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给灵府破碎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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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9-28 08:10:50 状态:完结 作者:三日成晶 |
替嫁给灵府破碎的废人
作者:三日成晶
文案:
霍家因家主陨落,天资卓绝的家主嫡子霍珏又灵府破碎成了废人,霍家一夕败落。
当初死活要同霍家结亲的穆家,因为两家昔日交好的家主宣了心誓,天道见证,没有后路可退。
婚期如期举行,心誓虽不能违逆,但是宣誓又没指定是谁,于是穆家偷梁换柱,用家族之中的小杂鱼穆晴岚代替了穆家大小姐,打包一番,嫁给了灵府崩裂的废人霍珏。
新嫁娘换了人,还被种了傀儡蛊,穆家企图让她偷窃霍家绝品法器的事情,霍珏盖头还没掀就已经知道了。
成婚一月,小傀儡果然半夜三更,悄悄摸入霍珏房中,急不可耐凑到霍珏床边。
霍珏等的就是穆家傀儡露出真面目,躺在床上放缓呼吸,门外皆是他的属下,只要这傀儡敢动他颈上灵器,必将当场被拿下。
谁料这傀儡凑近了霍珏,屏息半跪在床边,低下头循着霍珏端正摆放在身前的手,热乎乎地在他指尖亲了一口。
然后起身,原地蹦了三下,接着像个失心疯一样在屋里无声地手舞足蹈起来。
霍珏:……
门外蓄势待发的属下:……
穆晴岚:替嫁的人是我男神,这世界上还有这种好事儿?
#我们女孩子想要的就一定要搞到手!#
#俗话说搞对象治百病#
暗恋多年费尽心机搞人痴货女vs一不小心被融成一滩春水冰雕男
阅读指南
哼哼唧唧谈恋爱日常文,没什么波澜壮阔的剧情。
这本书是女追男哈,泥石流痴女类型,不好这口的不要勉强。
这本背景设定延续《小师弟为何这样》但是故事独立成篇,相互不影响,只是打酱油的关系,时间线也不同,不影响阅读。
代入真人看见一律删除。
我流修为设定:入妄(强身健体),破妄(容颜常驻),脱凡(涨二百五十岁,中期五百岁,巅峰一千岁),茧魂(可随意灵降他人身,灵合(共天地同寿)
魔修设定:锐化(入魔)、摧魂(中魔头)、暴灵(大魔头)各分前、中、巅峰三境
2022.1.31日。已经截图。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晴岚 ┃ 配角:霍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俗话说谈恋爱治百病
立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1章 出嫁
天元剑派和北松国仙族穆家,依照当初两家家主发的心誓,结亲了!
但是谁都知道,天元剑派少掌门霍珏,已经是个灵府破碎的废人了。
嫁给一个灵府破碎的废人,甚至都不如嫁给一个凡间的农夫猎户。
修真者灵府破碎之后,等着的便是天人五衰。灵力崩散的快一点的话,说不定这迎亲的才接到新娘子,新郎还是青年,等到茭牛把新娘子送上北松山,那新郎说不定就垂垂老矣了。
穆家也不是傻的,亲家天元剑派虽然是修真界四大宗门之一,但是如今大厦将倾内门诸位长老离散,原本是少掌门的姑爷,从风光无限的翘楚变成一个废人,穆家大小姐寻死觅活地不肯嫁,穆家也就动了歪心思。
上有天道见证,心誓不能违逆,否则要受因果所累,但是这心誓,也没有特指谁啊!
出嫁的只要是穆家的就行!
于是这轿子里面的新嫁娘,根本不是心誓应该应誓的穆家大小姐穆婉然。
而是穆家一个八竿子都够不到的旁支,一条在穆家根本上不去台面的小杂鱼——穆晴岚。
穆家拘禁了新嫁娘穆晴岚那眼瞎的母亲,美其名曰给她母亲治病,以此胁迫,是给硬“押”上这花轿的,实在是个可怜的。
一路上新嫁娘不吃不喝不下车,显然是心灰意冷到极致。
不过和寒碜的迎亲仪仗,如丧考妣的迎亲队伍截然不同的是——轿子里的新嫁娘一路盛装,盖头下桃腮粉面,唇红齿白,眼角眉梢挂着任谁看了一眼都会跟着笑起来的喜意,一双唇角快要勾到耳根了。
从“被押”上这轿子开始,一路上三天半了,睡觉都算上,新娘子这嘴角就没有压下来过。
要不是怕笑出声别人会觉得她疯了,穆晴岚真的恨不得放声大笑。
替嫁的人是她男神,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儿?!
她伸手砸了下婚车,很轻,带着嗔意,这茭牛车属实是太慢了!
