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 无念沉静地凝望着她,剔透如冰的眼神落在她的眉眼之间。他说:“如果我生前的身躯没有化为齑粉的话, 应该有很多地方都存在你的痕迹。” 黎翡盯着他道:“是你先不留余地的。” “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他说, “我对任何人动手都有对方非死不可的理由。你知道留下一个被异种腐蚀的人在我们身边会有什么后果的,这很危险。” “但也只是有危险, 还什么都没有发生。”黎翡道,“我已经尽我所有去阻止灾祸,可它还是伤害到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福儿, 还有这个独/裁专断、冷酷无情的你。” 她的手按在了无念身后的椅背上,黎九如低着头,眼帘垂下,一黑一红的异瞳望着他的眼。 无念叹了口气,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九如,还有你自己。” 她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到对方的膝盖上。黎翡不愿意深谈这件事,因为他是自己的幻觉,在过往的三千年中,她无数次地闭上眼睛,让无念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他们两个日复一日地辩论、争吵,为一个既定的结果争执不下,谁也不肯后退,哪怕在幻觉当中,她都知道无念不会认错。 他从不动摇,修行一生,向来如此。 无念看着她的脸庞,露出一个算得上温和的神情。他问:“你对心跳的声音还熟悉吗?” 他伸手解开整肃的腰封,摘下上面的玉佩。随着腰带的松懈,衣襟上柔软的布料自然而然地泛起褶皱,露出白衣内几层保守的布料。他穿得这样一丝不苟,连脖颈下的锁骨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可在黎九如面前,他又这样的赤/裸,允许她剥离身上任何的挂碍。 世人想尽办法遮盖的不堪关系,他却一直坦荡。成为她那些绯色艳闻里不可避免的另一个名字,他求之不得。 无念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指贴到心口。她的皓腕沉入到层层的衣料里,只有掌心贴着那阵心跳声,那阵早就多年没有聆听过、没有计算过的心跳声。 指腹与心跳之间,只剩下一层柔软的皮肉。 “就这里吧,你想留下什么痕迹都可以。”他说,“我猜猜,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你在想,我燃尽心血把你封印,这里面应该是一颗被熬干的、枯萎的心脏。想要挖出来看看吗?你不是经常说,看不透我的心么。” “别引导我。”黎翡道,“我要是想看的话,早就挖出来了,用不着你来建议。” 无念道:“那他呢?” 黎翡目光一闪,盯着他的脸。 “在提到他的时候,你好像变得更兴奋一点。”他说,“九如,如果把他只当成我的转世,在他身上讨回这份债,你应该会觉得很高兴……嗯。” 他的声音被一丝卡在喉咙里的闷哼打断。无念低头看去,见到黎翡魔化的尖锐指甲刺进胸口里,在肌肤上割出一道鲜红的血迹,血珠一点点冒出来,沾上她的指尖、他的衣衫。 黎翡眉峰不动,她的黛眉长而凌厉,在她冷寂没有表情的时候,就让黎九如看起来冰冷而残酷。 无念看着她的手指。 尖锐的指甲没有□□,而是在血肉当中,就在这层薄薄的皮肉里。她无限地贴近他活泼乱跳的心脏,只要再一用力就能掰断他的肋骨、掏干他的胸膛,但黎翡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将这种痛置于夹缝之间,既不会平息,也不会酣畅彻骨。 就像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样,全都保存在一个煎熬的夹缝里。 无念的额角出了点冷汗,但他看着黎翡近在咫尺的脸和神情,目光迟迟都没有移开,等到血迹洇透他的白衣,才说:“刻你的名字吧。” 黎翡问:“是你的要求?” “是恳求。”他说。 黎翡勾了一下唇角,但笑意却没有出现在眼睛里。她挪动着手指,在他光洁的心口上留下伤疤,在第二笔出现时,无念就知道她没有听自己的。 他喟叹一声,看着她将正对心脏的那块肌肤糟蹋得满是伤痕,她完全没有控制自己去写什么、也没有任何作画一般的逻辑,恰恰相反,她划了好多道红痕,就像是一根根密密麻麻的丝线,把他的心完全捆缚起来。 黎翡抽回手,却被无念又拢住手心。他用手帕擦干她手上的鲜血,细致的丝绸覆盖过指腹,但他的身上,已经任由滴滴答答的血迹染透,像是一朵被泼了一半血浆的白玫瑰。 黎翡看了看被擦干净的手指,转头问小镜子:“算不算完成一半了?” 镜灵对着转盘看了半天,诚实地摇头:“看不出来。” 看来只对无念动手果然是不行的。黎翡看了一眼谢知寒。 谢道长远远地旁观了全程,但他没有认真去听两人的对话。因为剑尊阁下的形象,已经从清高傲岸的最初印象,逐渐扭转成了一个疯子,要是这世上的有测评精神问题的标准的话,很难说他跟黎翡哪一个病得更重。 他只要稍微感应一下,就可以感觉到剑尊大人此刻的愉悦心情。或许对他来说,黎姑娘对他的所有回应都算不上狼狈,无论是爱、是恨,是仰慕尊重,还是厌恶轻蔑,包括这些能感知到的痛,只要她还有回应,他就能从中获得满足感。 可谢知寒本人很怕痛啊。 他纯粹被前世牵连。被黎翡的目光笼罩时,谢知寒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那是被她踩断的那两根。 