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村的祠堂在顾家村北面,坐北朝南,背山望水,明堂清静,是村子里风水最好的地方,门口坐两尊昂首的石狮。 此时深夜,廊檐下坠着两盏红面的灯笼。 方方正正的祠堂是用大块砂石和木头建起的,秋风吹来,此处有些寂寥,又有些肃穆。 古施潘带顾昭走了小门,一进天井,朦胧的月光下,就见那儿一口的大水缸,应和着藏风聚气,得水为上的风水口诀。 不过,这不重要…… 顾昭的视线落在天井中那格外大,格外粗壮的麻人竿身上。 它约莫两丈高,圆直的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抱得住,两只分岔的枝干高高的举起,此时已经秋日,它顶部处的枝叶还繁茂青翠着。 幽幽夜色下,它就像是朝天怒吼的巨人一般。 顾昭面露震惊之色。 “这……” 这是麻人竿的祖宗吗?这么大个! 还没等她将这话说出来,就见古施潘提着灯往后继续走。 顾昭又看了一眼麻人竿,视线落在它根脚部位的黑泥上,瞧了片刻,提着灯笼,抬脚跟上了古施潘。 这处的祠堂是四点金的格局,两边是回廊,中间天井,北面是供奉祖宗灵牌的地方,一层层的白板木头。 南面是戏台子的搭棚。 架子上的灵牌没有摆满,只五六个的灵牌,灯笼一照,幽幽的烛光映照得那黑漆蓝底的灵牌有些阴深。 顾昭的视线落在灵牌上,最上头的那个,木牌落了厚厚的灰。 古施潘在供桌的抽屉里翻东西,瞧到顾昭的视线,随口道。 “这灵牌很久了,这里的灵牌,都是后辈断了的……供奉在祠堂里,多少还能吃点香火。” “平时啊,我们的祖宗牌位都是供奉在家中的。” “山里人家,只有惊蛰节气的那日,才会请了各家的祖宗进祠堂,我们自己排一出戏给祖宗瞧个热闹,就当过节了。” 顾昭听他说的热闹,神情认真。 古施潘回头,正好对上顾昭的脸。 她打了个灯笼,橘黄的灯笼映得她的眉目愈发如画。 细长的眉,清亮有神的眼睛,挺秀的鼻梁,脸庞稍微有些冷,却更加的有少年人的清俊之色,让人见之忘俗。 古施潘:“给,这是我们村子的村志,千百年来的大事,上头都有写了。” 顾昭接过。 虽然说是记载了千百年的村志,其实也不过是指厚的一本书罢了。 纸张有些磨边,有些脆,顾昭直接坐在了祠堂回廊的木头长椅上,六面绢丝灯往旁边一搁,翻看得格外小心又细致。 古施潘也坐了下来,瞧见这一幕,他哈哈笑了一声。 “这村志是有些破,回头我要是下山了,一定买个新的册子,让村子里的老先生誊写。” 顾昭笑了笑,继续看这书上记载的。 虽然时光千年,但对山里的人家来说,每一日不过是日出劳作,日落歇息。 所以,这一本村志记载的事情不多,一些不过是皮毛之事罢了,其中,菩提子和麻人竿这等大事,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格外显眼。 顾昭的目光看着前头的那一张,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她的眼里还是难以抑制的浮起了水光。 黄纸黑墨,墨渍有些消退。 …… ……昭儿没了,我好悔恨,自己怎么不走的快一些……要是再快一些,我便能早一些遇到玉溪真人……真人给了菩提子……再早一刻钟,不不,半刻钟,昭儿,我的囡囡,她便不会死了。 仙人摸了昭儿的脑袋,垂着眉眼摇了摇头。 那一日,正巧是七星连珠之日,仙人有些诧异,他宽袍垂坠,抬眸看了片刻,问我要不要将昭儿送到另一个地方。 我问仙人那是什么地方,仙人垂眸,半晌后低声道,他也不曾去过…… 不过,那处出了数个大功德之人,从此百姓饿有粥吃,冷有衣穿,病有医治……读书识字。 我好欢喜,自然要去的,我家昭儿,她半点不比旁人家的男娃娃差! ……回山的时候,我听山下的戏文唱到,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昭儿,阿爹不求你长生,只愿下一世,平安喜乐。 …… 顾昭眼里有泪滴落,喃喃,“阿爹。” 古施潘有些意外,小声唤道,“顾小郎?顾小郎?” 顾昭抬头擦了下眼泪,囫囵道,“没事,就是这上头写的太感人了。” 古施潘:“啊,这样啊。” 他看了一眼顾昭,顾昭已经继续翻页了,她低头瞧着手掌的村志,神情认真。 古施潘摇头:真瞧不出,这顾小郎居然是这般感性的人,刚刚怼他老丈母娘的时候,明明蔫坏蔫坏的,不过……他喜欢,嘿嘿! …… 顾昭继续往下翻。 很快,她又在一处停了下来,那一个地方写着,山里一个婆娘撞客了,夜里时候便换了一身彩衣,特意寻那高山之地,迎着风挥动那水袖衣。 家里人着急,后来,山里来了位李道长。 李道长用柳条抽出了小鬼,婆娘正常后心有余悸,原来,她在山间,瞧见树梢上挂着一件弥彩的衣裳,心神着迷,这才捡了衣裳回去。 李道长心好,他不要银两做酬谢,最后在乡亲热情的招待下,拎了两只老母鸡走了。 顾昭连忙又往后翻,果然,再过两年,村子里便出现了麻人竿。 