鲢鱼妖浮在水面上,巨大的鱼目静静地看着她,像是想要记住她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猛然摆动鱼尾,潜入水面之下,消失不见。 沈如晚盯着只剩涟漪的湖面看了一会儿。 回过头,曲不询坐在船头,高大宽阔的背影笔挺,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若有所思。 她微微皱眉。 曲不询目光探究。 “你对这个鲢鱼妖还挺好的。”他说,“又是开智,又是送机缘。” 沈如晚站在原地,对上他探询的眼神。 “你想表达什么?”她反问。 曲不询和她对视了一会儿。 “也没什么。”他挪开眼,重新靠坐回去,懒散地倚在那,一条腿支着,“我就是觉得奇怪,你和传闻中的样子,不太像。” 沈如晚知道传闻中的她是什么样的。 冷血、狠辣、无情、没有人性,又或者在她离开蓬山后,有人说她不慕名利、急公好义。 她都不在乎。 到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可留恋,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她就像是一盘沙,曾有风来,把她的一切期待和欢悦都吹散了,只剩下枯燥的生活。 她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等下一阵风的到来。 要么,吹走她剩下的所有;要么,把她曾经失去的都带回来。 沈如晚站在船板的最边缘,远远望向交融在白云深处的湖面。 “我从来没听说过你。”她说。 在临邬城隐居的这十年,沈如晚几乎和修仙界断开了一切联系。 她不再和旧识通信,也不去融入周围的修仙者圈子,更不怎么打听修仙界发生的事,她能记起的只有在她退隐之前的消息。 曲不询这个名字,她从前没有在任何传闻里听见过。 要么是曲不询成名较晚,在沈如晚退隐后才有了名气;要么就是他行踪来历神秘,不打算扬名。总之,以他的实力,只要他没有刻意掩盖,就一定或多或少有名气。 曲不询轻声笑了。 “闲云野鹤,无名之辈。”他说得很轻松,甚至有些快活,翘着腿吊儿郎当,“你没听说过就对了,要是名气太大,我还嫌烦。” 沈如晚目光一点点落在他身上。 她没忍住想,曲不询和长孙师兄当真半点也不一样。 在那些因久远而愈发明灿的回忆里,长孙寒永远是背脊笔挺板正如青竹,意态清正,人如寒山孤月,剑比紫电青霜,从她踏上这条修仙路的那一天起,便成了无数憧憬里最幻梦的存在。 “想什么呢?”曲不询忽然叫她,“鱼汤都好了。” 沈如晚的思绪被他打断,转头看过去。 曲不询盘着腿坐在那盆鱼汤前,手里拿着双筷子搅来搅去,半点不讲究。 别说什么寒山孤月了,浑身一股子四海为家,下一刻就能浪荡天涯的游侠气。 在旁人身上找已故之人的影子,本来就是缘木求鱼。 沈如晚轻轻地抿唇,习惯性地蹙眉,又很快散开,坐到他对面,手往篮子里一伸,才想起她只带了一副碗筷。 碗,曲不询自己也有一个倒酒用的,但筷子只有一双,现在就在曲不询的手里。 “喏,你的。”曲不询麻溜地夹了一条鱼出来,倒了半碗汤,连着筷子一起递给她,“我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爱讲究,筷子给你先用,你用完再给我,这总行吧?” 沈如晚微怔。 她垂眸对着那递到眼前的碗筷看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接了过来。 接过那碗汤的瞬间,她心里忽然想,曲不询不会是想给她下毒吧? 其实沈如晚不怕毒,到她这种修为,鲜少有毒能伤到她,更别说要她的命了。 她垂着眼睑,浅浅地尝了一口鱼汤。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慢慢地尝味,入口便神色忡怔,久久不语。 “蓬山第七阁有一味名肴,叫做‘湖上初晴后雨’,正是一道鲢鱼汤。”曲不询沉吟了片刻,仿若随口道,“我侥幸学到一鳞半爪,也有许久没动手了。你是蓬山高徒,应当熟悉此味?” 沈如晚没说话。 何止是熟悉。 族姐沈晴谙当年拜入蓬山第七阁,学的第一道名肴,就是这道‘湖上初晴后雨’。 那年沈晴谙反反复复练了一遍又一遍,做出来的鱼汤能填满一条小溪,没处解决,就送给亲朋好友吃。 沈如晚和沈晴谙关系最好,每天早也是鱼汤,午也是鱼汤,到了晚上,还是鱼汤,一天三顿,偶尔再加个夜宵,吃到她往后一进饭堂就要绕着鱼汤走。 十数年一弹指。 她已有十来年没有喝过这道鲢鱼汤了。 沈如晚怔怔地坐在那里,千头万绪都涌上心头,十年前让她心力交瘁,可十年的折磨一旦成了习惯,便仿佛也苍白了起来。 除了忡怔和疲倦,只剩惨白。 沈晴谙后来就死在她剑下。 她亲手杀了她曾经最好的朋友、或远或近的所有族亲,和她曾经最憧憬仰慕的师兄。 她从不后悔。 沈如晚向来冷心冷肺,所有她认为应该做的事,她绝不后悔。 可偶尔,她也会想起从前。 那些被淹没在岁月里的小事,那些微小的不能更琐碎的细节,虚假又真切的快乐,还有那些包裹着谎言的温柔。 “很好喝。”她说。 曲不询微怔,挑眉,略带惊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直白地夸奖。 沈如晚把空碗筷推给他。 “很好喝。”她重复,“就是‘湖上初晴后雨’的味道,你的手艺很不错。” 她侧着脸,心不在焉地看着曲不询拿着她用过的碗筷,解决那剩下的半盆鱼汤。 时过正午,三两朵乌云飘到上空,湖上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曲不询还端着碗筷,碗里小半条鱼还没吃完。 他安安稳稳地坐在船头,动也没动一下。 修仙者本来就不需要避雨。 但沈如晚也不知道为什么,伸手从船篷里取出那把从章清昱那里拿来的油纸伞,轻轻推开,伞面微晃,支在两人正中,不偏不倚盖住她和曲不询。 曲不询挑眉看她。 沈如晚只是凝视湖面水花涟漪一朵又一朵。 “你请我尝了‘湖上初晴后雨’,”她说,“我就请你看一场湖上初晴后雨吧。”
