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那种寻常人家买来寻妻子开心的小饰物。 木桌角落,燃着一顶小小的香烛,火苗细小,微微闪动,像是在祭奠谁。 祁执业应该也在想,这是在祭奠谁,半晌,他才想起日子似的,恍然道:“原来又过了一年。” 云闲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 应该是他父母的忌日。 笑面佛陀果然是想从这里下手,可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门外有外门弟子的交谈声传来: “那个李乡贤又回来了,据说这次给寺里捐了一道佛陀金身,十米那么高,搬进来都费了好大的劲。” “纯金的?不会吧?那住持收了吗?” “不收也没有办法啊。早都说了不需要,这么大一尊佛像直接送到门口,除了寺庙还有谁能接收,总不可能再让那群工人再搬回去吧。上山容易下山难啊,一不小心要压死人的。” “这已经是捐的第三尊金身了吧……真是诚心啊。这次好像还带了儿女来,要让儿女也先受熏陶呢,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两个小孩有模有样的,跟小沙弥比起来也不差。” 话语中满是憧憬崇敬,云闲瞬间想起了此前祁执业说的话。 十里八乡的大善人,山匪,血海深仇。 ……完了! 祁执业放在桌上的手指逐渐收紧,他短促地呼吸了一下,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那两个外门弟子剃了头,看见他,慌张道:“祁师兄?我们吵到你了吗?对不住啊。” 祁执业径直问:“你们说的那人,现在在哪里?” “你说李乡贤吗?”外门弟子道:“现在就在主殿,跟大师兄说话呢。” 祁执业点头,然后转身向主殿走去。青砖小路和竹林在耳后呼啸而过,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紧绷,呼吸声也越来越重,一路绕过了不少信众,撞到了不少人的肩膀,顶着众人莫名的视线,站在了主殿之前。 佛寺之内禁止随意跑动,他像一个异类。祁执业迈入主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背影。 着官服,腰间佩玉,身型富态,身边站着个温婉的中年女子,一对儿女正跪坐在蒲团之上,面上满是向往好奇,天真纯澈。 他正在和大师兄交谈: “李乡贤不必再捐佛像了。心诚即可。贫僧听闻你前阵日子治理水患,救下了下游几十家百姓,这便已是功德无量。” 那人微微摇头,道:“这不过是我该做的。” 大师兄道:“盛世之下,多少官员无法做到像乡贤这般?不必妄自菲薄。” “……是吗。”李乡贤垂头道:“我只不过是在,赎清我的罪过。” 他捐了十几尊大大小小的佛像,自己竟不敢抬头看佛。 大师兄似乎察觉了声音,见祁执业静静立在不远处,神情有些诧异,道:“执业,你怎么来了?” 平日不都觉得吵闹所以不来么? 李乡贤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但不失温和地向后转头,问道:“这位是……?” 祁执业的呼吸骤然停顿。 眉眼,五官,身形,那颗痣,和当年残杀他父母的人一一对应,他的鼻息间泛起当年的血腥味,和那人火光中猖狂难听的笑声: “来,给你刀。你把他们都杀了,我就信你是无辜的。”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救了什么人?不如救条狗。信佛的人都像你们一样这么蠢吗?大善人?告诉你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哈哈哈哈哈!!” 他唇齿间开始溢出血腥味,一如当年蜷缩在衣柜中那般,微微战栗。 是你。 是你! “这是祁执业,我佛门的弟子。”大师兄也向祁执业道:“执业,这是李乡贤,前年到这儿走马上任,为百姓谋了不少福祉,救下不少性命,实在令人钦佩。” 李乡贤又露出每次听到这种话的不安苦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大师兄看了眼天色,道:“既然你来了,那你就帮李乡贤解签吧,师父马上回来,我得去准备一下。” 祁执业咬牙。 大师兄:“执业?” “好。”祁执业在李乡贤面前坐下,道:“……我来。” 大殿内顷刻只剩下他与李乡贤一家。 李乡贤将签递给他,见他手指颤抖,还温和安抚道:“不必紧张。看你这么年轻,很少出来帮忙解签么?” 祁执业闷不做声。 他也不觉被冒犯,而是看了眼身后那尊金身佛像的脚跟,微微抿了抿唇,道:“小师父,你最近有见过明光大师么?” 祁执业抬眼看他,眼中满是血丝:“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乡贤一怔,连忙道:“没什么,只是问问。小,小师父,你怎么了?身体不适?要不要叫那位大师回来?” 祁执业定定看着他。 眼前之人着官服,一身甩脱不掉的温文儒雅之色,好像自出生开始就这么善良,就这么大义,就这么,毫无错处。 “你方才说,你在赎罪。”祁执业问:“你在赎什么罪?” 想必自从升官以来,不知多少年没人敢这么问他了,李乡贤一愣,却匆忙转眼:“我……有罪。” 祁执业:“什么罪?你放过火,你杀过人?” 李乡贤神色骤然紧绷,倏地转回眼,二人视线相对,满是快要崩裂而开的怒意。 “小师父,你什么意思?”李乡贤看向那头困惑看来的妻女,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来解个签……” 祁执业将那张签展开。 大凶。 十几年来从没抽中过大凶,李乡贤面色一白,他缓缓抬眼,看见了祁执业耳边的半只红石耳坠,视线震颤,喉结瞬间僵硬,嘴唇轻轻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看来,你也有印象。”祁执业越来越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我还以为你已经骗到把自己骗过去了。