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听了还要掉两滴眼泪。何况王公贵族?其中出了几个冷漠寡情的人。陛下容不下,又怎算暴君呢?” 这话一出,后头自然议论的人也就少了。 只有知情人,知晓那些个被发配被处死的,正是眼看着帝姬与公子死了,满心想将自己的子嗣送去给陛下养,将来好图谋那个王位的。 这不是活该呢吗? 陛下刚没了女儿和儿子,你便要给他送女儿儿子。 说是抚慰陛下丧子之痛,其实正是戳人家伤处呢。 如今倒好。 你既然想把女儿儿子送来给寡人做孩子,那你这个当爹的也就别活了,那岂不是送得更好? 朝臣害怕之余,便也明白了,这些悲痛并未击垮陛下,如今的太初皇帝依旧英明神武。 又哪里算是“暴君”呢? 到了上朝日。 辛敖垂眸,看着阶下那些恭恭敬敬,越发畏惧敬服他的臣子们,只觉得顿生无趣。 只是他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无趣。 他冷静地如常地处理着朝政。 那些早些年总令他感觉到头疼和烦躁的政务,眼下却变得那样轻而易举。 遇上有叛臣作乱,辛敖也感觉不到怒意。 他平静地下令剿灭,而没有御驾亲征。 他的性命如今何等重要啊,他还要竭力活得更久一些呢…… 但逢时节,辛敖也不再设宴,只在白虎殿内摆下一桌酒菜。 又遣人往各宫送去些吃食、节礼。 宫中姬妾惊诧于陛下的“温柔”,明珠夫人更大着胆子前来,想要趁如今的机会,为陛下填补上温情。 奈何人刚走近白虎殿,便被驱赶走了。 此后有姬妾前往,想要送些汤水,也一样被驱走。 众人方才知,陛下虽多了一丝人情味儿,但到底还是冷酷着呢。 只是好在…… 陛下如今没有再发怒,也没有像过去一样,命人将她们拖下去,罚禁足、绝了赏赐,甚至还有那倒霉鬼要被遣送回家,又或是发配冷宫呢。 因而她们之中有人道,陛下好似变了,又好似没有变。 只有辛敖知道…… 太阳和辛离虽然离开了。 但如此种种,却都是他们留在他身上的印记。 辛敖不讨厌自己这样的“变化”。 他甚至觉得那是极好的。 因为那是他们曾来过的最好证明。 也正因为这样,太初皇帝这一生大概都不会再踏入那泥潭,走入那狰狞的黑夜了。 他心中总有一角,是留有一丝温热的。 转眼又逢年节。 辛敖如往常一样祭祀了天地。 众人小心翼翼地抬眸,再难见到陛下身旁那位身上绽着金光的帝姬。 没有了金光赐福,来年又该是何等模样呢? 他们也难免心下难过了一阵。 “太阳,该你了。”辛敖说道。 随即他转过头去。 身旁空落落的。 再看远一些,便只有那跪在地上的臣民的头顶。一个个,漆黑的。 辛敖缓缓敛起目光,还是说道:“太阳,回去了。” 一旁的近侍与臣子听了,都不禁觉得眼眶更酸。 偏辛敖面上没什么神情。 他回到王宫中,先去了蒹葭宫,在宫中转上一圈儿。明明辛离才走不久,但那宫中原先的浓浓药味儿竟然就这样消散了。 风穿堂吹来,吹拂起辛敖的发丝和衣摆。 辛敖恍然,道:“寡人没有来时,尔等将门紧闭。” 宫人不知所措地应了声。 为何要紧闭呢? 是陛下……不愿触景生情吗? 是为了将气味留得更久一些。 辛敖抬眸,看了看远处的烈日。 然后他便这样一路从蒹葭宫,走到了白虎殿去。 如此在白虎殿中走了一圈儿,方才回到自己的钩弋殿去。 最后绕过屏风,来到床榻前。 那帝王的床榻尤其大,昔日足能躺下他和太阳和辛离。 但今日不会再有太阳要他讲故事来听听了。 辛离也不会披着他那无比宽大的大氅,坐在床沿,冷不丁地揭一句他的短,说他今日在朝堂之上哪里哪里做得又不合适了。 哦,这时候太阳往往还会掀起大氅的一角来,往里钻呢。 像只猫。 辛敖抚着床榻,躺了下去。 宫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想要灭去烛火。 辛敖蓦地出声:“别动。” 他想起来,太阳有时会指着灯火点点映在床帐顶上的图案,道:“那是星星。” 辛敖那时拍着她的头,道:“怎么傻了吧唧的?寡人带你去草原上看真的星星。” 辛敖如今盯着床帐顶。 他心道,是像星星。 如果还能映出一轮太阳,就更好了。 宫人被方才那一声吓得顿住了,她静默无声地守在一旁,悄悄地窥了一眼陛下的神情。 陛下却好像是笑着的。 宫人松了口气。 只是陛下眉心的纹路似乎变得更深刻了。 陛下……在老去。 这个念头实在太大逆不道,宫人连忙低下了头。 第二日,辛敖穿了那件记忆中的大氅。 如今正逢冬日,穿着倒也恰如其分。 一直等到春来,他们的陛下却还总会将那件大氅穿出来,这便引得众人心下暗暗犯嘀咕了。 “那本是八年前宫中的织女为陛下织就的大氅,后来却见公子辛离穿过。那大氅之大,衣摆都垂到了地上来。” “原来如此……” 他们细心留意。 