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有没有听到,他接下来对我说了什么?” 无夏城龙门会的最后一夜。 幕布已开,锣鼓响过了三巡,却不见那该登场的如意娘。小师妹急了,去找还在化妆的李星羽,却见她家师姐胸前佩了朵奇怪的桃花,呆呆地独坐在镜前。 “师姐,师傅要吃人啦——你,你这是哭了吗?” “没,没有。”她惊醒一般,只用手背沾了沾睫毛,“哪能呢,我可不敢弄花了脸上的妆,辜负了某人一番心意。” 九 千呼万唤,龙门会上最后压轴的如意娘,终于站在了台上。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尽都安静了,无数双眼睛望着她。她一步一步,踩着鼓点,朝被红灯照亮的戏场中央而去。观众们都晓得,今天这场“杀鱼”,演如意娘的是被称为“小如意”的花小楼的大弟子,李星羽。但见她柳眉微颦,双目含泪,一步步都走得艰辛无比,可不正是那百年前,将利刃怀在袖中,要去刺杀鱼公子,又顾念着往日情分,百般纠结的花如意? 她在场中站定了身,朝左右凄惶一望,开口唱道:“暗暗沉沉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 啼声初试,竟像是在人心上狠狠地揉了一把,转眼间便要逼下泪来。 这姑娘年纪虽小,好俊的功底! 听众稍有唏嘘,立刻便静了下来,眼神尽都系在了李星羽的身上,跟着她一个转身,又一次回眸,屏住了呼吸。《如意娘》的结局众人皆知,花如意知道了鱼公子的妖怪身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前思后想,终是意难平。她谎称自己病重,将不久于人世,那鱼公子听说后,果然朔夜前来相会。 等待他的,是一柄锋利的刃。 花如意从鱼公子的心口挖出了珍贵的宝珠,从此飞黄腾达皆大欢喜。只是那之前提过的,作为真心送出的红鲤鱼,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李星羽虽年轻,竟能将花如意的矛盾挣扎演得淋漓尽致,台下众人想着,今夜过后,莫不是这“小如意”的名号就要换了人?谁知台上立刻就出了岔子。 “花如意”明明已经举起了利刃,要挖出鱼公子的心,可她的手却定在了半空,再也落不下去。演鱼公子的小生一头雾水,递了无数眼神过去,她也只是愣愣的,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像是要触碰他的脸颊。 “若为花如意,是三百六十二刀。若为李星羽,千刀万剐,甘之如饴。” 她哽咽着:“你究竟有多蠢,才会说这种话?你,你,你——”终是哇地一声哭出来,又掩着嘴道,“你疼不疼?” 小师妹才回过神来,接着赶紧想要冲上去救场,却被师傅拽住了胳膊。 “师傅,师姐魔怔了!” “嘘。你师姐的戏还没唱完呢。你没发现她额上的胎记消失了么?这几日里进境如此迅速,必有奇遇。”她家师傅抱着胳膊,悠哉地道,“这小混蛋,怕是要出师了。” 台下一片哗然,可嘘声刚起,就被压制住了。台上的李星羽转过身来,将那利刃朝地上一甩,双目灼灼,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重新又开了嗓。未经过任何演练,也未有任何事先准备。乐队已经被她惊得傻了,完全停了音。整个场中,只有她一人在唱。 她唱着杏花林中的初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唱着云海之上的辽阔,天地寂寥,沧海桑田。 她唱着山岳一般沉重的承诺,唱着不能被卸下的重担,唱着那颗带着鲜血颜色的、活泼泼的真心。 它被一次又一次地献了出来,千刀万剐,却只是因为他相貌丑陋,他与众不同。相貌丑陋,便一定是邪恶吗?与众不同的,就一定是怪物吗? 人类的眼睛如此笨拙,可终于有一次,如意娘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鱼公子皮相之下存在的光芒。 李星羽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不再觉得是自己在唱。是这歌撕裂了她,自己要涌出来,涌向眼前的辽阔天地。 就在这一刻,她胸前的人面桃忽然睁开了眼睛,朝着夜空中的层云,也唱起了歌。歌声雄浑,辽阔,充满了悲伤和寂寥。是那日在云海之上,梦瑶君曾唱起的调子。它被人面桃给记了下来,经过了长久的暗哑沉默,终于在此刻重新与她和鸣。 这游龙般的歌声在众人头顶呼啸而过,朝更高的云层升了上去。直到它消失了许久,场内还是静得只能听到李星羽的喘息声。然后,云层之上,传来了新的歌声,仿佛是对先前这歌的回应。 李星羽抬头,跟大家一样目瞪口呆,看着一只巨大无朋的鲸鱼笼罩在了头顶,用生满藤壶的鱼鳍撕裂了层云,正在缓缓下降。它的背上托着层层山岳,一株株杏花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梦瑶岛?不,眼前的鲸鱼颜色更深,更加年轻,跟托着梦瑶岛的那只正在石化的苍老鲸鱼如此不同。 梦瑶君当初唱的,竟然是鲸歌。 李星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他的合唱,竟然能引来新的鲸鱼,新的 她捂住了嘴,欢喜得落下泪来。 一滴泪水落向了她怀中的蜉蝣卵珠。它在她怀中不安地挣了一阵,跃向了空中,波的一声,炸出了一只年幼的蜉蝣,头上还系着红头绳。 “愚蠢的人类,你吵着我啦!” “若空!”李星羽扑上去抱着他,“我知道拯救梦瑶岛的办法了,快带我回去!找蜉蝣母树!” “放开,放开!