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两只前腿跪地,伸出长长的舌头,轻轻舔舐了下他粗糙的老脸。 那一瞬间,张老汉忽然明白,老黄牛不是祈求不是哀求,是在向他告别! 跟老伙计告别! 张老汉疯狂跳起来,他知道求儿子没用,踉踉跄跄跑到牛贩子身边,他老了,没力气拼命,唯一有用只剩张老脸还值点钱,他跪下,抱住牛贩子双腿哭着哀求:“求求你,求你。” 这件事,迅速传遍村子成了新闻,小儿子不孝顺摆到了明面上,也撕破了本就快破的脸皮。 当天晚上,张老汉被赶出家门。 小儿子冷冷给他句话:“找你大儿子去吧,他接的班,应该养老。” 张老汉也心灰意冷,他牵着老黄牛,老黄牛背着被褥和简单的衣服,一辈子,只剩这些。 大儿子见他大包小包上门还挺客气,当得知情况,立刻电话里和小儿子吵了起来。 如果不是亲眼听到,张老汉绝对不相信这是两个儿子能骂出来的话。 他茫然蜷缩在沙发角,忽然感觉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如此住了三天,大儿子摊牌:让他回去找小儿子,不行住大门口,让全村人看笑话,不信他不妥协。 张老汉不想回去,他害怕那个家,也没力气闹,希望大儿子能给他养老。 毕竟,唯一的班让他接了。 不说这话还好,大儿子立刻翻旧账,结婚的时候,别的同事都有家里帮衬,出钱出力,到他这反过来了。 他是农村来的,本来就低人一等,因为帮衬弟弟,一直在岳父母面前抬不起头,跟孙子似的,活的那叫一个窝囊。 煤矿被淹了,没了,他现在还不如老农民,有三分薄地至少饿不死,整天四处打零工,儿子上学处处都要钱,全家人靠媳妇的工资。 说着说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求张老汉别难为他,媳妇这么多年一直有意见,因为他来,说过好几次离婚了。 张老汉没等到天亮就悄悄走了,临走,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大儿子不容易啊。 可是,还能去哪里? 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张老汉终于还是来到女儿家。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女儿养老的。 张老汉不奢望,只想暂住几天。 又是一番大闹。 女儿和两个儿子电话里互相骂祖宗八辈,好像不是一个祖宗似的。 这次住的长一些,七天。 女婿和女儿打起来了,因为件小事,但张老汉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他没脸待了。 他牵着老黄牛连夜离开,漫无目的流浪,天下之大,别说家了,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夏天的农村不缺吃的,各种果树,蔬菜,地里的玉米杆像甘蔗,他半根,老黄牛半根,吃着是甜的,留到心里变成了苦的。 张老汉记得,老黄牛刚买来时才三个月,还是头半大小牛,然而正好赶上了种麦子。 那时候没有机器。 小牛犊第一次带上农具。 它还没长成的身体拉不动犁,走几步歇一会,累的口吐白沫。 可它非常懂事,不用鞭子赶,等有了点力气,立刻往前冲。 不忙的时候,它是全家人的代步工具,拉着地排车,赶集,走亲戚。 它还生过两次小牛。 两头小牛卖了五百块还是多少,张老汉记不清了,但记得卖了什么:家里的五斗橱,大衣柜,女儿出嫁时的嫁妆。 作者有话说: ◉96、黑驴姑娘 梁景瑶看完了张老汉的过往,除了心情沉重,想不出别的办法。 养老早已成为严峻的社会问题,甚至称得上隐患,人老了,被时代抛弃,到底该怎么办? 久病床前无孝子,当生活不能自理,亲情日复一日被磨的淡薄,孝顺的还好,想着养育恩。 就像那句话说的般,幼儿园门前家长成群,养老院空无一人。 张老汉最后别无他法,选择走法律程序,请求法律给他个公道,当然赢了,然而就像金融官司般,没啥用,牵扯到生活各种琐事,有的是拖延的办法,法院总不能住家里。 三个儿女各有各的理由,大儿子接的班,钱给了小儿子,女儿啥都没得到。 张老汉依旧无家可归,只好住在一处早已荒废的旧房子里,和老黄牛苟延残存。 梁景瑶打算多留点钱,或者找家靠得住的养老院。 至于老黄牛,老了,到了走的时候。 梁景瑶叹口气,万物皆有灵,她看向老黄牛,然后,轻轻咦了声,脑海闪过老师说的话。 “身体不正常消瘦,眼睛发红,毛管发亮。” 张老汉把老黄牛照顾的很好,再说,夏天野外不缺野草,老黄牛即使老了,不该这么痩。 梁景瑶心跳加快几分,用灵力轻轻拨开老黄牛嘴唇,果然——九颗牙齿。 难怪牛贩子出一万块。 老黄牛体内有牛黄! 牛黄一直是珍贵的中药,极其难得,市面所有含有牛黄的药全都是人工培育,天然牛黄,一克比黄金还贵,前些年一斤二十多万,如今已经涨到了百万。 梁景瑶仔细翻看张老汉最近遇到的人,笑了,牛贩子果然来过,出的价一次比一次高,只不过都被张老汉赶走。 当天晚上,梁景瑶给张老汉托梦。 往生录很快出现被改变之后的命运, 老黄牛很快走了。 