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 “李”,是随养父李祈的李姓。 “婉”,顺也,《左传》有言,妇听而婉。 “你是要我听你的话吗?”彼时阿宝被他拥在怀里,转过脸问。 赵從愣了愣,弯眸笑了,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去嗅她耳畔的芳香:“怎么会?是我要听你的话。” - 祐安六年,九月初八,阿宝与赵從在潘园大婚。 她从太守府出嫁,李祈为她备了一百八十担的嫁妆,浩浩荡荡,送嫁的队伍排了老长,是名副其实的十里红妆。 赵從骑着高头大马,胸系红花,亲自来迎娶她。 半个扬州城的百姓都来了,挤在太守府门口观看这场热闹轰动的婚事。 阿宝趴在哥哥的背上,头上盖着绣有龙凤呈祥的盖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鞭炮和吹拉弹唱的声音。 “吹得太难听了,”她想,“还没有我弹的琵琶好听。” 李雄将她送进花轿里,喜娘尖声喊着“吉时到,起轿”的那一刹,一只手掀开轿帘伸了进来,手腕处一截鲜红的喜服袖口,掌心躺着一块枣泥山药糕,做成海棠花瓣的样子,中心是枣泥做的一点红。 阿宝一怔,盖头下的双眼弯成新月。 手伸出去,接过了那块糕点。 洞房花烛夜,赵從手拿秤杆,揭开她的盖头,抱着她向后倒在鸳鸯戏水的锦被上。 他漆黑的瞳被满室的红帷幔、红蜡烛映得惊人的亮,唇迫不及待地在她的脖颈上游移,低喘着道:“婉娘,我终于娶到你了……” 阿宝截住他欲向下解她衣带的手,说:“你再给我念一遍罢。” “念什么?” “那首词。” 赵從怔了片刻,念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帷幔落下,对影成双。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影子逐渐合为一人,相拥倒下。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被翻红浪,龙凤双烛爆了灯花,室内陷入一片昏暗,红罗帐里响起衣料窸窣的动静。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一夜艰难地捱过去,阿宝很疼,不知道昔日鸣翠坊的娘子们开玩笑时,为何要说做那事很快活,她一点也不快活,相反,还很不舒服。 赵從大概是很喜欢的,做完了还要抱着她亲个不停,汗水淋漓地和她挤在一起,阿宝被他的手臂禁锢得喘不过气来,往里挪挪,赵從立马贴过来。 她气得想踢他几脚,又实在提不起力气,最后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梦里,阿宝又见到了那位少年。 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梦见过他了,今晚,不知为何他又出现了。 他如往常一样,穿着一袭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撑着一柄纸伞,伞面亦绘有水墨竹枝,他将伞打得低低的,遮住了他的面容,只依稀能从纸伞边缘看见一张上扬的唇。 “阿宝,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儿?”阿宝追上去,紧紧揪住他的袖口,“不!你不要走!” 那人只是淡淡拂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高大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化作一团水墨,迅速洇开,消融于天地之间,阿宝刹那间痛彻心扉,哭着追上去。 “你别走,别走……” 阿宝追着追着,踩到裙角,扑通摔倒在地上。 她捂住面颊,大片水泽自指缝中溢出:“求你了,不要走——” 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似乎是三个字,是什么?她就快想起来了。 是…… “婉娘!” 赵從将她摇醒,目光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阿宝睁眼,茫然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婉娘”是在叫她,这是她的新名字。 她回过神,喃喃道:“是啊,好可怕的噩梦。” 赵從把她抱进怀里,摸着她的长发,说:“我不会走的,婉娘,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阿宝闭上眼,靠在他怀中,轻声道:“好的。” - 婚后第三日,赵從要启程回东京了。 京城的信一封接一封地从驿站传过来,都是在催他即刻回京,他无法再在扬州羁留下去了。 阿宝自然是要跟着他一起走的,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阿哥竟然不跟着他们一起去。 “我跟着你去东京做什么,”李雄说,“扬州城我已经待习惯了,生意眼看着也好起来了,又去东京重新开始?阿宝啊,哥哥累了,不想再四处跑了,你就当圆了我这个心愿罢。” 阿宝傻眼了,她从未想过会有跟阿哥分开的这一天,从四川到扬州的这一路上,就算是再难再累的时候,阿哥也从没丢下她过。 “可是……承浚说东京很好玩儿的。” 她只会这一句挽留的话,就好像“玩儿”在她眼里就是天大的事。 李雄忍不住笑了,揉揉她的脑袋说:“那你多替我玩玩儿罢,阿哥等过了年再去看你。” 又从怀里掏出一根银簪,放入阿宝的手心。 “从前给你打的银钏,逃难的路上,为了活命给当了,阿哥又亲手给你打了支簪子,是如意的样式,阿宝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终于有些哽咽,拿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以后,阿哥不在的日子里,要多保重,事事如意。” 