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氏将托盘往桌上一搁,耷拉着眼皮,恨恨的继续开口。 “兴许到我死的那日,我都还以为这是孙孙,得给我摔盆的。” “浑说什么!什么死不死,摔不摔盆的。”顾春来制止了老杜氏,“咱俩年纪也上来了,有些话还是忌讳点。” 老杜氏虽然仍有不忿,却也收了口。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缓了缓心神,有些别扭的继续道。 “我也不是不喜欢昭儿,这这,这张氏弄这一出算啥事啊,不说咱俩,街坊邻居哪个不认为咱们家顾昭是个儿郎,你瞧方才那赵刀,还以为咱们苛待昭儿了。” “是我不想送昭儿去私塾吗?” “昭儿她是女娃娃!” 顾春来拿过碗中的馍,将它掰开,往里头夹了两筷子的酱菜,听着老杜氏的絮叨没有吭声。 只是他那一直紧锁的眉头透露出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老杜氏推了推顾春来,“哎,你别光顾着吃啊,这事,你说怎么办?” 顾春来叹了口气,“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老杜氏迟疑,“不然,我找人透透口风。” 这话一出,立马被顾春来制止了。 “不成。” 老杜氏:“怎么就不成了?” 顾春来不说话。 老杜氏急了,“昭儿是女娃娃,先前咱俩不知道也就算了,这眼下咱俩都知情了,总不能当不知道吧。” “总得为她想想,她,她这当个男娃娃养,又不能嫁人又不能娶妻生子,等咱俩老了,埋土里了,剩她一个,还不知道从哪里挣钱银两。” “这这,我的昭儿命苦啊,爹死了,娘还尽干糊涂事!” 老杜氏说到这,更是怨恨起了顾昭的娘亲张氏。 顾春来放下竹筷,肩膀一沉,叹了口气,愁闷的开口。 “就你心疼昭儿,我不心疼吗?” 老杜氏:“不心疼,没瞧着你哪里心疼了。” 顾春来不理睬老杜氏的气话,继续道,“原先我也气愤张氏,不过这几日,我倒是想通了,也想明白了张氏作甚欺瞒我们,说昭儿是个男娃。” 老杜氏沉默。 顾春来:“咱们顾家,虽然没什家财,好歹也是玉溪镇上有一处屋舍,乡间也有几亩薄田,还能吃几分田息,昭儿她爹去的早,她也没个叔伯,等我这老骨头一走,要是昭儿是女娃娃这事大家伙知道了,你瞧着这里能剩什么?” “说不得连人都被旁人卖了。” 这话一出,老杜氏的心一颤。 “不,不能吧。” 顾春来咬牙,“怎么不能?” “你也活了大半辈子了,见得还少吗?” “这吃绝户的,黑心肝的人哪里少了,他们夺了家财不算,那是恨不得连人都放在磨盘上磨一磨,看看能不能再出点油渣。” 老杜氏跌坐了下来。 ……
第3章 顾春来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老杜氏,因着常年熬夜,他的眼睛干枯混浊,此时也不知是恨是怒,里头爬了些红丝,红红的有几分吓人。 “你要是走得比我早,那倒是一场福分,要是我先走了,说不得老婆子你也得遭大罪。” 他紧锁着眉心,神情郁郁。 生养顾昭时,顾昭他爹正病的厉害,老太婆忙前忙后的照料病人,他得当值打更,就连顾昭出生,也都是托在张氏娘家。 孩子出生后,因着顾昭他爹白日夜里的咳个不停,他和老杜氏怕幼儿体弱,被传染了咳疾。 那一年,顾昭和张氏,多是在张氏娘家过日子,托了亲家母照料。 如此一来,他和老杜氏才被张氏欺瞒了过去。 倏忽的,顾春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 “老婆子!” 老杜氏被顾春来的话惊着,饶是这般大冷的天,她的后背都沁出点点汗花,直把里裳打湿。 听到顾春来叫唤,这才回过心神,“怎地了?” 顾春来抓住老杜氏的手,眼里似有光闪过,快言快语道。 “我记得,昭儿刚出生不久,你有一回抽空去了张家,瞧了孩子,回来时一脸喜色,还和我说,咱们家孙孙雀儿生得真是不错。” 他大力的收紧手,犹带希冀的开口,“这……” 顾春来的话还未说完,立马就被老杜氏打断了,“那是张氏骗我了。” 老杜氏一脸愤恨,“就你想到这事吗,我早些日子就想起了。” “前几日我特意去张氏的新夫家寻她,问了她这事,你道她是不是个奸滑的,孩子出生头几个月模样变化大,她就是抓着这点,糊弄了我!” 老杜氏大口的喘了下气,继续道。 “那次我见到的不是咱们家昭儿,而是张家隔壁裴秀才家的小子。” “他就小咱们昭儿两日,他娘没奶水,张氏奶水充足,裴秀才他娘拎了只老母鸡,抱了孩子在张氏那儿喝奶。” 正巧那一日她去了张家,襁褓里的奶娃子能瞧出什么模样,张氏灵机一动,就这样拿裴秀才家的小子,当做顾昭,特意给老杜氏瞧了雀儿。 那奶娃子的雀儿生得好,不明真相的老杜氏乐得合不拢嘴,回来后,她可是好好的和街坊邻居炫耀了好几通。 因着这,长宁街哪家不知道顾家孙孙雀儿生得好,从来没有人怀疑顾昭不是男娃。 老杜氏想起自己那时的蠢样,心里直呕血。 顾春来颓然的坐了下来,“行吧,我知晓了。” 张氏如此作为,怪谁,除了怪这吃人的世道,就只能怪自家子息不丰了。 