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钰失笑,拍拍她的后脑勺:“都多大了,还撒娇?” - 崔小钰出嫁那日,是祐安六年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亦称为“女儿节”。 未出阁的女儿家往往在这一日结伴出游,去寺院上香,祈愿未来能嫁个好夫婿,许个好人家。 黄历上说,这一日宜动土,祭祀,安床,嫁娶,上上大吉。 又是一年春至,扬州城外的杏花夹道绽放,如火云一般,浩浩汤汤铺展十里。 船商的老家在江夏,崔小钰要搭船沿长江而上,鸣翠坊的娘子们送她出嫁,一路送到了她登船的码头。 同是多年姐妹,大家都舍不得她,然而一群娘子里,哭得最凶的,还要数来的最晚的阿宝。 她几乎半个人都扒在崔小钰身上,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别的娘子哭,要么眼含泪光,要么攥着手帕,低头默默拭泪,唯独她是扯着嗓子大哭,哭声引得过往行人频频望来,漫出来的眼泪那么多,竟连崔小钰桃红嫁衣上绣的海棠花枝都浸湿了。 崔小钰最后一丝离愁别绪也被她哭没了,抱着她无奈地哄:“别哭了,祖宗,长江水都要被你哭干了。” 阿宝又是“哇”地一声嚎啕,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直哭得一张脸跟小花猫似的,嗓子都哭哑了,一个劲儿喊着“别走,别走”。 李雄看不过去,拎着她后领要将她往后拉:“好了,出嫁是大喜事,你别耽误人家吉时了。” “不——” 阿宝死不撒手,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崔小钰身上,弄得崔小钰也东倒西歪地站不稳,扶着头顶的冠子无奈道:“阿宝啊,你要我怎么办好呢?干脆把你当嫁妆一块带走好了。” 阿宝哭着说:“那你带我走好了!要走一起走!” 说罢,还真打算找个装陪嫁物品的箱笼钻进去,众人皆哭笑不得,还是赵從将她拉住了,好言好语地宽慰了好半天,崔小钰这才得以摆脱她登船。 碧波荡漾,孤舟远去,唯见江心一点白帆,逐渐与天际融为一线。 阿宝蹲在岸边,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鸣翠坊的人跟她阿哥不知何时都离去了,只剩赵從陪在她身侧,他将手搭在她肩头,没有劝她别哭,只默默地等她哭个够。 阿宝边哭边跟他说,当年她初进鸣翠坊,被指派到崔小钰身旁侍候,第一次见到她,人都看呆了,眼珠子木木的,都不知道怎么转动了。 崔小钰问她叫什么,她也不答,见她望着自己发愣,还以为她是在看她发髻上插的一枚蝴蝶蔓草钗,便拔下来递给她,道:“给。” 谁知阿宝却连连摆手推拒。 原来她看的不是她的发钗,而是她身后桌上的一碟糕点,枣泥山药糕,做成海棠花瓣的样子,中心是枣泥做的一点红。 崔小钰听了,便将那一碟糕点都推给了她。 阿宝记起来时阿哥叮嘱她的那番话,不敢伸手去接,舔舔下唇说:“我吃过了,阿哥给我买了麻糖。” 崔小钰笑着说:“知道,你脸上还沾的有糖稀呢。吃罢,没事的,你太瘦了。” 阿宝这才接过那碟糕点狼吞虎咽。 彼时她才从饥荒中熬过来,浑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脸也尖尖的,只要看到吃的,眼睛里就跟饿狼似的冒绿光,喉咙里像生了小手一样,对着好吃的打招呼:快到我肚子里来。 那碟香甜酥软的枣泥山药糕,是她逃难一年来除了那碗驴肠面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吃的她胃里饱饱的,暖暖的,很熨帖。 后来做了崔小钰的侍女,她总是笨手笨脚的,不是打坏她的东西,就是常闹笑话,可崔娘子从来没有怪过她。 她会笑着点她的脑袋,说她“浑似个小狗儿”,还喜欢拿糕点喂给她吃,偶尔念几句听不懂的诗给她听。 她说阿宝就像她从前家里的妹妹,那个小姑娘三岁时就得天花去了,她看着阿宝,就像看着她没有机会长大的小妹妹一样。 阿宝也可喜欢崔娘子了,她身上很香,抱起来软软的,她最喜欢赖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都怪那大胡子,把她的崔娘子给带走了。 阿宝哭哑了嗓子,哭得再没力气了,只能揪着地上的春草发呆。 赵從用手帕一点点地将她的泪痕擦干,忽然叹息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阿宝两眼湿红,呆呆道:“什么意思?” “流年易逝的意思。”赵從说。 “这是词人蒋捷船过吴江时,作的《一剪梅》里的一句。‘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见你今日与崔娘子依依不舍之情态,又忆起往昔你们二人亲密相处的时日,是以有感而发。” 阿宝哦了一声,好奇问道:“你很喜欢念诗吗?” “这不是诗,是词,”赵從笑了笑,“也称不上喜欢罢……我亦会作词,只不过没有人家作的那般好,改日给你作一首?” 他侧首望过来,眼眸明亮,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阿宝心中怦然一动,突然脱口而出:“赵承浚,你真的喜欢我吗?” 赵從愣了愣,随后郑重地道:“是,我心悦于你,阿宝,我活到这个岁数上,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阿宝点点头,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江面,说:“那你娶我罢。” “!!!” 不等赵從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她又忽地转过头来,道:“不过,我不做妾,你若真心喜欢我,就得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地娶我进门。”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留评有红包哈~
