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大声说:“我不要!我要去车上。” 褚无咎没听见一样,转过身去,向她露出少年颀长修韧的后背,他微微侧过半张脸:“来,我背你。” 明朝:“我不要!” 少年棕黑的凤眸凝视着她,慢条斯理:“那我要生气了。” 明朝:“??” “我背你,我们只走一会儿,就回车上。”他说:“否则我就自己走回去。” 明朝眼前一黑。 “你你你——”她指着他,气得说不明白话,全身绒绒的毛都炸起来:“你脑壳有病!” 少年一下子笑起来。 “阿朝,这是你第一次骂我。”他笑着说:“你这样的好孩子,约莫从小都没学坏过,这是不是你第一次骂人啊?” 明朝鼻子都被气歪掉。 她扭头就想跑,没有观众他大概就不会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会老实回车上去,但他没有伞,她一走他要淋雨,她不舍得他再淋雨了。 明朝左右为难起来,就在那犹豫的片刻功夫,少年扭头定定注视她,然后直接转过头去,大步走向雨幕。 “!” 明朝哒哒哒追上去,额角挂下好几条黑线,只好咬牙:“背就背,说好只走一段路,过了这个路口就回车上去!” 少年回头看她,情绪在他眼底像溪水柔缦地流淌。 他反过身,微微蹲下去,明朝举着大大的玄伞,有点笨拙地爬到他背上。 “你背上有伤口吗?我会不会压到你伤口?”她还在忧心忡忡,碎碎念:“要不然换个姿势吧,我最近吃胖了,好像又变沉了…” 褚无咎听着她嘚啵嘚啵像春天小鸟一样的声音,他的手臂隔着轻薄布料托住少女纤细绵软的腿弯,然后站了起来。 突然身体被架高,明朝下意识把手臂环住他脖颈。 他的背脊挺拔、宽而韧,少年人饱满峭拔的生命力被裹在温雅内敛的衣衫下,隐忍而强悍地生长。 明朝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他是个这么有力量的年轻男儿。 很小的时候,爹爹背过她,后来她大一点,上了昆仑,晚上会做噩梦躲在被窝里悄悄哭,师尊也会把她抱起来,背着她去屋檐下看月亮,轻轻给她哼童谣,哄她睡觉。 那种父亲的背脊,和他的背脊,完全不一样。 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个年轻的、被珍爱的姑娘。 这是明朝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情。 这些亲吻、这些欲.望、这些情人间隐秘不好直言的别扭与关爱,都是她从没体会过的。 明朝怔怔看着少年后脑乌黑的发丝,她的臂弯环着他脖颈,甚至清晰感受到他温热肌|肤下每一下跳跃的脉搏。 明朝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 像一头试探着探出洞口的小兽,她慢慢地、小心地,把脸颊一点点贴到他后背。 她枕住柔软潮.润的布料,温热的体温覆裹住年轻健韧肌理,随着骨骼每一次起伏,轻缓又深刻地慰贴在她脸上。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明朝感觉眼眶莫名发热。 这是她喜欢的人,这是她未来的道侣、夫君。 她们会像她的爹娘一样,相知相伴,相守相爱,福祸相依、荣辱死生与共。 她们会在一起,一生一世,一辈子。 明朝低下头,把脸贴在自己手臂袖子,落出的眼泪无声无息渗进布料中。 褚无咎背着她,慢慢地走。 他感觉她轻轻的、试探般的,把头枕在他后背。 他从来不曾注意少女或女人的容貌与举止,任何女人与男人、生命的衰老与年幼于他眼中没有太多差别,他从没有背过一个这样的小姑娘。 她的脸那么小,气息细软,小小的温热的吐息吹在他后颈,让他会觉得痒。 那种痒,像要钻出土壤的幼嫩青苗,仿佛也有什么陌生而纤弱柔软的东西,从他的骨血中钻出来。 雨水落在宽大的伞面,发出淅沥清脆的声响。 “我师尊怕你将来变成一个大坏蛋。”明朝突然瓮声瓮气:“他觉得你心思深沉,性情不定,天资又好,怕一个闹不好,你将来要变成一个为祸苍生的大魔头。” 背着她的褚无咎的脚步顿住。 “但我觉得,你也许不是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至少不是一个穷凶的恶徒。”她顿了顿,用带着鼻音的很轻的声音,说:“我相信你。” “…” 褚无咎倏然感到一种荒谬,一种近乎荒唐的好笑。 她能相信他什么呢。 他给她所见到的一切,他让她所喜爱的一切,都是他设计的。 惊鸿一见是设计的,患难与共是设计的,伤重是苦肉计,她天真纯粹的年少倾慕并因之而生的怜悯和拼死守护也是计划中的…… 她能相信他什么呢,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做什么样的事。 他觉得好笑,像听见一个不那么出色的笑话。 他本应该自然地掠过这个话题。 但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他的嘴唇却吐出这样的声音:“相信什么呢?” “你认为真的了解我吗?”他温和道:“你能相信我什么呢?” 他的声音很轻,在连绵细碎的雨声中,像某种轻缓生长的阴郁而无形的怪物。 褚无咎以为她会信誓旦旦说,相信他在兽潮救过人、相信他往日的为人与德行,甚至说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些糅杂着隐秘欲望的耳鬓厮磨、亲吻。 但他却听见她说:“因为你给那个小妹妹买秋梨膏糖。” 褚无咎愣住。 “就是那天…我们进城的那天…”明朝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其实褚氏主宅那次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之前就记得你…在街上,你在看书,旁边的小妹妹拉着娘亲哀求想吃糖,你就送给她好多秋梨膏糖。” “好多好多哦,那个店家把整个摊位的糖都拿给她,小妹妹拿不过来,她娘亲就得帮她拿,那么多糖,不止她可以吃,她娘亲也终于可以舍得吃几口。”明朝吸了吸鼻子:“她一定很高兴,能吃到糖、还能让娘亲也吃上糖,这必定是一个小孩子,最高兴的事了。” 褚无咎沉默。 他已经有些不记得这么一件事,这是太小的一件事,他当时那样做,也未必是出于什么善心好意,更约莫是不喜孩童吵闹。 他本不应该说什么,就让她这么误会下去该是最好。 但不知在想什么,他还是用冷淡的语气:“我已经不记得这件事,这样的小事,我未必有什么善心。” 听他这么说,明朝眼神隐约有些失落,却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她看他一眼:“你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坏,你也许不是那么好,但你也没有那么坏,否则你为什么不是把人轰走赶走,而是满足她的愿望,送给她想吃的秋梨膏糖。” “…”褚无咎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大概有许多理由,但想想说起也没什么必要,薄唇抿了抿。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她低低说:“反正我记得。” “…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吃秋梨膏。”她说:“我爱吃甜食,娘亲怕我吃糖吃多了坏牙,不许我多吃,但秋梨膏糖是润喉下火的,吃着对身体好,每次去街上,我就撒娇耍赖,娘亲拿我没办法,总会买给我,我举着吃一路,吃一口,也要高高兴兴喂给娘亲一口。” “所以我最爱吃秋梨膏糖了。” “…我知道,伯母几年病逝了。”她问他:“你是不是也经常想念你娘亲。” 褚无咎抿着唇,半响,低低出一声:“嗯。” “我也是。”明朝低低说:“我出生在凡人界,小时候,西北的戎狄进攻中原,打败了我的国家,都城破了,国亡了,我爹爹是一个刚烈清正的人,他不愿意投降,自刎献国,娘舍不得他孤身上路,就陪他一起走了……后来,我认识的好多叔叔、哥哥,从小陪伴我的侍女姐姐,我的母娘嬷嬷,也走了。” “我时常会想她们…”她低低:“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枕头上,会想起坐在爹爹膝上他教我读书,早晨娘会叫我起床,坐在床边为我扎好看的小麻花辫,这个时候,母娘嬷嬷会笑着推开木门进来,端着热腾腾的小米粥……” 她抬起袖子,重重抹着眼睛,湿润的液体在袖臂布料渐渐漫开。 “我真的,很想她们…” 褚无咎听见背后低低的呜咽。 他缄默地听着,脚步渐渐放缓,最后停下脚步,把她放下来,然后转过身,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臂抱住她。 “别哭了。”他说:“我的父亲没教过我读书,我娘没叫过我起床、没为我束过髻,我小时候,也没喝过热腾腾的小米粥。” “你比我幸运,至少你还有值得不断留恋回忆的东西。”褚无咎用手掌擦去明朝脸上的泪水,淡淡说:“别哭了,亡者的魂灵在天上看着,也会舍不得。” 明朝心里酸涩。 她们是修士,都知道,人死后入轮回,亡者的魂灵不会留在世间,也不会在天上看着。 但明朝还是很喜欢这些话,这是娘亲与母娘嬷嬷与她说过的话,是她从还是个凡人、还是个小孩子时候就留在心里的一种美好的愿景,一种曾经支撑她走过痛苦的慰藉和希冀,哪怕到了今天,哪怕到了以后,她也仍然幼稚地愿意永远相信这些话,相信家人会在天上看着她。 明朝看着褚无咎,觉得他怎么这么这么好,他能理解她、懂她,也愿意用她喜欢的方式哄她、安慰她。 他们是能彼此理解的人,是修士,但仍然有着凡人最朴素平凡的感情。 “谢谢你。”明朝眼眶红通通的,她偎在他怀里,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谢谢你…” “认识你,我真的好快乐呀…” “你也别难过。”她吸着鼻子,瓮声瓮气:“你以后,也有我,虽然我不能教你读书了,你也不用我叫你起床了,但我会扎头发,我可以给你束好看的髻,我也会煮小米粥,我还会做好多好吃的,我都做给你吃。” “别难过呀。”她软软说:“以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褚无咎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她依赖又安慰般的抱着他、无害地依偎在他怀里,可他却觉得她像在伸出一只手,直直抓进他的胸膛、抓住他的心脏,毫不容情地捏紧,碾出跳动皲裂的血肉和鲜红滚热的血来。 是相思引,是相思引。 他一遍遍在脑海中重复这三个字,像和着糜.烂的血肉刻进骨子里提醒自己一刻也不能忘记,他缄默了很久,很久很久,才僵硬地伸出手臂,环抱她的后背。 他嘴唇蠕动着,好半响,到底低低出一声:“…好。” 作者有话说: 再甜两章 准备图穷匕见了(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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