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敬嘶哑着哭求,脸上涕泪交加,昔日举止有度、爱洁成癖的梁公子,竟也会哭的如同一个孩子般狼狈无助。 “别哭,听我说,”阿宝吻去他眼尾的泪珠,“你要娶妻生子,无病无灾地过完这一生。我会在奈何桥头等你,下一世,我们一起喝孟婆汤,如果你提前下来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官人了……” 颈项以下全部化作了漫天金尘,阿宝的侧脸也焕发着金色佛光,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圣洁,如此的美丽,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 来不及了,太快了。 她尚有许多话还未跟他说完,然而最后一刻,她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消失之前,她在梁元敬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再见了,呆子。 下辈子见。 怀中人最终散作万千金色光点,那光就如夏夜萤火,温柔地围绕着他上下飞舞,在他指尖缠绕,是爱人的灵魂在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光尘消逝,牢房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梁元敬紧紧抱着怀里还沾有她体温的衣裙,忽然摸到不对劲的地方,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她为他求来的一道免罪手诏。 黑暗中,响起他埋在衣裙里闷闷的哭声。 - 永宁四年,二月十八日夜。 “活佛”守真大师于万岁山崇宁寺弥勒宝殿圆寂,享寿一百零九载,功德圆满,魂升西天极乐世界,尸身焚化后得三枚舍利子,供奉于崇宁寺佛塔内,是为舍利塔。 二月十九日晨。 梁元敬被释放出狱,一夜风雪初霁,旭日东升,东京城内积雪皑皑,雪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李雄在宣德楼前接他回家,手中捧了一个黑釉陶罐,罐中装着阿宝的骨灰。 二月二十日。 一道今上手谕悄悄绕过政事堂,从禁中发出,宣布翰林待诏梁泓忤逆君上,罪大恶极,诏令除名勒停,送昭州编管。 大内所有罪臣梁氏的画作勒令就地焚毁,文武臣僚、士庶百姓中藏有梁氏画作者,均缴纳充公,不得私藏,违者处以重刑。 一时间,京师人人自危,争相在家中焚烧梁氏画作,即便曾以千金购入者,亦不敢不舍。 二月二十八日。 禁中再追加一道手谕,改昭州为送新州编管,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新州隶属广南东路,唐时属岭南道,自古便是蛮荒瘴疠之地,被贬至此地者,往往有去无回。 三月初一,汴河解冻,春回大地。 梁元敬脸上刺字,颈上戴枷,由两名开封府解差押送上路,觉明和尚与李雄一路相送,送到东京城南薰门外,李雄拿出包银子,替他打点官差,好让他路上少吃点苦头。 觉明和尚站在路旁,对他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元敬小友,心若安处,哪里都是故乡,此一去,路上多加保重,放宽胸怀,切莫辜负小僧为你捡回的这条命来。” 梁元敬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喃喃说:“桃花开了。” 这是阿宝在他怀中消逝后,他主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觉明和尚一怔,也望着天,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梁元敬来大相国寺找他,怀中还带了壶温酒。 他平日甚少沾酒,这让和尚多少有些惊讶。 二人围炉饮酒,酒醉后,梁元敬满面潮红,对他说:“我找到了。” 一句没头没脑的醉话,觉明却听懂了。 他知道自己这小友画了许多张画,画中都是同一个人,一个抱着琵琶的绝色小姑娘。他拿着这些画天南地北地找,逢人就问,一找便是许多年,竟真给他找到了。 可和尚眯着眼观察他神色,总感觉他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他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可是这小姑娘,她嫁了人?” 梁元敬阖着眼,许久都未曾回答,觉明还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将他手中酒碗拿走时,忽听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是皇后。” “…………” 再次见面,便是三年之后了,他们一同上京,因赶路不及时,城门下了钥,只能夜宿郊野。 梁元敬一路上都对废后薨逝的话题避而不谈,唯独那个夜晚,他只用了两个字,描述自己听闻废后死讯时的心情—— “痛甚。” 彼时他躺在山丘旁一株桃树下,那桃树生得极古怪,九月深秋时节,竟开了一树秾艳桃花,夜风拂来,粉红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的身上,其中一瓣,恰巧飘落在他的眼尾,被一点泪渍沾湿,越发显得妖娆诡异。 七月七,日头毒辣。 梁元敬和两名解差走到了衡州一带,多亏临走前李雄的打点,这二人路上并没有过多为难他,甚至还主动解开了他的锁枷,让他轻便行路。 天气太热,那二人打了赤膊,坐在城外凉茶铺饮茶。 梁元敬也得了一碗凉茶,他热出了汗,却依然衣冠严整,一丝不苟,惹得二位解差都笑话他是穷讲究,活受罪。