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学她,直接在船身上画了符箓,把周遭蚊虫全都驱走,留下满眼幽静。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 “你还挺会享受。”她意味莫名。 曲不询悠闲地敲敲船面。 “过奖,过奖。”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一抬手,小舢板微动,绕开风中微动的荷叶,朝藕花丛外飘飘荡荡,一路撞入疏阔湖水。 清风拂过,水面波澜横生,舢板晃来晃去,偏又安稳。 她坐在舢板上,眉头微锁,想了又想。 “你要找那种花做什么?”她忽而问他。 没头没尾的,但曲不询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忽地坐直,吊儿郎当的劲全都散去,微微向她倾来一点,目不转睛地盯准她。 “你知道那种花?”他不答反问。 沈如晚微微抿唇。 “我确实知道。”她平淡地说。 曲不询追问,“这种花叫什么?” 他平时看起来不羁,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沉下目光,便有一种冷肃沉凝的萧杀之气,无端慑人。 沈如晚静静地看他。 “你先告诉我,”她语气平平,仿佛主持宗门小考的管事在宣读考题,“你找这种花做什么?”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半晌。 “我找这种花,是因为我有朋友被种下过这种花,我还没和他说上话,那种花就在我面前盛开了,他就死在我的面前。”他慢慢地说,声音无比沉冷,“我要给他报仇。” 沈如晚心头一跳。 她想起了沈家禁地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药人,也想起曲不询最初对她若有似无的敌意。 沈氏覆灭于她,可她始终属于沈氏。 倘若曲不询是为了她后来奉掌教之命所除去的那些修仙界毒瘤而对她有敌意,沈如晚问心无愧,半点也不在乎,他要报仇,她也奉陪到底。 可若曲不询的仇怨来自沈氏…… 兜兜转转,恩恩怨怨,爱恨难辨。 羁绊难斩断,她终究还是把自己当作沈氏弟子。 沈如晚花了很多年去恨沈氏、恨沈晴谙,也恨她自己身上流着的沈氏的骨血,又花了更多时间同自己和解。过往难斩断,也不深究。 她绝不会把沈氏的罪恶背负在自己身上,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愧疚一生,但也不会漠然置身事外,对那些受害者的困境无动于衷。 沈如晚平静地坐在那里。 “要报仇,只要知道仇人是谁就行了。”她平淡地指出,“你有这个能力,也不像是不敢动手的人。” “是,报仇只需知道真凶,可我想要的还有真相。”曲不询不错眼地盯着她,“我要知道谁在研究这种花,谁又不知厌倦地拿别人的性命堆出花开。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这种痛苦里煎熬,每天都有无辜的人被抓走成为花肥,而我真正的仇人躺在别人的尸体上享尽荣华,我不乐意。” 沈如晚皱起眉。 “现在还有人在种这种花?” 可沈家分明早就覆灭了,又有谁能拿到七夜白的花种,做出和沈家一模一样的事? 当年沈家覆灭得太突然,一个活口也没有,全都死在她走火入魔后,一切和七夜白有关的线索全都断得一干二净,沈如晚一点也没查到头绪。 再后来,线索藕断丝连,她倒是又找到了方向,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最后的知情人也自尽了。 直到沈如晚心灰意冷退隐前,她也再没查到七夜白的踪迹。 她以为这种花已在修仙界销声匿迹,成为她一个人的斑驳回忆。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往后一靠,大马金刀地坐在船头,气势凝而不散。 “当年我报仇时就想查明真相,可没想到对方背后还有主使,还没等我查到一点踪迹,就提前把线索斩断得一干二净,包括那些被我发现的那些人,一夕之间,全都被灭口了。” “被灭口了?”沈如晚重复。 曲不询慢慢颔首。 “对,有一批人负责灭口,还有负责追杀我的。”他说到这里,不知怎么的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我受了点伤,这事也就耽搁了。” 这么说来,曲不询所追查到的仇人并不是沈家,而是另一支种药人的势力。 神州之上经营这门抽髓扒皮生意的,竟不止沈氏一家,再往上竟然还有主使。 沈如晚默不作声。 曲不询是找到线索又被主使灭口毁掉,她却是自己走火入魔误灭了口…… 当年蓬山隐去沈氏的罪行,倒成了对她的保护,不然众口悠悠,指不定就有人认定她是为了灭口才做下这等惊世骇俗的凶行。 她沉默了许久。 曲不询不再多言。 他坐在那里静静等她愿意开口,姿态随意,但气势沉冷,不说笑时便如山岳倒倾,岳峙渊渟,浑凝萧肃。 沈如晚也慢慢向后靠在船头。 她眼睑微垂,眉眼间难得露出一点疲色。 “那种花的名字,叫做七夜白。”她说。
