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两个字,他再无力气言说其他,就连支撑自己也愈发困难。 楼弃居高临下地漠视着这位人人称道的魔界至尊,抬手呼出一团气体,从归不寻鼻尖划过。 昔日温和亲人的一双鹿眸,此时便就这么冷冰冰地瞧着面前小辈瘫软在木椅之上,失去意识。 楼弃望向归不寻的神色中不乏惋惜,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实有些过于残忍。 朝夕相处了这样久,他也算是这两位小辈爱情萌芽一点一点滋生迸发的见证人了。 只可惜,有些情缘打一开始就无法走到最后。 他们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 归不寻再睁开眼时,屋内的迷香还未退散,浑身上下依旧疲软无力。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说明迷香的效果还未退散,他比预想中醒来的时间提前了。 房中早已空空如也,庭院寂静,夜色浓重。 透过窗棂望天,归不寻这才发觉今日竟是月圆之夜。 他望着那轮玉盘一般的明月,终于恍然大悟。 ——月圆之夜,取拥有纯阴之躯的五尾狐妖根骨为引,吸食月圆之精华,伴以逝者魂魄一缕,即可奏死而复生之法。 楼弃每每提到自己的夫人,就显现出一副欲言又止、故作淡然的姿态,原来只因他的夫人早已身死! 死而复生乃是禁术,而狐妖又甚是凶恶,鲜有人能够得其根骨。 加之若想要保留逝者的魂魄,便要先将自己的魂魄劈散,从中抽取一缕当作亡魂的引路魂。这种做法对于生者而言是无尽痛苦,需要生生地感受着自己的魂魄被剥离,犹如呕心抽肠,摧心剖肝,当魂魄被剥下之时,生者也便如同死过一遭。 归不寻从没想过楼弃会是这样一个疯子。 灶神爷身旁燃烧的长香见了底,一抹香灰被穿过厅堂的凉风拂去,留下红星点点。 屋内的迷香也被吹散了些。 归不寻屏气凝神,动用天山白凤凰一脉相传的治愈灵息涌遍全身,犹如一把清火在血脉间沸腾。 体内残存的迷香终于被驱散,他草草算了算时间,大约只过去半个时辰不到。 修长十指迎着月光,灵活结下一个法阵。 登时,暗夜间浮现出一道唯有归不寻能够看清的淡蓝色灵丝。 原先他往寄望舒眉心注入灵流只是为了帮她稳住体内紊乱息流,传输灵力替她疗养孱弱的身体,却不想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归不寻苦笑一声。 如果可以,他倒是宁愿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作用。
第65章 重返鹿鸣镇 ◎疯子◎ 在灵丝的指引下, 归不寻横穿过鹿鸣镇,又在边界处跟随淡蓝色丝线腾身而起,没入云间。 不知是不是今夜月明, 将有不测之事发生的缘故。 天上的云层格外浓密, 雾蒙蒙一片,叫人辨不清其中方向。 云间寒气凝重,墨色衣袍外渐渐结起一层薄霜。薄霜散着阵阵阴息, 泠然刺骨, 换作旁人, 恐怕早就因难以承受这份温度而止步于半道之中。 可归不寻什么都不顾, 甚至无心动动手指捻出一团焰火除去寒凉。 直到薄霜在他的肩头凝成坚盔, 浓密厚重的云层才终于稀薄退散,呈现出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 ——飘云谷。 昔日飘云谷霞光漫天彩云间, 眼下却黑云绕月, 血色的邪气腾升, 将月色也映得猩红。 像极了疯魔与恶鬼正在进行一场罔顾人伦的交易。 仙君素白纯净的衣袍在一片混沌之间赫然醒目, 银丝张牙舞爪地散于脑后,在狂风中翻飞。 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以最平静稳重的姿态展现出最狂妄肆意的野心。 在他身前, 少女安详阖眸平躺在以灵力筑成的淡蓝色灵台上, 双手交叠搭在胸口, 仿佛只是安静睡去。可她本该深藏于血脉之间、血肉之下的九尾灵根, 此刻却金光闪闪, 一寸一寸与肉|体分离。 ——这是起死回生之术的最后一步:献祭。 只要灵根完全脱离肉|体,与逝者亡魂相融, 九尾的肉身便会瞬间消散。 冷汗涔涔顺着归不寻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前襟, 黑袍因为主人急促的动作而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此刻却被周遭呼啸风声掩埋得干干净净。 “你疯了!” 归不寻妄图上前阻止楼弃,然而指尖还未触及那身白袍,就被一束巨大屏障电闪雷鸣般激回。 楼弃竟然也会施展磐界? 白衣仙君缓缓回身,对上那一双狰狞愤怒的狼眸,而在他的眼中,却只剩下淡漠与微微燃起的一丝希望。 如果归不寻有心思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其实不是希望,而是绝望后的解脱。 “归不寻,你爱她。” “那你就更应该明白,我不得不这么做。” …… 近在咫尺的仙君因为过度使用灵力而开始难以掌控体内灵息涌动,逐渐溢出,形成一层幽幽蓝火包裹着他。银白如瀑的发间,一对晶莹剔透犹如琼枝般的硕大鹿角正一点一点显露原形。 归不寻恍惚一瞬。 他将楼弃视作仙人太久,都快要忘记此人原先也是鹿族之子。 也难怪他能习得磐界之术。 眼下迫在眉睫的形式给不了归不寻太多时间琢磨楼弃的身世,寄望舒身前金光烨烨的灵根已然腾出大半,一股幽魂如饥似渴的萦绕在二人周围,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附在楼弃耳畔说着些什么。 “夫君,就差一点,我就能来见你了。” “夫君,我好想你啊,快将她的灵根献给我吧!” “夫君,你在犹豫什么?你忘了这都是你欠我的了吗?” “…………” 那魂魄通身赤色,不似寻常亡魂幽白通透,显然是魔魂第七缕——妄念。 这一缕魂魄最能抓住生前亲近之人内心缺憾,不断催眠刺激,一步步吞噬生者一颗清明心。 其实妄念再如何也只是一缕微弱亡魂,只要生者意志坚定便不会受其侵扰。 很显然,楼弃属于甘愿沦陷的那一类。 纯净衣袍扬起,幽色灵息骤然增强数倍,九尾灵根又被牵扯出一大截。 不能再等了。 归不寻默默看向掌心窜起的一团流火,狠了狠心,灌入透明磐界上。 强制打破磐界,会遭到磐界施术者息流的反噬,不论施术者运用的是至纯还是污浊息流,遭到反噬之人都会因为体内同时存在多种息流而脉象紊乱丹田郁结。 轻者经脉寸断,沦为一介废人;重者当场被喷张血液焚噬,四分五裂化作齑粉。 可他生来就能控制两股息流同时存在于体内。 会不会,会不会再多一股也没事? 他别无选择,唯有一搏。 幽色磐界应声而裂,伴随着裂纹如繁枝生长般迅速蔓延,楼弃的身形微微一颤。 仙君怒然回眸:“你疯了?!” 殷红鲜血顺着魔尊的嘴角溢出,归不寻掌间流火的焰势却只增不减。 “你不要魔界了?你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子民了?!” 楼弃没有得到回应,两人近在咫尺,周围满是风声呼啸,息流涌动。 仙君恍惚一瞬,便从狼眸间寻得一片坚定。 ——魔主的信念在前,所以魔尊不会身死;爱人的身份在后,所以归不寻不能身死。 疯子,真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楼弃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呢。 那一年的旷世之战中,他身负重创,修为大失,早就不必从前鼎盛之时。九尾灵根顽强固执,光是刚才的提取已经耗去他大半灵力,再想敌过归不寻,与螳臂当车没有什么不同。 “楼弃……” 耳畔忽地浮现一道令他在熟悉不过的声音! 只见混沌天边悠然渡来一道清澈透明的身影,广袖流云端庄大方。 她走得似乎有些着急,像是着急要同谁说些什么,裙褥荡起波澜宛若涟漪。 “你答应过我,不要如此的。” 女子声线轻轻柔柔,好似天泉仙露玲珑婉转,落入耳中,恍若周围一片清明。 楼弃的心也跟着清明了。 有那么一瞬,那双黯淡无神的小鹿眼睛忽地亮起了光芒,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童一般自责地、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个身影。 那道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好像恍然大悟,垂头望向自己源源不断输送灵流的掌心,环顾四周昏天黑地的邪气,连那道世间最为清澈纯净的灵魂都被墨色侵染。 “莫离,对不起,”幽蓝色光焰骤然停息,楼弃伸手去揽那道近在咫尺的飘影,却踉跄落了空,“让你看见飘云谷变成这副乌烟瘴气的模样……” “我本来,我本来是想好好把你接回家的……” “我不想这样,莫离,原谅我好不好?” “……” 楼弃喃喃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颤抖,却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要同飘影诉说。 归不寻拂去嘴角干涸的血渍,也将掌间流火熄灭。 方才撞破磐界所迸发的余威,似乎误打误撞地将深藏于寄望舒体内的一缕魂魄引了出来。 看样子…… 魔尊凝眸注视着一虚一实两道身形。 那缕魂魄应该就是楼弃昔日所言,“出了远门”的夫人。 这一切似乎有些过于巧合。 楼弃夫人的魂魄为何会留存于寄望舒的体内? - 邪气随着灵息的收敛而慢慢消散,灵台上的小狐狸也缓缓睁开了眼。 她发觉自己软在温热怀中,被熟悉的气味包裹,唯有一只有气无力的胳膊垂荡在冰凉的地面上。 脑袋有些昏沉,浑身都使不上劲。 这具躯体比负重绕着噬魂幽谷跑上一整圈还要疲惫。 朦胧间,她似乎瞧见楼仙君在同一缕幽魂对话,可那缕幽魂本就几近透明的影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下而上消逝。 她又似乎听见男人崩溃地小声啜泣,抛却高风亮节,满身狼狈跪跌在地上祈求那缕魂魄不要走。 她听他喊着“莫离,莫离”,努力抬了抬眼皮,赶在那缕魂魄完全消散前,看清了她的面孔。 如果九尾此刻是原形,那么归不寻一定可以瞧见那双洁白狐耳忽地抖擞一瞬,贴向后脑。 怎么会是她? 那张脸与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女子完全贴合,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子对上小狐狸迟疑的目光,微微扬起唇角。 ——狐妖姐姐! 一声呼唤堵在嗓子眼,两片薄唇像是被胶黏住一般动弹不得,寄望舒只能转动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子,任凭那缕魂魄最后一抹透色也消散不见。 寄望舒有些沮丧,面上却连变换表情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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