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阿宝呀,你改了乐籍,当了歌妓,日后若碰上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办,你要给人家做妾么?” 崔娘子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没事,”阿宝浑不在意地说,“我阿哥会娶我的。” 崔娘子忍不住扑哧笑了:“我说的喜欢,是对你未来官人的那种喜欢,不是对你阿哥的喜欢。” 阿宝懵懵懂懂,不太分得清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但她想了想,迟疑地说:“如果是我真正喜欢的人,而他也喜欢我的话,是不会让我做妾的罢。” 崔娘子叹息一声:“话是这么说,可人生在世,往往颇多束缚,真正能随心随性活着的人,能有几多?阿宝啊,倘若你日后喜欢的人,也是真心喜欢你,可他出于种种原由,不得不纳你为妾,你又当如何?” 阿宝赌气道:“那他就不值得我喜欢!” 崔娘子一怔,被这孩子气的回答弄得啼笑皆非:“说你傻果真是傻,喜欢谁这种事,岂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声气,道:“也许,那天在烟雨楼,我不该让你代我上台的。” “没关系,”阿宝说,“你病了嘛。” “傻丫头。” 崔娘子笑着,将她脸上沾的点心渣拣掉,又温柔地掐了掐她的面颊。 - 这之后,阿宝在扬州的名气越来越大,风头逐渐盖过了崔小钰,成了小秦淮河的新一代名妓。 所谓的“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并不是虚言。 阿宝爱笑,且不是江南女子温柔婉约的埋首浅笑,而是真正的开怀大笑。 她身上有着蜀地女子一切纯净美好的特质,热情、爽朗、大方,还很泼辣。她动辄易怒,吃醉酒还会骂人,一旦生起气来,管你是知州还是通判,通通不放在眼里。 然而就是这种嬉笑怒骂、迥异于江南佳人的蜀地风情,更让她的追捧者们欲罢不能,恨不得以被她骂一顿为荣。 阿宝成了鸣翠坊的魁首,可奇怪的是,楼里的娘子们照样喜欢她,没人与她争风吃醋。 就连被她抢走风头的崔小钰都笑着说:“有的人生来就是招人喜爱的,羡慕也羡慕不来。” 在阿宝的光环下,崔小钰彻底地黯淡下去了,昔日色艺双绝的崔娘子,如今已到了门庭冷落的地步。 她年近三十,容颜已有迟暮迹象,为自己找了个退路,是个行船的商人。 这位船商自她成名起便给她捧场,每回至扬州,场场不落,崔小钰要嫁给他做侍妾。 阿宝对这桩婚事不大满意,皱着秀气的眉头说:“那大胡子长得又胖又丑,一点也配不上娘子你。” 去年底,她曾见过船商一次,对他满脸络腮胡的脸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以每次提到人家,都是称呼”大胡子”。 崔小钰知道她素来眼皮子浅,就喜欢长的好看的,闻言笑着打趣:“他长得丑,那谁生的好看?你梦中那位少年郎?” 阿宝霎时羞的满脸通红。 梦中那位少年郎,自然是逃难路上饿的快要死掉那回,在梦中请她吃糕的仙人。 不知为什么,自来到扬州后,阿宝更是时常梦见他,有时是他教她念诗,有时是他听她弹琵琶,他似乎还对扬州城格外熟悉,会给她讲述城中每一处名迹的典故来历。 少年的嗓音温润动听,唇边总是挂着一抹清浅笑意,只可惜的是,面容总是隔了一团云雾一般,看不清晰。 这件事阿宝只告诉过崔小钰,谁知她听了之后,便时常拿来揶揄她,说难得难得,缺心眼儿也终于开始思春了。 阿宝轻咳一声,非常刻意地转移话题:“大胡子家中不是娶了妻么?” 崔小钰眸色一黯,苦笑道:“是啊,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也就只能当人家的侍妾了,就连填房也够不上呢。” “那位欧阳大才子呢?”阿宝又问。 “不知道,许久没收到他的来信了,想必今年该高中了罢。”崔小钰苦涩笑道。 她出生于,只因家道中落,才在十四岁那年沦落风尘,从小饱读诗书,使崔小钰对工诗文翰墨的男人有种天然的钦慕。 她时常作男子装扮,参与时下文人的雅集聚会,和他们一起高谈阔论,联诗作词。 年轻时,亦资助过几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举子,只是这些人要么是骗她的钱,要么一走便了无音讯,这位欧阳大才子便是其中一位,连试三次都名落孙山,眼看这辈子是与进士无缘了。 阿宝点了点头,忽道:“我觉得,欧阳才子与娘子更配,你应当嫁给他才对。” 崔小钰闻言微愣,失笑道:“世上的事哪有你说的这般十全十美,而且欧阳家中亦有妻室,就算我与他还有尘缘未了,也不过是嫁去做妾室而已。” “他如果喜欢你,是不会让你做妾的。”阿宝依然坚持这一点。 “那他的元配怎么办?她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在他上京赶考时,尽心侍奉翁姑,替他尽孝,她没有丝毫错处,难道要为了我休弃她?” 阿宝摇摇头,这当然是不对的,可她又想不明白,最后只固执道:“反正,我不做妾。” 崔小钰见她面容雪白,玲珑可爱,又忍不住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笑道:“那我们阿宝日后想嫁与谁做妻呢?是你的阿哥,还是那位梦中的少年郎?” “啊!你怎么又说起这个了?!”阿宝捂着滚烫的脸颊叫道。 崔小钰不依不挠地靠过来,就是不肯放过她:“脸红什么?是因为你阿哥脸红,还是那位少年脸红?” “别说啦!” “害什么羞呀,说,到底想嫁谁?” 崔小钰要来呵她的痒,阿宝平生最怕被挠痒痒,不住往旁边躲,慢慢地退到了露台栏杆处。 崔小钰的手贴在她腰际,刚挠了几下,阿宝就蓦地弯腰发出几声爆笑,鬓旁簪的一朵芍药颤颤巍巍地,就那么跌落下楼去。 “啊——我的花!” 阿宝惊呼,扶着栏杆向楼下望去。 青石长街上,一位身着月白薄衫的俊雅公子牵马而立,手中拿着一枝芍药花,眼神脉脉地朝她看来。他唇角的笑容弧度温柔又美好,与阿宝梦中的某个面容微妙地重叠。
