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这些人圈养在莲座之中,有饭吃,有水喝,每天和和乐乐。他们自然不会因为有冲突而产生恶意。就算有,也因为抵不过对天罚的恐惧,所以不敢生出。”云闲向前一步,道:“你试过吗?若是把他们放在一个恶劣环境里,稍微不劳作就吃不起饭要被饿死,被征着重税,地里就种五个苞米自己只能吃到半个,就像当年的法喜宏愿国民,你觉得是他们愚蠢恶毒,市侩低俗,可在同一处境中,莲座之人还能这样吗?” 笑面佛陀一怔。 “你说莲座人都向善,是因为你将他们恶之一面抽出了。你实验的那些人性情大变,所以你觉得你成功了。”云闲道:“不,你从来就没有成功过。不然为什么,那些被你放归回去的人,明明没有到岁数,却还是被天罚身亡?他们不是向善了吗?为什么还会对其他人产生杀意?” “一念善恶,你要如何用此来审判一个人!” 场面寂静了一瞬,笑面佛陀神色一变,竟是愈发狰狞:“可笑!!胡言乱语!!你在给恶人找理由?!大家都是如此,芳菲为何便不会对同类下手??是她过的比其他人要好多少吗?” “我没有给他们找理由。纯粹的善人,纯粹的恶人,又有多少?大多数普通人只能随大流,为求自保,说善肯定不是,但说恶,又算不得极恶。”云闲摇头道:“即使是再美好的桃花源,也会有人报持恶意,再深重的淤泥,也会有人心存善念,你从前是佛门弟子,难道还能不知吗。” “我从前是……佛门弟子……”笑面佛陀眼前像是闪过什么,竟是惨然一笑,“我宁愿我从未是过。” 祁执业的指尖微微一蜷。 笑面佛陀这罕见的似人神情只表露了一瞬,又迅速被坚冰所包裹:“恶意,和杀意,不同。若是有人跨过了那一道底线,他便不能称之为人,当受天罚。” “……可杀意,与杀意,也不同。” 云闲像是有些犹豫,最后仍是避开不提,“离杀意到付诸行动,有太长的距离了。不论前因如何,我对一人有杀意,并打算下手,可那天我突然看到我年迈的双亲,我觉得我不可以这样做,于是我收手了。这是杀意。我已经筹划好时间了,也定下计划了,可临到最后一瞬,我想起他可能会很痛,会流血而死,我觉得无法承受,所以我收手了。这是杀意。甚至,我已经下手了,他受了伤,躺在地上哀嚎,我惊觉我自己做了什么,连忙为他疗伤止血,并去自首——这也是杀意。可哪个该死,哪个又不该死?” 笑面佛陀瞬间被激怒了,她咆哮道:“难道这世上还有需要谅解的杀意吗?!!” “……明仁前辈。”云闲面色唇色都一片惨白,她看向笑面佛陀,用极低的声音道:“那为什么,令堂想要杀死你时,你并没有感到杀意呢?” 当时,笑面佛陀就已入魔,若是她的母亲真有杀意,何必等到进门,在产生念头的那一瞬间,便会当场暴毙而亡。 她或许也是一直抱着这般念头,可那枕头压在她的面上,如同儿时无数次温和的触摸,娘的眼泪却不是因为欣喜,一串串如露珠般打在她僵直的手背上。 “润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娘不能再让你这样下去了……原谅娘……” 枕头上的力道颤抖,或许是因为年迈,或许是因为不舍。想用这种方式杀死一个修真者,简直天真地令人发笑,可笑面佛陀大睁着眼,心中无波无澜,只有一个黑暗的念头在心头无助咆哮—— “她真的想要杀我。她是真的想要杀我!!” 笑面佛陀可以依旧坚持看不见那明显是自己造成的伤势,可以依旧坚持那是天罚,强行忽视一切不合理的衔接处,但她却在此刻,浮出了一个轻飘飘的念头。 或许娘是想杀她,但娘可能更想的是杀掉自己。 娘怎么会不知道她会发现,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是在祈求她醒来,是在祈求她结束这场折磨吗? 因为她做了这一切,所以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场解脱? 笑面佛陀僵在半空之中,一时之间竟没有说话。 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底下人群还在涌动,紫金钵的金光重又亮起,明光口吐鲜血,缓缓坐起。 从小到大,祁执业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的神情。明光大师偶尔会发怒,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不大喜大悲的稳重模样。在晚辈心中,长辈一向都是无坚不摧、能够遮风挡雨的堡垒,第一次,他又看出了无力。 就像明仁第一次看见住持面上的无能为力般,他怔住了。 “是我的错。”明光道:“明仁,是我的错。” 笑面佛陀漠然道:“不要叫我这个名字。” “……”明光道:“是我没有早点发现,是我太软弱。认清自己没有能力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我早在那年就知道,我不如你,我也没有任何能够统领佛门的才能。所以,住持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让我去救援,我便去救援,让我回山,我便回山。让我去大战,我便去大战,让我留在佛门,我便留在佛门。假如我那时在场,假如我追上去了,假如我找到你了,那事情会不会就不……” “跟你有什么关系?”笑面佛陀不知为何而发怒:“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明光霜白眉毛微敛,他将紫金钵拿起,道:“是我的错。” 话语中竟透出一种决然。 祁执业道:“师父!” 血雾间,本该散去的芳菲幻影竟然又出现在了笑面佛陀的视线中。 几十年来,她将这三个幻影碎了又凝,凝了又碎。每一次看到她们,笑面佛陀就感到一阵剜心般的痛楚。她甚至没办法化出正常样子的芳菲,只要想起,就是死时的惨状,一次又一次,像是凌迟。但她太孤独了,她需要有人陪着。 