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妄图一个人补天。 小男孩的嗓音稚嫩又嬉笑:“当时,你若是杀了第一个走上高台的人,后面的人决计不敢再上来了。你后悔吗?” 他后悔么? 风停渊缓缓抬起眼睫,看不见扑在他身上撕咬,仿佛失去理智,已经变成野兽的百姓,目光只落在高台之下。 没有抢到仙君血的人,断定吃张豆豆的血也有用,于是刚刚被治愈的孩子,就这样被人群四分五裂,生吞活剥。 老板娘因为没有吃仙君的血,变成尸鬼,在黑夜里发出嘶哑的嚎哭,失去理智地攻击百姓,直到被乱刀砍去脑袋,焚烧无头身躯……至死手里还攥着儿子的一缕头发。 渡厄笑嘻嘻道:“……仙君,你都救了些什么人啊?” 风停渊合上眼。 * 金戒在女孩洁白的手指上不停地闪烁。 这是警示,意味着银戒的佩戴者在持续不断地受到伤害,银戒迫切地想要保护他,然而苏厌不许。 午夜早就已经过去,远远超过了苏厌预计要发起置换的时间。 女孩焦躁地在荒山上徘徊。 她原本想等风停渊先被消耗法力,再将他置换进万鬼囚笼,有人提前帮她削弱他,她求之不得。 但究竟是什么人能一直伤害他? 还没结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女孩抬起头,眯眼看向远处的元都城,高处阴云后是成千上万的魔军,地上城里盘旋着缭绕的死气。 她终于下定决心,御剑向元都城飞去。 …… 比冥界炼狱还要更加可怖的画面。 一眼望去,其他地方的街道,都变得空空荡荡,宛如死城。 只有元都最中心的长街,以高台为中心呈放射状,黑压压的人群拥挤着争抢着,像是粘稠的黑色大潮般翻涌,甚至不需要借助白玉长阶,一波波踩踏着别人的身体,叠起十几层的尸体,攀上高台。 她眼里只有一个人,最高处端坐如霜雪般的男人。 水一样的银丝在风里飘飞,身上的白衣每一寸都被染红。 仿佛置身于活过来的漆黑泥沼,只不过泥沼里全是红了眼的活人,疯魔了般撕咬他的身体,咬下来的血肉往往还没咽进肚子里,就被其他人抢走。 有正派修士冲出来想要为仙君护法,被愤怒的百姓抓破了身体,他发现自己感染了尸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踩着人群去抢仙君的血。 苏厌落在街头,位于汹涌的人群中。 她浑身都在发抖,热血轰隆隆地涌上头顶。 无穷无尽的愤怒像是生锈的锯子硬生生磨开她的灵府。 他们怎么敢?! 风停渊挡下大潮,以身祭天,三百年前救了他们,三百年后换来的是被万人撕咬。 他杀她父母,囚她爹爹,欺骗她,厌恶她,对她做尽恶事。 她才是有资格恨他的人,这群蝼蚁怎么配?! ……她还没来得及动手伤他,他们怎么敢?! 女孩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血色人影,直到眼睛生疼。 为什么你要平静地接受?为什么你不愤怒?为什么你不拔起渡厄,为自己而战?! 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十七岁就赢下正邪大战吗?不是清冷无情,高不可攀吗?!不是连她碰了一下,都厌恶得不肯再看她一眼么?!那为什么要为这群愚蠢不堪的凡人忍气吞声,受这种屈辱?!! 简直是,无可救药!! 活该,被咬也活该,死了也活该,流血而死是他咎由自取! 但他只能死在她手里,只有她才能杀他! 旁的人谁都不行!若是他死在别人手里,她要所有人陪葬! 苏厌是如此恨,恨得都分不清是为了什么而恨。 女孩站在长街尽头,明亮的眸里像是有火在烧。 她缓缓撑起一把巨大的红伞。 “叮”的一声。 撑起的红伞下,一枚森白的骨铃被法力撞响。 “叮叮叮叮——”无数声层层叠叠的铃声。 红伞八根纤细的伞骨下,八个骨铃仿佛被飓风卷起,掀向高空。 铃声刺破夜空,清越高亢,远远荡出狂潮般的涟漪! 鬼界第一神器——招鬼! 汹涌的法力不计代价地疯狂灌入伞骨,震得伞骨剧烈震动。 元都城外坟山山头的万鬼囚笼瞬间被激怒,无穷无尽的恶鬼在囚笼里疯了一样挣扎,如破堤的洪水破笼而出。 铺天盖地的鬼潮遮蔽了天日,自上而下吞没了元都。 “招鬼不收,残魂不灭,吾为鬼主,听吾号令……” 漫天鬼潮下,红衣女孩抬起伞沿,手指笔直地指着长街。 她嗓音清越高亢,带着刺骨的怒意: “杀——!!!!!” 漆黑的鬼潮发出凄厉的尖叫,从她身后涌上,带着生前未尽的恨意,撕碎她眼前的一切。 长夜无尽,漫天流火。 东方的天际泛着即将破晓的鱼肚白,料峭的寒风吹起屋檐下的青铜风铃,稀薄的日光划过长街,照亮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白骨累累。 千万恶鬼撕碎了长街上所有的活物,无论是人,还是尸鬼,一个不留,碎尸万段,直到女孩再也无法支撑招鬼的法力,鬼潮才逐渐散去。 浅色的光为女孩的裙摆勾上金边,她左手撑着红伞,右手提着长剑,淌过被血浸染的长街,顺着血色的玉阶,走上高台。 她透支了那么多的法力,多得仿佛今生都不会再有,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平息她的愤怒,她甚至想把那些人统统救活,再杀一百次,一千次! 那样多的恨意压迫她的胸口,没来由的愤怒烧得她心脏都在隐隐作痛。 男人身上已然血肉模糊,仿佛穿着和她别无二致的红衣,被面具覆着的面容仍是干净的,近乎一尘不染。 