伤虽然已经好了,但记忆里残余的痛还残留在他的神经里。 他不捏还好,一捏更觉得手筋发麻了。谢知寒感觉到她逐渐接近的气息,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但这半步还没走出去,就被扣住了五指。 黎翡的手绕过去从后方按住了他,这是很常用的,怕他从怀里逃走的姿势。就像是在怀里圈住一只毛绒绒的猫、或者软乎乎的小兔子,不得不用手压着它们接近臀部的后腰一样。 “他选的是……” “胸口。”黎翡回答,她伸手勾住谢知寒的下颔,在他开合的唇上咬了一下,然后非常自然地抵在他脖颈上,在一小块白皙皮肉上磨了磨牙尖儿,“你只能接受了。” 她的呼吸热乎乎的,简直有点唤醒他体内的毒素了。谢知寒有点无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得暗暗恼火地道:“这是他自作主张的。” “嗯?”黎翡笑了笑,提建议道,“你要是记仇的话,也选冒险分类,八成也能牵连到他。” “但剑尊并不会觉得为难。”谢知寒叹道,“我又开始讨厌他了。” 黎翡没回复,她解开谢道长的领口,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就在几步远,无念一边低头包扎伤口,一边冷不丁地道:“我听得到,说坏话能不能背着我说。” 小福悄声道:“爹,二爹也不是自愿看见你的。” 无念擦掉身上的血,抬头看着福娘的脸,面无表情地道:“你到底是谁闺女。” 小福凑过去挽住他的手,甜滋滋地笑着说:“我当然是干爹干娘的好女儿,不要生气嘛爹,我想吃糖。” 无念从袖子里掏出梅子糖,揭开包着糖块的薄纸,纸还没剥完,就听见小福靠在他腿上,叽叽喳喳地道:“二爹真好,还给喝奶。可惜娘都挡住了,啥也看不见。” 他手里的糖纸咔嚓一声撕成两半。 无念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把糖喂给小福,冷淡道:“吃吧,别说话了。” 小福含着糖块,扒着自己干爹偷偷往那头看,结果眼睛又被捂住了,她掰着无念的手腕,咕哝道:“你俩之前我也不是没看过,还当爹当娘呢,这么见外。就算娘要纳个小的,不也是你的转世嘛,你俩是一个人,就不能大度一点点——” “你这套都是跟谁学的!”剑尊忍无可忍。 小福不敢说了,她看着干爹的脸色,垂着头装乖,时不时飞快往另一边看一眼,还不服气地悄悄提椅子腿儿,嘀咕道:“你就是嫉妒了,你嫉妒不是你喂得奶,你想跟娘睡觉……” 无念:“……” 他把小福抱到腿上,禁止她回头,冷酷无情地提高了声音:“黎九如,你还让我避着点孩子,你看你自己在乎么,你这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叫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这话不大不小,可惜黎翡专注做别的事,没听清。倒是谢知寒搭在她身上的指骨微微一紧,推了推她的肩膀,声音低微地甚至带着愧疚:“他跟你说话……” “不用管他。”
第39章 孵蛋 之后进行的许多次转盘游戏, 黎翡和谢知寒都谨慎地选择了真心话,与之相反的,就是不断挑选大冒险的无念。 他似乎真的不在意那张转盘上会写出什么样的字迹, 就像他对小福说的,人都死了,还能被怎么要求呢?除了撕破糖纸的短暂失态之后, 剑尊阁下在接下来的游戏当中, 都尽量将自己控制得相对体面。 在这项北冥普遍的民俗游戏进行过正好九次之后, 转盘的指针拨弄不动了,冰湖明镜的镜灵也露出餍足的神情, 重新钻回了镜子里, 这道幻境随之崩塌。 黎翡终于又见到玄鸟夫妇了。 雌鸟跟她重新见面的第一反应,居然并未感觉失望,而是松了口气。她拢了拢衣袖, 向黎翡俯身行了一礼, 柔婉道:“我们的孩子,就仰赖托付给女君了。” 黎翡没有躲避,受了这一礼。 “我们本也不想指定这种规则,”雌鸟道,“但玄鸟本就稀少, 又有修补神魂的效果。怀璧其罪,我们一族怎能与天下修士相抗衡?这样留存火种,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如果是别人我或许还不放心,但若是女君阁下, 妾身知道您一贯言出必行。” 她一边说,一边双手贴合在一起,微微一摩擦, 掌心拉出一道冰寒幻光来,幻光当中浮现出了一颗包裹着青色纹路的蛋。 这枚蛋的蛋壳上浮起着凸出的纹路,形状如同一只回首的青鸟,倒是不大,粗略看来,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 黎翡刚想问问怎么孵出幼鸟,雌鸟就将蛋递给了谢知寒。 “幼鸟若是睁开眼,由我们夫妇孵破蛋壳再送给别人,恐怕这孩子不愿意离开,我跟郎君也不会忍心。父母为之计深远,等它长大了,终有一天会明白的。”她说,“谢道长身具太阴之体,孵化幼鸟自然是轻而易举,就拜托给道长您了。” 谢知寒的手指按着衣襟,将外衫的扣子一颗颗地系到脖颈,因为方才的游戏太过分,他还有点惊弓之鸟似的没回过神来,愣了两息,才接过玄鸟的蛋。 圆滚滚的蛋在他手上晃了晃,然后安分地窝在了他手里。 黎翡看了一眼他,道:“我不行么?” 她只是好奇地顺口一问,玄鸟夫妇的脸色却猛地一变,雌鸟当即拉住黎翡的手臂,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地劝:“女君大人,您就别操这份儿心了,您修为盖世,还管这点小事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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