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众人便随同官家前去御案旁,点评梁元敬所作的《金明池水戏图》。 阿宝呆呆出着神,耳朵嗡嗡的,什么也没听清。 梁元敬趁没人注意,挨过来担心地看着她:“没事罢?” 阿宝这才回神,严肃地叮嘱他:“别和我说话,御前奏对你要专心点,别出岔子,不然御史台弹劾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 梁元敬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回到御案旁去了。 众人高谈阔论一番后,便有殿前司军士入内禀报:“官家,龙舟竞渡的吉时到了。” 赵從点一下头,吩咐有司下去准备,又偏头看向梁元敬:“梁卿,随朕一同前去罢。” 这便是赐予他伴驾的殊荣。 这原本是皇帝的侍从官和两府宰执才能拥有的特权,此刻却落在他一个翰林图画局的小小待诏头上,不免令众人瞠目结舌。 就连梁元敬本人也是吃了一惊,好在他向来情绪不显,只恭谨地应了声“是”,随即便稍稍后退,立在赵從的左后方。 观看龙舟竞渡的最佳地点,是金明池水面中心的东南西北中五殿。 这五座宫殿与水殿遥遥相对,又另起一座仙桥,与北岸的宝津楼相连,桥面三虹,中央隆起,上饰以朱漆颜彩,状似飞虹,时人称之“骆驼虹”。 桥下有二十五道双行雁柱,届时龙舟将从雁柱之间曲折通过,十分考验施令人的经验与水手之间的默契配合,也是整个龙舟竞渡比赛之中的最精彩之处。 参与竞渡的一共两支队伍。 一支是退伍士兵组成的军士队伍——“虎翼队”,其前身是大陈水军虎翼军,但由于时下水备废弛,这支军队的番号虽未撤除,却也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只沦为了节庆日时一支具有表演色彩的龙舟队伍。 但无论如何,虎翼队成员行伍出身,平日又常到金明池练习划船,其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另一支队伍,则是由世家公子哥组成的队伍。 这些人大多是权贵子弟,仰仗父荫在朝中混了个官身,或在殿前司里混个指挥佥事当当,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军痞,平日在东京城里耀武扬威、呼朋引伴,专不干正事。 他们自身水平或许不怎么样,手底下却有一群肯卖力气的豪奴,官家也为他们赐了个正名,是为“龙翔队”。 比赛的起点位于人迹寥落的西岸,终点位于临水殿不远的水面,这里有只彩船,船上的军校手执竹竿,竿顶悬挂有金杯银碗、宝石锦帛之类的奖品,便是比赛优胜者的彩头。 赛程大约四里长,双方各派十条船出战,虎翼队的战船是虎头船,龙翔队的战船是小龙船。 南岸的奥屋内,还停泊着一只大龙船,该楼船长达三四十丈,宽三四丈,船头是龙头,船尾是龙尾,船身上雕饰着龙鳞一样的金色鳞片,船身宏伟硕大,相传是当初吴越王钱俶来降时所呈献的。 楼船顶部,立有一名殿前司军校,当他挥动红旗发号施令时,虎翼与龙翔两支队伍二十条战船便马上划动船桨,一齐冲破起点的浮标线,冲向终点的标竿。 霎时间,两岸围观士民欢声如潮,引颈观看,为各自支持的队伍欢呼呐喊。 也有庄家针对竞渡结果开设了赌局,吸引游人前来下注,平时官府严禁民间关扑赌博,但这一日却不限,甚至一些宰辅大臣、后妃宫眷也会兴起下场一搏,都是为了好玩儿而已。 梁元敬正埋首作《金明池争标图》,赵從扭头问他:“卿下哪一方的注?” 梁元敬笔尖一滞,迟疑道:“臣……” “龙翔队。”阿宝冷不丁地说。 这尚是她入湖心殿后正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梁元敬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随即道:“臣押龙翔队。” “好,”赵從龙心大悦,“就以卿正在作的这幅《争标图》为彩头罢,朕押虎翼队,他们可是精锐之师,梁卿,可要小心了。” 言罢,解下腰间悬挂的一枚刻有祥云龙纹的羊脂玉佩,随意扔进内侍手捧的漆盘内。 有官家带头,各后妃大臣也都纷纷跟风,各自解下随身物品下注,就连薛蘅也褪下了手腕上一只凤髓玉镯,她押的也是龙翔队。 “别担心,你会赢的。”阿宝淡淡地说。 梁元敬朝她投来疑惑的目光,虽未开口,但意思显而易见:你为何会知道? 阿宝没说话。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看了好几年的龙舟竞渡,而每一年无一例外,都是龙翔队赢。 这并不意味着,龙翔队的竞渡水平就比虎翼队要高。 事实上,虎翼队常年训练,队员又都是年龄四十左右的大汉,他们孔武有力、经验丰富,水平高出龙翔队那帮纨绔子弟不知多少。 但也正是因为对方是纨绔,家中非富即贵,又多在殿前司内任职,是名副其实的军痞。倘若得罪了他们,虎翼队这群无权无势的退伍军士,不消说是没好果子吃的。 所以竞赛结果早在龙舟还未出发前,便已经注定了,虎翼队只能输,不能赢,并且为了观众们看得精彩,输也要输得漂亮,不能看上去有丝毫放水嫌疑。 久而久之,虎翼队早已练就一番“输”的本领了。 