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想解释,解释他曾硬着头皮向琼华殿试图要回无患草,但无患草已经被用尽,空手而归。 既然没拿回东西,主子自觉挂不住脸,绝不愿意再提这件事,吕总管也不敢告诉少夫人。 他不知道主子会怎么想,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禀报回去。 吕总管不得不走了,过了几日,褚氏又来了人,如是三四次,阿朝始终没有松口。 最后一次,双方僵持许久,褚氏众人默默向她行礼,终于不再来了。 阿朝知道,褚无咎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是个极骄傲的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阿朝绝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也别说什么老死不往来的负气话,她们毕竟认识两百年,有扯都扯不断的情谊。 阿朝只是有些累了。 阿朝心情低落的时候,越秋秋偶尔跑来找她说话。 “你知道最近那些动静。”越秋秋不安说:“我觉得很奇怪,我怎么觉得,觉得……像要打仗了。”说到最后,她声音压低,带出惶乱的不安。 阿朝沉思,摇头说:“我们都见过魔君,他不像个非要打仗的人。” “我师尊也这么说。”越秋秋小声说:“但我…我悄悄与你,我悄悄与蔚师姐传信过,蔚师姐在信里说,魔君自出关后,作派与之前不一样。” 阿朝愣住:“不一样?” “就是…”越秋秋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迟疑说:“蔚师姐说,她觉得魔君像变了个人,她感觉…害怕。” 害怕? 阿朝无意识地咬住嘴唇,心里迷惑,难道是魔种的戾气没有被无患草消褪,还在影响魔君的性情? 阿朝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就听见轰然的钟声。 “轰——轰——” 阿朝与越秋秋同时惊站而起。 云天殿,醒世钟。 两人对视一眼,猛地往外冲,阿朝落后一步,跑出门之前把长生珠郑重放在桌上:“珠珠,帮我看着家。” 长生珠知道她的意思,它看一眼后山密室的方向,说:“你去吧,我给你看着。” 阿朝这才略放下心,望一眼师尊的方向,强压住心头不安扭头跑走了。 阿朝一路疾驰到云天殿,云天殿前人头攒动,各峰的弟子源源汇来,长老们站在前面,神容冷峻,有人在激烈争执什么。 所有人脸庞都带着焦躁、不安与沉重,空气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是怎么了?”越秋秋抓住前面人的手臂,焦急说:“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的弟子满脸怒容与惊慌,带着哭腔说:“魔君向天霜山下了生死帖,万禁平原的妖魔大军已经逼到天霜山脚下了!” 如重钟轰顶,越秋秋踉跄后退两步,脸色唰白:“什么?!” 嘈杂的声音在前面响起,随机肃然而静,众人纷纷抬头,看见昆仑掌门苍穆带着众长老大步走出,他眼神冷酷,神容含着强烈的怒意。 “走。”苍掌门厉道:“我们去天霜山。” —— 天愈发冷了。 阿朝走到天霜山脚的时候,感觉自己头发仿佛要结出冰丝。 她仰起头,遥遥望见那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天霜山不是乾坤界最高的山,却是最美的山。 它通体雪白,常年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层,整座山形如一柱冰晶,贯彻天与地之间,传闻上古开天神明欲落天下雪,却不知雪是何模样,便先降大雨,大雨汇成一座水的高峰,雨水自下而上层层结冰,霜冻千万里,寒意撞入天空,穹天受知其寒意,才落雪,于是这一座山,就叫天霜山。 自此天下但凡落雪,必先落天霜山。 天霜山下,蜿蜒的长路飘扬满妖魔的旗帐。 除了妖魔,人族各家山门也纷纷赶来,众位掌门聚拢在一起说话,好半响,像是商定了什么。 “你们在这里等着。” 苍穆掌门让昆仑弟子在这里等着,然后众掌座长老直奔着天霜山而去。 阿朝作为如今名义上的昆仑首徒,只能压下不安,跑到前面照看弟子们。 几千上万的各宗精英弟子聚在一起,无数的议论、嘈杂,冰冷的空气中,大家喘息吐出的白气升向半空,交错汇聚,几乎化作漫漫雾气笼罩。 越秋秋站在她身边,望着那边妖魔的旗帐,气得浑身发抖:“这些混蛋,它们是疯了吗?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阿朝没有说话,只是神容严肃,凝眉望着。 众人议论纷纷,这时,对面突然一队妖魔骑马过来:“你们是昆仑的?” 越秋秋一凛,怒道:“你们想干嘛?” “我们大王有令,叫你们人族各家弟子领头的过去。”那浑身赤红色的魔将骑在高头大马上,拿出张妖皮纸,斜着眼瞅了瞅:“昆仑首徒……衡明朝。” 它忽然咦了声。 它看见妖皮卷上,在这三个字之后,有一道指甲的压痕。 像谁饶有兴致看这名字,尖细的指尖悠悠划过,留下些许痕迹。 “衡明朝。”大魔没想太多,趾高气昂道:“跟我走吧。”
