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蜀地百姓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北上就食关中,那时关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受灾情形,只不过关中毗邻西京河南府,京畿重地,想必官府不会袖手不管。 第二个选择,便是顺长江而下,就食江南,吴越自古繁华,受灾也比别的州县轻些,只不过路途遥远,恐不能抵达,便会饿死在途中。 阿宝和哥哥李雄一起生活,李雄选择了去扬州。 他们带上家中仅剩的粮食和锅碗瓢盆,一路东去,途中被强盗抢劫了几次,身上财物一无所剩,不得不沿路乞讨维生。 阿宝连自己最钟爱的琵琶都卖了,然而行至洞庭附近,恰值数九寒冬,滴水成冰,道路难行,她还是生了一场大病,险些饿死。 那是阿宝一路上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她饿得四肢纤细,浑身却浮肿不堪,肚大如斗,因为路上啃食草皮树根,小脸蜡黄,两眼不住发黑,身子轻飘飘的。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哥哥李雄一路上都把口粮省给她吃,然而还是比她要强壮得多,她恳求阿哥不要管她了,把她丢在路上等死。 李雄怎么肯呢,让她不要说胡话,把她抱进一户破败的农户家里,四处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那时南方普遍受灾严重,已经十室九空。 阿宝又饿又冷,病得发起了高烧,神智稀里糊涂的,竟梦见了一位神仙模样的少年郎。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块甜糕,笑吟吟地请她吃。 “是我要死了么?”阿宝心想,“仙人是来接我的?” 不管这位少年是谁,阿宝都已经顾不上管了,那甜糕诱得她双眼冒绿光,扑过去将糕抢了,不管不顾就往口中狂塞。 按理说,梦中的食物吃起来应当是没有味道的,阿宝却吃到了,而且不是糕点甜腻的味道,而是一种腥臊的味道。 川蜀历来美食荟萃,像这种腥臭的食物,原本是入不了阿宝的口的,可饥饿之下,阿宝竟觉得那味道出奇地美味,吃了个精光。 醒来之后,她才从李雄这里得知,原来是一个逃荒的老人经过,见她饿得快要死了,便好心烹了一碗面汤给她。 阿宝吃起来觉得腥的那东西,是老人把自己的毛驴剖了,给她用驴肠做的菜码。 那一碗驴肠面,救了她的性命。 至于那梦中请她吃糕的少年郎,阿宝早已记不清他的面容,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他笑时嘴角牵起的弧度,十分的温柔清朗,如夏夜池塘里的溶溶月光。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攥紧拳头,两眼通红):她气死我了……可还是要哄。 另:古代贵族不吃内脏是绝对不符合史实的,光是《东京梦华录》中,就记载了数种动物内脏烹调的美食,这里是我的私设。 “草木牛马毛鬣皆净”——出自《宋书·五行志》,说的是西晋永嘉年间的蝗灾。
第22章 面摊 “不好吃吗?”梁元敬问。 “啊?” 阿宝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瞪着面碗发了许久的呆,便笑道:“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她拾起竹筷,夹了一筷子面吃入口中,顿时惬意地眯起了双眼。 梁元敬给她点的羊肠面,摆面摊的老翁应当做过许多年了,手艺非常不错。 羊肠被认真地处理过了,腥膻之气并不明显,剪成小段,散在熬过的高汤里,面条劲道,底下放了提炼过的猪油膏,还有莲、藕、菱与荸荠,面上撒了细碎的葱花,香气扑鼻,齿颊生津。 就是这个味道,让阿宝惦念了许多年。 昔年,赵從与她在一起时,得知她竟喜欢吃这类东西,便觉十分好笑。 内脏腥臭,贫苦人家宰猪剖羊后,将肉挂上市集去贩卖,唯有内脏不舍得扔,便留下来自家吃。 换言之,就是牲畜的肠肚都是下等人才吃的东西,富贵人家只取牲畜身上最精华的那一部分食之,其余部分扔给狗,狗都不吃。 他拉着阿宝满东京城地乱逛,带她品尝四海美食,珍奇美味吃的多了,阿宝逐渐也不怀念那一口了。 直到后来做了皇后,吃到的机会就更少了,因为后宫之人得知,皇后娘娘竟喜欢吃这等腥臊之物,都在暗地里讥笑她,果然是小户出身。 内脏吃了口中也尽是腥气,确实不会是名门淑女吃的东西,还有侍御史专门为了此事上疏弹劾。 虽然阿宝觉得,“连我吃什么也要管,你们这帮御史是不是太闲了”,然而作为一国之后,便是如此。 国事无小事,一切都是大事,御史台专司监察之事,无论大小,皆可上疏弹劾。 赵從作为一国之君,在立谁为后这等私事上,尚且不能完全做主,阿宝喜爱吃什么,自然也不是绝对自由的了。 后来,就连赵從也不许她吃了,他兴许是觉得天下的珍馐美食多得很,没有下水吃,也饿不死。然而阿宝却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皇后,连吃什么都要受人控制,实在是憋屈的很。 确实也憋屈,她小半辈子就是这么憋屈过来的。 阿宝越想越气,恨恨塞了一筷子面入口中。 “慢些吃。”梁元敬微微叹息一声道。 “怎么?你也觉得我吃相难看?” 阿宝挑眉,自升腾的热气中瞪圆了一双眼睛,心道梁元敬若敢答她一个“是”字,她今日就将这碗面扣到他脸上去。 梁元敬无奈答道:“不是,面条不烫么?” 说完又低垂着眼,轻声道:“不难看,以前又不是没有见过。” “以前?”阿宝边吃面边说,“多久以前?你是指上次相国寺那会儿?” 她那日都没吃成,光买东西去了,还没买尽兴,人就变回了鬼魂。 她央求梁元敬再把她画成人,就算是画成小女童也不要紧,那些她买好的糕点她可一块都没尝呢,可梁元敬这厮愣是不同意。 阿宝怀疑这小气鬼是嫌她那日花光了他身上的银钱,故意挟私报复。 梁元敬摇头道:“不是那日。” “那是哪日?”阿宝问。 梁元敬未开口,他的目光似越过阿宝,穿过悠长的时光,看到了许久以前,禁庭后苑之中的一个烂漫初冬日。 - “螃蟹性寒,有活血化瘀之功效,孕妇不可多食。” 他立在案前,将石青色颜料逐步填在画卷上,一边出声提醒那坐在圈椅之中的人。 “没关系啦,赵從说了,吃一个两个的不打紧。” 阿宝正与一只吴江进贡的大闸蟹奋战,秋蟹膏肥,佐以黄酒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酿,时人吃蟹共有两种吃法,一是将生蟹拆开,调以盐梅姜橙、浇上酒,洗手即食,谓之洗手蟹。 二是“橙酿蟹”,将黄熟带枝的橙子截顶去瓤,留下少许汁液,再将蟹黄、蟹肉、蟹膏放入橙子,用酒醋隔水蒸熟,调以食盐拌着就食。 阿宝喜食生蟹,然而那蟹壳却实在不好剥开,她又不会用那些“蟹八件”。 当然作为皇后,自有侍女能帮她拆蟹。 可阿宝一来不肯让人帮她,显得她笨手笨脚,连吃东西都要人伺候到嘴边似的。二来看着那些侍女纤纤素手慢悠悠地拆蟹,看得她心急火燎,还不如自己上嘴啃来得快。 是以她素来吃蟹,都是自食其力,从不肯让旁人插手的。 “嘶——” 一不留神,阿宝被蟹钳崩到了牙,她皱着眉,往掌心吐了半块碎牙出来,白花花的,像一粒米。 “牙断了吗?我看看。” 作画的梁元敬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想让她张口看看。 阿宝心道你放肆,然而却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大张着口,让他检查。 梁元敬两指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高些,皱眉往里看了看,随后松了口气,放开手道:“没有流血,应当没有大碍。” 阿宝心道岂有此理,我是皇后,你竟敢摸皇后的下巴。 梁元敬垂眸扫了眼桌案上被她嚼得零零碎碎的螃蟹壳,忽道:“娘娘,臣教你拆蟹罢。” 阿宝终于能说上一句话了,摸着滚烫的腮帮蹙眉道:“我才不要你教。” 梁元敬目光温和,柔声说:“总是用咬的,牙被崩断了不疼么?拆蟹很简单的,你来看。” 说着便拿起那些蟹八件,一个个地跟她解释这叫什么名字,是起什么作用的,又当场拆了一只蟹,逐步演示给她看。 阿宝向来没什么耐心,且心眼小,别人要教她,反倒被她觉得是笑话她粗野放诞,没见过世面,连怎么吃蟹都不懂。 旁人若要教她拆蟹,她可是要大发一顿脾气的,是以侍女们都不敢触她霉头,一见她吃蟹便躲得远远的。 梁元敬上来便教她拆蟹,按道理,她也是要发通脾气的,可阿宝却骂不出来。 梁元敬的手指生的很好看,他拿着小巧精致的银制蟹八件的样子更是文雅潇洒,他生于江南烟柳之地,自小便吃蟹长大,说起这些来自然是侃侃而谈,声音温润动听,如春日的绵绵细雨。 阿宝听得呆呆的,终于知道那些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为何会特意请人教导家中子弟的礼仪,一举一动都要循规蹈矩,原来就是为了培养出像梁元敬这般的清雅公子。 “会了吗?”梁元敬的问话打断了她的神游。 “啊?”阿宝傻傻地抬头。 梁元敬望着她的面孔,无奈地道:“又走神了?” 什么“又”? 她什么时候在他面前走过神? “没有!”阿宝瞪着眼否认,又命令他,“你再说一遍!坐着说!” 梁元敬一愣,为难地道:“这不合规矩。” 阿宝心道你向来跟我没什么规矩,现在倒知道讲了,满脸不耐烦道:“难道你要我抬头听你说?脖子都仰酸了,你赶紧给我坐下!” 梁元敬只得坐在一旁的绣凳上,再次给她讲起了拆蟹步骤,这次阿宝听得很专心,甚至还学他的样子拆起了蟹。 “不是这样的,要剪这里……” 梁元敬按着她拿银剪的手,引导她往正确的部位剪蟹钳,这时下了朝的赵從却来了,他在坤宁殿里寻不到她,便来御花苑寻,正好撞见这一幕,登时怔在了原地。 梁元敬立刻松开阿宝的手,起身行礼。 赵從让他平身,又笑着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教我拆蟹!” 阿宝扔了银剪子,皱着脸冲他抱怨:“气死我了!我今日吃蟹,被蟹钳子崩断了半颗牙!以后你不许再将这劳什子给我吃了!” 赵從一惊,赶紧走过来,阿宝张着嘴给他看。 那崩掉的是颗臼齿,倒也不像她说的这么夸张,没有崩断半颗,顶多掉了点牙片而已,无伤大雅。 赵從看了,指着她哈哈大笑,嘲笑她吃个蟹都能把牙崩断,可谓是国朝第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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