阿宝低着头一言不发,紧紧攥着那根扁头如意簪,攥的手心出汗。 直至登了船,楼船驶离瓜洲古渡口的那一瞬间,她才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猛地冲到舢板上,冲着岸边大喊:“阿哥——”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阿宝贴着围栏,半个人探出栏杆外。 “阿哥,阿哥——我不走了!啊!我不走了!阿哥你别不要我——” “婉娘!” 赵從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将她抱下来。 阿宝却拳打脚踢,在他怀中疯狂挣扎,大哭大喊:“放开我!我不去东京了!阿哥!” 李雄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喊声,沿着运河长堤一路飞奔,冲她扬胳膊大喊,距离太远,阿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阿哥,我不走了,别丢下我……” 阿宝被赵從死死地抱着,哭得声嘶力竭。 秋日的运河长堤上,夕阳西下,芦荻瑟瑟,李雄竭尽全力地追赶着,然而终究追不上船,楼船渐行渐远,而他化作长堤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却还在追。 阿宝怔怔地想,他的腿不好,有风湿的啊。 - “我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黑暗中,阿宝抹了下脸上不存在的泪水。 “是什么?” 这么晚了,梁元敬竟然还没入睡。 “我想见我阿哥。”阿宝说。 遣怀 [唐] 杜牧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卷三·扬州慢》终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樊楼 “我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 阿宝自胳膊间抬起头来, 一双大眼睛漆黑粲亮,望向南窗下正在读书的那人。见他毫无反应,只默默翻了页书, 便摸摸鼻子, 起身走至他身前, 微弯下腰。 “喂,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不想。” 梁元敬换了个方向, 继续看书。 “我想吃李和家的糖炒栗子。”阿宝说。 又见梁元敬还是没反应, 她便飘到窗台上坐着,双脚无聊地荡来荡去。 “你不是想实现我的心愿, 好让我转世投胎的么, 你给我买糖炒栗子,说不定我吃了就投胎去了。” 梁元敬终于从书中抬起头,无奈道:“你吃过了。” “怎么会?”阿宝讶异道, “什么时候?” “上月立秋,你说你想吃李和家的鸡头米, 七夕, 你想去朱雀门外瓦子里看戏, 上上月崔府君诞辰,你说要去看社火,前日秋社, 你亦让我带你去吃社饭。” “……” 阿宝心里嘀咕,就算有一些是她嘴馋了胡编乱造出来的, 但你也不用记得这么清楚罢,连日子都对的上。 眼看梁元敬还要一桩一件地清算下去, 她连忙打断:“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 你不用说了。其实我不吃也行,我就是想出去玩了。今日天气这么好,你能不能别成日闷在屋里头看书了啊?” “不能。”梁元敬用两个字回答了她。 这个拗人! 阿宝恨不得踹他两脚出气,就没见过比他更不爱出门的人,偏生自己还被绑在他周围,走都走不了,只能看着他这张脸发呆,就算他生得再俊再好看,也是会看腻的啊! 阿宝无奈将目光转向窗外。 自端午佳节已过去三个月,时令已经入秋,恰值秋高气爽之际,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庭院那株枣树结的果子早已成熟,前些日子,被阿宝强逼着梁元敬用竹竿子打了,留给她吃。 想起那日他笨手笨脚地打枣,结果被漫天枣子打得满头包的样子,阿宝就忍俊不禁。 梁元敬这个人,除了在作画一事上像个游刃有余的名家,其余事上都笨得可以。 “笑什么?”梁元敬问。 “不告诉你,”阿宝哼了一声,又躺在书案上,从这头滚到那头,“出去罢,好无聊啊,好闷啊,闷得身上发霉了……” 梁元敬只能捧着书,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打滚。 没滚几个来回,书房的门被敲响了,余老拿着一沓信件走进来,道:“公子,这是近日来的信。” “多谢。” 梁元敬接了信,一封一封地看,忽然察觉余老还没走,一抬头,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愣了下:“还有事么?” “没……没有。” 余老踅身出去了,临出门前,还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梁元敬:“?” “他肯定又以为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了,”阿宝说,“所以我要你出门去啊,不然人家该把你想成疯子了。” 梁元敬没理她,低头看着信,忽然目光一亮,激动地捶了下桌案,他鲜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刻。 “怎么了?”阿宝坐起身问,“谁的信?” 梁元敬没有回答她,阿宝想上前去看看信,却被他压在了下方看不着,转头又见他收拾起了画具,登时心下一喜。 “要出门么?” 梁元敬将小木箱背着,点点头。 “真的吗?要去哪儿?去哪儿?” 阿宝心里跟放烟花似的,兴奋地绕着书房跑了两圈,终于要出门了!终于! 梁元敬笑着看向她,双眸明亮如星:“去帮你实现心愿。” - “这不是去李和家的方向,你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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