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默然地垂下眼眸,心道,忘便忘了罢,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不愿再听,便走去池边一颗大石头上,坐在上面托腮望着池水发呆。 身后赵從忽然说:“不知梁卿可愿再为朕画一幅婉娘的画像?这宫中的画师,若说有谁能将她的样子画的最生动传神,除卿以外,不作第二人选了。” 阿宝:“……” 何必呢? 活着的时候跟她吵得天翻地覆,互相都恨不得掐死对方,死了倒知道怀念起她了。 阿宝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然而她等了半晌,都没等来梁元敬的回答。 干什么?这个呆子! 不是跟他说了御前奏对要专心吗? 阿宝疑惑回望,就看见梁元敬后退一步,拱手道:“臣……” 他莫不是想要抗旨罢?! 阿宝惊出浑身冷汗,急忙飘过去大喊:“快答应!你个呆子!” 梁元敬一怔。 “答应!” 阿宝怒容满面,围着他转来转去,恨不能提着他的耳朵大吼:“呆子!你有几条命够你抗旨的?我还想吃王婆婆家的糕点呢,你要是死了,我上哪儿吃去?!” 梁元敬抿了抿唇,眸色黯然,躬身一揖道:“臣遵旨。” 赵從见他先前迟疑许久,便善解人意地问道:“卿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朕……” 话未说完,就听见有绫罗曳地的窸窣声响,似乎是有人经过。 赵從便闭了嘴,同时甩给梁元敬一个眼色,是让他莫要声张,似乎是不想被人发现他在此处。 梁元敬安静地站在一旁。 夜色笼罩整个金明池,今晚有星无月,他们立在假山石旁的阴影中,沉默地就像两座石塑。 阿宝反正不会被人发现,便飘去了假山石另一侧,只见是一名宫妃带着侍女,似乎是在等候车驾。 那侍女身着鹅黄色窄衫,下搭月白色襦裙,手提一盏六角琉璃宫灯,对那名宫妃说:“娘子,恕妾直言,您今日做的有些过了,皇后赏您一碟山楂糕,您若实在不喜欢吃,浅尝一口也就罢了,何必直言您不能吃,将她的好意给推拒了,若此事传出去,皇后娘娘面上恐不大好过去。” “好意?” 那宫妃鄙夷地哼了一声:“你恐怕是进宫进得晚,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后娘娘都做过什么罢。昔年废后李氏在位时,也曾身怀六甲,只因吃了皇后送的一碟桂花糕,七个多月的胎儿,就那么血崩引产了,听说还是个男胎。哼,你说,有此事作为前车之鉴,我怎敢接那碟糕点?” 侍女惊得急忙左右四顾,小声道:“娘子!你忘了官家禁令?不可提那位……” “我知道,”那宫妃焦躁地打断她,然而声音亦不自觉地低下去,“这不是只有你在么?谁能听见。” 阿宝:“…………” 呃,这里的两个人和一个鬼都听见了。 阿宝先前不知这名宫妃还怀孕了,眼下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的小腹确实微微隆起。 赵從又要有一个孩子了。 不知为什么,得知这个消息,阿宝的内心居然很平静,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浑身如处炙热熔浆中、心脏都要痛到爆炸的窒息感。 她甚至能很冷静地停下来,审视这名宫妃,只见她面生得很,在她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应当是在她死后才进的宫。 但她的眉眼却又有种熟悉感,只是阿宝一时想不起来她像谁。 也不知她是什么品秩,但见她穿着红罗销金裙,上披玉色蝉翼纱半臂,头上戴的冠子是象牙制成,上面还镶有南邦进献的番珠,想来品级应当不低。 那侍女虽得知了一些宫闱秘事,依旧忧心忡忡道:“虽是如此,但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娘子您如此下她面子,倘若这事传入官家耳朵里……” “若教官家知道又如何?” 那宫妃满眼轻蔑,似毫不在意地说道:“你当官家又肯给皇后几分薄面?李氏薨后,后位空悬三年,若不是前朝百官争相上疏,奏请官家立后,而皇后又有个做过枢密使的好爹爹,这中宫之主的位子,我看还不一定落在她头上呢。” “那依你的意思,这位子,原本该落在祝美人你的头上?” 赵從自假山后意态轻闲地绕了出来,梁元敬不发一言地跟在他身后。 阿宝瞠目结舌,美人? 居然只是个美人? 看她打扮得如此光鲜亮丽的样子,她还以为至少是个妃位呢。 奇怪,薛蘅竟能容忍手底下的宫妃僭越至此,都快盖过她这个皇后的风头了,看来她的脾气比起当年跟她斗的时候,好了很多啊。 祝美人万没想到此处竟然有人在,来人还是官家,吓得顿时小脸煞白,手中丝帕险些给她撕成两半。 “官……官家?” 赵從轻笑着,打量她隆起的腹部一眼,道:“看来,你很在意肚中的孩子。” “天家子息,臣……臣妾不敢不小心。” 祝美人打着颤,勉力应和道。 “嗯,说得对,”赵從点头,随后看着她道,“既然如此,在你怀胎的十月里,无事便不要出门了,养胎要紧,一切小心为上。” 此话,便是要禁她的足了。 祝美人仓皇抬头,不敢置信:“官家——” 赵從却倏地沉下脸,满眼阴鸷之色,竟也不顾祝美人抓住他袖子的手,挣脱她甩手即走。 走至假山石旁时,忽然回头,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下,意味深长地一笑:“对了,至于一应物事,你放心,皇后会照应好你的。” 祝美人闻言,绝望地瘫坐在了地上。 侍女扶着她,亦是满脸不忍。 “他变了,”跟在梁元敬身后的阿宝忽然说,“变了许多。” 从前的赵從,笑起来时就如清风朗月,绝不会像方才那般阴沉残酷,令人看了都遍体生凉。 阿宝忽然想,自己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梁元敬向她投来一眼,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欧阳修《洛阳牡丹记》