这都晃晃悠悠三天半了,竟然还没到地儿,她恨不得甩开婚车自己跑上北松山,好快点见到她的新郎。
想起曾经到穆家参加穆家家主生辰宴的霍珏,那还是十年前,霍珏背着重剑端坐正厅,穆晴岚当初进不得宴会厅,只好假扮婢女,混到他身边去倒酒布菜。
少年眉目飞扬,却气质沉敛,面容如冰雕雪塑,席间一口东西也没有碰,但是坐在那里就赏心悦目的像一尊白玉神像。
他甚至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就让穆晴岚魂牵梦萦。
穆晴岚陷入回忆,嘴角笑容又扩大一些,“嘿”地泄露了一声轻声地笑,小心肝儿一阵乒乓乱跳,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手动把忘形的嘴角拉平。
揉了揉脸,她把盖头掀起一些,一只手按住了自己心口,告诫自己要庄重,要温婉,就像她没上婚车之前,要装的不情愿一样。
然后慢慢伸出纤白的手指,把婚车的车窗推开了一点点,仰头望向了北松山。
北松山的大阵如同挽住泼天海浪的白练,将风雪极寒,全部都隔绝在了人间的另一头。远远看去,揽住风雪的大阵仿若大片的积雨云,有种黑云压城的壮丽和压迫感。
剑修素来擅长苦修,也只有苦修,能够让剑修在极端的环境之下,身剑合一,悟问道心,终成灵盾。
因此凡是北松山出来的剑修,身上都带着霜雪的清寒味道,但是穆晴岚觉得霍珏不一样。
他的味道很特殊,究竟哪里特殊,穆晴岚也无法形容,反正就让人恨不得搂进怀里,好生搓揉一番。
当然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在你眼中就是独一无二的。
接下来的路程,穆晴岚抱着这种马上嫁给心上人的美好心情,进了北松山的大阵。
寒凉的风雪顺着马车的缝隙卷入婚车,无孔不入的寒冷让马车外随车的弟子都受不住,开始添衣服了。
但是只穿单薄嫁衣的穆晴岚,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
“穆小姐,进了北松山了,风雪寒凉,加件衣服吧,再走个一天左右,就到天元剑派了,到时候进了山就好了,剑派之中有阻隔风雪的大阵。”随车的侍从敲了敲车门,然后塞进来了一件狐皮大氅。
穆晴岚没吭声,把大氅拉进去了,却没朝着自己身上披。
她一点也不冷,她浑身热血沸腾!
距离山上越近,她就越是忍不住在脑中构建想象,真正见到了霍珏,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霍珏会用什么表情面对她?听说他眼睛看不见了,那摸她的脸,也能想象出她的样子吧?
她自认可不比那穆家大小姐穆婉然长得丑。
穆晴岚很忐忑,焦灼又期待的咬自己的手背。
她到底不是穆家的大小姐,虽然两家心照不宣,但是霍珏会不会不喜欢她?
到时候不喜欢她,不肯跟她同床共枕怎么办?
不同床共枕可不行!她连他们俩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她好不容易才让穆家选了她嫁过来的,找个瞎眼睛刚好能被威胁的母亲容易吗!
穆晴岚又忐忑又甜蜜地煎熬了一天半,终于到了北松山天元剑派。婚车慢吞吞地进入其中,这已经是出嫁第五天,天色也黑下来了。
穆晴岚在婚车里面琢磨,这么晚了,拜天地再入洞房时间是不是有点赶啊?
她总要照顾霍珏现在的身体,这样折腾完了他会不会生病?
茭牛终于停下了,穆晴岚神经绷紧得像一根弦。
她等着霍珏来接她去拜堂,但是等啊等啊,一直也没听到外面来人。
通报的人应该在他们一进山就通知了霍珏,不应该这么久啊……
确实不应该这么久,霍珏早就接到了新娘子到了的消息。
但是整个北松山上,除了那辆婚车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的喜意,连一块红绸都没有挂。
霍珏此刻正坐在轮椅上,在他自己的屋子里面,手中摆弄着一把弩,他的眼睛上面覆盖着纯白的薄纱,俊挺的鼻梁下姣好的唇色浅淡。
哪怕他面前不远处就是火炉,他也还是觉得有寒气在丝丝缕缕朝着他的骨缝钻。
他消瘦得厉害,拥着雪色的狐裘,更显得他弱不胜衣,墨黑色长发半散在肩头,面色泛着青白,似雪人一般,像是随时要化在屋中,早已不见了当年那副意气风发的仙门翘楚模样。
他的灵府像四面漏水的竹篮,根本无法调动一丁点灵气,天人五衰带来的疲倦让他连坐着都十分辛苦。
他长眉微蹙,侧耳听到有人进门。
门外正是霍珏现在硕果仅存的手下之一,名唤曲双,曲双来报:“少掌门,婚车到了。”
霍珏毫无触动,完全不像一个新婚新郎,一身素白,简直披麻戴孝。
他闻言只是手上动作一顿,而后微微偏头吩咐:“安置在宿霜阁吧。”
“不要设禁制,给她下山密令。”霍珏说,“她要跑的话,无论她带了殿内什么东西,不要拦着,给她傀儡蛊的压制药,随她去。”
穆家背信弃义,送了这么一个人过来,霍珏没有准备以夫妻之礼相待。
他们根本不是心誓之中的婚配人选,他不仅知道这女子上婚车是因为母亲被穆家拿住,他还知道别的。
新嫁娘被种了傀儡蛊,穆家企图让她偷窃霍家绝品法器的事情,霍珏从她一上婚车就知道了。
她不过入妄境初期修为,入妄境初期无法辟谷,这一路上不吃不动,显然是由人操控。
宿霜阁里他令人设好了法阵,能压制傀儡蛊发作,只要她老老实实待上几天,蛊虫失活,再服药物,自然就能彻底压制蛊虫。
傀儡蛊是有寿命的,他为她准备的压制蛊虫的药物,足以熬到她体内蛊虫死去。
霍珏自问已经仁至义尽。
曲双一听他连去接一下新娘的欲望都没有,心中也跟着深叹一声,少掌门实在是……太可怜了。
自从掌门暴毙,门派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少掌门灵府破碎,还因为冥星海倒置,门中伺候的人偷跑,无人照料,险些被拉入魔窟,幸好凭借法器撑住,却被魔气灼瞎了双眼。
那穆家偏巧在少掌门最需要相助的时候背信弃义,送了一个才入妄初期的旁支女子来完婚,属实可恶!
不过少掌门心善,不同这女子依礼拜堂,便不算是成婚,这女子识相拿了解药走了,日后再嫁人,倒也不算耽误。
曲双领命,转身出门,去安置新嫁娘了。
可怜穆晴岚,心潮澎湃等待情郎,结果等到最后,人家根本不来。
那来的小弟子自称名唤曲双,说:“少掌门说穆小姐远行,定然疲累至极,让属下来护送穆小姐去宿霜阁先歇息。”
穆晴岚在婚车上听了这种说法之后,顿时不干了。
她心疼霍珏身体不好,可以省却中间的一应繁杂礼仪,但是她听霍珏这意思,竟是要悔婚!
