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是曲不询和沈如晚这样的修士,当然不需要这么麻烦,灵气催动间,这样的小土丘转眼便能炸开。 可鸦道长只是个没有灵力、未能引气入体的异人,能做到这一步,非得是头脑灵活、很有想法才行。 “他倒确实有点歪才。”沈如晚微微诧异。 她当真没有想到,学阵法学得一塌糊涂的鸦道长,在别的方面居然做得很不错,难怪敢主动请缨说动东仪岛岛民修建龙王庙。 可他有这样的能力,怎么就不能好好学学阵法再动手呢? 曲不询听她不解,沉默了片刻。 “沈如晚,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的要求太高了?”他说,“这世上不是每个修士都能如你,什么都会,样样精通。” 他像是在委婉地指责她不食人间烟火。 “我的阵法并不好,我也没有对他高要求,”沈如晚不由皱着眉反驳,“他还不如我师弟刚拜师时了解阵法——你不要以为我师弟是什么天才,他在蓬山同期弟子里能排倒数。” 曲不询挑眉,“倒数多少?” 沈如晚的师尊在整个修仙界也小有威望,担任第九阁的副阁主,是很有名的木行道法修士,许多成名多年的炼丹师都与他交好,就为了能在需要时从他那拿到最好的灵药。 这样的灵植大师,门下的弟子怎么会差? 沈如晚一顿。 “倒数一千五。”她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曲不询忍不住笑,“蓬山一年也就四五千弟子,倒数一千五,好歹也算中游。” 沈如晚拿自家师弟和鸦道长这个还没引气入体的异人比,真不知道是谁更委屈。 “你是往来无白丁,眼光太高。”曲不询语气轻松,“你觉得学来容易,旁人却要付出更多努力。蓬山弟子入门前三年,个个都要去参道堂考学,最终能列席闻道学宫的又能有几人?更何况散修想要学艺,路更难走。” 参道堂是引导蓬山新入门弟子了解修仙界、接触各类道法基础的地方,类似于学堂。凡是蓬山弟子,需在参道堂待上三年才能择选之后分入哪一阁修行。 至于闻道学宫,则必须是在离开参道堂三年后,通过具体修行道法的考核,才能进入求学,弟子数量较蓬山所有弟子的数量而言,少之又少。而在闻道学宫讲授的先生,则都是各阁的长老阁主。 沈如晚当年就是成功进入闻道学宫,这才被师尊看中,收入门下的。 虽然……最后她师尊绝对是后悔极了。 她想到这里,忽然抬眸。 “你对蓬山似乎很是了解?”她盯着曲不询,不无狐疑。 参道堂、闻道学宫,这都是在蓬山有过亲身经历的人才说得出的,外人就算打探得再详细,也难设身处地。 曲不询眉心微跳。 “你就不许我有几个蓬山的朋友?”他若无其事地反问。 这倒也说得通,倘若朋友聚会时有人一五一十提及,曲不询记住也很正常。 可沈如晚总觉未能释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问题上刨根究底,可有时和曲不询待在一起,总有一种从心底涌起的熟悉感,让她难以忍受地去探究。 “不对。”她斩钉截铁,“宗门从未公布每年新入门弟子的人数和在册弟子的总人数,寻常弟子根本不知道蓬山具体规模。你能说出蓬山每年弟子人数,这不是随便哪个普通弟子能说出来的。” 就连沈如晚自己,也是在听命于掌教宁听澜后,才能查看蓬山金册,得知宗门的具体情况。 曲不询认识了什么地位不低还大嘴巴的蓬山弟子,才从对方那里得知的消息? 说得严重些,这都能算得上滥用职权、泄露宗门信息了。 “既然你说你是从朋友那听来的,”沈如晚似笑非笑,“你倒是说说,你的这个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曲不询无言。 千算万算,没想到在这随口一提里露了马脚,她未免也太敏锐。 蓬山上下,有资格接触金册,随口说出宗门大致规模的,不多不少也就几百上千人,每一个都有名有姓,一旦说出姓名和所属阁,立马就能准确查到有没有这个人,编一个是不行的。可若是说个确有其人的,说不定沈如晚还刚好认识。 更何况,十年白驹过隙,他从归墟出来后,早已物是人非,蓬山的精英弟子,只怕也早就换了新人。 沈如晚凝视他。 “不可以说?”她问。 曲不询和她对视片刻。 “倒也不是不能说,”他忽然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就是面对你,不知道该不该说。” 沈如晚微微凝眉。 “那你考虑的结果呢?”她问。 曲不询笑了笑。 “我是无所谓啊。”他说,“你要是想知道,我当然可以告诉你那个朋友是谁。” 沈如晚盯住他。 “你就这么说出你朋友的名字,他不会介意?”她问。 其实曲不询不愿意告诉她,沈如晚才觉得正常。 有资格见金册的弟子私下里对亲近朋友透露一二,蓬山查得并不怎么严,可若是有人专程去追究,对方难免是要吃挂落的。她和曲不询才认识几天?他怎么可能把亲近朋友的名字告诉她? “早就死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了,还管什么介意不介意。”曲不询无所谓地说,“真要介意,他得从地底下爬出来找我算账。” 沈如晚眉头紧锁。 “死了?”她微怔,“那你说吧,我看看我认不认识。” 曲不询目光落在她身上,渐渐凝住。 “我那个朋友,叫长孙寒。”他慢慢地说。
