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眼睛周围有些红,哪还瞧得出他方才掉过金豆子,扑在夫人怀中哭的狼狈相。 张员外一行人下了码头,直接往涯石街奔去。 …… 涯石街,桑家。 在桑阿婆的吩咐下,小盘小棋将那顶媒人婆子的纸人拎到门口。 再往前走几步,那儿有一块大石头,哥俩将纸人搁在石头上。 小盘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他鼓起腮帮子,用力的冲火折子吹了口气,火苗蹭的跃起。 见火起,他连忙将火折子凑近大嘴媒人,火光相接,纸扎竹篾编制的纸人一下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明亮的火光中,青白的烟气好似有一丝黑雾飘出。 明晃晃的烈日一照,黑雾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顾昭在一旁瞧着,知道这是昨日那媒人鬼通阴,留下的一缕鬼炁罢了。 精致的媒人纸扎被火吞噬,一阵风吹来,灰烬四散开来。 顾昭松了口气,旁边的桑阿婆也松了口气。 小盘小棋抬头看桑阿婆,又看了看顾昭,不解道。 “阿婆,顾小郎,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桑阿婆没有说话,有些粗粝的手摸了摸小棋的脑袋。 顾昭瞧了一眼,见桑阿婆没有制止,简单的解释道。 “像纸扎人,纸扎驴马,轿子宅子……这等物事都属于冥器,阴阳有隔,多数人六感不灵,他们是瞧不见烧的冥器元宝是否入了鬼道,但其实这里头是有预兆的。” “鬼道人途交汇时,二者相融,风气骤起,那时,风便是打着旋过来的。” “像阿婆说的那样,媒人纸扎通了阴,阴物就容易顶着这纸扎人由鬼道到人途,所以我们要将它烧了。” “方才那风吹来的灰烬是四散的,说明这纸扎媒人没有入鬼道,这样一来,这纸扎烧没了就是没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哦。”小盘小棋恍然。 小棋绞着手指,抬头觑桑阿婆,期期艾艾模样。 “阿婆,都怨我,是我不小心的。” “不说这个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们发现了错误,能够老实的和我坦白,而不是欺瞒,我心里已经很是欣慰。” 桑阿婆摸了摸小盘小棋的脑袋,眼睛虽然有些昏花,但那心却不盲。 她安抚了小盘小棋两句,抬头看向顾昭,视线往下,落在顾昭白皙修长的手指,叹道。 “扎纸也算是粗活,顾小郎……” 顾昭连忙道,“我可以的。” 她面容认真诚恳,“累也不怕,求阿婆指点一二。” “成,你跟我来吧。”桑阿婆见状不再多言,她点了点头,拄着拐杖,转身回了香火铺子。 顾昭抬脚跟了上去。 …… 桑阿婆的香火铺子是用了正房改制的,中间隔了墙,留了个两人宽的门,前头搁了两木架的金银元宝和线香盘香,地上摆了大花轿和宝船宅子纸扎,各个巧夺天工。 因为地上的空间小,一些纸扎人被桑阿婆用绳子掉了起来,就这样挂在三面的墙上。 顾昭多瞧了几眼,同情的瞥了一眼小盘小棋。 天可怜见的,这夜里起夜,冷不丁的瞧到这些吊着的纸扎人,心里该多害怕呀! …… 桑阿婆领着顾昭到后头的隔间,地上散乱着竹子、剪子、刨刀、彩纸、画笔等物。 桑阿婆拄着杖,往旁边站了站,盯着地上的彩纸,声音沉沉的问道。 “顾小郎可会作画?” 顾昭摇头,“闲时涂鸦,只懂皮毛罢了。” 桑阿婆继续,“我年轻的时候,扎纸的手艺远不及如今,是我那儿子点醒了我。”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桑阿婆声音平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显示了提起自家孩儿时心里的不平静。 桑阿婆:“扎纸和画画是一样的。” “画者,形也,然而真正的好画除了形,还得有神,神是什么?是那一股精气,是画中最为神韵的存在。” 桑阿婆朝顾昭看去,耷拉的眼皮往上撩了撩。 “有了神韵,形反而是次要的,扎纸人也是如此。” 顾昭若有所思,她想着昨日见到的纸扎人,开口道。 “就像是昨日那媒人纸扎一样,艳红夸张的妆容、手中的烟斗和媒人痣是形,那么她胸襟处别的帕子,还有那夸张的大嘴……想来应该就是神了。” 媒人巧嘴赚四方财,帕子上喜鹊的样式更是点出了她牵线姻缘,红娘的身份。 难怪方才,那帕子也是最后才烧掉的。 …… 听到这话,桑阿婆微微瞪大了眼。 她朝顾昭看去,上下打量几眼,最后喟叹道。 “顾小郎好资质啊。” 有这等悟性,难怪修行短短时日,便已经摸到了道的存在。 桑阿婆叹了两句后生可畏,嘶哑着声音,继续道。 “顾小郎,便是没有我的指点,你多琢磨几分,也能扎出不错的送亲队伍。” 顾昭有些羞赧,“阿婆过奖了。” 