这怎么能行,她来都来了!
穆晴岚一着急,双眸泛上雾气一样的幽绿,尖锐之声冲口而出:“不行!”
第2章 不见
穆晴岚喊完,立马意识到自己失态,眼中异色霎时间褪去。
外面曲双又道:“少掌门近日来风寒入体,病中门中一应事物有心无力,多有不周,万忘穆小姐海涵。”
穆晴岚一听霍珏病了,顾不得害怕霍珏是在借口搪塞,妄图悔婚。
一路上整整几天都在马车里面没有动一下的人,忍不住直接掀开车帘蹿了出来,一缕清风一般,轻灵落在曲双面前,急切地问:“他,霍,霍郎他如何了?”
“我去看看他。”穆晴岚说,“为我带路。”
曲双连忙后退一步,没想到这穆小姐突然下车,给惊得不轻。
但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少掌门不肯来迎亲,更不打算举办婚礼和这穆小姐做夫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先搪塞过去。
曲双道:“少掌门……已经睡下了。”
正准备走的穆晴岚脚步一顿,在曲双不远处站定。
她就算是再怎么喜欢霍珏,她也不是个傻的,这偌大的天元剑派,一路行来,外面连一块喜庆的红绸也未见,廊下的长明灯灯罩,还是掌门人突逢大变殒命时候的白灯笼。
霍珏就是要悔婚,知道她不是穆家大小姐,不打算和她结为夫妻。
穆晴岚一身嫁衣,红盖头都没有掀开,站在那里突然没了声息,周身冷意弥散,夜风吹过,庭院雪松被长明灯映照得阴影憧憧。
曲双和一些随行的弟子都感觉到冷意,其中一个弟子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乍立的汗毛。
按理说这门派之中的大阵足以隔绝风雪,门中同山下是一样的季节更替,只有弟子们修炼的地方才是经年白雪皑皑滴水成冰,不该突然气温骤降。
况且修行之人很少会被气温的变化所影响,除非是大阵之外的酷寒,可这会儿的阴冷竟然直钻人的脊梁,实在奇怪。
不过曲双还没感觉出这阴冷到底来自哪里,是否是大阵出了问题,这股寒气就骤然无声无息的散了。
穆晴岚低声开口,带着嗔意:“可我的盖头还没掀呢……”
周遭弟子听了穆晴岚这话,都忍不住有些心生怜悯。
曲双嘴唇动了动,想劝什么,却最终只是沉默。
穆晴岚却已经又在盖头之下笑开了,表情堪称宠溺,能怎么样呢?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谁让他是霍珏呢。
反正她都已经进入了天元剑派,反正世人皆知,她是霍珏的妻,来日方长,她不着急。
穆晴岚被曲双领着,安置在了宿霜阁,宿霜阁之中有霍珏布下的阵法,穆晴岚一进去就看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霍珏知道她被霍家种了傀儡股,还以为她是个被蛊虫控制住的傀儡,以为她不是自愿嫁过来,才会不同她成婚,还帮她设阵压制蛊虫。
穆晴岚心里美极了,她的仙君就算灵府破碎,也是如此一个光风霁月,不肯强人所难的君子。
她被随身的侍女伺候着睡下,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霍郎,做梦都在笑。
反观霍珏,夜深了也没有睡下,曲双安置好了穆晴岚,回来跟霍珏报告,霍珏也只是淡淡应声,坐在炭炉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动不言,活像是一截枯木。
曲双是霍珏的师弟,跟他一起长大,见过霍珏最风光的模样,再见他此刻,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刺得发疼。
他觉得霍珏现在就像是炭炉里面的炭火,在熬着最后的生命力,暖意散去一层,他便被烧去一层浮灰,去了一层鲜活人气。
等到暖意烧尽……
曲双不敢再想,忍不住劝:“少掌门,时间不早了,歇息吧。”
霍珏闻言只是微微偏头,他的眼睛看不见了,却还是习惯性循着声音的来源看人。
但是头转了一半,他就顿住。
动了动苍白的唇,道:“你先去休息吧。”
曲双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用,历来剑修便都是生性倔强性子坚韧之人,霍珏作为北松山年轻一辈的翘楚,自然格外执拗。
曲双只能退出门,也没有去休息,就在门外打坐,守着霍珏。
霍珏很晚才休息,因为五衰所致,第二日穆晴岚找来的时候,霍珏才刚刚起身。
“谁来了?”霍珏蒙眼的白纱一夜掉落在脖子上,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看向曲双的方向。
曲双说:“穆小姐来了,想要见少掌门。”
“不见。”霍珏语调冷淡。
同时伸手摸了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吊坠,坠子是圆圆的,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但其实凑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方精妙的芥子空间。
里面山水纤毫毕现,正是现如今北松山天元剑派仅存的绝品法器——重生池。
霍珏早知穆家有夺法器的心,穆晴岚被下了傀儡蛊,这么急着朝他身边凑,想必就是要设法取得法器。
霍珏布下的压制傀儡蛊的阵法要住上几天才会见效,期间最好不要离开宿霜阁效果才会好。他已经给这位穆小姐留了后路,现在她被傀儡蛊控制着不能自主,他自然不肯见她。
“让她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要到处乱跑。”霍珏又道。
穆晴岚被阵法拦在了霍珏院子之外,曲双出来,低声细语和穆晴岚解释。
“少掌门身体不适,昨夜又休息得晚,现在还未起身,穆小姐,你先回去吧。”
穆晴岚闻言眉梢微微挑了一下,看着曲双没有戳穿他的谎话。昨晚上她婚车来的时候曲双就说霍珏睡了,那会儿天才黑多久?这会儿又说霍珏昨晚睡得晚,这小弟子连撒谎都撒不圆。
穆晴岚还穿着那身喜服,不过将过于繁重的披肩拿下去了,看上去倒是不夸张,但在这弟子们一身素白的天元剑派,依旧割人眼球一样的艳烈,像一把落在雪地里的火。
穆晴岚站在阵法之外,脸上戴着艳若桃李的笑意,听着阵法之内的曲双绞尽脑汁地搪塞她。
“穆小姐,少掌门希望您待在宿霜阁,不要到处乱走,门中现如今杂乱,皇族卫兵驻扎门派,若是有不长眼的冲撞到穆小姐,就不好了。”
穆晴岚知道霍珏醒了,就是不肯见她,倒也不觉得意外。
毕竟她是穆家送来替嫁的小杂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霍珏的羞辱。再加上傀儡蛊的事情,霍珏防备她也合情合理。
但她会就这么放弃吗?当然不会!
