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寥寥数年,有一青衣男子撑伞而至。 他身着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伞面亦绘有水墨竹枝,面若冠玉,俊雅至极,瞧得一干女鬼口水流了三千尺。 有女鬼不忍他被红姑折磨,便好心提醒:“公子若上了轮回道,有人问你,‘是要喝孟婆汤,还是要喝红姑汤’,公子定要回答‘红姑汤’,可别答错了。” 青衣男子嗓音温润,问:“为何?” 女鬼道:“因为那孟婆汤是红姑熬的,难喝至极,喝了只怕下辈子不是投胎成傻子,便是天残,而红姑汤才是孟婆熬的,是地府最正宗的孟婆汤。” 青衣男子便点点头,又问:“敢问姑娘,红姑在何处?” 此女鬼芳龄已满二百来岁,乍然被他称一声“姑娘”,老脸红了又红,羞羞答答朝前方一指:“奈何桥头,三生石畔,那位红衣女便是。” 青衣男子顺过去一望,伞面抬起几分,露出一方上扬的唇。 “多谢,我正要往此处去。” 奈何桥头,三生石畔,曼珠沙华灼灼似火,摇曳生姿。 红衣女鬼见了撑伞的青衣男子,忽地扔了手中的大铁勺,啊啊叫着冲过来,跳进那青衣男子的怀里,看得众鬼目瞪口呆。 “梁元敬!你也太能活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好久!” 红衣女鬼大力捶打男子的双肩,咬牙切齿地喊道。 青衣男子一手撑着伞,一手托着怀里的女鬼,微微垂眼,眸色认真且温柔,一如往昔初见时。 他温声说:“娘子,久等了。” ——《番外篇·今生》终 作者有话说: 注: 梁泓逝世后,弟子依照他生前遗言,将他与阿宝的骨灰合葬,墓室中陪葬品寥寥无几,唯有一幅美人图,一把旧琵琶而已。 时移世易,琵琶早就腐朽成泥,画卷也残破不堪,颜料剥落,最后被盗墓贼掘走,不知所踪。 高考结束后,李霹雳和梁政去三亚看了海,那个夏天,他们在一起了。 另: 明天有三章薛蘅的番外,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她,但还是建议看一看,会交代正文里没写的一些人的结局,以及前面埋得很深的一个伏笔。 展览的部分信息,来源于《清明上河图》在故宫建院九十周年的石渠宝笈文化特展,顶级珍贵书画文物一般只在春秋两季展出,这里为了情节发展设定在了六月,特此说明一下。
第63章 蘅芜(一) 她从小便知道, 自己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她出身太原薛氏,自唐末五代来便是高门大族,祖父是开国元勋, 打太.祖皇帝问鼎天下起就追随于他, 驰骋疆场数十年, 平二李, 吞荆湖,攻后蜀,灭南唐,立下赫赫战功, 被封肃国公, 官至枢密使。 她上面还有两个姊姊, 但她是父亲唯一的嫡女,昔年祖父还在世时, 常将她抱在膝头,开玩笑地喊她小皇后。 其时国朝天子迎娶将门之女已成定例,太.祖的三位皇后均出身将门, 祖上都是五代起家的将领, 太宗同是如此。 薛氏满门勋贵, 朝中诸将莫能与之比, 来日必出一位金尊玉贵的皇后。 她的闺名便由祖父亲自所取, “蘅”——香草之意,寄托了祖父对她的美好期望, 希望她品格娴雅, 举止端方, 将来做个贤内助, 辅佐天子治理后宫, 成为一代贤后,流芳百世。 因为祖父的期许,她自幼便在母亲的教导下,跟随教养嬷嬷学习宫中礼仪,一举一动皆有严格的法度,不可出差错。 家中姊妹在花苑里和小丫头们打秋千、放风筝时,她只能腰背挺直地坐在房中,研习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倘若她的注意力偶尔被窗外的嬉笑声勾走,手背上便会蓦地一痛,那是嬷嬷用戒尺打在了她的手上。 “勿听勿视,集中精神!”嬷嬷板着脸训斥她。 “是。” 她收回视线,小孩手背嫩,被打之后,麻痒如万千蚂蚁啃噬,早已蔓延开一片红肿,她却习以为常,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提笔练字。 这日过后,嬷嬷便去找了母亲。 从此后苑再也无人来荡秋千了,也没有小丫头们的笑闹声顺着窗格爬进来,勾走她的心神。她的小院安静异常,府中丫鬟经过她的窗下时,都要特意放轻脚步,唯恐惊扰到她。 二姐生性.爱玩好动,却因为她被拘在房中,不能出来玩,因此恨透了她,偷偷给她找过几次麻烦,都是一些小伎俩,比如往她的被子里扔虫,或将她刚抄好的字用墨泼湿。 她每次都视若无睹,默默忍耐,只在一次父亲来考校她的功课时,特意引他走入绣房,恰好撞见二姐举着金剪子,正要划破她的刺绣。 父亲勃然大怒,当场甩了二姐重重一记耳光,将她抽得脸颊肿起老高,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她在父亲身后垂眼站着,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乖顺模样,只在二姐被下人拉出去时,才抬起脸,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二姐最终被父亲打发去乡下的庄子禁足,她继续在与世隔绝的小院里学习。 院落里的积雪落了又融,融了又落,刹那芳华弹指而逝,那个坐在案前,会被窗外笑声吸引走视线的小女孩终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婉娴雅,进退有度,乃闺门之仪范”的薛家三娘子。 十三岁那年,大姐出嫁了。 男方远在饶州,是淮安侯府的二公子,这是父亲为她择定的婚事,在此之前,大姐从未与未来夫婿见过面。 