,目送着他们远去。 “这四周的山势如此陡峭,真是埋伏的好地方。”秋子麟又化为了马形,山岩之间回荡着他的马蹄声,“若是此刻有人在山上设下埋伏——” 秋子麟话音未落,只听得头顶一片呼喝之声,有旌旗摇曳,箭阵如林,自他们两侧的山岩上冒了出来。 看那最显眼的旗帜,竟是西突厥的军队。常青顿时目瞪口呆。 改走以岭道,是自己临时起意,并不曾告诉过这世上任何一人。而且他分明记得,历史上的十月初五,莲灯和尚他们是在潼关道上遭遇的突厥军队,根本不是在此处。 他是改变了莲灯他们的行进路线,可其余的事件,也随之有了相应的变化,隐隐脱离了他的掌控。难道,历史最终还是要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 常青这边在震惊不已,那边朱娘却在揪着秋子麟的鬃毛:“乌鸦嘴!” “是我的错吗?”秋子麟团团转着,想要将她甩下来,一面喊道。 “说得对。”朱娘跃跃欲试,“待我将他们统统吞了——” 她只来得及从秋子麟背上跃起来一半,便被眼疾手快的莲灯一把抓住了衣领。这下她立刻老实了,如同猫仔一般收起四肢,蜷成了一团。 就在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对方的军阵里站出了一位将领,居高临下,得意洋洋地喊道:“莲灯尊者!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阿弥陀佛。”莲灯慢悠悠地问,“尔等所欲何为?” “听闻尊者携有通天引这等宝物,要路过此地,我汗王心向往之,想请尊者借通天引一观。” “借?”莲灯反问。 “借。” “到何时?” “这个嘛……”对方假意沉吟片刻,“便到我突厥也有了妖兽军队,可与那大明宫里的皇帝一较高下时,如何?” 莲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现在明白了吧,为何贫僧坚持一定要封印通天引。”他悄悄地朝秋子麟说。 “何必跟他们废话那么多?”秋子麟耐着性子听到现在,早就不耐烦起来。他朝空中踏了一步,又一步,蹄子下生出了祥云,肋下生出了双翼。马形的幻象层层消退,此刻悬在半空中的是一只光彩四射的紫色麒麟。 这麒麟叼了莲灯的衣服,朝自己背上一甩,说道:“本王倒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本王!” 秋子麟的帅劲并没能维持过三秒——他们下方蜿蜒的山道忽然震动起来,表层的土壤纷纷碎裂,上升,露出了带鳞片的长蛇一般的身体。 山道的尽头,有火焰般鲜红的鬃毛缓缓升起,中央是一张巨大的人脸,睁着一对颜色截然不同的眼睛。 “烛龙?”常青认出了那怪物的脸,不由得叫道。 “要拦住大名鼎鼎的莲灯尊者,怎么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呢?”突厥的将领笑道。 秋子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怂了下去。 “不如我们还是回去走潼关道?”他建议道,“哎哟!” 后面那声哎哟,是因为朱娘踩着他的眼睛,跃向了半空。甚至还在空中,她便扩散了身形,成为庞大的阴影。等阴影尽都散去,出现的是身披银甲的饕餮将军,头顶的红缨在风中猎猎飘动。 她转了转金眼,轻蔑地看了一眼人类的军队。所有的士兵都被吓得朝后猛缩了一截子。 “阿碧,不得滥杀无辜。”莲灯在秋子麟背上道。 “啰唆。”饕餮将军回给他两个字。 她横过了长刀,刀尖直对着烛龙犹如山岳般庞大的人脸。烛龙在对面回以咆哮,口中喷出火焰。 刹那间,刀光划破长空。 十一 “等等,不该是这样的!”常青在地面上喊。 从烛龙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握住了袖中的生花妙笔。可不知为何,那平日里叨叨个没完的笔灵,此刻竟然缄默了,无论他多么焦急,都无法催动。 偏偏这个时候,他耳畔还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师尊?可是在寻找生花笔?”是真正的袁锦楣的声音。 “你为何也在这里?”常青四下搜寻着,却不见说话之人。 忽然间,一个猜想浮现了出来:莫非,是这段清棠的徒弟,将突厥军队引到了此处? “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还泄露了我们的行踪?”他咬牙切齿地问。 “怎么了?不是师尊你亲自出马,将他们引入以岭道的吗?”袁锦楣无辜得很,“徒儿我只是顺水推舟,传了点消息给突厥人。” 常青教他给气得半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了,我还给师尊送来了生花笔,师尊怎会如此粗心,将它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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