她的眼睛扫过店里的纸扎,瞧着那精致的纸扎,神情若有所思。 画若无形,则神无处可依,有形无神称为呆板匠气,只有神形兼备才能成为大家。 不论是画,还是纸扎,都是一样的道理。 倘若桑阿婆的技艺更进一步,这些纸人是可以由修行之人赋灵。 灵不是鬼,更像是扎纸人赋予的生命,由无化为有,可以说是式神一流。 想到这,顾昭瞧着地上的那些刨刀竹篾条,神情有些跃跃欲试。 …… 瞧到这一幕,桑阿婆的眼神柔和了两分。 透过顾昭,她好似瞧见当初的那个孩子,他也是这般有天资,心思柔软,善良又赤忱,尤其着迷于画艺一道。 察觉到自己眼里涌上了泪意,桑阿婆连忙侧了侧头,待心里平静一些后,这才开口道。 “顾小郎要是想要扎纸,你就在我这儿做吧,寻常人家见到这些东西,还是心有忌讳的,再说了,我这儿正好有现成的竹条和工具。” 顾昭欢喜:“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阿婆。” …… 顾昭开始忙活。 桑阿婆拄着拐杖走到前头,她从木架上拿下一沓的莲花金,金纸上裱有锡箔,上头印着莲花的图案。 桑阿婆搬了张凳子,拐杖搁在一边,随着手上动作翩跹,一张张莲花金成了莲花元宝模样。 桑阿婆将它们搁在旁边的竹筐里。 屋子外头,夏日的蝉儿不知疲倦的嘶鸣。 桑阿婆眼里的余光瞥到后屋,那竹篾在顾昭手中一点点成形,他低着头,阴影落在鼻翼处,自有一种宁静。 虽然是初学,手中的动作不慢,神情一派认真模样。 篾条成型,白皙又修长的手拿了剪子,一点点的将四方的彩纸裁成相应的形状,贴着人形竹篾,细致的将纸人勾勒。 先是骨架,再是皮肉,再到后头的衣裳小物……桑阿婆收回目光,继续叠自己手中的莲花金。 她脚边的竹筐逐渐被充盈。 桑阿婆瞧了一眼外头,艳阳明亮的落在街道上,忍不住喟叹一声。 “今儿真是个好天气啊。” …… 涯石街。 夏日闷热,稍微动动便都是汗,张尚志搀扶着施芸娘,瞧见桑氏香火行的匾额时,微微松了口气。 他侧头对施芸娘道。 “好了好了,到了,我就是在这里定了咱们兰馨的送嫁队伍,别瞧这个地方偏僻了一些,但这桑阿婆绝对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施芸娘点头。 “当家的,那咱们快过去吧。” …… 一行人抬脚走到店铺门前。 张尚志:“婶儿,桑婶儿,东西成了吧,我过来付尾金了。” 桑阿婆有些意外,“张员外,你今儿怎么来了?” “咱们说好的交货日子是明日呢。” 张尚志接过施芸娘递来的帕子,胡乱的在胖脸上抹了抹,无奈道。 “唉,这不是我家兰馨的忌日要到了么,我前儿迷迷糊糊还梦到了小丫头在哭,我就想着啊,借着这次结亲,我再给我家闺女儿请个戏班子。” “到时好好的唱上三天,大家伙儿都热闹热闹,明儿我就没空了,还得去靖州城请戏班子呢。” 张尚志摊手。 “所以啊,今儿我就先来你这儿了。” 桑阿婆沉了声,“可我这东西还没准备妥呢!” “啊?”张尚志傻眼。 他眼睛瞅过周围,轿子宝船,童男童女……唱念吹打的纸人也都有。 “这这,这不是全了吗?差啥了?” 桑阿婆:“差了媒人。” 张尚志不相信,“不可能!我上次来的时候,瞧得真真的,那媒人早就已经扎好了!” 桑阿婆耷拉着眉眼,手中的动作不停。 “没了,早上烧掉了。” “烧掉了?”张尚志瞪眼,“作甚烧掉了?” 桑阿婆叹了口气,“出了点意外,眼睛被点上了,我们扎纸人,最要不得的就是点睛,那媒人有些不吉利,我就烧了。” 她瞧了一眼张尚志一行人,继续道。 “再说了,咱们说好明儿拿东西的,你明儿再来吧。” 张尚志急得不行,“不成不成,我可是答应了我家小囡了,明儿得给她去州城里请戏班子,这边过不来。” 这闺女成亲的大事,自然得是父母亲自操持了。 就算是纸扎人等冥器,也是要父母亲自迎回去的。 张尚志央着桑阿婆今儿给他赶一赶,银钱不是问题。 桑阿婆示意他看她手上。 “喏,瞧到没。” “这些都是捎给你家闺女儿的莲花元宝,老婆子我就一双手,可腾不出手来,再给你扎纸人了。” 张尚志:“婶儿,通融通融啦!” 桑阿婆:“没办法,眼睛都快熬瞎了,张员外,你这单生意大是大,时间也却是紧了一点。” 张尚志愁眉苦脸。 是啊,真是女大不由爹。 这当鬼的闺女也是这样。 说要成亲就要成亲,半点不给他多余的时间。 张尚志感叹,“唉,没办法,谁让我做人家老爹,女大不中留哦。” 他说着这话,心里悲伤的同时又有几分欢喜,面上便带出了别扭的神情。 顾昭探头瞧了一眼,招呼桑阿婆,道。 “阿婆,你瞧我这个成不成?” 桑阿婆搁下手中的莲花元宝,拄着拐杖过来了。 她打量了几眼顾昭手中的扎纸,大嘴媒人痣,头戴一朵层叠绽开的大红花,红金线的马甲水红衣袖,脚踩一双有些磨平的红鞋子。 桑阿婆盯着那双红鞋子,诧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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