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抬头看天,又侧头问她:“怕打雷?” 阿宝没好气,心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要你管。” 一路上又遇到几拨东奔西跑的军士,说是刺客已经抓到了,是个和尚,现在已关押在暴室听候讯问。 阿宝一听,心中把觉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个没点用的臭和尚!净给她添乱! 薛蘅提着灯扫来一眼,问:“是你们的人?” 阿宝不想理她。 薛蘅又道:“看来你要释放的人不是一个,是两个了。” “……” 阿宝终于忍不住了,偏过头道:“你能不能闭上嘴?” 薛蘅只好不说话了。 - 虽然刺客已经被抓住了,但事关圣上安危,众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殿前司指挥使陆云亲自坐镇,连一只蚊子都不敢放进殿去,可他不敢阻拦皇后,只是反复打量着皇后身后的一名侍女。 她穿着斗篷,戴着风帽,遮得实在是太严实了一点,又垂着头,看不清长相。 “有什么问题吗?陆大人?” 薛蘅不动声色地移动半步,挡住身后的阿宝。 陆指挥收回鹰隼一样的视线,恭敬地拱手道:“无事,娘娘请进。” 薛蘅进到福宁殿后,就有内侍上前禀报,说是官家先前又梦魇了,再加上突如其来的雷电,受到了惊吓,一直神智不清,嘴里念叨着废后李氏。 薛蘅听了点点头,让殿中所有伺候的宫人都退出去,没有传唤不可进来。 她带着阿宝向后殿走去,顺便向她解释:“自你……不在后,官家便时常梦魇,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总是说你没死,说你……只是回扬州去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阿宝:“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扮作他的梦里人吗?他如今分不清的,不要告诉他你死了,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可以么?” 阿宝没回答,只冷冷道:“开门罢。” 寝殿里灯火昏暗,似被人特意布置成这样,赵從只着一袭单薄寝衣,赤着足,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怀里抱着那盆已经枯死的腊梅,双眼怔怔的,神游天外。 “官家。” 薛蘅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呼唤。 “三娘……” 赵從回过神,喃喃说:“朕梦见婉娘了,她说她恨朕,她要挖了朕的心肝……” 薛蘅摘了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像母亲哄孩子似的,柔声细语道:“怎么会呢?婉姐姐这么爱官家,是不会伤害官家的,那只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官家,你看看,臣妾带了谁来看你了?” 她示意赵從向门口看去,阿宝站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缓缓摘下头上的风帽。 “婉娘!!!” 赵從腾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腊梅盆栽从他膝上摔下去,花盆砸碎,土壤撒了一地。 “婉娘!” 赵從赤着双足跑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欣喜若狂地喊道:“你没死!朕就知道!你没死!他们都是骗我的!” 薛蘅安静地退出了寝殿,阿宝深呼吸一口气,用力地将赵從推开,漠然道:“放了梁元敬。” “婉娘……” 赵從不死心地还想来抱她,终于惹怒了阿宝,一巴掌抽在他身上,“我让你放了梁元敬!放了他!你听不懂人话吗?!” 赵從被她打得很疼,却依然固执地将她抱进怀里,手下的血肉是真实的,还有温热的体温,深深嗅一口,鼻端都是婉娘身上熟悉的芳香,她不再是梦里那个摸不到也追不上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她回来了,他的婉娘回来了。 赵從紧紧地抱着怀中人,似要将她嵌入骨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好!好!我放了他!婉娘,不管你要什么,你知道,我总是会答应你的。” 即使他做出了承诺,阿宝依然不放心,非得亲自盯着他书写手诏,直到快要写完时,她才陡然记起来:“等等,还要加个人,觉明和尚。” 险些忘记了。 赵從二话没问,在黄帛上加上了和尚的法号。 待他写完,阿宝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才将手诏卷起来收进袖中。 赵從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仿佛生怕眨一下眼,她就消失了。 “婉娘,这几年,你都去哪里了?是回扬州去了么?” 阿宝:“……”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赵從抓着她的袖子道,“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错了,你看,送你的簪子,我都找工匠接好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簪,那本来断掉的地方,镀上了一层金,将两截断簪重新熔合到了一起。 “还有梅花……我送你的梅花,我一直好好养着……你来看!” 他牵着阿宝的衣袖,本想带她去看梅花,却发现那盆梅花因为他先前的疏忽,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赵從一呆,急忙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将所有碎土聚拢在一起,却被花盆的碎瓷片割得指腹鲜血淋漓。 “别弄了,”阿宝轻轻说,“花已经死了。” “不……” 赵從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阿宝蹲下去,认真地看着他道:“碎掉的花盆,不可能再粘合回去,死掉的花,也不可能再重新开花,还有这簪子……” 阿宝将玉簪塞入他的手心:“断了便是断了,任你找多么巧夺天工的工匠,也修复不回原来的样子。