没有一匹狼会在看得见肉骨头的时候还乖乖趴着。
穆晴岚一双眼笑起来弯弯的,像两弯带勾的月牙,她看着曲双,没表现出不甘心,也没有试图闯阵。
在阵法外面走了一个来回,回头看了一眼皇族驻扎的卫兵,那些卫兵都像是死物,一身乌漆墨黑,戴着全脸面具,像一群不详的黑乌鸦。
这些人,能冲撞得到她?
穆晴岚有点恼,但是这恼却和真的愤怒不一样,像小爪子一样,挠着她的心肝。
她想见她的霍郎啊。
曲双看着穆晴岚绕圈,又隔着水幕一样的阵法站定。
穆晴岚很快面上扬起灿若春花的笑意,柔声问曲双,“这位小师兄,你是不是一直待在霍郎身边啊?”
曲双表情一顿,眼中漫上些许警惕。
毕竟面前这位看似温柔无害的穆小姐,是穆家送来的傀儡。
不过曲双还是很客气回道:“穆小姐客气,叫我曲双就好,我确实日夜待在少掌门身边,听凭少掌门随时差遣。”
穆晴岚无视他的戒备,直勾勾盯着他又问:“不知小师兄是什么灵府?”
曲双微微皱眉,不知道穆晴岚问这个做什么。
这一次简短回答:“木灵府,穆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穆晴岚说,“只是觉得小师兄丰神俊逸,想来必定是门中翘楚,不知小师兄如今是什么境界?脱凡了吗?”
曲双不擅长应对女子,剑修个顶个都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人,苦修的同时也将所有的心智都用在对抗酷寒,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
因此穆晴岚温声细语装作好奇,几句话把曲双盘问个底掉。
然后她当真没有再为难曲双,老老实实回了宿霜阁,再也没有出来。
一连两天,曲双给霍珏报告的,都是穆晴岚坐在宿霜阁之中的主屋窗边打坐。
霍珏以为应当是压制傀儡蛊的阵法见效了,吩咐曲双:“等她的傀儡蛊压制住恢复神志,你就将压制蛊虫的药物给她,送她下山吧。”
曲双彼时正蹲在霍珏的轮椅旁边,拨弄炭火。
闻言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一双圆眼却没看炉子,而是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霍珏。
盯着他俊挺的眉目,刀裁一般的鬓发,盯着他覆眼的白纱,还有他色泽浅淡的双唇。
“嗯?”霍珏虽然瞎了,虽然灵府破碎,但是因为有绝品法器在身上,他的灵力崩散得很慢。
哪怕他周身灵力已经不能为他所用,但是他的五感依旧比寻常人敏锐。
他能感觉到曲双在看他。
“怎么?”霍珏又问了一句。
他的脸转向曲双的方向,等着曲双开口。
不过很快霍珏一惊,身体下意识朝身后的椅子靠了一下——曲双抓住了他的脚腕!
因为霍珏已经不能行走,他又不喜人近身伺候,为了方便,他平时不用旁人为他穿靴,只在膝盖上盖了一块毯子,遮住只着布袜的足,便不穿鞋子。
“师兄,”曲双半跪在霍珏轮椅边上,手顺着霍珏腿上的毯子伸入,沿着他脚腕向上,力度不轻不重缓慢地捏揉。
他仰头一错不错看着霍珏,眼神深暗如林,泛着幽幽蒙蒙的绿,他问霍珏:“你的腿真的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吗?”