第26章 远嫁 阿宝给赵從出了一个难题。 她是乐籍, 给亲王做妾尚且不容易,遑论是做正妻? 娘子们笑话她:“阿宝,不要太异想天开了, 枝头的凤凰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妈妈也骂她傻, 她一个鸣翠坊里的歌妓, 此生能有侍奉宣王殿下的福气,就是她家祖坟冒青烟了, 竟还敢奢望王妃的位子。 要是宣王醒过神来, 说不准就扔开她回东京去了,东京城多的是温柔解意的小娘子, 谁还把她阿宝当回事。 阿宝每回听了, 也不理论,只默默地关上房门。 崔娘子出嫁后,她总是兴致缺缺的, 琵琶也不弹了,也不再吵着闹着要出去玩儿, 遇到再好吃的, 也得不到她一个笑脸。 她仿佛一夕之间, 就长大了似的,再也不像先前的小孩儿样子,有一点女人的影子了。 李雄得知她要嫁给宣王为妻, 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笑话她是想当王妃想疯了, 只是问:“你真的想嫁给他?” 阿宝点头,说:“他喜欢我, 我要嫁他。” 李雄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阿宝认真想了想, 说:“喜欢的。” 李雄看着她, 神色复杂,似松了口气,又有些欲言又止,最后皱眉道:“他是王爷,而你是乐籍,只怕……” “他若娶不了我,我就不嫁他了,”阿宝打断他说,“我嫁你罢,阿哥。” “……” 李雄老成地叹了口气,背着双手走了。 怪他,竟然误信传言,真的以为“缺心眼”长大了。 - 春去秋来,阿宝始终怏怏不乐,趴在她阁子的窗台上看楼下的过往客人,不管赵從怎么逗她,也提不起兴致出门。 她瘦了,两颊上的婴儿肥消失了,从前崔娘子最喜欢掐她这两团肉,现在却不见踪迹了。 赵從为她的消瘦心疼不已,握着她的手发誓:“阿宝,你放心,我定会娶你为妻的。” 阿宝笑着说:“好啊,我等你。” 赵從最终实现了他的承诺。 有门客向知州李祈进言,可认阿宝为养女,迁入李家族谱,彼时李祈尚不知这个提议将会终结他此生的仕途,只觉得此举一能替宣王殿下解忧,二能攀附上阿宝这尊大佛,实在是一举双全。 而赵從亦为这个提议欣喜,跑去告诉阿宝这个好消息。 阿宝却蹙着眉头说:“我有爹娘,为什么要认别人作爹?” 她口中的“爹娘”,自然是指李雄的爹娘,老两口将她捡回去没几年,就得病去世了,她是与阿哥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 旁人若是能有个知州大人作爹,肯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可赵從知道,阿宝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爱她也正是爱的这一点。 于是他急切地道:“你就当是为了我罢!阿宝,我真是迫不及待要娶你了,一刻也不能等了!” 他是如此地兴奋,几乎面焕红光,阿宝本来心中还有些不情愿,见了他这副样子,只得点了头:“好罢。” 太守府的认亲宴摆得很热闹,阿宝奉了茶,不等跪下,李祈的娘子就赶紧将她扶了起来,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茶,李祈夫妇更不敢让她开口叫一声爹娘。 敬完父母茶,就是给兄长的茶了。 为了掩盖阿宝曾是李雄童养媳的尴尬关系,她需要正式地认李雄为兄长。 “阿哥,喝茶。” 阿宝跪在地上,认真乖巧地捧着青花瓷碗说。 “好,好,喝了这碗茶,你就真是我妹子了。” 李雄眼含热泪,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虽然自爹娘把阿宝捡回家开始,村里的人都说她是他的童养媳,可两个小孩一块儿长大,几年后,爹娘去世,阿宝还小,李雄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她拉扯大,这么多年下来,真的把她当亲妹子看了。 他看着阿宝,那么豆丁点大的小姑娘,从小拉着他的衣角,跟着他从村头跑到村尾,甩也甩不掉,如今竟然这么大了,出落的这么漂亮了。 “阿宝啊,”李雄说,“以后是大姑娘了,要嫁人了,要懂点事,不要再像之前那样任性了。” 阿宝从地上站起来,背着手笑嘻嘻地说:“是李婉,阿哥,你又忘记了。” 李婉,是她的新名字,由赵從亲自为她所取。 阿宝没有姓,她被李家人捡回去时,浑身除了包裹她的一个蓝底碎花的襁褓外,什么也没有,她的亲生爹娘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就把她遗弃在李家村口一株大槐树下。 槐树旁还有一口老井,李家村的人都说,阿宝本来是要沉到井里去的,只不过她亲娘突然良心发现,没把她扔下去,而是放在槐树下,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小命。 李家夫妇把她捡回去后,也没给她取名,就按照当地称呼家中幺子的习惯,“阿宝、阿宝”地叫她,这么一叫就叫到了大。 阿宝有了新的户籍,新的名字,她不识字,赵從便手把手地教她,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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