她太想芳菲还活着了,她有时还会和幻影聊聊天。 本该趋于稳定的神识再度开始混乱,她将幻影挥散,可如鬼魅般,面色青白的芳菲又出现在她眼前。 笑面佛陀道:“你要说什么?” 芳菲张口,说:“是我的错。” 莫名其妙!!笑面佛陀将她捏碎了。可一个芳菲消失了,另一个又出现,又张口说“是我的错”,笑面佛陀心中如火在灼烧,她捏碎了一个又一个,可每一个都在说“是我的错”,终于,她控制不住地怒吼道:“你有什么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啊???” 芳菲静静看着她,似笑似哭,生动如真人:“我该早点联络你的。你给我的木像,我不舍得摔碎。要是我能早点见到你就好了。要是能再跟你说一句话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笑面佛陀道:“就算我早点过去,你以为你就不会死吗?!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无辜的人……” “如果早点见到你。”芳菲静静说:“我就能亲口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了。” 笑面佛陀呆住了。 有一瞬间,她扭曲的神色竟看上去有点想要落泪。 芳菲还在重复:“是我的错。”“如果能早点告诉你。”“是我的错……”笑面佛陀打不走,挥不散,只捂住耳朵,道:“你在说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芳菲!明明,明明和你就没有关系啊!!”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只是个普通人,是个再无辜不过的人,你根本没有能力去应对这一切,凭什么要说是你的错?! 枝条疯了一般舞动,在模糊不清的视野中,传来了云闲飘渺的声音:“所以,明仁前辈。你凭什么觉得这是你的错?” 凭什么觉得这是她的错? 笑面佛陀道:“如果我能早点发现……” 祁执业:“战争也还是会发生。” 笑面佛陀:“如果我不出那一掌……” 姬融雪:“战争也依旧不会结束。” 笑面佛陀都要不知所措了:“如果……如果……” 乔灵珊:“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薛灵秀:“要说有错,大家都有错,要说没错,大家都没有错。” “……” “什么佛是开悟的人,人是未开悟的佛?”即墨姝冷笑一声,道:“放什么狗屁!睁眼说瞎话!佛就是佛,人就是人!人要吃饭,要生存,要拼尽全力,随随便便就会死,佛要吗?!佛只要整天坐在上面听秃驴敲木鱼就好了!当然嘴巴一张什么话都能说!你用佛的标准去要求人?!我都看不下去了,你把人当做人来看吧!” 笑面佛陀嘶哑道:“你们又懂什么?!你们又知道什么!!!”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听,不可以接受!因为,因为他们说的不对!如果是对的,那她这些年……这些年来做的事,又算什么?!! “明仁前辈,把人当做人来看,把自己也当做人来看。”怎么圣女大人抢台词,算了不管继续说!云闲表面丝毫不显,道:“是人,就是有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有无可奈何的事情,不如说,人的一生,无奈的事情比如意的事情要多得多。就连佛,也不敢说要拯救世界,人力有穷尽,能救出来是最好的,可没能力救出来的,难道就算是你害死的吗?!” “好!说的真是太好了!”笑面佛陀哈哈长笑起来,“那我问你!佛门的做法,在你看来便是对的吗?!便是最好的吗?!我的做法,便是错的,便是差的吗?!” 明光的神情骤然凝住了。 ……果然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明仁几十年来盘桓不去的心结。究竟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到底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又到底怎么做才能力挽狂澜? 佛门要她不能还手,她还手了。佛门要她不要下山,她下山了。可每一次结果都是最差的结果。 那魔当晚对明仁说的话,如同诛心。魔对明仁说,先有苦海后有佛,难道没看到战争期间烧香拜佛的人多了多少?若是太平盛世,佛还有人供奉吗?还需要建佛庙吗?魔对明仁说,好好想一想,最不想结束战争的,到底是谁…… 如此荒唐的言语,明仁或许没有信。或许,信了一点。但后来,没有人知道了,因为她已经变成了笑面佛陀。 一片寂静中,云闲突然道:“不是最对的,也不是最好的。只是,总得有这样的人啊。” 即墨姝唰地转头看她。什么,她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等等。 宿迟盯的有点太明显了吧!眼珠子倒是动一动啊! 云闲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她都没打好腹稿,可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了:“实不相瞒,我从四方大战就知道,佛门做法是如此了。如果没有祁道友,估计大师兄一行人连个乌龟都不想杀,陷在坑里超度兵灵能超度几天几夜。被刀宗天天背地里骂蠢驴,也只是一笑而过。好处不要,坏事全自己担,成日被帮助的人背刺,屡教不改,导致蝉联门派人数最少大赛第一名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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