我警告你啊,不要擅自给我取什么奇怪的名字啊!”蜉蝣抗议道,接着朝空中长啸几声,一只会飞的鲨鱼应声而落。李星羽和若空骑在了鲨鱼的背上,人面桃在她胸前,依然唱着鲸歌。 他们在空中绕了几圈,接着向着东方的大海飞去。在他们身后,新的巨鲸缓缓扭转着身体,跟着鲸歌传来的方向追去。 她会和梦瑶君一起,将梦瑶岛上的杏花树移植到新的巨鲸身上。这样就算梦瑶岛断裂,彻底沉没,蜉蝣们也可以继续生活。 滚滚的波涛当中,一团烈日正在挣扎着,要从厚重的云层压迫之下挣脱出来。 海风吹拂着她的脸。长夜即将破晓。 她的心中充满了希望。这一次,她会给那位鱼公子唱一出崭新的《如意娘》。 有李氏女名星羽者,为“小如意”花小楼首徒,于绍兴十五年龙门会上初试啼声,后声名鹊起,红极一时。其脍炙人口之代表作,为新版《如意娘》。此戏自成型以来,版本众多,独此版为大团圆结局。诸多唱段均由李星羽一人于龙门会上独创,一气呵成,且一字未改,可谓有神助矣。
第九章 金蚕蛊 零 船离岸时,天还不曾大亮。 长桨破开水面,缓缓划动,在水面上留下长长的涟漪。船身擦过岸边的菖蒲,刷刷作响。江面上雾气弥漫,艄公只划了四五下,人们身后的码头便消隐在了浓雾中。 这是钱塘江上的津林渡,要从镇江去往无夏,这里是必经之路。这么早便赶着要渡河的人并不多,此刻船上统共只有三位客人:两个背上都背有画筒,作商人打扮;剩下一个穿素黑制服的羿师,用帽子盖了脸,斜躺在舱内正在补眠。 “江上雾气这样大,船家可要小心些,千万不要迷失了方向。”年轻一些的那位画商往雾气中张望一阵,开口叮嘱。 “官人们只管放心,”艄公回道,“我在这渡口掌了几十年船,这片河道闭着眼睛也摸得一清二楚!” 年轻画商松了口气,解释道:“也不是我们非要这么早惊动船家,只是肩上这两幅画实在贵重……” “嘘!”年长的同伴赶紧拽住了他的袖子,“你可看过今晨的小报?千面公子这两日正在镇江!” “怎么会?”年轻画商吃了一惊。 年长的画商左右看了看,见艄公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旁边那羿师睡得又沉,便凑在同伴耳边,将事情说了一遍。有名衣衫褴褛的妇人,带了幅画沿街叫卖,说是崔白的真迹。这崔白是画兔的名家,去世后留下一幅《海棠禽兔》价值连城,只可惜早已失落在了战乱之中。 “可这妇人的画一眼望去只是普通山水。阎家当铺的老板有心想买,请了鉴师来看,那鉴师连连却摇头。阎老板你是晓得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即便将那妇人大骂一顿,赶走了。” “这阎老板也未免过于刻薄。”年轻画商评论道,“既然说是千面公子的手笔,想必是让他大大地出了一次血了?” “岂止啊。当天晚上,那鉴师又上了阎老板家里,说他当时摇头是表示那表层的画并非崔白所作。但画中另有夹层,他对光照过,隐约有海棠的影子,却是崔白手笔。阎老板这个悔啊,连夜追回那妇人,用三十两黄金换了画回来,又请了亲朋好友,众目睽睽之下拆开来一看——海棠倒是有,可海棠树下面趴着只活灵活现的铁公鸡,旁边还盖着千面公子的印章!” “扑哧!”年轻羿师已经醒了,懒洋洋地趴在船沿上从口袋里摸出枣子来吃。他取下了之前遮脸的帽子,原来是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一双爱笑的眼睛光华流动,灵动得有些过分。 “连阎老板都着了道,若是他盯上我们,该如何是好?” 年轻点儿的那个画商却还沉浸在故事里:“这么说,当初那妇人,便是千面公子?” “奇便奇在这里,那鉴师在业内相当有名,却一口咬定当夜并不曾出现在阎老板家中。如此一来,千面公子扮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 年长的画商朝艄公的方向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所谓公子千面,就是因为他能扮女人,也能扮老人、孩童,叫人防不胜防!” “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这家伙不是人,乃是只讹兽。”旁边的年轻羿师听到这里,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他们谈天的这点儿工夫,艄公家还在学走路的小孙女爬进了他的怀里。小姑娘生得粉嘟嘟的,手腕上戴着一对儿挂长命锁的银镯子,玲玲作响,颇为讨人欢喜。他一边用枣子逗着她一边说,“传说讹兽原型雪白如兔,若化为人形,无论是男是女都美貌无比。他满口谎言,却无人能够识破,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们都心甘情愿地被他欺骗——可是如此?” 最后一问,却是朝着那名老艄公。 他身后的雾气忽然朝两侧破开,露出一艘大船,帆顶上挂着一面威风凛凛的羿字旗。 两名画商惊慌失措,只听得那羿师说:“这艄公便是千面公子所扮,正是冲着二位肩上的画来的。我巡猎司提前得知消息,布下了埋伏。否则,我为何要这么早就渡河?”他自怀中举起一枚沉甸甸的黑色令牌,又指着艄公喊道:“鲁教头,千面公子在此!” 艄公两腿一软,跪了下来,大喊冤枉。 一名羿师应声出现在了船头,正是巡猎司总教头鲁鹰。他也不与众人多话,只取下了背上一张其貌不扬的弓,右手虚张,便有水汽朝掌心中聚拢,眨眼间便形成一枚银光闪闪的冰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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