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咳嗽起来,咳着,抬头来看她。 他脸色苍白,唇角咳着慢慢渗出一缕血丝,眼眸深而清,凤眸低靡,静静凝视着她。 “你可以杀我。”他声音低哑:“你是昆仑弟子,理应斩妖除魔。” “我在褚氏不值一文,又被魔气所侵,你杀我,褚氏不会向你问责…”魔气开始蔓延,他开始呼吸不畅,他喘一声气,语气平静:“我,也不会怪你。” “……” 明朝的嘴唇轻轻颤动,她看着他,忽然用力摇了摇头。 “我不杀你。”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你还没有入魔,我不会杀你。” “你的家在哪儿?” 明朝突然冷静下来,她毕竟是很小年纪就经历过国破家亡和战乱逃难的人,她有思考,有胆量,更有毅然抉择的决心,在需要的时候,她总能爆发出特别的力量。 她低声说:“外面太乱了,等兽潮退去,姑臧兆尹府很快会接管城池,那时候到处都是人,伤口很容易被发现……你不能留在外面,我们回褚氏家宅,回你的院子去。” “今晚褚氏的人大多在外面平乱,没空回来,守备疏松。”明朝肯定地说:“你的院子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褚无咎怔了一下,看着她,神色变得有些莫名起来。 明朝像一头小兽弯腰钻过他手臂,肩膀搭住他手臂,硬是将他半扶半扛了起来。 “你把力道压在我身上,不要再撕裂伤口。”明朝说:“我们走。” 明朝才筑基,还不能御剑飞行,她搀扶着他得绕开大路,沿着街头巷尾穿行,阿朝用身体为褚无咎当着胸口的黑血,走着走着,阿朝感觉身后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她心里着急,轻声叫他 “别睡。” “一会儿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褚公子…” 褚无咎听见絮絮的声音,女孩子的声音像柔软的绒毛,因为一天的厮杀而嘶哑,却仍然一声声坚持鼓励他。 他垂眸看着她,忽然开口:“为什么?” 明朝顿了一下。 “你保护那个小娃娃,才被毒蛛攻击的。” 她抿着嘴唇,低声说:“…况且即使没有这些,我说了,你是人,你还没有入魔,我不会杀你,谁也不能杀你。” 褚无咎没有说什么。 明朝感觉他低垂的下巴搭在她头发,垂落的发丝搔过她脸颊,他的呼吸缓慢而沉重,但总算是还在喘气。 明朝咬了咬牙,脚步更是加快。 到处人荒马乱,后门只有两个褚氏的护卫看守,仗着天黑,明朝拿出昆仑弟子的牌子敷衍过去了,她不认识褚无咎的家,褚无咎低低吐出简短几个字给她指路,这么跌跌撞撞终于到了地方。 这是一个颇为荒凉破落的小院子,砌院墙的石头都很有年头了,但很干净,哪怕石阶院墙最不起眼的细缝中都没有青苔,明朝一路推开院门,又推开紧闭的屋门,把褚无咎扶到床上躺下。 褚无咎斜着身子侧躺,他一半脸埋在枕头里,竹簪松了,墨色的长发松散开,像墨水疏疏落落淌了一身,脸庞苍白,黏着一点细汗,阖着眼,低低地虚弱地喘息。 明朝看他这模样,不知该怎么是好,她去摸他额头,触手冰凉刺骨——他浑身还在发着汗,却冷成这个样子。 明朝站起来,急得去翻储物袋——但她心里清晰地知道,这都是无用功,她身上有许多天才地宝,甚至能肉白骨生死人也说不定,但没有一样可以救治一个被魔气侵体的人,入魔从来无解,从来无药可救。 唯一的希望,就是那魔蛛的毒素远比真正魔界魔物微弱,他能自己撑过去! 明朝胡乱翻着药,最后找出一柄仙芝草,这是她身上功效最好的驱邪祛魔的药草,是师尊留给她关键时候保命用的,她看着褚无咎干涩皲裂的唇瓣,看见不远处一张小木桌摆着一套半旧白瓷茶杯,她想去拿茶杯倒水,刚一起身,褚无咎却抓住她。 明朝一惊,连忙转头看他。 少年重重地喘息,像垂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鬓发汗湿,可却一眨不眨凝望着她,低声说:“我知道…那日,是你救我。” 明朝愣住 “是你…咳…藏在树上,发出匕鞘…打飞…那把、咳咳那把染毒的小刀…” 少年止不住地咳,可他仍望着她:“…是你,救了我。” 明朝被他看得脑袋发热,她嗫嚅:“我…是路过,无意看见,没什么…” “不。” 褚无咎却说:“你不是。” 他久久凝睇着她,忽然,灰白浅淡的唇瓣慢慢牵出弧度。 “这些日子,你都在,清晨、黄昏,在那树上。”他低低说:“我每日上课放课路上,都在背后感觉到你的目光。” “你总在看我。” “……” 明朝脸瞬间红透了。 形容人脸红,可以用猴屁股、红苹果、初升的太阳。 明朝现在的脸色,完全可以把它们叠加起来,是一只撅着屁股的猴在太阳底下啃苹果。 明朝恨不能地上有一根缝让她钻进去,她脑袋嗡嗡响,羞愧地低下头:“对、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 少年的笑容却忽而肆意起来,显出一种近乎妖靡的艳色:“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 “上课放课,有许多条路。” 他低声说:“我若不想你看我,就不会每日只走那一条。” 明朝耳颊不受控制泛红。 她害羞,心慌,又有些不敢相信,她悄悄抬起眼睛,对上他凝望的目光。 他一直在看着她,用一种温软的、旖旎的眼神。 这个清冷孤傲的少年,在病痛和折磨中,仿佛一只被冲上海岸的贝,张开身上冰凉的甲壳,向她袒露出鲜嫩的、柔软的芯肉。 