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接一炷香地点完了。 宫人有些焦急,忙在帐外出声提醒道:“公子,帝姬,如今已经是申时五刻了,就快要到酉时了。” 帝姬若是没有及时回到白虎殿中,只怕陛下怪罪。 帐中隋离道:“不急。” 宫人一怔,心道公子年纪虽小,却有几分巍然不动的气势。 不不,应当是年纪太小,无知者无畏罢了! 宫人转了几圈儿,不多时,便又焦灼道:“公子,六刻了!” 隋离问:“燃了几炷香了?” “两炷……” “再等三炷香。”隋离道。 宫人内心再焦灼,也毕竟有主仆的规矩刻入了骨头里,哪里敢违逆着隋离来呢? 等他们又不知转了几圈儿,实在要按不住的时候,床帐突被掀起了起来。 掀帐子的手,皮肤苍白。 宫人们蓦地一抬头,便见隋离倚着床头道:“送帝姬回去。” 乌晶晶这才笨拙地迈着短腿,从床榻上下来,然后由白虎殿的宫人一把托住,背上往殿门外走去。 隋离要给她的那些金银,当然也都带上了。 等走回到白虎殿,乌晶晶身边的宫人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有人忙去瞧了一眼铜壶滴漏,而后返身回来道:“酉时。” 宫人愣了下:“竟是正正好么?” “什么?” 宫人摇了摇头,心道那位公子哪里会算得这样准呢?就为了同帝姬多共处那么一会儿功夫吗? 只是这想法才刚打消,宫人脑中便又蓦地浮现了那句,“那是他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 公子年纪这样小,骨子里却这样霸道? 宫人晃了晃脑袋,忙将这些念头都统统驱走了,心道我真是疯了,怎能这样去揣摩一个年幼之人的心思呢? 不过此时白虎殿中的宫人,乍见乌晶晶带了这么多金银回来,不由都傻了眼。 他们自然都知晓,帝姬因为生来有金光,又得陛下赐名“太阳”,所以在宫中,不,应当是在雪国,都地位尊崇。 相比之下,明珠夫人的儿子就着实是个病弱小可怜了,若非帝姬每日里去瞧一瞧,怕只怕大家都要将他忘了,就连亲娘都不敢过问。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帝姬怎么还从蒹葭宫往回拿东西呢? 那小病秧子一下子倒贴了这么多?! 帝姬莫不是去打秋风的吧? “鞋子湿了。”那厢乌晶晶的声音低低响起。 宫人登时不再作他想,连忙上前去,先为乌晶晶换鞋袜了。 另一厢,太初皇帝已经在明珠夫人的宫中了。 虽是白日,但太初皇帝此人向来不拘泥于礼教。等他派出去的宫人回来时,明珠夫人正在为他更衣。 “陛下。”来人低低唤了一声。 皇帝按住了明珠夫人的手背,出声问:“帝姬回去了?” 宫人道:“回陛下,帝姬已经回去了,正正赶在酉时前。” 皇帝鼻间轻哼道:“两个小不丁点儿的东西,还会算时辰了?还晓得要卡得刚刚好。这是同寡人耍心眼呢?” 宫人低头不敢往下接话。 明珠夫人心下也不由一紧。 宫中幼童就只有那么两个,陛下说的一个是帝姬,另一个自然就是她的儿子了。 就在她犹豫是应当出声,为那个病弱的孩子求求情,还是应当留着今日这份恩宠,以求得陛下更多的宠爱的时候…… 只听得皇帝又道:“倒是合适学打仗的好料子。” 明珠夫人:“……?”啊? 明珠夫人恍惚地思虑了一下。 想到那个孩子的病躯,……学打仗?走不了一里路就得死吧? 明珠夫人拿不准皇帝的心思,也就不敢贸然开口,只能暂且忍住了。 太初皇帝政务繁忙,他并没有要久留的意思。 眼见着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起身往外走。明珠夫人见状,正面露黯然之色,就听得皇帝道:“寡人忘了说,今日是寡人替你儿子来看你的。这是寡人给他的奖赏。” 明珠夫人怔了怔。 那个孩子……做了什么令陛下高兴的事吗? 明珠夫人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太初皇帝不是因为喜欢她才来的,但她并不失落怨怼。 凭借姿色独得恩宠,那是极年轻的、未经多少世事的姑娘,才会做的梦。 太初皇帝说罢便步子不停地走远了。 他并非立刻返回自己的寝宫,而是又去了一趟臣子的府邸。 这人就是他想派去桐都治水的下属巴齐。 他还是将军的时候,巴齐便在他麾下了,是他极为亲近的心腹之一。 这次治水派了别的人去,他来到巴齐府邸,倒也并非是来安抚臣子的,更应当是来看看此人是否有怨怼之心的。 等进了府,巴齐忙将他请到了上席。 太初皇帝扫了一圈儿,问:“正要用饭?” 巴齐躬身应声道:“是。” 他刚应完声,便有家奴快步走来,面露为难之色,道:“将军,婵女不肯用饭,正四下寻将军呢。” 婵女是巴齐的小女儿。 家奴话刚说完,太初皇帝便见一个极年幼的女童,朝这厢跑来了,还未到跟前就摔了一跤。 女童不由趴住地面哭了起来。 巴齐有四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又是最最小的年纪。 他见状,当即上前去,一把将女童提溜了起来。 婵女趴在巴齐的肩头,便哭得愈加厉害了,泪水混作方才在地上沾的泥土,悉数都蹭到了巴齐的肩头。 