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喧嚣,又如此的静谧。 身后的人沉默良久,正当阿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见那温润好听的嗓音说:“记得的。” 阿宝侧头,微笑道:“我还记得,那天是你抱我去御药局的。” - 阿宝的那一胎,怀的恰是时候。 她身怀有孕的消息,是熙和元年十月初五诊断出来的,正是她将梁元敬传唤进宫,在御花苑内捉弄一番后的第三天。 那日晨起她便觉身子不大爽利,还在用早膳时几次三番地呕吐,将下完早朝后回来陪她用膳的赵從吓得够呛,连声唤人去请御医。 等御医到了,得出的诊断便是怀胎二月有余。 赵從惊呆了,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把将阿宝拥进怀里,对御医连声说了三个“赏”字。 不怪他高兴坏了,这个孩子实在来得太及时了。 彼时满朝官员正不满他的立后决定,拥李派与反李派每日在朝堂水火不容,吵得不可开交,更别提那些堆满他御案的谏章劄子,让他心力交瘁,甚至反思起了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该立阿宝为后。 可一国皇后,又岂是可以轻易废立的? 赵從是进不得,退不得,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可阿宝肚中这个孩子,却是及时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有孩子傍身,阿宝的后位便能坐的稳当些了。 现实也正是如此。 自阿宝有孕的喜讯公布后,一时甚嚣尘上的反李派们立即闭了嘴。 彼时赵從二十有七,正当年富力强,膝下却尚无一子,帝王无子,国本便不稳,阿宝这一胎实在太重要,一时间无人再继续去争执立后这个问题,朝野内外终于恢复了一段时期的平静。 只可惜,好景不长。 从接近年关时起,民间便一直陆续有谣言流出,言及皇后这一胎来历不明,恐不是天家血脉。 而这一切,又要从赵從还未被册立为太子那年说起。 - 祐安七年,太子疯魔,靖王暴毙。 太宗皇帝连失二子,一夜之间,苍老之态顿显。 赵從进入他的视野,他开始将三子当做皇位的继承人去培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条件,便是休妻,一国储君,不能有一个歌女出身的元配妻子。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皇位,一边是新婚燕尔的妻子。孰轻孰重,赵從心中早有决议。 他哄阿宝,指天发誓,他是爱她的,他心中只有她,但只需要她做出一些小小牺牲,待他日后践祚,他一定风风光光将她接回来,立她当皇后。 阿宝哭闹不已,吵着要回扬州。 她又不是不知道休妻是什么意思,当初在扬州说好了的,她阿宝永不为妾,他若想娶她,便要明媒正娶,聘她为妻,赵從要休她,她不反对,那她回她的扬州好了。 赵從却怎么也不肯同意,在所有怀柔或是强硬手段均不管用后,他甚至跪下来求过阿宝,求她不要离开他。 两人就这样半和好半闹别扭地吵了一年多,终于,以阿宝的妥协而告终了。 阿宝没有办法,赵從不让她走,而她,也是舍不得他的啊。 半载夫妻情谊,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护着,她并不是铁石心肠,总是会被打动的。 明光元年三月,阿宝被休弃下堂,薛家三娘子风光进门,成了宣王府的新女主人。 阿宝被休后,并没有搬离王府,而是照旧住在她的小院子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日子跟从前比,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大婚那一夜,赵從每晚都来哄她入睡,她在府中行走时,也从未撞见过新王妃。 彼时她尚不知,她的宁静生活都是建立在别人的血泪之上的。 直到那日冬至大雪,薛蘅披着斗篷夤夜来访,哭着请求她给予一条生路。 阿宝方才知,她在府中行走时,从来见不到新王妃,并不是因为赵從的这位新妻子性格懒怠,不爱走动,而是因为赵從提前叮嘱过她,不许她在府中随意外出,也不许她打听阿宝的一切,更不许她登门去打扰阿宝。 那晚,薛蘅顶着风雪来访,其实也是冒着触怒赵從的风险来的。 阿宝撒着泼,又打又骂地将赵從赶进了她的房间,回院子的一路上,北风呼啸,她捂着胸口,心痛的好像被扎了许多刀。 她好想好想回她的扬州,弹她的琵琶,唱她的歌,如果没有遇到赵從就好了,如果没有跟着他上东京就好了。 阿宝在那一刻,悔不当初,可人生如逝水,做错的事过去便是过去了,再难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往昔 太宗皇帝很快得知了阿宝还住在宣王府邸的事,他以太子之位相胁,逼令赵從将阿宝迁出府。 明光二年春,阿宝搬离王府。 赵從担心她一旦脱离他的视线,就会回去扬州,便将她安置在了心腹张虞臣的家中,表面担照看之责,暗地却是行监视之实。 虽是如此,阿宝却与张家一家人相处的极好,她跟着张夫人学会了针黹女红,跟着张虞臣学会了读书认字,她还跟张虞臣的小女儿一起簸钱、击丸,教会了她弹琵琶、唱蜀中小调,张家的一家人都十分喜欢她。 