第3章 张嘴
知觉当然还是有的,否则霍珏不会被抓住脚腕吓一跳。
只是哪怕有知觉,霍珏也站不起来,他的双腿就像他现在连凡人用的弩也端不稳的手臂一样无力。
霍珏被曲双的动作惊得不轻,一时语塞,曲双已经顺着毯子下的小腿向上,霍珏连忙抬手隔着毯子压住了曲双按到他膝盖的手。
“曲双。”他干巴巴叫了一声。
霍珏正要问“你做什么”,就感觉膝盖上的毯子被拽下去了。
曲双盘膝坐地,不由分说将霍珏双足双腿抱到他膝上,然后道:“我帮师兄松松筋骨,师兄整日坐着不活动,肯定麻了吧。”
霍珏无法适应和旁人这样过分亲近,哪怕这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弟。
他要收回腿,但是素来对他恭敬有加言听计从,连私下里都多年不叫师兄,只叫他少掌门的曲双,竟然有些强硬地按住了他。
“师兄,”曲双仰起头,用那双深暗的眼睛,看着霍珏说,“让我帮帮你。”
说着,他力度适中地按揉起来,霍珏僵了,整个人都陷入了荒谬之中。
但是他确实久坐发麻,天人五衰后,这种不为外人道的难受,他也只能生受。
但霍珏宁肯生受,也不能适应曲双抱着他的腿。
“师兄,”曲双用从未有过的柔和语调,哄劝一样说,“这样的力度可以吗?师兄放松一些,我只是想让师兄好受一点。”
“不需要这样。”霍珏声音有些发沉。
他还是试图将脚收回来,但是他的力度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曲双语调温柔,态度却莫名强硬。
“师兄,以后每一日早晚,我都帮师兄松松筋骨,师兄不必同我见外,”曲双慢声细语地说,“我知道师兄难受也不肯说。”
霍珏没觉得他的好师弟熨帖,反倒是随着曲双的一声声“师兄”越来越觉得他奇怪。
曲双绝不是什么心细如发的性子,他早怎么没发现自己难受?要说最难受,还是最开始灵府破碎,一点灵力也留存不住,霍珏根本连起身都不能的时候。
那时候曲双也没有体贴地帮他翻翻身,只知道傻兮兮站着守着。
霍珏微微皱起眉,垂头脸对着曲双的方向,可惜的是他根本看不见曲双的面色表情,更遑论看到曲双眼睛之中蒙上的一层难以忽视的幽绿。
曲双非常细致地给霍珏按揉了一番,捏得霍珏小腿和双脚都微微发热,他竟然还用上了些许灵力,打通霍珏双腿有些滞涩的经脉。
虽然这些灵力注定在他的经脉之中留存不长,但这样久违的通畅还是让霍珏的背脊微微出了一些汗。
说来可悲,霍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感觉过出汗的滋味,十分不能适应,修者向来能够自行调节体温,不会出汗,因此霍珏腿舒服了,身上又开始不舒服。
他自从五衰开始,就一天两遍澡的洗,这会儿早上才洗完,又因为经脉通畅出汗了。
霍珏姣好的唇微微抿起,一时间不知道任凭腿麻和出汗哪个更难受。
曲双好容易放过了霍珏的双脚,去净了个手回来,又揉上了霍珏的肩膀和手臂。
霍珏:“……曲双,你去注意一下门中两位长老的动向,不必一直守在我身边。”
曲双就在他身边,因此说话的声音是从霍珏耳边传来,曲双轻笑一声,盯着霍珏被他气息熏染微红的耳朵,说:“师兄放心,按照师兄吩咐,整个门中都尽在掌握。”
“师兄,你的肩颈好僵,放松一些……”
后面一个字简直带上一点娇嗔意味,把霍珏给彻底弄毛了。
“曲双。”霍珏沉声说,“你去吧。”
“去哪里?我不是一直跟在师兄身边,听凭师兄差遣吗?”
曲双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正停在霍珏肩上,微微偏头从他身后伸头到他头侧同他说话,这个姿势,简直像是把霍珏半抱在怀中。
肩膀上的压力和曲双的怪异带给霍珏的压迫,让霍珏汗毛倒竖。
霍珏虽然没有七窍玲珑心肝,却也到底是曾经修真界四门数一数二的翘楚,他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到连说话的语调都改变。
他更不可能误会曲双对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他已经断定曲双不对劲,或许是……被什么人给控制了!
电光石火之间,霍珏只能想到,对方是想要伺机窃取他颈上法器重生池!
这实在是棘手。
他手下唯一修为脱凡境的长老关子石受命去衡珏派,寻找重生莲下落。而连破妄境巅峰的曲双都被控制,对方必然是脱凡境以上,进入茧魂境的修士,才能操纵甚至是灵降破妄境巅峰修士。
茧魂修士……冥星海倒置之后,神魔大战剩下的茧魂境修士能有几个?
对方要真是奔着重生池而来,霍珏根本没有任何护住法器的能力。
霍珏一时间心中即悲凉又慌张,正所谓树倒猢狲散,现如今的天元剑派早已经不复当初的繁盛强大,霍珏的父亲霍袁飞死于魔神之手,死状凄惨,死得神魂俱灭。
镇派至宝重生莲亦被魔神抢夺,怕魔神报复,门中长老携门下弟子四散出逃,现如今门派分崩离析。
霍珏身边除了三长老关子石和曲双,可用之人已经不多了……若是重生池也落入他人之手,他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更失去了震慑门中乱局的唯一筹码。
到时候门中其他有所忌讳的长老也会像闻到肉味儿的狼一样,一哄而上——届时他死事小,天元剑派,难道要毁在他手上吗?
短短的几息之内,霍珏心念电转,脑中已然是翻天覆地了一遍。
不过再开口,他慌乱悲哀的情绪都被死死压在心底,语调之中不适和僵硬都已经尽去,仿佛眨眼接受了师弟突然转性的事实。
“去饭堂给我端些吃食来,我如今灵府破碎,没有办法辟谷,连辟谷丹都无法化用。”霍珏有理有据地支开“曲双”。
他得迅速寻个地方,将重生池给藏起来。
“曲双”闻言,盯着霍珏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而后微微凑近一些,几乎要碰到霍珏白净如玉的侧脸。
呼吸近得霍珏后颈起了细细密密的小疙瘩,他甚至想了若是这个“曲双”同他撕破脸,他要如何应对。
袖口之中一道保命的符篆已然压在掌下。
但是半抱着霍珏的“曲双”,却没有撕破脸,只是隐忍又无比遗憾地挪开了滚烫的呼吸。
不行,要忍耐。
“曲双”告诫自己,不能太随性,霍珏是个如玉君子,素来恪守拘谨,自己不能像个流氓混蛋。
“曲双”甚至嗓子干渴的咽了口口水,才堪堪忍住没有吻上霍珏的侧脸,亲咬个肆意的欲望。
“曲双”舔了舔嘴唇,贴着霍珏耳边说:“师兄放心,我一早就去准备好了饭食。”
那饭食正在不远处的桌子上摆着,奢侈的用术法保温。霍珏瞎,五感也开始消退,根本没有感觉到。
“曲双”说:“师兄,你身上出汗了,我先帮你施一道清洁术法,再给你端过来,嗯?”