那时昭儿他爹病得厉害,他又是个埋土半截的老头子,唉…… …… 酱菜夹馍有些噎口,顾春来端过汤碗,咂了一口葱花蛋汤,那厢,老杜氏也不知是想了甚,面上的神情变幻不断。 半晌,她重重的拍了拍桌面,“不行,不能让他们这样对昭儿。” 老杜氏朝顾春来看去,铿锵有力道。 “老头子,咱们得赶着你死之前,好好的替昭儿找个好人家,嫁人了,有夫家撑腰,我看还有谁敢吃这绝户。” 顾春来被老杜氏突如其来的一拍吓得不轻,一口汤呛到了鼻子里。 “说话就说话,你动手作甚,咋咋呼呼的。”他抓过一旁的帕子,胡乱的擦了擦鼻口,没好气又无奈的开口。 “好人家,你以为这好人家是你上大街买大葱,说有就能有啊?” “俗话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这面皮上的好人家,骨子里也是个好人家了?” “别到时候旁人还没欺负过来,这夫家就先欺上门了。” 这世道,就是有娘家撑腰的妇人,遇人不淑时,在婆家那也是苦熬,更何况是那等没了娘家的。 老杜氏重新坐了回去,“那你说怎么办。” 顾春来不语。 这老婆子是咋呼了一些,不过,有一点说在点上了。 顾春来低头看自己的手,上头干枯皮皱,遍布褐色斑点,这是上了年纪的人的手。 他这老骨头得活着,能活一天,便能护着顾昭,护着顾家一天。 顾春来抬头,对上老杜氏殷殷看来得眼睛,低声道。 “你偷偷的寻摸寻摸,实在不行,咱们招赘,给昭儿养个童养夫。”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离昭儿长大还有几年,咱俩也上了年岁,这生死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夜里睡个觉,第二日便睁不开眼了……” “她是女娃娃这事,暂时,暂时咱们就先不说了,就这样吧。” 老杜氏迟疑:“这样成吗?” 顾春来点头:“虽然我只是个夜里打更的老汉,但这差银是公家出的,这样一看,多少我也算是府衙里当差的。” “那些大学问,老汉我是没有,但见识还是有一些的,府衙里的大人们不也常说,遇事不决,一动不如一静。” “昭儿这事,它也是这个理。” 府衙里的大人都被抬出来了,无端的,老杜氏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哎!听你的。” 顾春来和老杜氏说完这事,两人都不再言语。 他沉默的吃完馍和汤,擦了擦脸,简单的洗漱后,又烫了下脚,这才上了床翻了被子,躺下闭眼。 “好了,老婆子,你忙去吧,我先睡了。” 老杜氏将桌面收拢,走出东屋,轻手轻脚的关上门,她抬头朝西屋方向看去。 此时日头渐高,柔和的光一点点的透过窗棂,正好照在坐在桌旁的顾昭脸上。 案桌上摆着顾春来打更的家什,灯面上的绢丝被烛火薰黑,顾昭正低着头,神情认真的擦拭着。 老杜氏正欲张嘴,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端着盘子去了灶房。 罢罢,老头子说的在理。 一动不如一静,这可是府衙里的大官爷说过的话,她还是去做活吧。 …… 顾昭的目光落在老杜氏的背影上,她和阿爷的谈话,她都听到了。 东屋西屋就隔了间堂屋,虽然老杜氏一开始压低了嗓子说话,但她越说越上火,那嗓门到后来并不小声。 顾昭就是想不听都难。 她可算是知道,她娘当初到底是怎么瞒过老杜氏的。 原来,是有个小雀儿生得十分不错的奶娃娃,迷惑了她奶奶啊。 …… 六面绢丝的宫灯立在青竹桌上,每一面上的绢丝被顾昭擦得十分洁净,不见烟熏的黑渍。 因为岁月的沉淀,原先洁白的绢丝微微泛着几分黄。 顾昭手指拂过绢丝,眼里有丝好奇。 灯笼上沾染的灰雾,还有她从赵刀身上抓下的灰丝,在太阳底下飘窜的更厉害了,却又因为顾昭的手指抓得很牢而无处可逃。 随着阳光的翻晒,那灰雾就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的蔫耷耷的。 “这到底是什么?”顾昭捻了捻灰雾,不想这一捻,原先便蔫耷的灰雾,瞬间化为了灰粉。 一阵风来,灰粉无影无踪。 “这!”顾昭撑着手站了起来。 她试着拂了拂青竹的桌面,看着依然洁净的手指,意外了。 那些灰雾,被太阳晒没了? …… 时间总是不经意间就悄悄的溜走,顾昭还在想着灰雾的事,太阳早已经从东边爬起,慢悠悠却又坚定不移的爬到了西边。 酉时落日时分,赵刀的小儿赵家佑来到顾昭家的院门口。 “顾昭,走了!” 顾昭提起早就准备好的兔子灯,冲老杜氏挥手。 “奶,赵家佑来了,我走了。” 老杜氏拍了下顾昭的肩膀,小声责备,“叫家佑哥。” 顾昭从善如流,“知道了。” 冬日天冷,顾昭穿了件青色大袄,老杜氏替她拢了拢衣襟,“去吧,天冷,路上别贪玩,跟紧大家伙了,祈愿结束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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