当然有人就要问了,既然比赛结果早已注定,那么开设赌局还有何意义呢? 这样的傻问题,阿宝也曾经问过赵從。 赵從那时还是个风流闲散王爷,给她解释说,因为皇帝绝对不喜欢看到这样一边倒的局面,所以群臣即使知道比赛结果,有些人也会押输的那一支队伍,就连皇帝本人,有时也会押输家。 赌局,自然要有输有赢才好,若都是一边倒,那便没意思了。 阿宝彼时茫然不解,说:“可是输了要给钱的呀。” 赵從为她的天真稚拙忍俊不禁:“输几贯钱,却能讨来皇帝的欢心,婉娘呀,你说这桩生意是赚了还是赔了?” 阿宝皱皱眉头,说:“我还是更愿意赢钱。” 赵從便笑着刮她的鼻子:“你这个小财迷。” 过了一会儿,他摇着扇子,忽然又问:“婉娘,你知道为何天下人,人人都争做上位者么?” 阿宝摇头:“不知道。” 赵從弯唇一笑,道:“因为只有当了上位者,才会有人为讨你欢心竭尽脑汁,争得头破血流。” 阿宝仔细想了一想,忽道:“那按照你这样说的话,天下人最想做的应当不是皇帝,而是皇后,因为人人都想讨皇帝欢心,可皇帝却要讨皇后欢心,就像你每日换着法子讨我欢心一样。” “……” 赵從愣了半晌,竟无言以对,最后被她逗得笑倒在朱漆栏杆上,折扇点中她的脑袋,勉力忍住笑道:“对,你说得对,来日我若是做了官家,婉娘必定是我的皇后,天下人都要讨我欢心,而我只须讨你欢心便够了。” 昔年金明池畔的一句笑言,谁知却一语成谶,后来他果真成了官家,阿宝也如愿当了皇后,只可惜她的欢心,却再也不是那么好讨的了。 阿宝掖了掖眼角,这才记起来,鬼魂是没有眼泪的。 可是心脏却很痛,一抽一抽的痛,原来人就算死了,心也还是会痛的。 “不要难过。” 风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还有那人温润如春水的嗓音。 “我没有难过。”阿宝嘴硬道。 龙舟竞渡结束,比赛结果毫无悬念,龙翔队胜出。 作者有话说: 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金瓯缺》
第15章 美人 这一日的最后一项活动,是官家驾幸宝津楼,诸军呈百戏,也有一些东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民间艺人,有幸到御前表演。 表演节目有舞狮舞旗;有一百多个军中身手矫健的好汉手持盾牌棍棒,两两捉对厮杀;也有民间艺人头戴青面獠牙面具,披头散发,聚在一起跳请神驱鬼的傩舞,不时还口吐烟火;更有射箭表演、马技表演、击丸比赛。 还有宫中女官做男子打扮,涂脂抹粉、鲜衣怒马地纵横在场上,身姿婀娜轻灵,掀起阵阵香风。 每一个节目出场之前,都会有人放“爆仗”,一声霹雳巨响后,硝烟散尽,下一支表演队伍即出场。 昔年阿宝在禁中时,便最爱看这样的节目,如今却兴致寥寥。 也许是她终于明白,热闹欢愉都只是一时的,当烟火散尽,宴席退场,只会更加显得孤寂冷清。 宴罢后,御驾回銮。 官家未像来时一样乘坐玉辂,只牵了他的青骢马,决意散会儿步再回宫。他让随行的人都走远,只钦点了梁元敬伴驾。 这样的决策无疑又惊脱了众臣僚的下巴。 今日官家似乎对这名翰林画师格外青眼有加,不仅全程命他侍君左右,还在龙舟竞渡时主动垂询他下哪一方注,甚至还亲自赏了梁元敬一朵平头紫,令其簪在官帽上。 其时国朝尚紫,朝中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凡服绯者赐银鱼袋,服紫者佩金鱼袋,因此有“曳紫腰金”之一说,借指的是宰执之衔。 而平头紫,是洛阳牡丹的一个变种,花瓣千叶,呈紫色,叶密而齐如截,故谓之平头紫。 因为它特殊的颜色,时人便认为它意味着官运亨通,日后能平步青云,官至宰执,因此举子们在集英殿唱名之后,往往头簪该花骑马游街,一派春风得意。 官家今日亲赐平头紫给梁元敬,实在是恩宠太过,此举背后真意,不可不深思。 不论别人是如何揣测官家心意,梁元敬始终是不知道、甚至是不在乎的,他只是淡定从容地跟在官家身旁,只落后他一步。 金明池畔燃放起了烟花,嘭地一声响,璀璨焰火升上天空,在夜幕华丽绽放后,又转瞬而逝。 赵從突然停下脚步,背手仰望夜空,身后的梁元敬也停下来,默然不发一语。 “若是她在,想必又要边看边拍手大笑了。” 这个“她”是指谁,他并没有明说,梁元敬也只是默默听着,没有搭话。 唯有一旁的阿宝漠然道:“你错了,我没有拍手大笑。” “婉娘她啊,就喜欢这种热闹明快、颜色鲜亮的东西。” 赵從唇角含笑,回首望向梁元敬,却不经意与梁元敬身后的阿宝目光相接。 阿宝心中一窒,只觉得他依稀还是当年扬州城里,那位温文儒雅的风流王爷,骏马春衫,立在鸣翠坊的长街上,与站在二楼的她遥遥相望,一眼即万年。 烟花散尽,夜幕重归宁静。 赵從收回目光,忽问梁元敬:“卿当年给婉娘画了不少画像,可还记得她的面貌?” 梁元敬依旧未答话。 赵從也不介意,只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啊,已经快忘了她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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