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最后,赵從始终未发一言。 阿宝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感觉肚子上趴了一个沉重的东西,压得她不舒服,她不耐烦地踢了踢腿,想把那东西赶走。 翌日清晨醒来,赵從已上早朝去了,没在她身旁,她低头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寝衣衣襟上,多了些痕迹未干的水渍。 阿宝后来想,赵從应该就是这一晚下决心除掉这个孩子的罢。 她一心期盼腹中的孩子平安降生,健康长大,将他从小的肚兜到长大一些的衣裤都做好了,可赵從却并不给她的孩子出生的机会。 那一日是三月二十,就在她被祝安拦在棂星门前,当着天下人面指骂为奸后不久,薛蘅打发人送来一盒桂花糕。 彼时梁元敬也在,他在御花苑中为她画像,见她拈了一块桂花糕要放入口中,忽然道:“不要吃。” 平日画像时,他甚少主动开口,因此阿宝有些吃惊:“为什么?” 梁元敬看一眼她挺起的肚子,又看一眼送来糕点的薛蘅的侍女,低声道:“不安全。” 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阿宝半是惊讶,半是好笑。 “你以为薛蘅会在糕点中下毒?”她笑着扫他一眼,“放心罢,薛蘅不至于那么蠢的。” 说罢,咬了手中的桂花糕一口,随即咽下。 梁元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吃了下去。 阿宝被他忧心忡忡的神情逗笑了:“你干什么?一副看将死之人的样子看着我,梁大人,画你的画去罢,我不会有事的。” 然而不过半炷香工夫,腹部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阿宝捂着肚子,摔倒在地上,额头冷汗涔涔,身旁侍女发出尖叫,乱作一团。 阿宝疼得睁不开眼睛,犹记得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梁元敬扔了笔不顾一切朝她奔来的身影。 “孩子……” 她揪着他的衣领,竭力挤出这两个字。 “我知道!我懂!你别说话!” 梁元敬在她耳边大声喊道,一双有力的手抄着她的腿窝,将她从草地上抱了起来。 分明是那么清瘦的人,分明是一双执笔的手,可力气却一点也不小,双手那样稳,竟将怀胎七月的她轻而易举地打横抱着。 “血……” 阿宝听见有侍女惊慌地喊。 “我的……孩子,是不是……” 阿宝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泅湿了梁元敬的绯红官袍,化作一滩浅淡的痕迹。 “你的孩子很好!你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梁元敬用低沉冷静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一边喝问那群慌张的侍女们,“御药局怎么走?” 有侍女说:“我知道!梁大人,请跟我来!” “梁元敬……” 阿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一声梁元敬的名字,她没说完,但她知道,梁元敬一定会懂的。 他会知道她未说完的那句话,是恳求他救一救她的孩子,她知道她从前待他刻薄,总是喜欢捉弄他,她错了,但请他救救她的孩子,让他能平安地来到这个世上,她阿宝会感激他一辈子的,她会报答他的。 直到神智彻底地堕入黑暗后,阿宝的手指都一直紧紧抓着梁元敬的衣襟。 她抓得实在是太紧了,以至于御药局的医官不得不将梁元敬胸前的一小块袍子剪下来。直到崇政殿里的赵從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时,阿宝手中还抓着那一块小小的红布不放。 但她到底是失去了那个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她此生唯一孕育过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访客 “梁元敬,从御花苑到御药局的路,远吗?” 阿宝忽然问道。 梁元敬怔了一怔,低声叹道:“远。” 太远了,是他此生走过的最遥远的距离,终点似乎远在天际,怎么赶也赶不到,他的双手,都被她流出来的血染红了。 阿宝又问:“你当年,为什么离开东京?” 那一年,她失去了孩子,由于已经是七个月大的胎儿,只能引产,对身体造成的损伤极大。 阿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来的,只是醒来后听人说,那日赵從在御药局大发龙威,言及若不能救回皇后性命,就令整个御药局陪葬云云。 御药局的医官们顶着死亡威胁,耗尽无数珍奇药材,发挥各自医术水平的巅峰,这才战战兢兢地将阿宝救了回来,饶是如此,阿宝的身子依然大为受损,已不能再诞育子嗣。 这下除了出身外,阿宝总算有正经的被废理由了,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怎能当皇后? 可惜无论这次群臣如何劝谏,赵從都执意不肯废后。 阿宝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是赵從给自己的补偿,一个冷冰冰的皇后位子,换她死在他手里的孩子。 只是那时的她,已经不在乎谁来做这个皇后了。 她拖着残破的身子,每日在坤宁殿中捧着那些肚兜哭泣神伤,赵從终日陪伴她,安慰她,也不管用,她深陷在自己的悲伤里,走不出来。 熙和二年,便那么过去了。 赵從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宝会渐渐地好起来,可是她并没有,昔日那个明媚爱笑的少女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怀怨恨、生有倒刺、既刻薄又爱挖苦人的阿宝。 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且又添了下红之症,每月葵水要么不来,要么淋漓不止,痛经发作时令她想拿刀剖开自己的肚子。 