张老汉长跪不起,哭老伙计,也是哭自己,他们都为这个家操持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没有善终,一个差点变成桌上肉,一个无家可归。 如果有来生,他希望还能遇到老伙计,做兄弟。 他把老黄牛埋在父母的坟边,若干年后,他也会来这里。 老黄牛体内的牛黄足足一斤多。 张老汉按照梦里土地神的叮嘱,没告诉任何人,卖掉后买了套二居室,剩余的钱存银行吃利息。 生活有了保障,却更孤单,唯一的老伙计走了。 张老汉活的浑浑噩噩,原来活着还不如死,如果不是想着今天的命是老黄牛换来的,他真不想独活了。 这个世界,什么牵挂都没了。 他每天宛如僵尸般到处游荡,数路过的车辆,看路过的行人。 渐渐注意到小区门口的水果摊。 他买的房子是最便宜的,但热闹,人多,小区配套不行,水果摊是真正的摊,用绿色的厚重尼龙布搭起来的,白天卖水果,晚上住人。 水果摊老板面相憨厚,年纪三十多,独自带着个女儿。 人老了大都喜欢小孩子。 小姑娘大概五六岁,没见过她和别的小朋友玩,也不上幼儿园,每天像个布娃娃,目光呆呆的。 张老汉有天随意问了句:孩子怎么了? 原来,小姑娘有自闭症。 张老汉没听说过这种病,但看着让人揪心,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不说话不认人呢。 一来二去渐渐熟了。 小姑娘母亲跟人跑了,爷爷奶奶早些年走了,为了给孩子筹钱治病才来城里。 不久之后,八月十五到了。 放假了,小区到处都是走亲访友的,张老汉独自躲在房间,一直到晚上才悄悄走出小区,城市不让烧纸,他拿了几个苹果和月饼,想着祭拜下老伴和老黄牛。 月亮很圆,也很凉。 张老汉老泪纵横,他感觉扛不住了,到现在,儿女们一点消息也没,他哪天死了臭了都没人知道啊。 这时,身后有人轻轻说话:“叔,你没事吧。” 是水果摊老板和女儿,他见大过节的张老汉独自出来,情绪低落,生怕出个什么意外跟了过来。 张老汉绷不住了,第一次说自己的遭遇,然后,两人都哭了。 当独孤遇到孤独,就不再是孤独。 张老汉邀请水果摊老板带着女儿去家里过节,一起包了顿久违的饺子,似乎感受到什么,当告别时,小姑娘呆呆看着张老汉,忽然蹦出两个字:“爷爷。”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喊人! 水果摊老板喜极而泣,张老汉也是,他做了个决定,让父女俩人搬家来做,反正他一个人,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孩子需要一个家,需要安定的环境,他还不老,能帮着照顾照顾孩子。 水果摊老板这个三十岁的汉子,顿时哭的像个被婆婆欺负了小媳妇,差点跪下。 自闭症治疗过程非常漫长,女儿快五岁了,已经错过最佳治疗年龄,他打听过,最便宜的康复治疗,每个月也要接近一万块,哪里舍得租房子。 可自闭症,更需要家人的陪伴和安定的环境。 女儿虽然不说话,但他能感受到,非常不喜欢水果摊,尤其上下班高峰客人多的时候,她像只关在笼子的小兔子,吓的手足无措,却又无处可躲。 再说,租了房子又怎样,早上四五点去进货,晚上摆摊到午夜,哪有时间照顾孩子。 一个特殊的家庭便这样组成。 水果摊老板一开始过意不去,想给钱,总不能白住吧,而且还帮着带孩子。 张老汉当然不会要,对于他来说,已经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活下去的支撑。 家里有了人,有了孩子,不再死气沉沉的,尤其孩子,和他非常的近,不认爸爸,就认他,有次上厕所竟然跟了过来,站在门前,生硬地喊爷爷。 另一边,儿子和女儿彼此没联系,都以为张老汉在其中一人那里,直到有天传来好消息,断了好几年的退休金由国家接管,按照相关标准发放,并且补发过去几年的,需要当事人签字确认。 三人这才想起有个爹。 爹又有退休金了? 一个月好几千,还有补发的,得十多万吧。 三人见面,一开始以为对方说谎,彼此发赌咒发誓后面面相觑,爹去哪里了? 不会死了吧。 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到。 他们有点懵。 震惊过后是惊喜,每月有退休金,还有房子! 都忘了当时说的话,没见人,先打了一仗。 鼻青脸肿找到张老汉,看的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吃饺子的温馨画面。 水果摊老板识趣带着孩子离开。 三人哭的稀里哗啦,争着要养老。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张老汉冷漠看着三人,感觉陌生极了,他怎么生了三个这样的东西? 他把三人赶了出去,独自去公证处立遗嘱。 房子和钱,全部留给小姑娘。 他和老黄牛活了一辈子攒下的东西,不是给畜生的。 再后来,儿女得知情况当然不甘心,闹来闹去最终闹上公堂,有三人弃养的证据在先,法院当场宣判,张老汉的遗嘱有效。 梁景瑶看的面带微笑。 水果摊老板品行很好,他无以为报,认张老汉当了爹,给他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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