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很奇怪的事。”黎翡半是思索地道,“被一个魔族,被一个你在记忆里完全不认识的人掳走,在你空空如也的爱恨情仇里,凭空生出一个这么大的仇人。你不该恨我吗?不该想要我死吗?” 谢知寒的声音轻轻的,有点没力气:“恨你。” “……我说真的呢。”黎翡捏了捏他的手,“你这么敷衍我,会让我不高兴的。” “我也是说真的。”谢知寒看了她一眼,他习惯性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即便他其实无法用目光凝望她,“真的恨你了,痛……咳咳……” 黎翡给他顺了顺背,听着谢知寒压抑不住、夹杂着喘息的咳声。她蹙着眉,伸手擦掉对方唇间的血色。 “……但没想着要你死。”他顾不了太多,也忘了躲开她的触碰,唇上的血迹被抹净,只留下一点点咬出来未愈合的伤痕,“你是……故事里的悲情人物。” 黎翡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她怔了一下,笑着道:“没听说过。你是拿人间那些世俗话本故事来比喻吗?那我应该是里面令人痛恨的奸恶之人。” 谢知寒摇了摇头,他没有仔细解释。如果他的眼睛还是好的话,还可以用眼神来告诉她,命运的坎坷、世事的捉弄,总是让世人在创造英雄和毁灭英雄这件事上重蹈覆辙。 “我还真不懂你。”黎九如道,“把剑还给我。” 她伸出手,谢知寒愣了一下,然后依旧道:“不行。” “行不行难道是你说了算的?”黎翡道,“别仗着生病就不听话。我的耐心没那么好,也没想着感谢你的安抚。” 谢知寒还是摇头,他道:“我做你的剑鞘。” 黎翡目光一顿,她的视线笼罩在谢知寒身上,上下审视了好半晌,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初说让你帮我养剑,你拒绝得那么干脆,还要死要活的,如今又改变心意了?” 谢知寒沉默了一下,他也有点为这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感到脸红。但若是以大局为重,黎九如的魔剑如果还让她自己保管,那她的杀性一日也不会降下来,反倒是留在他这里……北冥太阴之道虽然寒气极重,可也有冰封净化的作用。 “谢知寒。”她凑过来,气息近在咫尺,“你这是趁人之危。” 谢道长的气息起伏不定,他很想躲开,但又实在无法挣脱。迫不得已,他只能说:“你答应我的。” “答应你什么了?”黎翡挑了下眉,“我都不认识你了,还那么好说话?” “你认识。”谢知寒道,“你认识剑尊阁下。” 黎翡神情一滞。 他说到这里,反而重新冷静下来,没有被逼得丢盔卸甲。 “你总是记得他的。”谢知寒说,“只要剑尊阁下温柔地跟你说话,他说什么,你会不同意呢?” 黎九如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她盯着对方道:“你这是在提醒我吗?有时候我都快要忘了,你怎么会转世成这个样子。” 谢知寒捂住唇闷闷地咳嗽,他单薄的肩膀都跟着轻微颤抖,喉结咽下去一口气,才断断续续地说:“是啊,我怎么会是这样的,真让你失望了。” 黎翡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手心里的腕骨上缠着层层的绷带。她刚要发作,见到这密密麻麻的包扎,又停了停,将他的手甩开,干脆起身下床,重新披上衣服。 谢知寒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整理声,他本该立刻松一口气,然后蜷缩到被子里面离她远远的。但比起这种“安全感”来说,一股更难以形容的酸涩和疼痛涌了上来,无论如何宽慰自己、如何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他还是不能甘心。 剑尊阁下就有那么好吗?就能让你牢牢地记住吗? 黎翡的脚步刚往外走了几步,他就因为心绪不稳而气血翻涌,方才玄凝真君为他镇住的元神再次动摇起来,沉重的内伤被牵扯到了。谢知寒难以止住地疾咳,从胸腔往上泛着密密麻麻的痛,又咳出一口血。 他擦掉血迹,埋头在膝盖间,呼吸里到处都是那股腥甜的味道,气息残破而艰涩,好像气管和肺里灌满了玻璃碎片。 黎翡是有点生气,她走到珠帘边,停下想了想,转过身看着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谢知寒。 别的不说,在惹怒她这方面,谢道长还跟以前一样如出一辙。 但停了片刻,黎翡还是出去了。 珠帘发出碰撞的声响。谢知寒伤得太重,胸口又有一口气梗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的。他缩在角落,只占了床榻内侧的小小的一个边儿,脑海昏沉沉的,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 似乎是一盏茶的时间,一只手重新摸进被子里,不过他躲得太边缘了,她竟然没能一下子摸到谢知寒,愣了一下,才脱下靴子,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脸颊。 谢知寒迷迷糊糊地蹭她的手,半晌才回过神,低声:“……还是气不过,要惩罚我?” 黎翡捏了捏他的脸,把霜白如玉的肌肤掐出个红印儿:“惩罚的事等你好了再说。喝药。” 谢知寒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双手拢在一起,把黎九如的腕按在胸前,不让她乱掐:“什么……” “玄凝给你准备的药。”