她不再侍寝,也拒绝赵從的亲近,甚至不允许他踏入自己的寝殿。 赵從终于失去了对她所有的耐心,在他又一次求欢被拒,勃然大怒预备用强时,阿宝随手拿起花架上一只花瓶,将他砸的头破血流。 “是我太骄纵你了。” 赵從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冷冷地看着她。 当夜,他扬长而去,此后再未踏足过阿宝的坤宁殿。 也许是出自报复,这之后他广纳美人,充盈后宫,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肚皮鼓起来,生性.爱吃醋的阿宝却视若无睹。 直到她听说,被贬为美人的薛蘅有喜,她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不顾一切地冲入薛蘅在的寝阁,将她愤怒地推倒在地,猛力捶打她的肚子。 “我的孩子没了,凭什么你能有?” 据目睹这一场面的宫人说,当时她神态癫狂,嘴里一直反复念着这句话。 薛蘅流产了,她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才待了两个月不到,至于阿宝,则被赵從下令当场剥去皇后服制,废为庶人。 这一年,是熙和三年的春天,距离她的死期仅仅还有一年辰光。 当年失去孩子、意志消沉时,阿宝不是没有想过宣梁元敬入宫,那时她身边伺候的宫人因话本事发已被全部撤换掉,那些新来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在宫中也没有能聊得来的朋友,后宫的女人都瞧不起她,视她为一个笑话。 阿宝拨着手指头算来算去,在这偌大的东京城,自己真正能说的上话的朋友,竟然只有一个梁元敬,她还未为他送她去御药局的事谢谢他,虽然孩子到底没保住,可该谢的还是要谢的。 只是当她向宫人说起,让她去宣梁元敬入宫为她画像时,宫人却满脸讶异,道:“娘娘,您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梁大人已经离开东京了。” “……” 阿宝张着嘴,茫然了半晌,方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离开?”她喃喃重复道,“离开,离开了好啊……” 过了半晌,忽又问那宫人道:“他去哪儿了?” 宫人为难地摇头:“这个奴婢不知,想必是回乡了罢。” “回乡了?” 阿宝又想问,那梁元敬的家乡在哪儿呢,但想必问了也是不知道,只好闭上了嘴。 后来幽居冷宫,身边只有一个哑仆作伴,阿宝缠绵病榻时,时常会想着,若是梁元敬还在,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吗? 她会变得如此癫狂,冲进薛蘅寝阁里疯子一样地捶打她的肚子吗? 想必是不会的罢。 梁元敬那厮,定会用他那种讨人厌的目光直视着她,说什么“你不能这么做”,就好像她合该听他的一样,根本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可阿宝觉得,倘若梁元敬真的还在,倘若他真的说了这句讨人嫌的话,她想必,是真的会听他的话的。 因为她不想让这世间她唯一的一个朋友,也变得讨厌她。 只可惜啊,梁元敬不在了。 - “你为什么离开东京?” 阿宝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她想问许久了。 梁元敬沉默片刻,道:“那年,我父亲身染微恙,来信唤我回去侍疾。” “哦,”阿宝说,“你爹爹生病了呀,那是该回去,他如今身体还好么?” “熙和四年岁末便去了。” “……” 阿宝默了一会儿,道:“节哀。” “都过去了。” 梁元敬勒停驴子,从驴背上翻下去,看着阿宝道:“快到家了,我牵着你进去。” 阿宝点点头。 梁元敬便依旧在前面为她牵驴,阿宝独自坐在驴背上,忽然出声喊:“梁元敬。” “嗯?”他没有回头,应了一声。 “方才在金明池畔,你是想抗旨吗?” 梁元敬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很快就恢复若无其事,不答反问道:“你希望我给你画像,然后交给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赵從了。 阿宝摇摇头说:“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问题,梁元敬,我发现你似乎总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阿宝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死了的这件事。” 梁元敬这次是真的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背影孤茕落寞,在地上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阿宝看不见他的神情,她自然可以飘去他的正前方,看着他的脸。 可是这一次,阿宝不想这么做。 她说:“我希望你时时刻刻记着,我已经死了,做什么决定,不要先想着我,而是要优先考虑你自己。就拿今日这件事来说,假若你拒绝赵從的旨意,于我而言,没有丝毫用处,于你而言,就是死罪难逃,你可能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阿宝凝望着天上的星空,他们恰巧经过一颗老槐树,树叶上凝结了露水,夜风拂来,枝叶翕动,一滴露珠从枝头坠下,却没有落在阿宝的眉心,而是从她的眉径直穿透了她的头颅。 阿宝自嘲一笑,道:“梁元敬,我死了,知道死人是什么吗?就是不会哭,不会痛,不会做梦,也不会饥饿。我不会从驴子上掉下来,即使掉下去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你看。” 她故意身子一偏,从驴背上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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