“嗯”地一声带着娇嗔的鼻音,就在霍珏耳边,霍珏听惯了曲双大咧咧的声音,实在是无法适应“曲双”这山路十八弯的调子,表情都差点裂了。
好悬崩住了。
霍珏却没能忍住微微偏头躲了下“曲双”喷洒在他颈项的鼻息。
他觉得这控制或者占据了曲双的人,之所以离他这么近,一个劲儿朝着他脖子喷洒鼻息,是在寻找下手夺宝的机会。
霍珏浑身紧绷,袍袖之下掌心的符篆都被他微湿的手心给攥得发潮。
不过“曲双”显然还没有和他撕破脸的意思,很快清洁术法自头顶落下,霍珏只觉得身上出汗的黏腻尽去。
而且他敏锐地在这术法之中,闻到了一股草木的香气。
曲双是木灵府,道心灵盾上养着的是北松山的雪松,不该是这种夏花野草一样的清香。
看来是灵降,如果是傀儡术的话,不可能有这种本源灵力残留的香气。
霍珏绞尽脑汁地回想,想不起四门之中有谁是茧魂境木灵府修士,只有北松山天元剑派才全都是木灵府。
难道是几位在冥星海倒置的时候,带弟子逃走的长老之一?
可那几位长老,也无人是茧魂境,修者差一小境的修为便是天差地别,若真到了茧魂境,能随意灵降他人,自然也是天地间来去自如。
若要隐瞒身份,只需要一道障眼法术,非同等修为无法勘破,何必如此迂回曲折灵降他人身?
茧魂境修士,对付他一个灵府破碎的废人,那可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啊。
霍珏实在想不通。
不过很快他也没工夫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了,因为他被清理干净之后,让“曲双”推到了桌边。
“曲双”用那种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说,“师兄,你看不见,手也没力气,不方便进食,我喂你。”
不是商量的语气。
很快保温食物的小阵撤掉,食物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霍珏一下子就饿了,他已经很克制,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但他五衰已经无可挽回,现如今连个强壮点的凡人都不如,再不补充食物,怎么可能有力气?
霍珏抿紧嘴唇,本能抗拒食物香气诱惑。
心里又开始琢磨,这“曲双”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怜他又瞎又不良于行,要杀他太容易了。
很快香气凑近,舀满米粥香气四溢的勺子,凑近霍珏嘴边。
曲双柔声道:“师兄,张嘴。”
霍珏思绪又被打断,张口要说“我自己可以吃”,然后直接被塞了一勺子米粥。
这米粥里面化了肉糜,香得厉害,霍珏心里又一紧,天元剑派的吃食都是一位凡间厨娘做的,修者讲究修心修身断七情六欲,因此天元剑派的饭堂做出来的东西,顶多是药不死人,绝不会好吃。
霍珏吃了好几天刷锅水一样的粥,冷不丁吃了这浓香的粥,都没敢立刻咽。
难不成“曲双”是想毒死他?
可……茧魂境修士何必用这种下作招数?
“师兄,好吃吗?”
“曲双”声音带着一点炫耀的意思,说,“我昨晚上就煮上了,煮了几个时辰,很补的,多吃一点。”
霍珏听这语调,后脊的汗毛又簌簌立起,但是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只能尽力周旋。
于是他慢慢将粥咽了。
然后霍珏听到了“曲双”的轻笑声,他紧张得攥紧了袍袖之中的符篆。
但等待毒发的痛苦迟迟未至,他准备鱼死网破的符篆被他手心的热汗浸透。
等来的是另一勺米粥,混着一点爽口小菜。
霍珏抱着无法为外人道的心情,喝了一口又一口。
因为吞咽不及时,有些米粥落在了唇角。
霍珏抬起手正要去擦,另一只手就落在他的唇角。
缓慢地抹去了米粒,送到自己唇边舔掉,手指却又揉上霍珏的唇,嘴里说着:“师兄真不小心啊……”
然后手指逡巡在霍珏的唇上,恋恋不去。
嘴唇被反复揉搓的霍珏:“……”
第4章 听话
霍珏生在接天承地的皑皑雪松山,整个人同北松山的万里雪原一样干净。
这辈子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时间有些傻眼,整个人僵着,连躲一下也不知道。
然后“曲双”一时间没控制住自己,抬起来的手脱出了一截虚影。
而后这虚影慢慢凝时,就生长在曲双的手的上方,纤纤十指,伸向霍珏。
这活像是闹鬼的一幕,但凡霍珏不是个瞎子,肯定被惊到。
只可惜霍珏什么都看不到,被这只代替曲双的,凭空在曲双手臂上方凝化出来的手,再一次压在唇上。
草木清香浓郁了一些,这白皙如玉的指尖,放在霍珏的唇上之后抖了一下。
但很快就得寸进尺,手指压进了霍珏唇缝,被霍珏的齿关挡了一下,又被口中的热度烫了一下,这才“嗖”地一下,缩回了手。
“曲双”放下了碗,抱住自己的手指表情也非常的迷离,手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霍珏口腔的湿濡和温度,这点温度渐渐地变为酥麻,从指尖一路上蔓延到了心尖儿。
正所谓十指连心……
“曲双”被刺激的不轻,一时间两个人相对无言。
半晌,霍珏蹙眉,整理了纷乱思绪,正准备开口支走“曲双”藏重生池的时候,“曲双”自己起身跑了。
“曲双”耳朵在发烧,灵魂在发烫,血液在身体之内疯狂地奔流。
跑到门外之后,突然间双膝一软,眼中幽光一闪,瞬间朝着地上砸去。
与此同时,一直在宿霜阁窗边上打坐的穆晴岚,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面红耳赤,直接抬手咬住了自己发麻的指尖,几息之间面如盛放桃花,妍丽多情,双眸水波流动,默默看向了霍珏所在的雪松院。
雪松院这会儿有点乱,两个守门的弟子连忙把莫名摔在地上的曲双给扶起来,一个个十分心惊。
修者可不同于凡人,到了曲双这种破妄境巅峰修为,摔跟头昏死只有重伤一种可能。
可好好的从少掌门屋子里出来,怎么就能昏死摔了?