第73章 阿朝和越秋秋到底是跟着去了。 她们商量过,魔君这么大张旗鼓把她们叫过去肯定不是为了杀她们,魔君真想杀人,根本不需要找这些理由,倒是她们真的很想知道魔君现在究竟想做什么。 天霜山脚下,许多妖魔忙碌来去,他们手里扛着各式各样的法宝,动辄移山劈水,竟然在迅速围建起一座庞大宫阙的地基。 阿朝问:“这是在做什么?” 那魔将看了一眼,得意道:“我们大王喜欢这块的景致,将来要在这儿春狩秋猎,这就是预备新建的行宫,将来可要从这儿一路建到那天霜山顶上去。” 越秋秋顿时面露怒容,她张嘴就想骂,阿朝抓住她的手不叫她说下去。 阿朝心里沉下去。 这是何其猖狂又霸道的行径,她一直认为魔君虽然粗犷,却爽直单纯,怎么都不像会做出这种事。 她们跟着魔将走进一片露天的临时营帐,乌泱泱或坐或站聚了许多人,阿朝看见各宗的首徒,一些俗世氏族的少主小姐,每个人都神色或紧张或悲怒地被迫坐在席位上,每个人身后都站着好几个虎视眈眈的妖魔卫兵。 阿朝抬起头,在席位的最上首,是魔君,他还是那副模样,方正的脸庞,高大健硕的身体,但给人的感觉全然不一样。 他并不正襟危坐,也不像之前时时刻刻故作威严,反而是屈起一条腿倚躺在那张宽大的椅榻上,呈现一种轻慢而极自然的姿态,他脸孔轮廓深刻,眼瞳是让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神容似笑非笑,让人看着他,就莫名感觉一股尸山血海的腥气滚滚撞来。 阿朝脑子里立刻响起越秋秋之前说的那句“蔚师姐说,魔君像变了一个人。” 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阿朝看见魔君身边坐着的蔚师姐,而另一边坐着几位妖魔大将,其中竟然有褚无咎。 褚无咎微微垂眸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感受到视线,抬头正与阿朝对视。 他的神色冷漠,看见她,眼神也淡淡未变。 阿朝收回视线,跟着那魔将快步走到首席,那魔将恭敬高兴道:“大王!昆仑弟子带来了!” 阿朝越秋秋走到魔君身边,刹时感到极恐怖的威压,那是一种她们从未体会过的残酷而强悍的压力,像大山生生压她们身上,几乎压弯她们的膝盖把她们压跪下去。 越秋秋脸色立刻白了——魔君真的突破了! 蔚师姐坐在魔君身侧,身子不自觉略微往外靠,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一看见阿朝,不知突然想起什么,眼神顿时有些复杂。 阿朝没注意这些,她只紧紧注视着魔君。 魔君端着酒樽,深红色的酒水在酒樽里摇晃,他抬起视线:“谁叫衡明朝?” 越秋秋脑子嗡的一声,旁边人慢慢走出一步,哑声:“是我。” 阿朝的修为比越秋秋还弱,在这样可怕的威压下走出那一步,她已经满头冷汗,声带因为充血嘶哑,却仍然镇定:“我叫衡明朝。” 魔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阿朝只是直视一瞬他的眼瞳,就像被血海陷进去,全身的灵气有如冰霜冻结。 ——这绝不是原来的魔君。 阿朝感觉自己眼睛已经布满血丝,她没有低头,只是眨了眨眼。 她感到魔君的视线在她身上游走,那不像看一个人,而像看一只猫猫狗狗,他像是对她有莫名的兴趣,周围所有人都看出这一点,大家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场面呈现一种诡异的寂静。 有人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魔君毫不在意无数投来的视线,他只打量阿朝,问:“你是衡玄衍的弟子。” 阿朝咬着牙:“是。” 魔君笑了起来,那笑容实在不可捉摸。 “衡玄衍的小宝贝疙瘩。”魔君慢慢打量着她,忽而笑:“还是他会养小孩,多漂亮的小丫头,养得真好啊。” 蔚韵婷脸色骤变,她扭过头,伤痛而不敢置信地看着魔君,一瞬间身形摇摇欲坠。 阿朝在威压中艰难撑着没有跪下,她的修为太低,撑到现在已经全身灵气倒流,五孔充血,模糊的感知中,听见魔君那一句话。 她清晰感受到他言语中轻蔑的恶意。 她没有变色,没有羞怒与恐惧。 “魔君陛下。”她缓缓说:“您想做什么?” 全场一寂。 谁也没想到,她敢这样直白地问。 手指摇晃的杯中酒液停住,魔君视线落向她。 阿朝艰难喘着气,一个字一个字说:“取无患草之前,您立过誓言,只要得到无患草,就再不主动与我人族为敌,您如今逼到天霜山下,是想违背誓言吗?就不怕被天罚吗?” 魔君饶有兴致看着她,像看着一只伸爪子的幼猫。 少女有秀美的脸庞,双目清澈,哪怕此刻渐渐漫开血丝,也不见半分怯弱屈服之态。 娇娇小小的小姑娘,多硬的骨头。 魔君感到十分有趣,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那日的誓言,是说若无患草解魔种后患,可以放过你们人族,但显然,无患草也解不了魔种,这可算不得违誓,我当然也不惧怕这打了折的天罚。” 众人露出茫然的神态,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旋即浮出强烈恐惧之色。 他们至少明白,魔君要与人族撕破脸。 阿朝咬住后牙,死死瞪着这狡猾又残忍老辣的怪物。 魔君好整以暇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 “我喜欢你的眼睛。”他哈哈大笑:“衡玄衍的心肝肉,我总得给他几分薄面。” 他拿起手里的酒樽,递给她。 “小丫头,来。”他轻轻招手,笑道:“孤赏一杯酒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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