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见她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沈晴谙还没有死,沈家也还没有覆灭,她每日忙忙碌碌之外,还有数不尽的快活,于是做什么都很轻快,唯一的烦恼就是小师弟的学习进度实在太慢,让她自觉在师尊面前抬不起头。 那天她捏着皱巴巴的卷轴,气势汹汹地杀到参道堂,打算在放课时堵住小师弟,狠狠地给他来一场加训,没想到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等到人,以为面上乖巧的师弟居然敢逃课,气得拳头都捏紧了,沉着脸冲进参道堂想问问师弟这个月的实到情况。 没想到,她刚走过楼梯转角,就看见了陈缘深。 蔫巴巴的、浑身脏兮兮、抹着眼泪的陈缘深。 “师姐?”他小小声,眼睛红红的,看见她吓了一跳。 沈如晚还捏着那卷卷轴,指尖攥着的一角差点被她揉碎。 “谁干的?”她怒气上涌。 陈缘深摇摇头,不敢说。 “我问你谁干的?”沈如晚脸色阴沉。 陈缘深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 “师姐,我自己可以解决的。”他嗫嚅。 “好啊,那你打算怎么解决?”沈如晚面无表情地问。 陈缘深不说话。 “你又打算忍下去是吧?我要是没有亲眼见到,你就永远挨揍是吧?”沈如晚神色冰冷。 陈缘深怕她生气,犹豫而胆怯地看着她。 沈如晚冷着脸,一把揉碎了手里的卷轴。 “走。”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强势地扯着他往前走。 “师姐?”陈缘深惊惶。 “跟我走。”沈如晚忽而回过头,目光锋锐,一眼入画,一字一顿,“师姐带你去,一个一个揍回来。” 什么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沈如晚才不在乎那个,谁揍了她师弟,她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揍,遇上不服气的小孩大喊“我马上叫我师兄来打你”,她干脆直接找上门,打完小的打大的,气势汹汹,差点闹开,她也不怕。 有那么一段时间,蓬山有师弟师妹在参道堂的弟子,都流传着一个“霸道师姐和她的小可怜师弟”的传说。 可传说中的主角却已事了拂衣去,发现自己一气之下把师弟的作业给撕了,本来要数落的错谬也都作了土,气得绷紧了脸颊,一句话也不想说。 陈缘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师姐,我以后会更努力的,我一定不让你生气。” 沈如晚还是板着脸。 “你努力不努力倒是不会让我生气。”她硬梆梆地说,“但下次再遇上这种事,你得自己揍回去。” 陈缘深腼腆地笑着,没说话。 沈如晚看着他没脾气。 “今天课上讲了什么?那些人有没有影响到你听课?”她问,顿了一下,“我借给你的手记看过了吧?虽然我离开参道堂好几年了,但知识都是差不多的,你对应着看。” 陈缘深点着头,从包里掏出一本手记来,摊开给沈如晚看,“师姐,这里写得有点模糊,我没看明白……” 师姐弟并肩走在一起,背影一高一矮,神色俱是专注极了,一边走一边说着手记上的内容,走过转角,一张单薄的白纸从书页里飞落了出来,掉在地上,谁也没发现,径直走过。 没过几个呼吸,又有人从转角经过,望见地上的白纸,俯身拾了起来,发现上面只有零星笔墨,并无署名,怔了一下,抬头想找寻失主,可四下空空,哪还有人影? “长孙师兄?你拿的是什么?”有旁人路过,好奇地打招呼。 丰神俊秀的青年清淡地一笑。 “一张白纸罢了。”他平静地将那张纸收了起来,“不知是哪位同门遗落的手记,放到拾遗亭里,待她想起来去领吧。” 可后来,那张手记在拾遗亭里等了一春又一春,等到纸页犯潮,也没等到来领的那个人。 沈如晚半昧半醒,隐约听见些“会疼死的”“太麻烦”“下手也太狠了”的字句,一点点从梦境里滑落,像是魂魄骤然从云层中重重地坠落进躯体一般,痛楚和疲倦如潮水般涌现。 她睁开眼。 “沈前辈,你醒啦?”陈献有点激动,“刚才你那一手实在是太厉害了,我都看呆了——原来木行道法竟然能这么厉害!” 沈如晚还没完全清醒,就听见这一大串的话,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可等她反应过来,又无言了。 “怎么?”她很浅地笑了一下,有气无力的,“你要甩掉剑修师父,拜入我门下了?” 陈献“呃”了一声。 “那倒也不是。”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我还是更喜欢学剑。” 沈如晚也不意外。 “我刚才怎么听说谁受伤了?”她目光一抬,落在曲不询的身上,后者衣冠都齐整,看不出伤势,像是什么都处理好了,她顿了一下,“你受伤了?” 曲不询浑不在意地摇了一下头,“一点小伤,已经处理好了。” 陈献大呼小叫,“这还叫小伤?” 曲不询挑眉。 “这还不算?”他反问,“见识还是浅了——你还不如担心你沈前辈,她灵力神识刚透支,现在可是个瓷美人。”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看曲不询神色如常,似乎已将伤口处理好了,她也没细问,想起方才那个幻梦,忽而直起身,“陈缘深呢?” 卢玄晟被曲不询当场击杀,白飞昙死在她手里,翁拂垂死挣扎,也死在灵女峰下。 