曲双很快醒过来了,整个人都很迷茫,霍珏听到声音连忙出声叫了曲双进来。
一问,果然曲双什么都不记得,曲双的记忆竟然停留在昨晚上入睡前。
“我不记得今早上起床……”曲双心惊道,“少掌门,师弟们说我之前一直在你屋子里,我,我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曲双是修士,就算不是特别出挑,好歹也是死去的霍掌门霍袁飞的亲传弟子。
他知道自己这种状况,怕是被别人给控制了,再结合现在门中的形势,控制他的人肯定是想要谋求霍珏随身戴的法器重生池!
要知道就算没有重生莲,重生池无法令人起死回生重塑筋骨,却是比最上等的丹药效果还要好的疗伤圣品。
对修士来说,重生池,等于一个小灵脉,要不是霍珏灵府破碎无可挽回,重生池早就将他温养回来了。
曲双心惊胆战地问:“少掌门,我失控的时候,可有打重生池的主意?!重生池现在……”
“还在我身上。”霍珏还没来得及把重生池藏起来,就听闻曲双昏倒。
霍珏不知道占据操控曲双的人为什么突然走了,却知道眼前的曲双才是正常的。
曲双听闻重生池还在,也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但同时曲双以灵力灌注经脉,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却很快表情怪异地对霍珏说:“我的身体经脉顺畅,灵府也并未有任何异常……”
霍珏听说了,眉心也微微蹙了下。
他又想不通了。
如果是谋夺法器的茧魂修士灵降,那曲双的身体不可能安然无恙。茧魂和破妄境巅峰的修为差了太多了,这就好比一口缸可以盛放水,却无法承受突然间的巨石降临。
被灵降过的修士轻则经脉撕裂,重则灵府破碎。
可曲双的身体却安然无恙,这不对。
曲双显然也知道自己这状态不像是被灵降,师兄弟两个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怎么回事儿。
“少掌门,怎么办?”曲双没什么主意,本能问霍珏。
霍珏双眼之上覆盖着白纱,玉山一般坐在轮椅里面,心中焦灼困惑,却面上依旧沉稳。
他抬起手,对曲双说:“你过来。”
曲双连忙凑近,傻柱子一样杵在霍珏面前,不了解霍珏的意思。
霍珏伸出的手动了动,修长白皙的掌心下压,说:“蹲下。”
曲双这才蹲下,让霍珏把手放在他头顶上。
“抓住我的另一只手,给我输送灵力。”霍珏吩咐。
曲双照办。
霍珏无法自己调用灵力,但是曲双输送进他经脉的那些灵力,还是有些能用的。
就好比竹篮虽然漏水,但只要速度快,量大,出水的时候总也能剩下一些,这些就够用了。
屋子里闪过莹润的灵光,霍珏手掌悬浮在曲双头顶,快速将一道烂熟于心的法阵在曲双的头顶绘制而成。
霍珏因为强行调用灵力,面上的血色霎时间被抽得干净,惨白着一张脸,咬着牙将阵法压入了曲双灵台。
“是固魂阵!”曲双只觉得自己的神魂被化为灵流的阵法穿针引线一般,密密实实缝入躯壳。
霍珏收手之后,呼吸散乱,颤抖着手掌无力垂下。
“少掌门!”曲双连忙扶住霍珏不能自控,向前倒下来的身体,将灵力灌入他的经脉。
但是没用,灵府破碎的人擅动灵力,只会加速灵力崩散的速度。
灵力没入霍珏的身体如同泥牛入海,曲双只能收手,撑住霍珏,焦急叫到:“少掌门,少掌门……”
“我没事……”霍珏声音虚弱,唇色泛青。
按着曲双的手硬撑起身体,靠着椅背说:“固魂之后,你这些天先不要睡去,夜间入定切记再加上一道禁制,以防再被控制。”
曲双点头应是,他这些天奔波的太累,昨夜没撑住入睡了,否则也就不会被人给趁虚而入了。
“少掌门,你要么进入重生池修养一下吧。”曲双建议。
霍珏却摇头。
没用的,他灵府已碎,徒劳无功罢了。
再说现在在雪松院开启重生池,不是引人来抢夺?门中虽然未曾挟弟子出逃,但始终对重生池虎视眈眈的四长老和七长老,难保不会借机发难。
霍珏不可能为了温养身体,冒这样的险。
霍珏手肘拄在椅子上,强撑精神说:“没事的,可有玉山长老的消息?”