第18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六) “七夜白?”曲不询微怔。 他很快想到,“你之前说过,朱颜花的另一个名字,叫七日红。” 先前沈如晚说起“七日红”这个别名时,意态莫名。 “怪不得。”他顿时把前后都想明白,“名字如此相似,难怪你说真巧。” 曲不询没说下去。 他想起沈如晚那时说起这名字时的神态,有喟叹,也有奇异,他拿不准她对七夜白的态度。 当年蓬山发下缉凶令,追杀他的人数不胜数,沈如晚是最后一个,也是最特别的一个。 “倘若你有什么苦衷,我可以帮你,你跟我回蓬山,我帮你洗清冤屈,不管多麻烦,我一定还你清白。”她颊边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雪夜里她手持昏黄青灯,神色幽冷如霜,“只要你真的是清白的。” 那一夜的风雪冷浸骨髓。 同样的话,在之前的一轮又一轮追杀里,被不同的人说起过,一遍又一遍,其中还有和他言笑晏晏的旧友,可最终揭开温情,都是欺骗。他们给他留下的最好结局,就是伏诛。 他大笑,声音穿过簌簌的风雪,在冷到骨子里的荒川回荡,像濒死前的狼嚎,几乎让人寒毛惊立。 “你真信我?”他问,像在看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寒夜里她眸光也如星星点点的雪。 “只要你说,我就信。”她说。 可他不信。 他也不敢再信任何人。 他打断她,“别啰嗦了,有意思吗?” 眼前眩晕般的黑影汇成光怪陆离,他强撑着握起剑,把所有刺骨的痛楚和碎雪一起埋葬在呜咽的寒风里,他朝她笑了起来,像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疯子,“我谁也不信,除非我死。” 剑尖在风雪夜色里指向她,黯淡的血污遮住剑光,却遮不住寒彻骨的剑锋。 “碎婴剑,你尽管来。” 其实在动手之前,他就隐隐有预感,他走不出这座荒原了。 触见隐秘,骤然被追杀,远遁三万里,血溅十四州,蓬山的缉凶令从来没有哪一次像对他那样迅如雷霆,认识或不认识的修士都想在巨额悬赏里分一杯羹,谎言和刀光剑影把他掩埋,两个多月了,他已是强弩之末。 在无边雪原上,看见她提着一盏青灯,踏着满途风雪,如一缕浅淡幽风吹入昏黑世界,他想,要是死在她的手里,倒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曲不询缄默许久。 沈如晚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沉默不语,她扶着鬓角,垂眸望着点点粼光的湖面,也沉默了一会儿,收拾好纷乱复杂的心绪,又重新说下去,“这种花以人身为花田,花开后即成药,药性不弱于几种起死人肉白骨的至宝灵药,只是功效单一了些,应用起来有局限。” 这些年来,她花了许多精力去探究七夜白,除了没有亲手种下一朵用以研究外,对七夜白可以说颇有了解。 “倘若不深究七夜白成活的条件,这种花就像是一场奇迹。”沈如晚说着说着,有些出神,她顿了一会儿,慢慢地说,“真想知道是哪位前辈,能培育出这样的奇迹。” 曲不询不由偏过眼去看她。 沈如晚只是垂着眼眸,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 她沉静不语时,便如春山云雾,任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却又忍不住去想。 一剑穿心,坠入归墟前,他也曾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看她冰雪神容都解冻,眸光忡怔如凝泪,下意识伸手来拉他,指尖擦过他掌心,如他转瞬消逝的最后神智,成了一拂即逝的幻梦泡影。 曲不询坐在那半晌。 他霍然回头,直直看向她,“你对七夜白很了解。” 沈如晚抬头看他,微怔。 “对。”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隔了这么长时间忽然发问,一惊一乍。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你不反感它。” 原来是为这个。 沈如晚神色很淡,明知这问题背后还若有似无地藏着与道义有关的揣度,却没有一点犹疑,“花草无善恶,是用它做恶事满足自己利欲的人该杀。” 抛开那些借机行恶的人不提,七夜白就是一种奇迹般的灵植。 没有任何一个钻研木行道法的修士会对它无动于衷。 她不屑伪饰。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也行。”他笑了一下,腿一抬,又盘坐在船头,不再看她,悠悠望向平静湖面。 沈如晚皱眉。 曲不询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伸手往怀里一掏,竟掏出一包瓜子来。 他三两下拆开纸包,自己随手抓了一把,手一伸,把纸包托着半包瓜子伸到她面前。 沈如晚盯着那包葵花子看了好半天。 她不伸手,曲不询也不动,掌心托着那包瓜子,稳稳地伸在她面前。 沈如晚抿了抿唇,终于伸手,在他掌心虚虚地抓了一把,捞住零星几颗瓜子,拢在手里。 曲不询的手在半空中顿了片刻。 不过转瞬,他五指一拢,把那纸包合上,握在掌心里,从容地收回来。 轻舟微荡,碧水潺潺,谁也没着意去控制船行,不经意间舢板摇摇晃晃,竟又漂回了那片浩浩荡荡的连天荷叶旁。 沈如晚垂眸看掌心那几粒瓜子。 这样吵吵嚷嚷会出声的零嘴,其实她不怎么爱吃。 她不吃瓜子,曲不询却是真的吃,潺潺水声里时不时响起咔咔声,竟不觉吵闹,与水声浪声相和,莫名竟有种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悠然之感。 沈如晚目光若有似无地朝他看了一会儿。 曲不询仿若未觉,依旧闲闲地望着远处湖面,动也没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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