可陈缘深呢? 曲不询怔了一下。 “他们说,陈缘深给你下了蛊虫。”他神色微冷,“我本来要杀了他,可惜被拦了一下,让他跑了。” 沈如晚猛然站起身,可又因脱力,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曲不询下意识地抬起手要去扶她,可牵动背上伤口,慢了一拍,沈如晚已扶着楚瑶光的胳膊站稳了,眉头紧锁地站在那里。 “白飞昙也说陈缘深在我身上下了能蚀心削骨的蛊虫。”沈如晚定定地说,“可直到灵女峰崩塌,我也没察觉到蛊虫的踪迹。” 哪怕到最后,她也没等到蛊虫发作。 曲不询微微皱眉。 “你的意思是?”他看着沈如晚。 沈如晚忡怔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是……他根本没给我下蛊虫?” 曲不询其实不看好这种可能。 在他对陈缘深绝不算好的短暂印象中,陈缘深只知道依赖沈如晚,懦弱地把危险都推给师姐,这样的人被翁拂一逼迫,只会乖乖就范。 ——反正无论陈缘深如何选择,沈如晚都会给他兜底的,不是吗? 曲不询自己也觉得这念头酸了吧唧的,紧紧抿着唇坐在那里,半晌不说话。 “既然你这么担心,不如现在去找他印证。”曲不询淡淡地说,“我后来没有对他出手,只要他运气不太差,没有死在方才的山崩陵摧里,那就一定还活着。” 是非曲直,对峙了就知道。 沈如晚一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是又吃醋了。 之前曲不询就吃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醋,先是陈缘深、又是邵元康,可那时她还不知道曲不询就是长孙寒。 长孙寒……居然也会吃醋的吗? 她心里不知为什么十分古怪,像是好笑,又有点难以置信。 可这些纷繁的念头乱七八糟地堆在心底,最后又被陈缘深的事压了下去,让她心头沉甸甸的,重若千钧。 “……你别误会。”她匆匆地说。 曲不询一抬眼皮,她却已经转身忙忙地走了,明明体力还不济,身形似弱柳扶风一般,脚步却快得很,没一会儿就走远。 他无言。 别误会?她又觉得他会误会什么?又凭什么让他不误会? 说也说了,怎么就不能说得明白点? 可沈如晚已走了。 曲不询坐在原地,心绪无限复杂地想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背后还牵动着刺骨的痛楚,每一步都像是刀刮,只是他已习惯了,半点没有停顿,顺着她走过方向,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第90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二) 煌煌灵女峰, 白日时还是钟神山十三峰中最高耸入云的,到了黄昏时,竟变成了最矮的那一座, 哪怕修士总说沧海桑田, 也从未见过一朝夕间山河改易, 可谓惊天动地,谁也想不到。 幸而, 能久居钟神山的都是修士, 在方才那一场巨变里总有许多手段来保命,不必如凡人一般在灾变面前束手无策、绝望赴死。 能否活下来, 一半看手段,一半看天命,运气不佳的, 便成了黄昏时一片哀切哭声中的离魂。 沈如晚行动很慢。 她灵力和神识都已透支了, 强行催动只会损伤元气,没有一两个月恢复不了, 她只能像个凡人一样,放弃遁术, 用脚步丈量每一寸新生的山道, 在碎乱的山石间艰难腾挪,偶尔踩在蓬松的冰雪上,脚步打滑,向下坠去,险些跌下灵女峰。 曲不询紧跟在她后面,三两步跃到她身侧, 手臂一伸, 圈在她腰间将她揽了回来, 不轻不重地把她扶在肩头,动作太急,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他微不可察地皱眉,转瞬又按捺下去,垂眸望了沈如晚一眼。 “这时候我是不是该笑你一声——法修?”他似笑非笑。 剑修还要淬炼躯体,法修却修习法术,注重灵力、不重躯体,如今灵力和神识透支,连下山也要磕磕绊绊。 每每被她取笑不懂法术,总算轮到他笑一回了。 沈如晚着恼地瞪了他一眼。 曲不询和她想象中的长孙寒的样子实在相差太远了,她从前根本想不到那个寒山孤月般的蓬山首徒竟然还会记仇取笑人。 “只许你说,我就说不得?”曲不询挑眉。 沈如晚无话可说。 她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没用的法修用不着你,行了吧?” 曲不询叹了口气。 他垂眸看她冷着脸往前走,摇了摇头,一伸手,扶住她胳膊。 沈如晚偏头看了他一眼。 曲不询直直望着前方,目不斜视。 可扶在她手肘后的掌心如此灼热有力,半点也不曾松开。 沈如晚的心情又慢慢复杂了起来。 再往前十年,她又哪里能想到,长孙寒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你以前在蓬山的时候,也是这个脾气吗?”她问。 曲不询瞥她一眼。 他又有什么脾气了? “当首徒的时候,总得为宗门弟子做个表率,以克己自持约束自身。”他语气平淡地说,“现在自然不一样了,现在谁认得我是谁啊?” 他含笑,轻描淡写,“无名之辈,自然无拘无束。” 沈如晚怔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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