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 苏锦萝坐于将军大座上,双肘支起、十指交叠、抵住下颌,眸光暗沉如深海: “诸位如何作想?” 如今靖安府的将军大帐,早已物是人非。 原本的五旗大都统只到了两位,战字旗的百里临城和勤字旗的白孤鸿列席两旁,百里临城的伤势尚不能披挂甲胄,常服下是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危纪分力竭昏迷多时,哔哩哔哩暂代了他的位置,云雀坐在他身旁,两个人是玄机局目前唯一算得上的战力;燕安楠暂代防字旗事务,女孩劳累一夜,早就疲惫无比,但还是强撑着列席。 医字旗的座位上,阿幼朵大都统留下了自己的一副纯银挂饰——她此时忙于救治,分身乏术,将决定权交给剩下四旗: “只要不投降,老娘什么都随你们。” 哔哩哔哩和云雀对视了一眼,他们作为技术人员,考量最为纯粹直接。哔哩哔哩眨巴眨巴眼睛,见帐中无人吭声,率先发了言: “救人,救人,当然要救人。” 哔哩哔哩本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获得众人的支持,结果帐内一片沉默,苏锦萝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了眼睛。 云雀莫名其妙,这哪里说错了? 沉默、沉默、沉默。 哔哩哔哩被众人的态度惹毛了:“见死不救并非大丈夫所为……” 燕安楠疲惫无比地打断他:“阿克苏师傅,叛军尚在一箭之地外,炎虎关此时内忧外患,哪里来的兵力拨出去,去救生死未卜的一队人?” 哔哩哔哩勃然大怒:“尊敬的燕少尉,那不是‘一队人’,那是拥雪关的可怜百姓,和英勇的闻家商队!” ——他随即又想起来:“闻征是云秦的太原侯,闻家的领袖!他是英雄!” 哔哩哔哩去看苏锦萝,企图获得她的支持;但苏锦萝面沉如水、眸光沉静,漠然、理智、冷酷得像一尊雕塑。 涔涔的寒冷从哔哩哔哩的脚底钻了上来,冻得他喉咙一阵梗滞难言。 苏锦萝变了。 仅仅两日的光景,苏锦萝已经从那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少女将军,蜕变成如今这个阴沉稳重的模样。她本是那个连吃红糖葫芦还是紫糖葫芦都拿不准主意的小小少女,如今的气度却沉凝得像是安静的虎狼。 苏锦萝不能意气用事,不能犹豫不决,不能慌张无措。她的决定关乎整个靖安府将士的性命,关乎整个炎虎关的生死存亡。 闻家商队与落难百姓确实可怜,但一千条性命和炎虎关的上万条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 这个关头,还能轻松地说出“生命不是数字”这种漂亮话来吗? 这个时候,还能轻松地讲出“不可见死不救”这种豪言壮语来吗? 大家都是怕死的俗人,靖安府的兵力一散,如果苏罗耶突然来攻,与叛军里应外合,那么炎虎关就是下一个拥雪关! 到时候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男为奴、女作娼,炎虎关立刻就会变成人间炼狱,北门战场上牺牲的烈士就没有了意义! 你讲道义,苏罗耶人跟你讲道义吗? ……所以,这一千人,到底要不要管? “要不这样。” 白孤鸿突然开口,老人的嗓音里也透着无尽的疲倦: “那个送信的姑娘,身中数箭还能跑来炎虎关,是个英雄,厚葬了。这封信便是闻侯爷的绝笔,此时大雪封山,闻侯爷定是以身殉国,可歌可泣。来日定上报朝廷,追封闻侯爷即闻家其余子弟 ,设立寺庙,万古垂青。” 白孤鸿已经把话说得无比委婉: 别管了。 现在的靖安府,怎么管得起? . . 陆梨衿站在帐外守卫旁,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长长的睫毛上皆是细碎的霰雪。 她的旁听是苏锦萝特别允许的,也算是还了楼船上的恩情,让她知晓闻征的下落……和生死。 陆梨衿的心思何等聪颖? 其实她看见砚以的尸体时,就猜到了她冒死传讯的内容,也猜到了靖安府的决定。 她自己做不到去救闻征,自然也怪不了谁。 小陆大夫只是觉得疲倦,只是觉得无力。 她之前检查过砚以的伤势,已经药石罔效了。拥雪关虽与炎虎关相邻,但其间隔着上百里的深山巨谷,如今塞北严冬、天地酷寒,砚以一个女孩子是如何摆脱重重追兵,又是如何忍住穿腹箭伤,奔至炎虎关才气绝身亡的呢? 不重要了。 砚以从小就爱慕闻征,自幼伴着闻征长大,后来成功当上闻征侍卫首领,砚以做了闻征十来年的剑和盾,想必心里早就最好了觉悟。 ——她为闻征而生,为闻征而死;人生已然圆满,哪有什么缺憾? 砚以从来都陆梨衿不顺眼,平时也没少花心思为难她,现在想来也是小女孩嫉妒心发作的恶毒。 陆梨衿如今也仍旧不打算,原谅砚以之前的所作所为。但眼下尘归尘、土归土,为难她的砚以尸骨渐寒,往昔二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现在一看,真的无所谓了。 在生和死面前,人的爱恨嗔痴,显得滑稽又可笑 。 陆梨衿心想,算了,算了。 如果陆梨衿是苏锦萝,也会做出跟后者一模一样的决定: ——自家前门雪尚且力不从心,哪里管得了他人的瓦上霜呢? 如果现在主事的是李拾风,早就默不作声地把信件烧了;只是苏小将军更善良一些,告知了靖安府的骨干,顺便通知了陆梨衿。 ……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所作决断,无甚分别 。 陆梨衿安静地转身准备离去,突然听得帐内一纤细女声,冷冷地打碎了窒抑的沉默: “——我去弄死完颜苏乞,你派兵去救人。” . . “我不懂打仗。” “但现在靖安府兵力不够的原因,是还要跟叛军对峙,我们也暂时弄不死这拨人,对吧?”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直直地对上苏锦萝的眼神: “如果我能在一日之内令叛军伏诛,你愿不愿意去救闻征?” 苏锦萝眸光微微一闪:“云雀……” 云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可以,还是不可以?” 苏锦萝盯着她。 云雀站得笔直,回以视线。 她们是第一次,以这个身份对峙。 苏锦萝眉峰一压,下定了决心:“然。” 她本想接着问云雀用何手段,结果云雀又急急追问: “将军,你要多少活口?” “……”苏锦萝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李先生发布受降令已久,但无惧牙顽冥不化,故而——” 云雀冷声接口道:“自是一个不留。” . . 薄燐听说了云雀的军令状,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姥姥,如果你的计划是一个人把无惧牙全部人杀光,我现在就把你关起来,哪儿也不许去。” 云雀仰起头来看着他。 云雀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如果我做了很吓人的事情,你会不喜欢我吗?” 薄燐看着小姑娘沉默了片刻,旋即低下头去吻她。云雀的唇舌都冷得出奇,薄燐感觉自己在与刀锋纠扯厮缠。 薄燐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又低又哑:“……雀雀,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雀揪着他的衣领,睫羽闪了闪,她浑身都冒着砭肤的冷气,那是如有实质的杀意——薄燐已经压不住她身上的戾气。 她是陈年的伤口,又是新硎的刀锋。 “我要用时起光打算祸害靖安府的法子,来消灭叛军。” 云雀的眼睛像是两窟寒气森森的翡翠,齿关舌尖迸吐出三个字: “——‘人皮偶’。” . . 与此同时,将军大帐。 苏锦萝与白孤鸿对坐于帐内,一盏灯火幽幽如豆。还有太多事情,适合放在阴影里商议。 比如明空公主—— 苏锦萝头痛欲裂:“此话当真?” 白孤鸿闭目叹息:“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李拾风伤情凶险、生死为卜,狐女刺客所说真假,等留置李拾风醒后论断。眼下白孤鸿将狐女刺客暂时幽禁起来,此事再急也没有用。 苏锦萝头脑一阵发昏,扶额深深地叹息: “……白爷,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 白孤鸿笑吟吟的: “小将军已有大将之风,不必这等妄自菲薄。” 苏锦萝动作一滞。 “你把信件公布出来时,老朽便知你想逼出云雀师傅藏着的后手,去救闻侯爷一行人。” 苏锦萝小聪明被揭穿了,眼下十分尴尬,局促地端起了茶杯。 白孤鸿抚髯微笑,眸光慈蔼,似乎是穿越了十余载光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无限风华: “……你这行事风格不像盛爷,倒有几番铁相当年的意思。” 苏锦萝受宠若惊,下意识地反驳道:“小/畜/生还差得远……” 白孤鸿淡声道:“小将军,就在十几年前,盛爷和你说过一样的话。” 苏锦萝一愕。 “小将军不妨把目光放长,你不必成为下一个盛将军。” 白孤鸿神色一肃,金刚怒目,嗓声浑浊而苍凉: “——如今的塞北,需要的是‘霸下铁相’!” 作者有话说: 我果然还是喜欢少年意气。
第114章 、说第一百零八:极夜•炬火为我(一) 云秦帝国羲和历天启七年冬, 西北方向长城全线告急,八道关卡被破七处, 史称“凛冬之耻”。 苏罗耶帝国的铁骑与西北凛冬一起到来。他们裹着北地罡风挥师南下, 他们在战争巨兽的阴影下冲锋,萨满术式的光亮耀眼欲盲,照亮了整个云秦西北的苍穹。传说中不可战胜的世界中心、东陆无可置喙的霸主、国祚延绵上万年的云秦帝国, 被苏罗耶用铁与血撞开了国门——潼远关西去三千里的塞上长城,皆在苏罗耶人的铁蹄下告破、倾颓、沦亡! 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 不计其数的性命尽数被屠, 泱泱整个西北大部,都沦为了苏罗耶民族的跑马场! 但所向披靡的苏罗耶铁骑,却在一处城池前怆然折戟: 楼烦大狄银重伤, 应龙大主教失踪,“天海方舟”坠落, 十万铁骑只剩下一万残兵。后世的云秦人将这个要塞颂为铜墙铁壁的传奇, 而苏罗耶史官则将这处要塞称作“天父折戟之处”: ——炎虎关。 沧海横流,英雄方显。天启八年初,四面受困、孤军奋战、却仍旧屹立不倒的炎虎关,涌现出了无数的风云儿女、英雄豪杰;而在寥寥数行的史诗里, 也留下了一个个光耀千古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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