黎翡道,“他觉得你很好,拜托我好好照顾你。” “拜托……你?”谢知寒有点愣住。他倒是知道玄凝真君是八病观之首,算来跟他师尊林云展是一个级别的修士,他应该对前辈的关怀感激不已才对。但让黎翡照顾自己,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怎么?”黎九如不乐意道,“你有意见?” “我……”谢知寒叹道,“我不敢有。黎姑娘很会照顾人的。” “听着像骂我。”黎翡道。 谢知寒露出一点浅浅的微笑,从他这张苍白病弱、连连咳血,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的脸上,出现这种带着点放松和释然的神情,莫名让人心底突然酥麻了一下。 黎翡用汤匙搅着药汁的动作顿了顿。 “我自己来吧。”他勉强坐起身,揣摩了一下方向,正对着黎翡伸出手。 她低头看了看对方缠着绷带的手腕,被包扎起来还透着血迹的脚踝,身上大大小小几百道伤口,又移回去看了看他的脸,长得还是挺好看的,就是仿佛从脸上写了两个字——强撑。 黎九如把他的手按回去,刚要抬起手用汤匙喂他,倏地想起当初喂符水时对方拒不配合的样子,脑海里不知道弹错了那根弦,忽然说:“张嘴。” 谢知寒以为她要用汤匙喂药,虽然有点不放心,但还是听话地张开嘴。 旋即,她的手钳住了下颔,那双唇猝不及防地覆盖过来。在她的唇瓣贴过来的刹那,谢知寒的心绪瞬间炸了,他完全呆住,根本忘了要做什么,耳朵腾得一下红得滴血。 毕竟,他现在是清醒着的。 这药有点苦,但黎九如并不在意。她觉得这样做的时候,谢道长格外听话。就好比眼下,他愣愣地任人摆布,浑身都烫得烧了起来,连指尖都软绵绵的。 谢知寒咽下去两口,终于受不了了。他抵住黎九如的手,耳根通红地回避,连额头都渗出细汗,这种亲密接触的羞耻感几乎把他整个都吞噬掉。 “我自己……我自己就可以。”他低低地道,“……不用这么对我。”
第26章 恳求 黎翡明明听见了, 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她的手指抵着他的颔骨,摩挲着他瘦削的下颔,然后顺着侧颊的线条抚摸上去, 摸了摸谢知寒血痕斑斑、染着湿润药汁的唇。 “乖乖,不许躲开。”黎九如道, “玄凝仙君将你托付给我了,我不得亲自照顾你?” 她是从哪儿学的这种称呼?别说是仇人, 就是放在世俗的恋人之间, 这称呼都太过缠绵和含糊不清了, 几乎带着一种对宠物的狎昵和疼爱。 谢知寒垂着眼睛,喉结艰涩地动了动, 好半晌才反驳:“把我托付给你……这种事也太荒唐了。” 八病观的玄凝真君虽然颇有声名, 又是出了名善于卜算布局的道修, 但终归不是谢知寒名正言顺的师长。若说关照倒还好,若说托付,这就言重了。 黎九如却不在意,她的手碰了碰谢知寒滚烫的耳根, 顺着他的心意把药碗递了过去, 却没离开,而是将谢道长抱在怀中。 谢知寒周身全是她的气息,冷霜般的身躯被染透了, 灌满女君身上令人退避三舍的魔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只得忍耐着这焦灼的温度, 捧着药碗小口喝药。 他的喉咙有伤,要是喝得太快,苦涩的药汁就会刺痛伤痕,饶是如此, 他的每一口汤药都咽得很艰难,舌头被苦得麻木,近似失去了味觉。 黎九如监督他喝药,很无聊地勾起谢道长披落地一缕黑发。她将长长的发丝盘在手上,绕成了一个弯儿,再顺着指缝倏地滑落。在谢知寒没注意的时刻,她的目光重新落到还未消除的拟态兔耳上,冷不丁地道:“小兔子。” 谢知寒惊得呛了一口,掩着唇咳嗽了几声,沙哑的嗓音里夹杂着气喘。黎翡突然产生一种很矛盾的心理,她觉得对方真像一只被抚摸到脊背、而猛地受惊的兔子,这样温顺、乖巧、楚楚可怜,可听到这脆弱的气音和声响,她就又想更过分地弄坏他、弄哭他,让平日里堪称端庄的谢道长哭得眼睛通红。 黎翡想到这里,思绪猛地停顿了一下,她微弱且不合时宜的道德感冒出了头,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幻听,脑子里好像有两个人在打架。 一个说,“天呐,他才为了你伤成这样,就算这不能抵消你们之间的债,也暂时对他好一点吧?”,另一个则挥舞着尝到甜头的尾巴,“他那是为了你吗?这是为了天下苍生,他们无念都是一样的,根本不是理解你。” 她忍不住捂了一下耳朵,凝神压制了一下自己的幻听。随后就见到谢知寒一边喝药,一边微妙地挪了挪身躯,小心地跟她拉开一点距离。 黎翡:“……回来。” 谢道长全当没听见,乖乖地喝药,头上的兔耳垂落下来,白色的绒毛搭在黑发之间。 黎翡挑了下眉,说:“你那小师侄的布偶……” 谢知寒身躯一僵,问她:“他怎么样了?” “本来还没怎么样。”黎翡道,“你再不听话,他就要被扯开线、摘掉布偶的眼睛,撕得乱七八糟掉一地的棉絮,真变成破布娃娃了。” 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腿。 谢道长:“……” 兔子前辈露出忍辱负重的神情。每次催动秘术都因为意外被打断了,而且每个意外都让他受了不轻的伤、需要重新开始养好身体,如此循环。他怕黎九如失去耐心,或是被惹得不高兴,对他做出很粗暴的事。 幸好,谢知寒忍着耻辱爬到她怀里时,黎姑娘并没有很过分。她只是抱住他,埋在颈窝上闭眼吸了一口,低声道:“就这么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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