这麻人竿生得诡谲,一开始村民都是怕的,后来大家瞧习惯了,倒也没什么。 数年后,一次机缘巧合下,他们发现这麻人竿会卷棺椁,吸食尸骨,村民惊骇的砍掉烧毁它们,第二年不太平不说,它们还会再长起来。 从那以后,葫芦村改土葬为树葬,人和树,这才相安无事。 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小辈瞧习惯了,年老的人去了,年轻的村民也不再那般畏惧麻人竿。 后头的这些事,和古大山说的都一样。 顾昭重新翻回方才那一页,瞧着上头的李道长,久久不语。 古施潘:“顾小郎,可是瞧出什么不妥了?” 顾昭指着黄纸,“伯伯瞧这一处,这一年山里来了个道长,再往后两年,这麻人竿便出现了。” “会不会是他种的?” 古施潘迟疑,“可是,这道长为何要对我们村子种麻人竿?” 不是他妄自菲薄,他们村子自给自足可以,其他没有半点富贵,可以让旁人筹谋了。 顾昭摇头:“不,葫芦村有富贵。” 古施潘好奇,“是什么?” 他一个山里人都不知道,这小郎说得倒是煞有其事,古施潘心里好笑。 顾昭侧身看去,“菩提子。” 她神情认真,“村子里有菩提子。” 旁的不说,那古长乐也在找这个东西,还找得颇为认真,为此,他还想拿自家阿姐的命做试探。 古施潘抹了一把脸,“真没有这东西,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风言风语,老是说我们这一脉有这菩提子。” “是!”他点了下头,“我承认,我们这一支血缘和得了菩提子的先祖最亲最近,但是,我们真没有那东西!” 他也是无奈了。 因为这菩提子,村子里要是谁遇到了生死的问题,都会来他这儿问问,这次古长乐做得更绝,直接以他婆娘,自己的阿姐来试探他。 顾昭瞧了他的神情一眼,只见他的面容有些沧桑,说到菩提子,眼角眉梢都是无奈,显然是真的。 顾昭点头,“我相信伯伯。” 古施潘一乐。 “多谢顾小郎了。” 顾昭低头继续瞧书上写着李道长的那一页,神情若有所思,她相信古家村没有菩提子,这李道长可不一定。 李道长…… 顾昭低头瞧旁边的六面绢丝灯,还不待她有动作,突然,祠堂天井处的那棵大麻人竿突然动了起来。 ……
第82章 “呼呼,呼呼!” 分叉朝天挥动,麻人竿头顶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呼呼簌簌的动静,更为骇人的的是,原先光滑的树干上似有人脸拥挤而出。 树皮粗糙又带着黄褐之色,这样的人脸瞧过去就像是带着死寂之气,僵硬又诡谲。 古施潘急忙站了起来,“不好!有人动了村子里的麻人竿!” 顾昭看了过去,“伯伯?” 古施潘解释道。 “当初,我们不知道麻人竿吞噬尸骨,村子里还是土葬,这麻人竿便卷了村子里的许多尸骨在下头,它生得大,大家砍了其他树,有些怵这棵,这样便留了下来。” 后来,村子不太平,大家就更不敢砍这棵树了。 又过了许多年,村子里修了祠堂,大家伙儿商量了一通,决定把这棵树也围进去。 因为下头还有先人的尸骨,祠堂点烛的时候,也能给祖先供奉一份香火。 古施潘:“这棵树年代最远,其他麻人竿要是出了事,它也会有动静,不成,我得去瞧瞧。” “说不得是长乐和大山那儿出事了?” 古施潘眼里闪过忧虑。 顾昭连忙解释,“方才那两棵树我都贴了黄符,它们不会再动古长乐和古大山,活人种菌,麻人竿吸的是血气,一两茬菌菇于性命无碍。” 古施潘愣了愣,“那这是什么情况?” 突然的,他想起了自己那老丈母娘,她一向护着宠着长乐,就是刚刚那般情况了,她还要向着长乐说话。 难不成……是她烧树了? “不成不成,我还得再去瞧瞧。” 古施潘提着灯笼就往外头跑去。 顾昭正待跟上,不经意间,她的视线扫过大麻人竿上凸起的一张脸,陡然停住了脚步。 “……阿爹?” 顾昭被吸引住了心神,连古施潘出去了都没有察觉到,祠堂的木门晃了晃,发出了老旧的吱悠声。 顾昭一步步的走近那株大麻人竿。 它上头有数张不同的脸,有男有女,有老又少。 许是时间已经久了,又或者是有祠堂的香火抚慰,他们的面容并不像顾昭方才瞧到的那几株麻人竿一样痛苦。 树干上的脸,就像是旧时光里留下的面具一般。 顾昭伸手,五指抚摸上了其中的一张脸。 如果说,古施潘和她在记忆片段里瞧到的汉子有五六分的相像,那么,这株麻人竿上的这张脸,它和记忆片段中的汉子,一模一样。 顾昭喃喃:“……阿爹?” 是千里迢迢,背着她出山寻大夫的阿爹……他的尸骨也被卷到麻人竿的树根下头了吗? 顾昭的这一声阿爹很轻,本来岔枝摇晃,绿叶簌簌摇动的麻人竿,倏忽的,一点点的停了下来。 顾昭的手摸着那张脸,她摸过那熟悉又陌生的五官,和活人的面皮不同,上头是木头粗糙的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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