赵從时任开封府尹,还要时常入宫协助太宗处理政事,公务繁忙。但倘若有闲暇,他便会偷偷甩掉跟踪的人,前来张家探望阿宝。 阿宝初时跟他闹脾气,不肯理会他,装作不认识他,他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来帮她干家务活,或是觍着脸向她讨要一只她亲手绣的荷包。 阿宝骂他,他面色坦然地接受,关上房门不理他,他就默默地站在门外,跟她说一两句话。 久而久之,阿宝内心的冰山也被他焐化了,两人就一直这么别别扭扭地过着,三不五时地见一次面,直至明光三年冬,太宗驾崩,赵從正式登基。 他做皇帝后,并没有立即将阿宝接入宫中,而是等到局势都平稳后,才骤然立阿宝为后,打了群臣一个措手不及。 而这也正是谣言的来源。 阿宝九月初入宫,十月初诊断出有孕,且依脉象看,怀胎二月有余。 这便意味着,她是在进宫前,也就是在张家怀上这一胎的。 自赵從登基、阿宝被册立为后,张虞臣家的仆人便屡次在市井中炫耀自家曾供过皇后娘娘,还说皇后与主人家关系十分亲密,得张大人亲授读书写字,张娘子手把手地教其刺绣。 谣言愈演愈烈,且越传越失真,竟渐渐地传成了张虞臣手把手地教阿宝写字,二人早有首尾,皇后肚子里这一胎不是官家的龙子,而是张虞臣张大人的孽种。 谣言传至朝廷,赵從大怒,将张虞臣一家贬至儋州,其家中仆人悉数入狱,然而天子雷霆一怒,换来的却是谣言的彻底失控。 在赵從为了绯闻而焦头烂额的时候,阿宝却没有太大的感受,一是因为赵從瞒的好,没让大部分谣言传入她耳中。二是因为她对赵從有信心,相信他能处理好。 至于第三,便是只有她本人才知晓的原因了。 她是在自欺欺人,就算人人皆诽谤于她,说她不洁,她也觉得赵從不会相信。 可事实是明摆着的。 赵從就算不信,内心大概也有几分是存疑的罢,否则怎会一改他温和的个性,勃然大怒地将有恩于他们的张虞臣一家贬去儋州那么远的地方,还下了那么多人的狱,倘若不是被人说中心事,何至于如此恼羞成怒呢? 对于这些,阿宝内心是清楚的,但正如薛蘅所说,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她只是不敢承认。 她宁愿活在自己编织的幸福假象里,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自己生下孩子就行了,一旦生下来,他们就会发现孩子和谁长得像,谣言不攻自破。 有这个想法在,她比天底下任何一位母亲都要期待孩子的降生。 她在后宫没有朋友,只能将她的喜悦与期待全都说给梁元敬听,那时她时常借着为她画像的由头,宣梁元敬入宫。 至于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呢? 大抵是因为梁元敬特别不待见她罢。 这个人从来不会因为她是皇后,就对她恭敬有加,相反,他还显得有些“大不敬”。 比如他会时常望着她的脸出神,比如他很少喊她“皇后娘娘”,就算偶尔喊一声,还是那种不情不愿、仿佛从牙关中挤出来的叫法。 阿宝知道,他也像前朝那些大臣一样,并不认可自己这位皇后,可那些人至少只是在劄子里骂她,并不会表现在明面上,而这位梁大画师,却是清清楚楚地表现在脸上。 这让阿宝气愤不已的同时,内心又觉得有几分意思,她偏要将梁元敬召进宫里,偏要当着他的面摆皇后架子,看他到底承不承认自己这个皇后。 久而久之,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想折磨梁元敬,还是真的把他当朋友了呢? 画像时,她会问梁元敬自己这胎怀的男孩女孩儿。 梁元敬答不知道。 她说不行,非逼着他选一个。 梁元敬想了想,便道:“女孩儿罢。” 阿宝却抚着肚子,低头笑着说:“我倒希望是个小郎君呢,要长得像他爹爹才好。” 梁元敬于是不说话了。 她又跟他讨要起刺绣的花样,想给未出世的孩子绣个肚兜。 梁元敬当时没回答,她还以为他是拒绝了,谁知下一回召他入宫时,他竟真的带了一沓画稿过来。 有四时花卉,有龙凤呈祥,还有一头威风又可爱的小老虎,捉着一只五彩绣球在玩儿,只因梁元敬说,她的孩子若出生了,应当属虎。 阿宝既惊且喜,翻着那一沓画稿爱不释手。 “多谢多谢,”说着忽然瞥他一眼,笑道,“原来你也没有那么讨人厌嘛。” 梁元敬抿一抿唇,垂着眼眸安静地侍立在一旁,脸上辨不出喜悲。 那一沓画稿被阿宝拿回去以后,她按照上面所绘的花样,每一幅都绣出了一件肚兜。 赵從看见了,十分不解:“这些自有宫人做,你忙活这些干什么,既费心神,又伤眼睛。” 阿宝彼时在绣那幅小老虎耍绣球的肚兜,闻言揉一揉酸涩的眼道:“嬢嬢亲手做的,和那些宫人做的怎么能一样呢?” 赵從夺走她手里的绣绷,说:“别绣了,你的眼睛都熬红了。” 阿宝却抢过来继续绣,一边说:“最后一幅了,你若是累了就自己睡去,我绣完了就好了。” 赵從没有去就寝,而是陪在她身旁,沉默了许久,直到阿宝终于绣完,困倦地扯了个呵欠,他才突然低声问道:“为什么你要绣那么多?” 阿宝抻抻懒腰,不解地看他一眼,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会不懂。 “孩子总会长大的嘛,多绣几件,好换着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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