大善人?大乡贤??现在又开始信佛了?你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啊?!!你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了吗?!” 声音极大,那头的妻子诧异,就要过来,李乡贤对她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殿外的佛门弟子也察觉到了动静,刚想靠近,一道金光结界锁住殿门,祁执业收手,缓缓站了起来。 李乡贤垂头,不说话。 祁执业漠然道:“你也配站在这里。” “……你是他们的孩子吗。”李乡贤惨然道:“我,当时……听见了呼吸声。我知道,衣柜里有人,我……” “那又怎么样?”祁执业胸口剧烈起伏,吼道:“你明明可以杀我全家,但你留下了我,我是不是要谢谢你?谢你留我一命,你没赶尽杀绝?!” 李乡贤又闭口不言了。 “你说话啊?大官人,你这张嘴骗了多少人。”祁执业道:“赎罪,你赎得了吗?” “……”李乡贤颤道:“我明白那是我的血债。我很后悔,这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那张大凶的纸签落到地上,被他颤抖着捡起来铺好,他唇色惨白,像是也压抑了许多年:“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补。我十几岁那年就是个,最恶最无知的怪物,我,我什么都不懂,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善恶观,我跟着那群人干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丑事……我不能否认!但最让我痛苦的不是我干了这些事,而是之后才让我明白,自己究竟是有多么不堪为人……” 祁执业冷冷看着他。 “你一定很恨我吧。你自然恨我,我……我知道,你要是早些见到我,肯定会一刀杀了我。”李乡贤惨道:“我也想过,干脆死了就好。可我,如果活在这世间一遭,就为了干这些不是人的事,我对不起我的生母……你应该觉得我在找借口吧,我悬梁了好几次,是我懦弱,我还是没有自裁的勇气。” “我开始读书。越读书,越觉得痛苦,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我曾做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知道……” 李乡贤已经不是在和祁执业说话了,他看着结界外心急如焚的妻儿,喃喃道:“我开始赎罪。我去考功名,我去当官,我救下了无数个人,我捐佛像,可我还是骗不了我自己。” 祁执业的脚踏过那张纸签,见他毫无反抗地坐在那里,心中的怒火反倒越涨越高:“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放过你?” “……不。”李乡贤垂眼,温和面上是一副赴死之态,他道:“双手已然染血,罪便再也赎不清。” 祁执业怒极反笑:“哈哈!你实在太懂佛法了!!” “我早该死了,只是苟活到现在。”李乡贤最后看了眼自己懵懂的儿女,终于黯然流泪道:“小师父,你杀我,能不能放过我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当年我……” 祁执业:“你还敢跟我提当年?!!” “不,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对不住,我真的。真的对不住!!”李乡贤哀求道:“但至少,让他们走开吧,让他们回避一下好不好?至少不要让他们看到,孩子还小,他们……求求你……” 祁执业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天灵盖上,悬而未决。 他看着手下闭目等死的仇人,焦躁到双目发红,手指颤动地更加厉害。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在装!全部都是谎言!!是为了让自己同情,是为了让自己放过他。绝对是这样的,这种人……这种人……他怎么可能真心觉得自己错了,怎么可能真的用命来祈求对方原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也配信佛,他也配悔过?!他悔过了,那自己的父母算什么,他们还有原谅的机会吗?! 大师兄早已返回,在外跟着众人一同损毁结界,大声喊叫着什么,其余人一片震惊,祁执业面色冷肃,杀意起伏,最后,漠然道:“佛祖会原谅你,我不会。” 他手指颤动一瞬,猛地收紧,在最后那一刻,听到李乡贤微不可闻的一句: “……阿弥陀佛。” 祁执业怒极神色一僵。 鲜血喷溅,那人毫无反抗,身体软软倒下,甚至面上还带着解脱的笑意,结界终于被打开,大师兄惊怒的吼声,信众恐惧的尖叫声,女人不可置信的眼神,还有那刚从转角走过来的一对儿女。 二人手中的小木鱼滚落到了地上,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茫然地扑到尸体面前,道:“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祁执业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也不想再做出任何反应了。 “……父亲!父亲!!父亲!!!”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地摸索着,试图让失去了生息的父亲坐起来,却因为太重,一次一次地滑落。 李乡贤已经死了。被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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