很快便发觉陛下罕见的“念旧”起来。 陛下刚登基时用的杯盏,如今又用了起来。 “那是帝姬年幼时,总趴着桌案边上,悄悄饮过的。” 夤夜召见臣子,却见一旁宫人手中举着的宫灯,歪歪扭扭,不成模样。 “那似是年节时,方才六岁的帝姬与公子辛离亲手做的。” 陛下的案头,有时还会摆上那几乎泛了黄的竹简。 “我曾撞见过,公子辛离坐在陛下的脚边,与陛下一堆翻那竹简。也不知翻过多少回了。” …… 如此“念旧”,数不胜数。 连叛军看了都要说一句,太初皇帝待前朝帝姬,的确是再真心实意不过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辛敖召见了元楮。 说是召见,实为绑起来。 元楮还很惊异:“帝姬当真不在了?” 毕竟她的来历很奇异。 “是啊,所以为免你作乱祸国,寡人今日便杀了你。” 元楮不慌不忙一躬身,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先前已然答应了帝姬,要效忠陛下,如今怎好再做小人?我不信陛下不曾想过再见帝姬和公子辛离。陛下愿意试试别的法子吗?” 这青年郎君抬起头来,温文面孔上依旧带着些许蛊惑之色。 只是这一回,他的神情认真了许多。 “比起祸乱这个国家,逃脱出五行轮回,奔向更广阔的天地,打破天注定,拥有更多的可能……那不是一桩更有意思的事吗?”元楮的眼中洋溢着兴奋的光。 元楮就这样保下了自己的命。 次年起。 雪国多天灾。 毕竟太初皇帝本该是一个“暴君”。 与“暴君”伴生的,总有无尽的天灾和人祸。 但雪国却比臣子们想象中还要来得安定。 作乱的叛军总是逍遥不了太久。 民间的疾苦,自有朝廷的救济,竭力全他们的衣食,也自有和尚们和无极门去奔走,拯救他们无望的魂灵。 终于有一日。 辛敖好像真的越来越老了。 他用曾赏给辛离的簪子簪起了长发。 如墨的发丝间,多了根根银丝。 他银灰色的眼眸变得更灰了,仿佛蒙上一层阴翳。 大和尚也几乎变成老和尚。 他问老和尚:“我要如何才能再与他们重见?做鬼行不行?” 老和尚却道,这世上的鬼都会进入轮回。 进不了轮回的,便会渐渐湮灭在人间。 但他知晓有一个地方。 “陛下若是去了那里,也许岁月会就此在陛下的身上停驻。” 元楮问:“是蓬莱仙山吗?” 老和尚摇头,道:“是地狱。” “经文之中曾有记载,阿修罗族居于须弥山。他们旦游虚空,暮归水宿,与四天争权,后堕入阿修罗道,不老不死,无惧无畏。所谓阿修罗道,便是鬼蜮,也有人认为那里便是地狱。因为不见日月,只有漫漫黑夜,和映透半片天的血红。” 老和尚指了指头顶:“阿修罗道不属于这片天,那里独立于三界之外,连天上的神仙都窥探不得其中的模样。你若去了那里,自然就脱离了这人界的五行轮回。可阿修罗善妒好斗。谁也不知道去了那里,会不会先死在那里?若遇上夜叉,也许还会被生撕碎了吃掉。” 辛敖只问:“如何去?” 老和尚长叹了一口气,并不意外辛敖会这样问。 他心中也挂念那位身负金光的帝姬,便当即道了声:“阿弥陀佛。”随即将可能的法子一一交代出来。 又一年。 邻国来伐,太初皇帝御驾亲征,亲手提刀砍下了敌方将军的头颅。 邻国欲和谈,被他拒绝了。 随即他一路攻入邻国的都城,将邻国的王储斩于马下。 血漫过都城。 青石地砖都被浸透了。 又是一年。 更远一些的国家前来朝拜,见太初皇帝已经不年轻了,膝下又无子嗣,便动了心思要谋取雪国。 战乱再起。 元楮将手中的长剑,刺入了敌方将领的心脏,随即挖出来。太初皇帝将之一路带到敌国王都,最后喂给了那敌国的国君吃。 国君吓得发了疯,随后自戕。 如此一年又一年。 那些因太初皇帝渐老去而猖狂来犯的一个个小国大国,都覆灭在了他的手中。 到后头,太初皇帝彻底数不清楚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了。 在太初皇帝垂垂老矣这一年。 有敌国士兵屠杀边境百姓。 最后那些士兵都被屠尽,埋入坑中,百丈深刻也不够填,血从泥土间浸出,红霞映红了半片天。 辛敖觉得自己要老死了。 但那浸透血色的泥土间,终于裂开了一条缝。 他看见了一个怪物。 怪物狰狞,身高三丈。 就在旁人惊恐的呼喊之中,辛敖缓缓露出了笑容,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 他做了很久的好皇帝。 如今该去做一个好父亲了。 元楮也跟了进去。 “陛下!” 那些嘶吼的惊恐的声音就这样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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