太初皇帝衣袍浸血,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又是泪水又是泥土还有那女童嘤嘤哭泣时的鼻涕……太初皇帝不由紧紧皱起了眉,透出了几分嫌恶。 可巴齐不仅不嫌恶,还用袖子为婵女擦了擦脸,这才拎着那女童,向太初皇帝跪下,惶恐道:“臣失仪。” 婵女似是也知晓,太初皇帝是个极可怕的人,于是忙小心翼翼地往巴齐的身上靠了靠。她牢牢抱住巴齐的手臂,还将脸贴上去蹭了蹭。 太初皇帝多看了一眼,道:“起身吧。” 巴齐这才松开了婵女。 婵女忙抱住了巴齐的大腿,道:“抱,要抱。” 巴齐面露惭愧之色,说了几句什么“臣将她娇惯坏了”,男人却是一句也没细听。 他蓦地道:“帝姬便不会像她这样哭。” 巴齐愣住了,一衤糀时没能接得上男人的话。 太初皇帝瞧出了巴齐的疑惑,又道:“昨日帝姬从台阶上摔了一跤。” 巴齐恍然大悟,忙关心道:“不知帝姬可有受伤?” 太初皇帝:“她说没有,也不必请医官去看。” 皇帝身旁的宫人直听得恍恍惚惚。 陛下这是……这是在炫耀帝姬比将军的小女儿要强得多得多吗? 奈何巴齐全然没有领会皇帝的意思,他惊讶道:“那陛下就任她去了吗?臣这个女儿,见了疾医总觉得怕。于是哪里磕了摔了,都不肯叫人来看。” 巴齐说到此处,一顿,忙又跪地道:“臣多话了。” 太初皇帝不快地道:“帝姬与旁人怎么相同呢?” “是、是……帝姬纵使年纪小,但也应当远胜常人。是臣狭隘了。” 但就算是听了巴齐这样说,太初皇帝也依旧高兴不起来了。 “罢了,你且先将你的女儿抱下去安抚住吧。” “是,臣的女儿着实太过黏着臣了,平日里连她母亲也不要。”巴齐汗颜,匆匆抱着婵女退下。 婵女不知发生了何事,乖巧地抱住了巴齐的脖子,还贴着他的脸亲了一下。 这下太初皇帝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 直到他离开巴齐的府邸,往皇宫回去,一路上心情都难以言喻。 他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养孩子的方式,好像,大抵,是……不太对的。 与旁人大不相同。 不过很快,他便按住了心下的思绪。 帝姬也与旁人大不相同。 因而他们才做了父女。 天生的父女。 只是……帝姬好像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他的脖子去亲他,从来只有他主动将帝姬扔到背上去。 再有。 他若忙于政务时,又或是独自在钩弋殿用膳时,帝姬也不会如巴齐的女儿一样,吵着嚷着要来见他。 帝姬不黏他。 不过也罢。 要人黏着作甚?反惹厌烦。 太初皇帝如此心道,而后去了白虎殿。 等确认今日帝姬乖乖睡在了殿中,而没有再往蒹葭宫去,他才回了钩弋殿。 人间岁月不觉长,仿佛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乌晶晶便又长得更大了一些。 她已经接连两年跟着皇帝,每年入夏到停山行宫去祭祀祈福了。 路途中,乌晶晶便会试图去寻大师姐的下落。 只是半点线索也没有。 兴许是她不够聪明的缘故。 乌晶晶想着想着便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隋离出不了宫。宫中医官总说他经不得路途颠簸,恐怕容易死在半途,就差说他活不到加冠了。 “今日恐怕赶不回都城了。”马车外,男子响亮的喊声混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传入了乌晶晶的耳中。 大雨不停,坐在马车里的尚好,但在外头的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他们自然不能再冒雨前行。 “前方乃是杏城,在城中寻一大户人家暂住就是。”太初皇帝的声音低低响起。 如今,乌晶晶已然知晓他叫什么名字了。 皇帝叫辛敖。 隋离还教她写了这两个字。嗯,反正,比隋离的名字要好认多了。 不过现下隋离也终于有了个名字。 承自皇帝的姓氏,还是单一个离字,组成了辛离。 这样不就好写多了吗? 乌晶晶对此很是喜欢。 “是!”马车外响起了巴齐回答的声音。 此次去停山,巴齐领将军之责,率士兵护卫皇帝的车舆。 马车很快拐了方向,朝着临近的杏城而去。 乌晶晶不由抬手打开了马车的窗户,想要往外瞧一瞧。 只是窗户一推,便被打了一脸的雨水。 乌晶晶:“呸呸呸。” 她连忙将窗户又推上了。 车马行至杏城时,正是傍晚时分。 杏城赫赫有名的富商,人称薛公,他家的大门,在这个雨夜被粗暴地砸开了。 “谁人……”家奴方才开口,便被士兵手中冰冷的剑挡开了。 随即巴齐带头走在了前:“叫你们主人出来,再备下热水热食,若有半点慢待,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家奴们心下一激灵,便知怕是碰上什么大人物了,于是连忙转头通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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