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有一点不耐烦, 但也只是无奈, 并没有多少怒气。 萧天炀忍不住又问:“君上每回都是带别人来观光么。” “仙君为何有这么多问题?” “因为我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而且一时半会也无法去贵教地盘翻阅卷宗?” 七杀星微微摇头, “我不知仙君会如何选择,但除了第一回 之外,后面我带人来此处,他们都不止是来看风景的。” 这破地方也没什么风景。 萧天炀暗想道,“你说第——” 话音戛然而止。 他们这一路穿过的殿堂,其实稍有些坡度,只是不太明显,然而因为走得时间很久,所以两人必然是走到了魔域的地下。 那燃烧着暗红火焰的铜盆消失了。 当他们走到尽头,上方的穹顶越来越高,前面出现了一个无比广阔的深坑,少说有数千丈见方。 坑坑洼洼的地面满是裂痕,青铜地砖四分五裂,露出插满骨片的暗黑焦土。 各类暗色的晶石矗立着,上面缠绕着细细的光环,密密麻麻的咒文浮动其间,在数百座晶石的环绕之下,这深坑的正中间,有一团漆黑巨大的不明物质。 萧天炀看清了那个东西。 ——他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什么,倘若将它缩小几百倍,可能乍一看会让人觉得像个大型魔物。 然而此时此刻,他眼中呈现的,那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生物,几乎有一座城镇的尺寸。 它躯体的形状非常不规则,勉强算是个椭圆,仿佛是由无数个硕大的臃肿肉块组成,外面沾满了粘稠的黑色胶状物质,下半部分更多的是液态,周遭地面都淌出无数黑色水痕。 这里的浊气有多浓烈已经不用说了。 除了浊气之外,他几乎感觉不到别的存在。 七杀星就站在一步之遥的位置,萧天炀却觉得她整个人和一团浊气也没什么区别。 他看着那深坑里的漆黑生物,它那怪异庞大的形体塞满了凹陷的地面,一坨一坨凸起的肉块朝着不同方向蠕动着,偶尔又闪烁起腥红的光点,成片的红光宛如无数只满怀恶意的眼眸,在阴影中窥伺着外界,很快又归于黑暗。 萧天炀观察了片刻,“之前在会海峰的时候,在天空中,贵教主召唤出的那个东西,就是这个?” 没等七杀星回答,他又继续道:“或者说,是它的一部分?” 七杀星微微摇头,“这是黑星的本体,你那日见到的,只是它意识的投影。” 萧天炀一惊,“类似神念?” “差不多。” 七杀星轻叹一声,“这个距离了,仙君还没感觉到它的力量么?” 萧天炀:“我只是觉得有很多浊气。” 七杀星无言地叹气。 纵然她脸上没有鲜明的表情,萧天炀也看出那是不想多说的意思,“哦,所以那就是。” 七杀星开始继续向前走,“仙君可以好好思量自己想要拿什么交换了。” 萧天炀一愣,“什么?” 七杀星:“……仙君哪个字没听清楚?” 萧天炀皱起眉,“我并非天赐之体,有什么可以献祭的?再说我已经是魔修了。” 七杀星:“倘若你在现世,那确实唯有使用七绝祭生秘咒印,献祭天赐之体换取天浊之体,然而你已经在这里了。” 她稍稍一停,“能够行至黑星面前的人,可以用自己有的一切交换,记忆,思想,感情,快乐,痛苦,愤怒,乃至各种情绪都可以,换取的也未必是天浊之体,也可以是别的。” 萧天炀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伸手按住了这位魔君的肩膀,“君上又交换了什么?” 七杀星微微侧过头,“仙君指的是?” 萧天炀看向那张被遮掩了半边的苍白面容。 那缺失血色的薄唇毫无起伏,看不出半点笑意,却也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你方才说除了第一次?所以你第一次来这里,就是为了献祭以交换力量对么?你将什么献给它了?” 萧天炀平静地道:“你的眼睛?你的感情?你的回忆?你的——” “仙君不用猜了。” 七杀星攥住了他的腕子,似乎没怎么用力,却轻松地将他的手拿了下来,“我给了它许多东西。” 萧天炀目光下移,看向捏住自己腕骨的手掌,那修长的五指也覆盖着冰冷坚硬的甲胄,指爪锋利如刀。 他们的身高只相差寸许,他微微低头看着她,视线落在对方的面甲上,“为什么?” 七杀星一动不动,“因为除了那些,我一无所有。” “我以为你会说因为你想报仇。” 七杀星默然片刻,“你更想报仇,不是么,那是你的家人——” 萧天炀用力甩了她的手,“是吗,只是我的家人?” 七杀星再次叹息一声,似乎有些疲惫,“仙君希望我说什么呢?” 萧天炀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 一身红衣的俊美青年慢慢后退了两步,然后抬起了手,手掌遮住了对方的上半脸,只看着那硬挺的鼻梁和缺血的薄唇。 ——记忆深处或许有过这张脸,更圆润稚嫩些,没有这么苍白瘦削,也没有这种棱角分明的轮廓。 但那时她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并非孩童,故此与如今这青年模样其实也没有差得太多。 那时她的脸也不曾被这冰冷的护面遮掩,只是蒙着柔软的绸布。 萧家的小姐少爷们无人不知,他们未来三嫂或是三弟妹的眼睛生而有疾,几乎不能视物,也不得随意见光,需得常年上药。 “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还敢要求君上说什么?” 萧天炀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说那鹭山府掌教看上你的天赐之体,因你与我三哥订婚,王喬那厮为了让你无牵无挂拜入鹭山府,才害死我萧家满门?还是说若非大舅办了那宴席,其中恰巧有鹭山府的管事,才让你被发觉?” 七杀星淡淡道:“兰因絮果,现业谁深,如今何必再说这些?仙君请自便吧。”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萧天炀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伸手一拳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何必再说?你他娘的就只有这句话?” ——这下他并没有留手,那布满嶙峋利刺的肩甲瞬间碎裂,然而却没有血肉四溅、骨茬横飞的场景。 她伤口的截面处蠕动着无数细细的黑色触须,空中溅射的也是粘稠的黑色液体,很快又如同时光倒流般悉数反扑回来,融入了伤口之中。 眨眼间,那被打碎一块的肩膀已经复原。 七杀星轻轻弯起嘴角,反手也是一拳,直接打在了他的头上。 “你他爹的又想听什么?” 她冷笑着反问,“听我痛哭流涕说我如何对不起你们家?你想听吗?” 萧天炀躲闪不及,整个脑袋都被打爆,鲜血、肉脂、骨茬漫天爆射,在空中又化作黑雾。 他那失去头颅的脖颈断口上,也开始冒出细细的黑色触须,无数纤细的雾流状触须疯狂伸长,连接了空中的黑雾。 脑袋也重新长了回来。 “你并不曾对不住我们,我也不想听这话——” 萧天炀按了按自己的脖颈,“在那屋顶塌下之前,你已经‘看’到会发生什么,你为了救下七妹暴露了你自己,一切都被管事看到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天目。” 他的师妹曾经帮过的吕燕,那儿女丈夫皆被穆蕲杀死的人,就有一种颇为罕见的天赐之体,被称为地眼。 地眼的拥有者们,在触碰到一些活物或者死物包括尸体时,能看到与之相关的一部分过去。 这种体质虽然不常见,但在修士看来,却也算不得珍贵,因为修士们对活人可以攫魂搜魂,对死物可以使显往之术。 有许多办法去探究过去的事。 但是—— 与地眼相对的另一种体质,被称为天目。 拥有这种天赐之体的人,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 天目的拥有者凤毛麟角,甚至在天赐之体中,用万里挑一来形容都不夸张。 而且,已有记载的天目,也最多只能看到短短一瞬后的事情。 因为天目和地眼一样,拥有这种体质的人都没有灵根,所以只是普通人,那一瞬间几乎不够他们做出什么反应。 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地眼的力量大多是通过身体接触来激活,天目却可以只用眼睛注视目标,就会收到那些未来相关的画面。 “是。” 七杀星淡淡道,“从小便是如此,我看到的将来,有时就是下一刻,有时是几日之后。” 有些地眼能看到几个月前的事,相比之下她这种水平好像不怎么样。 然而,天目看到的是将来,她已经远超所有书上记载过的天目拥有者了。 过去他其实也不知道天目的存在,纵然这些年知道了,一开始却也不晓得天赐之体能拿来献祭。 所以他查了很久,终究也没能接触到真相。 直至后面被师弟和师妹提醒,他终于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拥有天赐之体、并且和萧家有紧密关系的人。 “王喬想要你做什么?让你变成魔修给他干活儿?” “……他那时已经修炼了浊气,倘若我对他全心全意信任,我就可以献祭我的眼睛,为了他换取修为,但这必须是我自愿的。” “不能用法术控制你?” “不能。那就不是自愿。” 所以鹭山府掌教要杀尽她的亲族。 萧天炀闭了闭眼。 他如今也一百余岁了,在萧家待的日子还不满十年,只是岁数的零头。 然而许多事却是记忆犹新,如在昨日。 譬如说大舅走镖时险些被妖兽杀了,是一个鹭山府修士将他救了,他回家后要举办宴会答谢那修士,彼时大人们在前院宴客,那些不满十五岁的小辈们在后院玩闹,其中恰巧就有与萧三少爷订了娃娃亲的乔家小姐。 因为乔家人早年救助过萧家老太太,萧家给乔家一笔丰厚的报酬后,两家偶尔有些来往,其中有两对夫妻互相交好,便早早定了婚约。 他们定下婚约时,并没有指明谁和谁,只是想两家结个姻亲。 那娃娃亲并非是一定要履行的,若是将来孩子之间看不对眼,大人们自然也会作罢,只当玩笑。 若是互相看上了,那就是好事一桩。 后来乔家人遭逢意外,只剩下两个老仆与尚在牙牙学语才没能出门的二小姐。 萧家经常照拂她们,乔二小姐岁数稍长,就常被萧家的姨母们带来做客,她与萧三少爷岁数相近,自小相识,也玩到了一处。 那场宴会举行时,两人就在后院的屋檐下看荷花,谁知水上的一座四角亭塌了,险些将萧七小姐砸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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