第16章 夜归 “我瞧着那位祝美人长得有些眼熟,你知道她是哪位大人家的娘子么?” 回去的路上,阿宝问身后的梁元敬。 其实她并未期望梁元敬能给出答案,毕竟他不像是会了解这些事的人。 不料梁元敬却提醒了她一句:“她姓祝。” 阿宝一边道“我知道啊”,一边在脑海中细细搜寻在朝京官中有哪些五品以上的大员是姓祝的。 她从前也不记这些,只是被骂得多了,才会刻意去了解一下朝中势力。 哪些官员是一派的,哪些官员是姻亲,哪些官员是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哪些官员是看着一团和气,实则背地里势同水火的。 越了解才越知道,朝中派系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远不可能理清楚。 阿宝思来想去,京官中没有一位姓祝的,倒是给她想起一位姓祝的,却不是京官,也不是州县地方长官。 准确地说,那人不是官,而是一名庶人。 “祝安?”阿宝问。 “嗯,”梁元敬低沉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去岁二月中,祝安病逝于杭州,官家下诏解除了祝氏一门参加科考的禁令,还封了他的几名子侄做官。” “那祝美人是?” “他的堂妹。” 阿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还记得祝安的长相,他和他堂妹长得可不大像。” 梁元敬双手握着驭驴的绳子,淡淡道:“祝美人像的不是他。” “那是谁?” “是你。” “……” 阿宝半天都没找到一句可以说的话,最后偏头无语道:“你在开玩笑罢?” “是真的。” 梁元敬认真地给她解释,左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轮廓。 “你们的眉型很像,都是新月状的弯眉,两颊骨肉饱满,鼻头小巧圆润,眼如杏核,唇上薄下厚,中央有唇珠……” “好了好了,你不必说了。” 阿宝忙不迭地打断他,当画师的就这点不好,对什么都观察的细致入微,自己脑海里都有画面了。 好罢,她承认祝美人与自己是有几分相像。 那么问题来了。 祝安知道他堂妹与她长得像吗?他是从小跟堂妹有仇,才在那日棂星门前跳出来当街拦车辱骂她? 话说回来,这位祝士子在看到一张和自己堂妹如此相似的脸蛋时,也能辱骂得下去,还越骂越勇,直至骂到口吐白沫,这不说他和堂妹有仇都说不过去呀。 阿宝心中冷笑。 至于赵從在自己死后就宽赦祝氏一门,还将祝安的妹子纳进宫里封为美人这件事,她甚至都生不起气来了,还有种微妙的恶心感,觉得自己上午在看见赵從消瘦成那个样子,心中陡然升起的那种难受与心疼的感觉十分可笑! 他用得着自己心疼吗? 他左拥右抱,女人纳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人替他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好着呢,用得着她一个死人去心疼? 阿宝愤怒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当然是打不中的,手掌穿透了脸。 梁元敬:“……” “怎么了?”他温声问。 “没什么!”阿宝没好气道,“就是觉得自己笨!笨死了!对!我就是笨死的!” “……” 梁元敬叹了口气道:“哪有人自己骂自己笨的?” 他的声音轻柔、温润,就如每年汴京三月时节下的那场春雪,因是桃花绽放的季节,也叫“桃花雪”,落地而无声,寂静且温和,轻而易举就化解了阿宝心中宣泄不出的怨气与怒气。 阿宝心里痒痒的。 她好想在梁元敬怀里打个滚,或是蹭蹭他,或是跳到他背上,咬他肩头一口,亦或是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弄散揉乱。 怎么会这样?别是被上次变成一只狸猫影响了罢?传染了一些“猫性”? 可是……可是…… 可是梁元敬他这个人真的好好啊! 他怎么能这么好?唉!他好得她都有点生气了! 阿宝在驴背上扭来扭去,梁元敬生怕她掉下去,只得右手虚扶住她,道:“坐好,不要乱动,当心摔下去。” 阿宝想说摔下去也没事,她不会痛,不知为何,梁元敬总是会忘记她是个鬼魂的事,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提醒他。 只是兴许是受祝美人的影响,倒让她想起一桩前尘旧事。 “哎,梁元敬。”她用手肘捅一捅身后的人。 “嗯?” “你还记得我的那个孩子么?” 云开雾散,隐藏在云层后的明月终于露了出来,今夜疏星朗月,清辉普照大地,将这四野照耀得清尘如雪。人间已是仲夏时节,宽阔的小路上散落着三两归家行人,草丛里传来蛐蛐儿的和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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