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就算你再怎么不想承认,也还是死了。赵從,你明白了么?” 赵從瘫坐在地上,神色恍惚,怔怔地滚下泪来:“朕一定是在做梦。” 阿宝没有反驳,忽听他幽幽问道:“婉娘,你恨朕吗?” 阿宝侧头想了想,说:“以前应当是恨过的罢。” “那你爱过朕吗?” 爱过吗?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阿宝一时想不出答案。 有时候,人的感情,并不能直接地用爱恨二字来概括,如果要让阿宝用一个词来描述她和赵從之间的关系,她想她不会用简单的“爱”,或者是“恨”,而应该是—— “依赖”。 从祐安六年秋离开扬州、离开哥哥的那一天起,阿宝就被迫走上了依赖赵從的这条道路,她在东京举目无亲,又融入不了京都贵女的圈子,所能信任的,唯有赵從一人而已。 赵從也似乎十分享受她对他的这种信赖,他带着她玩遍东京城,想尽各种法子哄她欢心,让她从离开李雄的不适应中走出来,让她对哥哥的依赖尽数移情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后来呢? 他用那么陌生、那么冰冷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是我太骄纵你了。” 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彻底地打醒了阿宝,她这才明白,赵從根本不是李雄,阿哥对她的好是无条件的,是不需要她回报的。 可赵從不是,他需要她的回应,需要她铭记于心,并作出相应的报答。 他对她的好是有条件的,那便是“我对你这么好,你必须按我的要求来回报我,否则我会将所有对你的好悉数收回”。 赵從那时与她吵架,总是口口声声说,我为了你与百官臣僚对抗,与大陈祖制对抗,为你贻笑千古,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你得罪光了世人,说不定日后史书直笔,还要骂上我一句色令智昏,为何你就不能懂事一点?乖一点?让我少一点后顾之忧? 可阿宝却想,她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赵從从来就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她更想要找回阿哥送她的如意簪,而不是一枚除了华贵沉重便再无用处的玉簪。 皇权、帝位,将昔日的枕边人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阿宝越来越不懂他,他的话越来越少,心机越来越深沉,笑容也越来越少,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多了不满,多了挑剔。 他不准她弹琵琶,不让她吃想吃的食物,不允许她看话本子,拦截下哥哥寄给她的所有信件,他给她的爱是座华美精致的漆金笼子,令她感到窒息。 阿宝有时会想,如果赵從没有登上这个本不该属于他的帝位,如果他还是当年扬州城里的那个赵承浚,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他们会恩爱到老,还会有一堆满地乱跑的儿孙。 只可惜,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所以对于他的问题,阿宝只能沉默不语。 赵從双手捂住脸,哭道:“朕是很爱很爱你的。” “你不爱我,”阿宝平静地说,“你爱的是婉娘,我不是她,我是阿宝。阿宝便是阿宝,她没有高贵的家世,也学不来那些娘子们温柔小意的作派。” 赵從一愣,放开捂着脸的手,双眼通红地看着她。 原来他不笑时,模样一点也不像那个人,阿宝有些疑惑自己当年怎么会认错。 “也许我爱的也不是你。” 阿宝微微一笑,说:“我们爱的,都只是心底的一个影子罢了。” 终于想清楚了这一点,阿宝心中登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所有的爱和恨都不重要了,她不必恨赵從,因为她对他的爱也不纯粹,他们的相遇,始于一场错误。 崔娘子说的没错,她毕生都在追求一个虚幻的影子,就如水中捞月,镜中摘花,而这一刻,她不必再去寻找了,因为那个人,一直就站在她的身后,从未离去。 霎时间,阿宝感觉内心的怨气扫之一空,她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洗涤,开始重新变得纯净、透明。 她该走了。 赵從急忙拽住她的手腕,然而却狠狠地愣住了,因为阿宝的指尖正在消失,化作漂浮的金色尘埃。 “你……” 他的喉咙似被人掐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宝甩开他,头也不回:“我没有多少工夫了,必须马上要走了……” 她转身冲出福宁殿,忽然角落里有人伸臂拦住她,是薛蘅。 阿宝都快急疯了,怎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有人拦路。 “你有什么要说的就长话短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薛蘅微愣,也看见了她正在缓慢消失的左手,一向沉稳有余、进退有度的薛三娘子,这一刻竟难得的有些结巴。 “我……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下葬之时还活着这事,我是真的不知情,我当时试了,你确实是断了气的。冯益全他也没告诉我,至于原因,我猜想也许是他没听见,也许是……他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起,我说这些,并不是想为自己辩驳什么,无论你信与不信,我……” “我信。”阿宝打断她。 薛蘅一怔。 阿宝问:“还有要说的吗?” 薛蘅失神片刻,摇摇头,道:“没有了。” 阿宝拔腿要走,薛蘅又拦住她,交给她一个腰牌:“眼下宫里四处都在戒严,你拿着我的腰牌,行事会便宜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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