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明想了想, 说:“京城封丘门外有座万岁山,山上有崇宁寺, 平时香火不旺, 少有人往。” 守真默许了这个提议。 觉明犹豫片刻, 忽问:“师父,弟子那小友……” 守真打断他:“你心中早有定论。” 笃笃木鱼声在这爿小小禅室中响起,觉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其实,他心中何尝不知呢? 元敬小友便是阿宝小娘子逗留人世间的最大原因,如今阿宝已有入魔征兆,若要祛除她心中的怨气,元敬小友便不可再与她见面,他之所以再问师父一遍,不过是可怜他这好友一片痴心罢了。 情之一字,古往今来,黯然销魂者也。 雨打芭蕉叶,觉明和尚立在檐下,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 梁元敬醒来时,已不见阿宝身影。 自昨日她入魔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便切断了,她不必再被拘在他身边五丈之内。 梁元敬趿鞋下了榻,撑着油布伞在寺内四处寻找,最终在文殊院东边的钟楼上找到她。 阿宝抱膝坐在青色琉璃瓦上,看天际细雨不断。 梁元敬收了伞,提衣上楼,他如今体弱,走三步便要停下来休息喘气,待上到钟楼时,后背已生出一层冷汗。 大相国寺的铜钟高约八尺,重逾万斤,上铸有“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法|轮常转”十六字铭文,乃当年太.祖在位时命工匠所造,本来承担为东京城居民报晓的作用,现已废弃不用了,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铜绿。 “阿宝。”他出声轻唤。 “你不该来。” 过了许久,钟楼顶上才传来淡漠的女声,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缥缈得似乎听不见。 “进来罢,”梁元敬说,“在下雨。” “那又如何?鬼魂是不会被雨淋湿的。” 阿宝从琉璃瓦上飘下来,停在半空中,一袭红衣,墨发披散,眉间黑痕愈发明显,周身的煞气又变重了,连纷飞的雨丝都避开了她。 梁元敬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她却瞬间后退出老远。 “回去罢,外面冷。” 阿宝说完,便转身飞进了云层里。 梁元敬扶栏远眺,唯见天地间细雨纷纷,白茫茫一片,东京城笼罩在朦胧雨雾中,再也不见那一抹红衣倩影。 “阿宝……”他喃喃呼唤。 - 腊月三十,一岁之除夕。 这一日,禁中会举行驱祟除疫的大傩仪,皇帝亲事官、禁军班直戴面具,着甲胄,手持金枪银戟、五色龙旗,教坊司伶工扮作判官、钟馗小妹、灶君、土地神、五方鬼使,鼓乐吹笙,自禁中出东华门,一路浩浩荡荡奔往南薰门,到转龙湾埋祟而归。 入夜后,爆竹声通宵达旦,闾巷可闻。 京师士庶百姓在家中围炉而坐,直至子时方散,谓之“守岁”。 在这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刻,阿宝的灵柩出城北封丘门,运往万岁山。 她盘膝坐在自己的棺盖上,前方是为她诵经的三十六名僧尼,打头的守真大师身披金红袈裟,手持金刚铃,每七步一摇铃,觉明和尚手持引魂幡,为其护法。 哥哥李雄为她披麻戴孝,双眼已哭得红肿不堪,撒着纸钱,每走几步,便要高喊一声“阿宝,魂来”,嗓音喊得嘶哑难听。 灵柩后面,还有送葬僧人七十二名,恰好凑足“一百零八”的整数。队伍最后面,梁元敬远远地跟着。 “回去啊……呆子。”阿宝轻声说。 队伍抵达万岁山脚时,觉明和尚来到梁元敬身前,目带怜悯,劝道:“就送到这里为止罢。” 梁元敬怔了许久,最后道:“好。” 他停驻在山脚,目送僧众将棺木抬上山去,灯笼烛火照亮寂静山林,坐在棺盖上的那抹红影,始终未曾回头。 - 永宁四年,正月初一。 阿宝的安魂法事正式在崇宁寺内设坛举行,她的灵柩被安放在弥勒宝殿中,由守真大师率领弟子觉明,兼一百零八名僧人,昼夜为其诵念往生经,殿中檀香缭绕,木鱼声声,彻夜不休。 数日过后,阿宝身上怨气果然有所消减,心中燥意下降,耳畔不再喊打喊杀声不停,眉心那道黑痕也比之前轻了。 正月初三,李雄上山来,带来一包王婆婆家的蜜糕,供奉在她的灵位前,并将一卷画轴扔进火盆里焚烧。 与此同时,坐在后山佛塔上看风景的阿宝手中收到了一幅画。 画中是禁军兵士在为了大礼年的盛典预演车驾,车前有大象七头,象所卫士着紫衫,戴交脚幞头,跨坐在大象的颈上,手执短柄铜钁指挥大象转圈。 街道两侧,挤了不少百姓在引颈观看,其中有个垂髫小儿,一时没被爹娘看住,竟冲出了拦人的朱漆杈子,一头大象受了惊,前蹄高高跃起,眼看就要将那小儿踩踏而死。 作画的人画得这样逼真,象蹄下小儿张口啼哭之状,象颈上卫士高举手中铜钁,预备刺下的样子,还有街边众人惊恐瞪眼的面容,一蓝衫妇人满脸是泪,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却被周围人拉住的动作,皆栩栩如生,让画外人能切实体会到当时险象环生、命悬一线的紧张局面。 画卷左上有字,一手行云流水的书法: 过宣德楼,见大礼预教车象,一黄口小儿无故冲出,险丧生象蹄之下,幸得无名汉所救,料想若卿在此,必拍手大呼,故作画一尺,以全当时场景,供卿一乐。 落款:夫,元敬。 阿宝捧着画,果真扑哧一乐,手指缓缓抚摸画卷,柔声道:“那无名汉,便是你罢。” 