她缓步走来,身后是逐渐明亮的初升日光,女孩在风里的发梢都染上金色,漂亮美好,与狰狞黑暗的长夜格格不入。 她看着风停渊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清虚仙君,我来杀你了。” 有情剑的剑尖挑开面具,铮的落地。 面具后露出风停渊苍白的面容,漆黑眼眸冷冷抬起,目光意思明确清晰,是禁令: 不许她上前。 那一刻,苏厌意识到一个该死的事实。 他早就发现了,她知道他是清虚仙君。 甚至,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他早就知道……终有一日,他们会在血染长街尽头的高台上相见。 他总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 从一开始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哪怕至死都是这样。 苏厌剧烈的心跳声快如擂鼓。 想要杀他,只有现在。 这样好的机会,再没有了。 “苏厌。”风停渊开口,哑声道。 他说话的瞬间,阵法有一丝波动,很快又稳了下来。 他道:“我现在还不能死。” 阵法没有结束,天幕没有补完,他在这里放弃,就是前功尽弃。 他明明没有制约她的方法,明明身处下风,性命不由己,却没有半分恳求的神色,目光冰冷,语气冷淡得像是命令。 而她最厌恶被命令! “让你不如愿,我就如愿了。”苏厌冷道,“你早猜到今天,便该杀了我的,后悔吗?” 风停渊看着她,淡漠道:“为什么不问我,后不后悔杀死你的父亲?” 苏厌拎着他的领子,眼里金色的眸光翻涌,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提他?!” “不后悔。”风停渊冷冷道,“他生前滥杀无辜,残忍暴戾,虐杀无数百姓,死不足惜。” 他漆黑的眸光扫过长街,薄唇里吐出冰冷的字:“和你一样。” “啪”的一声,苏厌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胸脯剧烈起伏。 “你找死!” “我不后悔做过的每一件事情。”男人脸微微侧偏,语气寒凉,“无论是砍下九首螣蛇的头颅,还是刺穿赤皇魔君的真身,亦或是毁掉鬼王太阴的本体。” “住口!” “我想看看,你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男人冷道,“到头来,原来没什么不一样。” 女孩死死掐着他的脸,令他看着自己,眼里是森然的恨意:“清虚仙君,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我从前为何没发现你是这样冷心冷肺,铁石心肠。” 男人的脸冷无血色,几缕银丝垂在额前,眸光盯着她,眼中闪动的情绪无法分辨。 最后他低声说:“苏厌,不要后悔杀我。” “后悔?!”苏厌怒极反笑。 她盛怒之下的笑,眼尾眉梢全是漂亮惊艳的颜色,背后遥远的长街尽头,璀璨的天光大亮。 眉心妖异的魔纹缓缓显现,女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虚仙君,杀死你这件事上,我永不后悔。” 她身子前倾,柔软的身躯靠近阵法正中的男人,手臂拥住他,像是一个暧昧的拥抱。 却并未触碰他,中间隔着刺骨的冷风。 男人没有动,直到最后一刻,他仍想完成祭天的法阵,修补天幕,抵挡魔军,守护人间。 清冽的有情剑身染被恨意染成血色,剑尖那抹红浸透了剑身,像是淬成了火。 下一刻,长剑狠狠刺穿他的心口! 锋锐的剑刃穿透他的身体,身体里最后的血汩汩涌出。 男人的薄唇轻轻开合,想说的话像风一样被带走。 女孩的手指攥着剑柄,缓慢拧动,彻底搅碎每一寸胸骨,碾碎他的心脏。 她能清晰听见他心脏破碎的声音,美妙得像是死亡的乐章。 那日烟火漫天,人潮汹涌。 她撑起红伞,在长街上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唇角。 彼时谁又能想到,同一条长街,尸山尸海,血流成河,她举剑刺穿同一人的心脏。 苏厌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倒在血泊中,抬手,银戒闪着光芒脱离风停渊的手指,飞入她的掌心。 女孩头也不回地离开,跃入灿烂的天光。 …… 风停渊的意识缓缓沉入黑暗,像是无边无际的冰湖吞没了他,卷来让人厌恶的寒冷和孤寂。 他眼里的最后一个画面,被日光染上温柔的金色。 女孩的发丝在他眼前飞舞,他轻轻俯身,弯下挺直的脊骨,弥合了两人间最后的缝隙。 清虚仙君,一生光风霁月,弥留之际,竟会这样可怜可鄙。 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靠近。 仿佛这样就能留下虚假的温存,曲解的爱意。 * 遥远的幽州,无间深渊。 冰冷的黑暗里,所有活物都停下了动作,仿佛有所感知地抬起头,继而,深渊震动,无形的压力如重石缓缓抬起。 封印破裂,三百年未曾落进深渊的日光,刺目地落进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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