他脸庞苍白,眼角烧得发红,久久看着她,抓住她手腕的手慢慢移动,握住她的手。 明朝整个人都呆住。 少年抿着唇,露出一个近乎叹息的虚弱笑容。 “…我本不想这样早说…”他低低说:“但我怕…我现在不说…就再没有、没有机会了…” 明朝震了一下。 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是觉得自己要死了,他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只想在死前,把心里话对她说出来。 他…他喜欢她,或者还没到喜欢,但也是很有好感,就像她一样,一见钟情。 明朝看着他,又慢慢转过头,看着两个人交叠的手。 褚无咎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反握住。 那力道柔和,却温暖、坚定。 他抬起头,对上明朝明亮湿润的眼睛。 “你别怕。”阿朝说:“你别怕。” “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她说不出‘你一定能撑过去’‘你一定会好起来’这种话,她只是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无关情爱、无关欲望,她像握着一个虚弱的朋友,像拉住一个快坠下悬崖的陌生人,低低地坚定地说:“我陪着你。” 【如果你没有入魔,那谁也别想杀你。 如果你死去,我来安葬你。 如果你入魔,失去神志,变成一头嗜血的怪物,我来…亲手杀你。】 “……” 褚无咎看着她灵鹿般清澈坚定的眼眸,半响无言,他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她,像在看某种从未见过的生命。 他抿唇笑起来,点点头。 明朝把药递给他,他温顺地仰头吃下去,然后躺回枕头,望着她,慢慢闭上眼。 明朝的心跳得厉害。 褚无咎很快烧起高烧。 明朝把身上所有降热冰凉的丹药草药拿出来喂给他,他意识都昏沉了却一直紧紧咬着牙闭住嘴,像防备一样不愿意食用任何东西,明朝不得不去掰他嘴唇,生生把他紧咬的牙关掰开,在他耳边一直小声安慰说“没关系是药是药”,才终于把丹药喂进去 后来丹药草药都喂完了,她只能用凡人的法子,用巾帕蘸满冷水给他降温,她把冷帕敷在他额头,挽起他袖子衣领不断擦拭他露出的手臂和脖颈,然后给他喂水。 可这些都不管用。 褚无咎歪躺在那里,他已经烧得全身皮肤血红,薄薄泛着黑气的肌肤渗裂开,涌出黑红色的血,很快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明朝坐在床沿,呆呆看着他。 晨曦的微光逐渐取代深黑的夜色,透过紧闭的窗纸在地板洒出薄薄的光,外面隐约开始传出人声,是清理了一夜妖兽的褚氏众人渐渐回府的动静。 时间不多了。 他还是安静躺在那里,黑色的血浸透了床褥,脸色苍白,似乎连呼吸都停止。 明朝看着他,眼眶慢慢浸湿了。 【没有对不起…】 【我若不想你看我,就不会每日只走那一条路……】 【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的人。 这也是…第一次喜欢她的人。 他孤僻、清冷,可正直、善良、有担当,会送给小妹妹好多秋梨膏糖,为她带路,陪着她救人,中了魔毒也憋着不说,愿意在事了后沉默着被她杀死。 “你不该死…我也…”明朝哽咽着,低下头,重重用袖子擦过眼睛:“我也舍不得…” 明朝手指轻颤地挽起自己袖子,露出手腕,她盯了一会儿,狠狠心咬下去。 鲜红的血瞬间涌出来。 明朝虚捂着手腕,到褚无咎身边,把血喂进他嘴里。 少年发黑的嘴唇被血水染成鲜红的颜色,他在昏沉中不自抑地呼吸翕动,像被什么蛊惑,突然仰头含住她手腕,本|能般贪婪地吮起鲜血。 明朝被咬得疼极了,大颗大颗汗珠瞬间从额角渗出来,但她抿着唇,没有一点阻拦。 她与长生珠定了契约,一身血肉都受长生珠滋养,真要说起来,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药。 “师尊要知道了,肯定要罚我抄三百遍书…” 明朝吸了吸鼻子,却不后悔,看着褚无咎神志昏沉大口喘息喝血形如鬼魅的疯狂样子,也并不觉得恐惧厌弃,只是带着鼻音轻声说:“你要努力,活下来呀…” 作者有话说: 心机狗苦肉计第一弹
第30章 天彻底大亮了。 刺目的阳光落在脸上,少年慢慢睁开眼,脸上原本森然可怖的魔纹已经褪干净。 他尝到唇齿间浓郁的血味,微微的腥糜,却像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清浅药甜香。 他微微用力,发现自己握着一只手,细软的女孩子的手,雪白的皮肤覆住凝固的血痂,斑斑点点,像红梅散落在雪地,手腕处一道最狭长的血痂,上面遍布着几个咬痕,咬得极深,纵横错杂,乍一看,甚至像被某种咬住猎物脖颈的野兽,死死含咬出来的。 少年低头看着,半响伸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覆上去,沿着血痂触摸,旁边已经沉睡过去的少女在睡梦中疼得轻轻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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