第22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 晴日高照, 直直照落在沈如晚白皙的面颊上。 她是那种骨相惊艳、世无其二的美,颊边骨肉匀停,绘成最曼丽又干脆的一抹线条, 仿佛含情, 但实在不多。 平日里, 她总是一副冷淡模样,仿佛脾气很不好惹, 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细看去,其实懒倦比冷淡更多, 她永远是了无意趣多于冷漠不耐,只要旁人不影响到她,便可相安无事。 可当曲不询说出“长孙寒”这个名字时, 这副懒倦无意趣的神态, 却仿佛被按下了什么机关一般,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变了。 沈如晚目光一瞬凝注, 死死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 变成一片冰冷的空白。 这骤变不可谓不明显, 背后隐藏的态度似乎也不需过多赘述。 曲不询不知道为什么抬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微妙的尴尬。 他本来是想说出自己的名字,试探一下沈如晚对“长孙寒”的态度,倘若她还算温和,也许当年对他那点温存和信任还保留着,那也许往后他便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为当年的罪名做些辩白。 可沈如晚神色骤冷如冰……后面的话, 也实在没必要说下去了。 曲不询干咳一声。 “看吧, 我怎么说的?”他若无其事地说, “我就说你未必愿意听吧。” 沈如晚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你的朋友是长孙寒?”她一字一顿,像冷涩的冰泉。 曲不询在心里叹气。 怎么她提起长孙寒的语气,竟和十年前对他的模样完全不似一个人?难道是杀过一回的死人,便半点也不必再予温存了吗? “就算世人皆知长孙寒死在你剑下,你也不必对我这个多年前的长孙寒旧友斩草除根吧?”他懒洋洋地说着,仿佛浑然不觉她冰冷的神色,“长孙寒是长孙寒,我是我,纵然是曾经喝过酒的朋友,十年过去了,也早就成陌路人了,你放心,我是没功夫给他报仇的。” 沈如晚冷淡目光扫过他眉眼。 “一起喝酒?”她质疑,“长孙寒不喝酒。” 曲不询耸耸肩。 长孙寒是不喝酒,可长孙寒这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一看就知道,长孙寒还在的时候,你和他一定没什么交情。”曲不询口吻笃定,斩钉截铁,“你要是和他很熟就知道了,他这人,去了头就是个酒坛,嗜酒如命,只是在人前会装样子罢了。” 沈如晚简直难以置信! 她目光在他脸上不断逡巡,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似乎想从他眼角眉梢找到些说谎的痕迹,可曲不询神色稳稳的没有半点波澜,根本不似作假。 若是曲不询随口说了长孙寒的名字来糊弄她……他也没必要和一个修仙界人尽皆知的大魔头扯上关系啊? “你——”她开口又顿住,心绪叠起,只觉得过去十年里受到的震动都没有这一刻多,她心情极度复杂地看着曲不询,“那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酒肆啊,喝酒认识的,把盏言欢,几杯下去就称兄道弟了。”曲不询张口就来,“当时长孙寒就跟我说,蓬山十八阁的首徒实在不是人当的,每旬先要去和掌教、各个阁主核对本旬的计划,辅助七政厅分派任务,在所有堂部阁中充当机动人员,哪里需要就去哪里,旬末还要辅助稽算堂核对开支……” 一桩桩、一件件,都非得是真正接触过蓬山整体运行的人才能脱口而出的,就连沈如晚知道的也没有那么详细。 “你说事情这么多,全都要靠他这个蓬山大师兄协调,他要是不装得像样一点,你们谁会信服他?”曲不询语重心长,“但是人装得久了总会累,也需要释放自己,长孙寒出了蓬山,当然就会放飞自我,狠狠喝个不醉不归。”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曲不询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她记忆中长孙寒卓尔不群形象碎裂的声音。 “那,那你和他关系好到能听他说起这些了,你竟然不打算为他报仇?”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直到说完第一句,后面的思绪才走上正轨,“这和你之前说的,为了给朋友报仇,不顾危险,多年追寻七夜白踪迹,似乎有些矛盾啊?” 若真是为朋友义薄云天两肋插刀,何至于对长孙寒的死半点不在乎? 曲不询眉毛都没动一下。 “一个是生死至交,一个是酒肉朋友,能一样吗?”他反问,“长孙寒喝醉了什么都能说,这能怪我长耳朵了吗?” 沈如晚默默抚了一下心口。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她断然结束这个话题。 再说下去,她过去的二十年都要碎了。 “不管你要不要报仇,我都奉陪。”她说,“随便你。” 曲不询看她。 总算是不再细究方才的问题了。 “你就放心吧。”他漫不经心地说,“就算是长孙寒从地底下爬出来见你,他也不一定会找你报仇。” 沈如晚瞥他一眼。 长孙寒死的那一夜,他又不在附近,他又知道长孙寒不恨她、不想杀她报仇了? “我说真的,”曲不询看着她,笑了一下,“说不定他见到你时,只想三杯两盏淡酒,从早喝到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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