成亲礼很热闹,她混在前来观礼的宾客中,看着大姐蒙着红罗盖头,在喜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上了花轿,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男子。 满眼都是喜庆的红,入耳皆是恭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利话,鞭炮和鼓乐声中,她却忽然陷入了一阵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来日自己出嫁的场面。 薛家的女儿,脚下走的貌似是鲜花着锦的坦途,实则是在为父兄的仕途铺平道路,这是她们生来便肩负的使命。 不,还是不同的。 大姐不知道她即将要嫁给何人,她却知道,她会嫁给太子,她是日后国朝的皇后。 大姐出嫁后,乡下的二姐被接回了东京,她也要谈婚论嫁了。 在父亲为了她的婚事焦头烂额之时,二姐却早与一名外男私定终身,对方是神卫右厢禁军的一名军校,在京师众多家世优越的儿郎中,地位寒微到连别人靴底的尘泥都不如,绝无可能攀附得起薛氏这样的高门望族。 阖府中,她最先发现二姐的私情。 那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二姐的贴身侍女总是行迹鬼祟,偷溜出府去给她的情郎传递消息,像生怕别人不知道。 有一回夜里,她从母亲那里回来,途径后苑时,还意外撞见那名军校翻墙进来,与二姐私下相会。 二人躲在假山石的阴影中,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双唇急切地索取着,谁也未发现角落里的她。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惊动了那对野鸳鸯。 军校吓得翻墙而逃,二姐衣衫凌乱,鬓发松散,双颊红似血,见到她,又迅速失血变得苍白,恶狠狠地威胁她,若有旁人知道这件事,她定会杀了她。 她并不会被这样色厉内荏的话吓到,只袖着双手,眼珠平静地盯着二姐,似阐述一件事实地道:“爹爹知道会打死你。” 二姐咬住下唇,一层泪水渐渐漫上来。 “打死便打死,若要让我像大姐那样,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我宁愿被他打死!” 她没有说话。 这夜的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此事几乎不可能瞒住,因为二姐的肚子一日日鼓了起来。 父亲发了有史以来最可怖的一通火气,亲自拿了马鞭,冲进二姐的院子,将她抽得衣不蔽体,浑身是血,可无论他怎么骂,怎么打,旁人怎么劝,二姐对于奸夫是谁,始终闭口不言。 她仿照二姐的笔迹,悄悄命侍女给军校送去一封信。 她在赌,赌二姐有没有看错人,也赌这世间究竟有没有真心。若那军校收了信,畏惧国公府权势而连夜出逃,那便是二姐识错了人,她会去劝她迷途知返。 最终,是她赌错了。 那名军校当日便找上了门,肉袒负荆,跪在薛府门外,求娶二姐。 结果可想而知,父亲险些拔出剑杀了他,幸被人拦住,最终只是打了他八十脊杖,将他扔进马圈里等死。 她去探望养伤的二姐,她背上全是鞭子抽出来的伤痕,只能趴在榻上,脸颊处顶起来两个包,是在吃糖。 “玫瑰粽子糖。” 二姐打开纸包,给她看里面色泽瑰丽的糖,“他知道我爱吃,特意带过来送给我。” 她垂眸看着那糖,知道这是市井小贩卖的糖,价格低廉,制作粗糙,因颜色艳丽,她上街时曾注意过,母亲从不允许她吃这类东西,二姐是国公府的姑娘,自小锦衣玉食,可她却含着糖,脸上透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她不理解。 二姐看出了她的困惑,笑问:“有人特意为你买过糖么?” “嬢嬢说,糖吃多了会坏牙。”她一板一眼地回答。 二姐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对她说:“三姐,你这辈子,日后或许会位至皇后,成为国朝最尊贵体面的女子,但你一定不会过得有我幸福。” 她依然没有说话。 翌日,伤得连床都下不了的二姐不知去向,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马圈里那位军校。 他们私奔了。 父亲气得大病一场,将二姐的生母逐出府,宣布二姐从此迁出族谱,不再认她这个女儿。 母亲得知了她派人私下联系军校的事,将她狠狠责骂了一通,罚她跪在院中抄书百卷,闭门自省。 时光便在日复一日的抄书中流逝,渐渐的,她及笄了,也到了可以议亲事的年纪。 当朝太子与她相差十八岁,早已娶了太子妃,但母亲还是带着她参加各式各样的宴会。 她也曾隔得远远地,见过太子几面,只可惜他从未注意过她。 太宗育子异常严厉,太子时任开封府尹,政事繁忙,稍微有哪处做得不对,便会被太宗当着众臣的面毫不留情地责骂,即使偶尔应邀赴宴出席,也甚少有开怀的时刻,总是眉心紧锁,一副满腹愁绪的样子。 众皇子中,倒是宣王殿下格外引人注目一些。 他容貌俊美无俦,品性疏朗温煦,又素来怜香惜玉,常着一袭月白长袍,腰间别一管短笛,无论是联诗或是作词,弈棋还是丹青,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时常引来席上众人的赞叹不绝。 比起苦大仇深的太子来,他倒是更像闺阁女子梦中期待的那类良人。 只可惜,他此生注定与帝位无缘,也与她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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