第25章 宣王 这便是阿宝与赵從的初遇。 那时他还不叫赵從这个名字, 叫承浚,他是太宗皇帝的三子,当时虚岁满二十二, 已封了亲王, 别人都叫他“三大王”, 或是“宣王殿下”,唯有阿宝, 总是满口“赵承浚”地喊他。 知州李祈听得心惊胆战。 寻常百姓若与王室重了名, 为了避讳也是要改掉的,借他一千一万个胆子, 他也不敢直呼亲王尊讳, 阿宝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替阿宝向宣王告罪:“这小娘子素来是缺心少肺的,说话也口无遮拦,若不是一手琵琶弹得好, 想必早让人套了麻袋沉进瘦西湖里去了,望殿下念在她年岁尚小, 不懂事的份上, 莫要与她计较。” 旁听的阿宝听了这话, 登时睁圆了眼,心想好你个李太守,以后若还想请她来府上弹琵琶, 就是跪在地上求她,她也不肯来了。 赵從一手捧着茶, 微微笑道:“无妨,名字取了, 本就是让人叫的, 李知州若不介意, 亦可直呼本王名讳。” 李祈忙称不敢。 赵從夹了颗藕丸放入阿宝的碟中,温声道:“这汆圆子好吃,你尝尝。” 他无疑是很聪明的,一下就抓准了阿宝的弱点——爱吃。 阿宝其人,若说她缺心少肺,大抵也是不准确的,她并不笨,相反机警聪慧,只不过她在乎的东西,往往与旁人不同。 旁人若能与宣王同桌共食,还有幸能被他夹菜的话,想必早就跪在地上感激涕零了,但落在阿宝眼里,什么宣王殿下,还不如她碟子里那颗藕酿丸子来得实在。 赵從也不知是看中她什么,他此行来扬州,本是公干,差事完成后,却羁留了时近一年,直到第二年的九月才北上返还东京。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日日都上鸣翠坊找阿宝,风雨不误,也不一定是要听她弹琵琶,只要能跟她说说话就好了。 有时阿宝小性子上来,闭门谢客,就连他也不接待,吓得妈妈一口一个“小祖宗”地求她,赵從却也不生气,只隔着门与阿宝说话。 若他说的有趣,能把阿宝逗笑,她就会开门,若那日她心情实在不佳,纵使他说到口干舌燥,她也是不会搭理的。 妈妈总叹着气说,她长到这么大,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世上,实在是奇迹。 楼里的娘子们也笑着说:“阿宝,别再拿乔啦,天上好不容易掉个王孙公子,得赶紧抓住机会才是,别等到人家回东京了,才知道后悔。” 阿宝生气地瞪过去:“我才没拿乔!” 她确实没拿乔,阿宝快人快语,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知道什么是“拿乔”,她只是…… 还确认不了自己的心意。 那日鸣翠坊二楼上,初见赵從的那一眼,她的确是感受到了悸动,那是她十六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体验到那样的感觉,心脏就像湖中投下去一粒小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赵從也是很好很好的,俊美风流,虽是个王爷,却没什么架子,会给她讲笑话,给她送新奇有趣的礼物,他住在潘园里,经常请各地的名厨做上满满一桌好吃的,再将她接来吃。 可是,阿宝还是觉得不对,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内心隐隐约约的一种感觉,就是……哪里不对。 她把自己的困惑说给崔娘子听,崔小钰笑道:“是不是还记着那位梦中的少年?你不是说,宣王殿下与那位很像么?” “是有点像……”阿宝皱着眉头说,“可是,又有一点点不像……” “哪里不像?”崔小钰问。 “我也不知道。” 阿宝茫然地摇头,其实她也有一段时日,没有梦到过那位少年郎了。他原本就模糊的面容,在她脑海中变得越来越不清晰,她都快要忘记他的声音了,只依稀记得,他笑起来时是很温柔很好看的,像瘦西湖畔的春风。 崔小钰叹了口气,道:“阿宝,你不能花一辈子的时间去追寻梦中一个虚幻的影子,‘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什么意思?”阿宝喃喃问道。 崔小钰揉揉她的脑袋,说:“就是让你把握当下的意思,我就要出嫁了,还想看见你有个好归宿呢。宣王殿下虽出身天家,但他是今上的第三子,这一生应与帝位无缘,而他又是如此地喜爱你。阿宝,他会对你很好的,你比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要有福气,莫要辜负了。” 阿宝抱着她的腰,赖在她怀里小猫一样地蹭来蹭去,软声道:“我把我的福气分给你,娘子,你不要出嫁好不好,我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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