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第三批追兵了…… “今白——!” 张今白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把沾着人血的刀锋背向身后。伶芜背着小竹篓朝他跑来,急促呵出的吐息在森冷的寒秋里化作雾白色的几团,女孩展开细瘦的胳膊,勾住少年的脖颈紧紧地拥抱他。 寒雨连天,树影诡谲,阴影里横陈着一刀致命的尸首,他们就在未熄的机锋和未冷的人血里狼狈地相爱。 少年埋进女孩温软的颈项里,嗓声疲惫而嘶哑:“……我不是叫你在前面等我?” “——前面有小镇!”伶芜的眼睛透亮而干净,笑起来仿佛粲然的新月,里面溶着天上烁烁的星辰,“我们有救了!” . . 伶芜撩起颤颤的睫毛,一眼便对上了悍将的眼睛。 她缓慢地比着口型: ——收手吧。 我知道你恨烟罗镇,恨镇上的所有人,恨这个把你烧得面目全非的炼狱人间。 ……够了,收手吧,今白。 . . 当时连着三年的饥荒,流民像是蝗虫一样蛀过烟罗小镇,镇民的善心在乞讨、哄抢、掠夺里被磋磨得一干二净。家家皆是紧闭门户,任由今白带着伶芜和伶满在街道上狼狈地行走,伶芜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在苦苦的哀求里拉锯成了嘶哑的悲声来。 没有人应。 追兵们看准的就是无处落脚的流民,从中剔出张家的子孙来,要么当场击杀,要么聚众斩首。女孩的下场则更加不堪入耳,今白的二姐在张家祖祠的蒲团上被十几人凌/辱,身边还押着一干瑟瑟发抖的老幼。 张今白看向自己皲裂的虎口,他只有一把卷了刃的长刀,还能再活多久呢? 他还能再杀多少人? 他还能再保护伶芜多少时辰? 他的炁府仿佛一口干涸的井,再也榨不出半点灵息来——没有炼炁的方师,怎么撑过与第四批追兵的死斗? 吱——呀。 伶芜惊喜地回过头去,身后的窗户开了条缝,扔出了半个硬馒头,落在了伶芜脏兮兮的绣鞋鞋跟上。 砰! 窗户重新叩进窗棂,大雨继续下得狼狈又森冷,白茫茫的人世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冢,里面住着还没入土的死尸。 今白。 少年听见伶芜轻轻说,我们走吧。 就算是死了,至少在阎王簿上,两个人的名姓是连在一起的。 张今白冷着面色沉默了片刻,最后撩起前襟,跪在了扔出馒头那一家的门前。 这个年纪的少年,大抵都像生铁一样骄傲得又冷又硬;张今白是全族上下唯一一个参透《通天箓》残卷的后生,他是张家最后一个男人,皮影张的骄傲与荣光都生长在他的骨骼里。 ——但把尊严和伶芜的性命放在同一天秤上权衡时,尊严又值几分钱? 他不过是个无用的男人,剩下的、能拿出来的、拿得出手的,不就是一把卷刃刀、一副硬骨头? 他能怎么办? ……他只有跪下、磕头、乞求。 . . 今白? 悍将看清楚了伶芜的口型,整个人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你叫我……你叫我什么? 砰! 悍将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震骇的一点——他走神了,而高手的对决只需一瞬便可决出生死,苏锦萝暗银色的长/枪已然刺入了悍将的后心,从他的胸口探出一道凛凛的刃尖来。 伶芜错愕地看着悍将,苏锦萝一枪卷绞出一个狠厉的弧度,泣血的刃尖挑出悍将的胸口,抡来的枪身乍起一声清脆嘹亮的凤唳: “受死!!!” . . 悍将已经很久没听见,有人唤起他的名姓。 当时他足足磕了上百个响头,终于把门磕开了:开门的是对经营客栈的夫妇,老板一看漂亮的伶芜就亮了眼神,收留伶芜答应得异常爽快。 伶芜偷偷把体量瘦小的伶满藏在了伙房的稻草里,今白嚼着伶芜给他做的最后一张饼,两个人在破败的伙房后门狼狈地告别彼此。 伶芜说:“我会说服老板和老板娘的!你不要走太远……” 今白则说:“老板若是欺负你,就用我教你的刀。” 今白在山路上碰巧听见旅人交谈,烟罗镇那个新来的貌美娘子突然不见了人,估计是老板想收伶芜做小,老板娘打翻了陈醋坛子,趁伶芜熟睡时连夜绑了女孩——啧啧啧,你是不知道那个小娘子的身段,在山匪那能卖多少钱?卖给我也好呀…… 今白提着卷刃刀连夜向山上发足狂奔,少年卷着一身的山雾与煞气,匪寨的暗哨还没来得及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便被今白一刀掀了天灵盖。少年从正门一路杀进匪寨大堂,连战几十人未逢敌手;最后山贼们惊异地看着这个竹节般清削的少年,畏惧得连连退后。 “伶芜呢?”今白压着眉宇间阴沉沉的杀气,少年浑身都披挂着生腥的人血,他反手拔出了扎在自己背上的箭矢,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扔,“她在哪里?” 当时的老匪寇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看着他,既而朗声大笑:你看见我的箭了吗? 今白阴冷的眼风一扫旁侧,拉着弓箭的喽啰们不由自主地一哆嗦,齐齐退后了几步。 你很强,但你快不过这么多支箭,总有那么一支会要了你的命。老匪寇笑道,最后你谁也救不了。 ——明白了吗?年轻人,放下你的刀。 今白冷冷地与他对视:你要什么? 老匪寇笑呵呵地吐出一个字: 你。 ——拜我为义父,留在匪寨里,我就放那小娘子下山;我还能保证,以后弟兄们下山劫掠,绝不找那个小娘子的麻烦。 . . 伶芜错愕地看着悍将被一/枪穿心,心里却没有半分欢喜。 她记得她是怎么跟今白断交的——他带着山贼纵马下山、烧杀劫掠,妇孺哭声震天,他却与同伙恣意谈笑,脸上半分愧疚也无。 当时伶芜恍惚又茫然地看着他,几乎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少年也远远地瞧见了女孩,朝她吹了一声熟悉的长哨,然后—— ——少年拔刀、振臂、脱手飞掷,伶芜身后的客栈老板被一刀钉在了矮墙上,老板娘凄厉的尖声撕开了所有人的耳朵;少年又哦了一声,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来,老板娘的脖颈上亮起一道愉悦的刀光,飞瀑的颈血追不上少年飒沓的马蹄。 后来老匪寇死在了仇杀里,今白顺利地坐上了匪寨的第一把交椅;他不愿意告诉旁人他的名姓,只因皮影张是名门大户,他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怕辱没了祖上的声名。 今白打小崇拜边关驰骋疆场的将军,便为自己起了个名号: 悍将。 世上再无张今白。 . . 苏锦萝眼神一凛:怎么会? 向着悍将抡来的长/枪被悍将本人抬手一握——男人的力道竟有如铜浇铁铸,苏锦萝铆足了气劲与他相抗,但长/枪像是被嵌在了半空,硬是挪不动半分! “我从小,就想像戏文里的将军一样。银甲乌骑红长翎,提着八尺的长/枪,纵横在沙场之上,为君赴死。” 悍将撩起眼皮来,他的神色疲倦又淡漠,男人刚刚回顾完了他潦草又疯狂的一生,周身的气息都陡然一变: “可是这是什么君……” 灭我张家满门? “可是这是什么官……” 逼我走投无路? “可是这是什么世道……” 冷眼看我哀求、看我下跪、看我磕头、看我摇尾乞怜? 悍将看向毛骨悚然的苏锦萝,疲惫地扯出一个笑容: “若伶芜跟你一般出身,多好?” 密涔涔的寒意爬上苏锦萝的后脊,女孩死死地盯着悍将脚下的砂砾: 它们在……往上飞? 怎么可能? ——闻战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神通: “通天箓?” 那不是雪老城的……不对,雪老城也只是残卷而已,难道说悍将手里的也是残卷? 上一个掌握了通天箓残卷的,是薄燐“薄九刀”,——少年时就单挑各大门派的天纵奇才,成年之后的实力更是深不可测,连“小寒山”闻征都忌惮不已,江湖上至今无人敢轻撄其锋。 ——难道说这悍将,就是完全堕入邪道的薄燐吗? “张今白——!!!” 伶芜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女孩清亮的嗓子被骤然拔高,拉锯出惶惶的嘶声来: “停手……你会死!你会死的!!!” 悍将笑了起来: 回不去了。 他烧杀掳掠,作恶多端,手上的人命沉沉地压在他的刀尖上,他怎么回头? ——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令人闻风丧胆;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可恨、可唾,却绝不可怜、可笑。 他是悍将! 他是令人百姓谈之色变、官家无可奈何、侠客绕道闪避的悍将! “世上早无张今白,你怕不是认错了人?” 悍将大笑起来,转过头去,再不看伶芜。 闻战的汗毛骤然炸满了整个手背: “锦萝!离开他!!离他远一点——!!!” 这一刻他惶恐得甚至忘记带上女孩的姓氏——无与伦比的危险迫面未来,仿佛断头的铡刀压颈砍落: ……晚了。 苏锦萝握住长/枪的右臂猝然炸开,血腥的爆炸一路吞没了她的肩膀;女孩喉口里喷出一道烈烈的血箭,仰面横摔了出去。
第26章 、说第二十三:第四日•通天箓 骇然的血丝攀上了闻战奋力瞋大的眼眶, 少年的瞳仁震悚地收缩成惶惶的一点——疾风裹挟着粗砺的尘沙倒掠进他的眼睛,苏锦萝的脸上是和他一样错愕的煞白, 女孩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悍将顺着长/枪直接夺走了她体内的灵息, 强取豪夺的结果就是直接炸开了她的经脉,接连着右手的骨血一齐化作了漫天飚溅的猩红怒雨。 砰! 苏锦萝仿佛断线的纸鸢一样倒摔了出去,女孩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 银白色铠甲一路刮蹭出锐艳的花火,女孩翻滚着、抽搐着、咳嗽着, 猩红色的人血在她身下坍弛开触目惊心的一滩。苏锦萝的脸颊浸在生腥的殷红里, 仿佛精致又易碎的瓷器;女孩蓝色的眸光像是飘摇的火烛,熄灭在了寒飒的秋风里。 “……锦萝?”闻战在艳阳天下无端地打了个寒噤,“苏锦萝——!!!” “没救了。” 闻战的表情陡地一凝。 悍将的声音仿佛一道吹彻寒秋的凉风, 既而被灵子相撞出的锋利弦音撕扯得七零八碎。悍将全身都燃起了炽烈的诡蓝色,乱云飞瀑一样炼炁咆哮出一道苍浑的龙吟, 气势雄浑地朝着穹隆冲天而起!悍将巍然站在风暴正中央, 发须、衣摆、尘沙向上掠去,间或有明烈的电流自行勾勒成运笔凶险的符箓,仿佛阎王亲笔书写的请帖,眨眼间已有数百条悬浮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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