第11章 风卷莲动船(十一) 章家的正堂里空空荡荡,只有沈如晚一个人坐在客座上。 偏厅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开始还极力压低嗓门,到后来情绪上头,再也顾不得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吵得不可开交。 从沈如晚和曲不询下了船,带着那片坚硬巨大、绝非寻常鱼类身上拔下的鳞片回到章家,告知章家父子鲢鱼妖出现的原因后,这对父子就陷入了激烈的争吵,不得不匆匆去偏厅商量。 这一商量,就吵了许久。 曲不询压根就没在正堂里等,他把事情说完,并不打算留在这里等章家父子吵出个结果,起身就走。他只负责查明真相,怎么选都是章家父子的事。 只有沈如晚留在正堂等一个结果——她倒不是对东仪岛的规划有多上心,而是在之前的交谈中得知鸦道长这两天不在东仪岛上,今晚就要回来。 沈如晚想见一见这位落到东仪岛上来的“卧龙凤雏”。 她实在很好奇,这位特别能折腾的鸦道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沈姐姐,刚泡的茶,给你倒上吧?”章清昱提着一壶新泡的茶水,从门口走进来,对偏厅里传来的争执声半点也不意外。她脚步很轻,声音也低低的,“还有点心,你要吗?” 沈如晚把已经空了的茶杯往前推了推。 “点心就不用了。”她嫌东仪岛的厨子白案水平不够好,尝了一次便再不想吃了,“你舅父和表哥经常这样吵架吗?”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偏厅的方向。 章清昱抿了抿唇,垂头往空茶杯里倒茶,小声说,“其实当初大兄带鸦道长回东仪岛、要建龙王庙的时候,舅父是绝不同意的,从那时起就吵得厉害,大概吵了两三个月,舅父没拦住,反倒让大兄更坚定了,直接就带着大家开工了。” 从那时起,这对父子俩就没有完全不吵架的时候。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由不得章清昱不习惯。 沈如晚微微挑眉,感到十分有趣,“你大兄先斩后奏,章员外竟然就拿他没办法?章员外看起来可不像是从善如流、任人摆布的样子。” 她和章员外接触过几次,只觉这人性格刚愎,小心思很多,没多少能力,但又很在乎面子和自己的权威,这样的人做了父亲,只怕更爱强调自己对儿子的掌控和权威,不是什么慈父。 偏厅里,争吵声越发激烈。 “你小时候我就教你,这种游方术士的话都不能听,谁知道他们仗着那些歪门邪道,暗地里都藏着什么样恶毒的心思,你不沾不碰,什么事都没有!”章员外怒声斥责,偏厅传来他手一下下用力敲着桌面的声音,“你家境殷实,多少人都眼红得滴血,恨不得你赶紧死,你以为我是在小题大做?我告诉你,一个不慎,这是要家破人亡的!” 章大少并不服气,“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家里还穷着呢,你自己都在琢磨这些歪门邪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章员外的声音陡然放大了好几倍,“我什么时候琢磨过这种歪门邪道?我从来就反感这种事,你记得个屁!没有,没有的事!” “我明明记得你当时和……”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章员外几乎是咆哮,“你那时候才几岁,你能记得什么?” 章大少似乎被父亲的态度吓住了。 他没有继续反驳。 章清昱又朝偏厅看了一眼。 “毕竟还是亲父子,舅父年纪大了,总是要盼着大兄好的,”她含混地说,“之前大兄态度特别坚定,舅父再怎么不乐意,终究还是支持大兄了。” 沈如晚端着茶杯轻轻笑了一下。 到底是寄人篱下,章清昱说话总是很委婉谨慎。只怕从前章员外同意建庙,并不是为了支持儿子,而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在年岁渐长、年富力强的儿子面前不得不退让。 “可我怎么觉得,你大兄不像是很坚定的样子啊?”她偏头看了偏厅一眼。 章清昱手里提着茶壶,也朝偏厅的方向望了一眼,抿了抿唇,没说话。 终归是寄人篱下,不好开口。 走廊里脚步声错落响起。 姚凛的衣袂在正堂门口一闪而过,他循着争吵声走向偏厅,打断了父子间一面倒的争执:“义父,大少,鸦道长回来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 一阵荒诞复杂、七嘴八舌的寒暄声后,章家父子步履匆匆地从偏厅走进正堂,身侧跟着一个道袍蓄须的中年男子,唇边含笑,看起来既和气,又有淡淡的距离感,仿佛出世又入世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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