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 身上的伤口自阿宝消逝后便全部愈合了,现如今已结了痂,痂落了后,只在他的身上留下数道浅浅的伤疤,可深夜无眠时,他仍然觉得那些旧疤在疼着,在痒着。 有时他会冷不丁神志恍惚一阵,怀疑阿宝从未在他身边出现过,那只不过是他思念太过时,所产生的一个幻想。 垂眼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才陡然松一口气。 如果说有什么,能真正证明阿宝曾经在他身边存在过,便只有她留给他的这些伤疤了罢。 九月,梁元敬一行抵达新州,今上的谕旨再次追加而来,将他流放至吉阳军。 这里已经是大陈舆图的最南端,最荒远偏僻之所在,到这里,就意味着贬无可贬了,梁元敬最终在此安下家来。 这一住,便是十三年。 十三年后,今上于玉清昭应宫病逝,九子永淳继位,更名为”谟”,改年号为道冲,由皇太后薛氏垂帘听政,代行处理军国政务。 “道冲”一语,出自《道德经》,似乎昭示了新朝即将推行“清静无为”的国策。 新帝即位后,薛太后便以皇帝名义颁布一道推恩圣旨,大赦天下有罪之人,凡死罪之下,皆可酌情减免罪行。 梁元敬也被包含在“推恩”的罪臣之列,他不用再被当地官府强制看管,可以遣还原籍了,然而他却并没有回去扬州,而是去了第二次被贬的新州,并在那里定居下来。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四岁,鬓发斑白。 留在新州的梁元敬,搭了一座简陋草堂,收了几个学生教画画,聊以谋生。 当地的人都认识他,唤他一声梁先生,人们总是看见他背了画具外出写生,然而每次画好之后,即刻就付之一炬,从不留下一张。 也有人看见过他抱着把琵琶,坐在溪水旁弹唱,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知在跟谁说话。 春天时,梁元敬在院中亲手植下一株枇杷树。 岭南气候湿热,四季如春,十分利于作物的生长,不过三五来年,院中枇杷便已亭亭如盖,长到一人来高,枇杷果结满枝头,澄黄饱满,皮薄肉甜。 他搭着梯子,拿着剪刀一颗颗地剪下来,放在箩筐里,可惜无人吃,烂了一筐又一筐。 过了春,便是夏。 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岭南的荔枝熟了一季又一季,岁月终究是平淡又缓慢地过下去了。 他还是没有听阿宝的话,这一生,没有娶妻,没有纳妾,没有生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他的草堂,但每一天都在认真地活着,生怕来日到了地底下,阿宝真的不要他。 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春日,弟子都守在他的床前,他交代完最后一句遗言,便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弥留之际,口齿不清地呢喃了一句什么话,一名弟子附耳去听,听得是“阿宝”二字,弟子不甚了了,正待问他这是何人,却赫然睁大眼睛,发现恩师已经溘然长逝,去时唇角上扬,含着淡淡笑意。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卷六·长恨歌》终 梁泓,字元敬,扬州人,北陈宫廷画家。 出身江左名族,幼年颖悟好学,有早慧一名,闻达于乡里。素喜丹青,天资奇绝,师从数位名家,各取其长,擅野外写生,传写物态,皆生动逼真,脱去格律,自成一派。 年少时屡试不第,游学于外。熙和元年,世宗开创画学,并将绘画纳入科举,故上京赴试,经考试选入翰林图画局,为翰林待诏,自此名扬京师,有一画“千金难求”的美誉。 熙和二年,因父染疾,梁泓辞官不仕,回归故里,丁忧期未满,再次被起用,于永宁二年回到东京,仍任翰林待诏,尤为世宗器重,常伴君左右,赏赐不断,荣宠一时,为同僚羡妒。 永宁四年春,梁泓御前失仪,触怒世宗,以“忤逆君上,狂妄凶悖”的罪名被贬送昭州编管,八日后,又改送新州,抵达新州后,又改流放吉安军,三次贬谪,一次比一次荒远,可见为帝所恶。 禁中梁氏画作,悉数被焚毁,民间亦不敢私藏,唯翰林图画局藏有昔年梁氏所作《汴京风貌图》一幅。 此画三年乃成,规模宏大,全景式构图,画中人物神态、车船舟楫、城郭村野、店铺房舍、烟柳翠幕、桥梁河流,无不翔实生动,笔法精妙,是熙和年间汴京景象的最佳写照。 画院长官秦氏惜才,不舍就此毁去,便将画上梁泓的私印、亲手题跋裁去,将此画私藏于家中,这才不至使梁泓无作品流传于世。 此后蒙古入侵,南陈灭亡,《汴京风貌图》流传至大金朝高官手中,朝代更迭,画作也几经离乱,被人偷换、盗割、临摹、仿造者多不胜数,真品至今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画卷绢本设色,全长528厘米,宽248厘米,是为国宝。 僖宗天策二年(公元1102年),梁泓病故于新州草堂,享年九十九岁,寿终正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书到这里就正文完结啦,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个结局。 就我个人来说,我是觉得这个故事的完成度比较令我满意,因为在最开始创作时,脑子里冒出来的,就是一个年轻人抱着画轴痛哭的样子。 我想写的是一对没有金手指的爱人,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彼此错过的故事。 另外还有几点需要说明: 1.为什么不在文案写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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