此后的每一日,李雄都会上山来,带些糕点,烧画一幅,画中有市井街巷,有酒肆茶铺,有汴河上的虹桥,也有他们去吃过羊肠面的潘楼街面摊,还有樊楼、朱雀桥外的瓦子、州桥夜市。 每幅画上,都有梁元敬的亲手题跋,内容无一不是说他今日又去了哪儿,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如果阿宝在的话,她会如何如何。 最后的落款都是:夫,元敬。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东京城陷入了彻夜狂欢之中,大小街巷挂满花灯,望之如昼,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纷纷前往宣德楼观灯。 因国朝新后册立,这一年的元夕格外热闹隆重,光那鳌山灯便有两层城楼之高,灯上绘十二生肖、神仙人物、有水从灯山最高处落下,状如飞瀑。 此外,还有花灯、鸟灯、兽灯、鱼灯、麒麟灯不计其数,更有教坊司众舞动鱼形、龙形的彩灯,如鱼龙闹海,看得人眼花缭乱。 门楼前,有东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艺人表演,击丸蹴鞠,踏索上竿,女子相扑,更有吞铁剑、吐烈火的奇术异能,令观者目不暇接,直呼精彩。 宣德楼上,设有御座,官家领着后妃公主、宰执百官一起观灯,与民同乐,各馆阁学士还要作词,以呈御览。 这一夜是如此的喧嚣热闹,以至于远在城外万岁山上的阿宝,都能遥望见东京城里的璀璨灯火。 她想起那日送阿哥去渡口登船,她与梁元敬说,等上元夜,她要和他去宣德楼看女子相扑,上樊楼观灯,他们还约好日后去泉州看海,然而如今,她只能从画中与他一起观灯了。 阿宝苦笑,捧起手中画卷,低头看他今日送给她的画。 宣德楼前,火树银花,星陨如雨,艺人献百戏。 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中间,围着的是两位膀大腰圆、坦胸露.乳的相扑女子,其中一位正处于弱势,眼看要被对手绊倒。 周围的观众纷纷举臂欢呼,每一个人的神情姿态都各有不同,还有一个头梳丫髻的小女童,被嬢嬢抱在怀中,手中拿了根糖葫芦,正要往口中放。 画卷左上同样有题跋,是稼轩居士的一阙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词的最后,附有一句落款:恭贺娘子芳诞,夫,元敬。 “你还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 阿宝的指尖留恋地抚摸过那一行墨迹,心脏酸胀不已,只可惜哭不出来。 画卷化作银色光点,消散在她的手中。 她仰起头,坐在佛塔上,双腿在半空荡来荡去,看今夜的星。 冬日的夜空总是灰蒙蒙的,不如夏夜明亮,她倾尽全力去找,也只找到几颗黯淡的星子。 阿宝多少有些失望,感觉老天不太给她这个过生辰的寿星面子,不过…… 人死了还能过生辰吗?应当不能罢。 没意思。 阿宝无聊极了,正想翻下去,去自己的灵堂顺几块糕吃,却忽然目光一定。 山林深处,一粒明亮的星辰正冉冉升起,越升越高,不对…… 那不是星星,那是灯! 有人在山下放孔明灯! 阿宝瞪大眼眸,是他吗?是她想的那个人吗? 除了梁元敬那个呆子,谁会选在元夕夜跑来城外万岁山放灯? 越来越多的孔明灯升上夜空,将漆黑的山林都照亮了,如夏夜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又如亿万璀璨星辰,蔚为壮观。 阿宝飘上去,置身在无数漂泊的孔明灯之中,如同置身九天银河,忽然发现灯上还题了字,一手龙飞凤舞的狂草。 她一盏盏去看,见有一盏上,写的“芳龄永继”,旁边一盏上,写的“平安喜乐”,还有一盏上,写的“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阿宝双手捂住脸,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哽咽道:“我也想你啊,呆子……” 犹记得哪一年的东京上元夜,已成了官家的赵從为哄她开心,耗费内帑钱币数万,在禁中悬挂花灯上万盏,将整个皇宫大内照耀得华彩熠熠,珠光宝气。 他挽着臂与她夜游观灯,后面跟着一条长龙似的仪仗、内侍、宫人,以及后宫的那些娘子们。 无数的灯影、人声搅在一起,迷花了阿宝的眼,扰乱了她的耳,她其实连赵從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也听不清。 那些昂贵的花灯,第二天便被宫人处理干净了,留给她的,不过是谏官们的又一次口诛笔伐罢了。 它们怎么比得上今晚的这些孔明灯呢? 这些灯,由那人亲手制作,亲手书写,亲手燃放,寄托了他对她最诚挚的祝愿和思念。 阿宝此生,再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灯了。 作者有话说: 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北宋开封城史话》
第56章 夜雪 仲春, 二月十四。 梁元敬立在垂拱殿门前,仰首去看四面朱红高墙圈起来的苍穹,今日东京城的雨总算是停了, 只是天色依然灰暗着, 连金色琉璃瓦上趴着的那只脊兽都显得那么没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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