玉山长老正是霍珏派出去的脱凡境长老关子石。是门中三长老。
“玉山长老没有传信回来,现在衡珏派的当家掌门已经变成了湮灵仙尊。”
曲双说:“湮灵仙尊神出鬼没的,据说还要同……那位魔修去天外天,始终寻不到踪迹。”
霍珏缓慢点头,已经是撑不住了。
但是他不肯在曲双面前表现出来,曲双不是个有主意的,只知道听命行事,极其容易六神无主,被人看出端倪。
现如今门中连皇族驻扎的卫兵们都是目的不纯,霍珏作为一个废人身处门派之中依仗的是曾经的积威震慑众人。
他宛如身处狼群之中,一旦他表现出弱势,必然会引得群狼群起攻之。
因此霍珏咬牙,额角细细的青筋凸起,他抬手装着撑头遮挡住,对曲双说:“你去吧,密切关注门中两位长老,等师姐回来,你就能稍微放松下,这些天,辛苦你了……”
“师兄说的这是哪里话,师姐倒是传信了,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霍珏强忍着不声音发颤。
曲双这个没心没肺的,就以为霍珏表现出来没事儿就没事儿,也不知道探查下他现在简直“山崩地裂”的灵府,正因为刚才调用灵气,在无声折磨着他。
曲双自小听从和依赖霍珏以及师姐师兄,已经习惯了,他脑子就没长那根弦。
因此曲双出去打坐了。
曲双出去,霍珏手臂一闪,彻底撑不住了,狼狈无比的瘫在椅子上,冷汗要浸透他的背脊。
他颤抖着手按住刀绞一样的灵府,细细喘着,不敢大幅度呼吸。
许久后他汗水淋漓地惨笑一声,艰难地挪着轮椅,回到了床边上。
霍珏几乎是爬回的床上,浑身汗湿,他没有力气换衣服,洗漱,更没有能力给自己施加清洁术。
他连拉被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佝偻着,勉强把自己缩在床上,侧躺着将这一波的灵府动乱,这刀绞一样的疼痛生挨过去。
昏死前,他好容易积攒一些力气,将一直贴身戴着的法器重生池,放在了床头的隐藏柜子里面。
那里面是一个微缩的戒子空间,除了符文密令,很难找到,更不易破除。
藏好了重生池,霍珏终于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他做了非常混乱的梦,梦里他才十几岁,跟着师姐和师弟们下山去历练,他们对付的是一头梦魇兽,不够凶,但是很难捉。
且必须进入人的梦里,在它正在食梦的时候,才能将它捉到。
自古以来,最脏的,是人心。
尤其是未曾修行的人,脑中所思所想,内心欲望能化为怒海狂澜,将入梦者吞噬粉碎。
他们在好几个人的梦境之中受伤,有天晚上,进入了一个梦境,却是一片平和温暖。
梦境之中只有一个少女,手中抱着受伤的小兽,在给它喂食。
那小兽正是化身在少女梦中的梦魇兽,它被他们追杀了许久,四足都受了伤。
在这个梦中它不用编织酒色财的荒唐梦境,可以安心在少女柔软的掌心疗伤,它甚至没有食用少女的梦境,一时间几个修士全都愣住。
凡人,怎么可能有如此纯粹的心灵,这是连很多得道修士都做不到的。
霍珏走过去,和那个少女索要梦魇兽。
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身边,闻言慢慢转头——
“师兄,喝下去,把药喝了,你就会好受一点的。”
霍珏像是被人从荒谬的梦境中拉了一把,跌入了另一重梦境,成了躺在少女掌心的梦魇兽。
他无力的肢体被妥帖地拖着,那双手避开了他所有不为人道的痛苦。
他在昏沉之间,还未彻底醒神,只听到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哄劝。
“师兄,听话,张嘴。”
霍珏口渴得厉害,嗓子简直火烧一样。
他本能张嘴,微微苦涩的汤汁灌入口中。
这汤汁根本不像是药,带着草木花草一样的清香,甫一入口,柔和的灵力霎时间荡平躁动撕裂的经脉,灵府之中的翻搅也被柔和的温暖理顺。
霍珏却猛地醒神。
他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自己正严丝合缝地靠在另一个人的怀中。
熟悉的声音,叫着他师兄。
固魂印没有用!曲双又被控制了!
第5章 咸甜
霍珏意识到曲双又被控制,自己的口齿之间,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对方的清新草木的香气,只觉得自己怕是也已经中招了。
“曲双”的下颚就搁在霍珏的头顶上,轻轻在他头顶压了一下。
温声道:“师兄内府破碎,以后还是不要贸然动用灵力。”
“师兄,刚刚是不是很疼?”温柔的声音在霍珏头顶传开,霍珏浑身汗毛倒竖。
“曲双”将手摸到了霍珏的腹部,柔和的,泛着淡淡青色的灵光,就如春雨润泽大地,散入了霍珏破碎的灵府。
霍珏一时间舒适得简直想要叹息。
这种精纯灵力,绝非寻常修士能够使出,对方修为深不可测,目的更是不明。
霍珏攥紧了袍袖,心惊胆战地坐直,虽然看不见,却竭力扭头向“曲双”的方向。
“曲双”虚虚环着他,撑着他,任凭他转过脸来。
两个人“对视”。
“曲双”慢慢伸手,指尖勾下了霍珏眼睛上的白纱。
对上了霍珏虽然形状十分漂亮,但是灰蒙蒙的,没有聚焦的眼睛,“曲双”没忍住,再次手指脱离了身体凝化出了虚影,再将虚影凝实,按上霍珏的眉目。
葱白的指尖,慢慢地顺着霍珏如画中山峦一般的眉目逡巡摩挲。
“师兄……你眼睛真美。”
就算失去了当时在穆家宴席上那干净如雪原般的清亮,也还是如同烟雨六月一样朦胧迷人。
霍珏唇动了一下,一句“阁下是哪位前辈,到底意欲何为?”到了喉间,却还是咽下去了。
他如今毫无反击能力,对方用这种鬼祟方式出现,如果这时候主动戳穿,不过是让对方更快动手罢了。
因此霍珏嘴唇又抿起来,没动,也没说话。心里飞快思索着反击的办法。
大概是霍珏连躲也不躲一下,任人施为的样子刺激了“曲双”,细细描绘完了霍珏的眉目,“曲双”抬起手,试探着勾过霍珏肩膀,将霍珏抱住了。
霍珏这辈子就没跟人抱过,直接不会动了。
母亲早逝,师兄弟们因为他是掌门之子,总也是有些敬畏的,连他父亲霍袁飞在霍珏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么亲密地抱过他。
霍珏眼睛看不见,五感因为盘踞在内府的精纯灵力,变得许久未有的敏锐。
他听到耳边的叹息,他竟然失心疯一样,在这个拥抱之中,体味到了从未体会过的被疼惜的滋味。
霍珏僵硬得像一根腐朽多时的木头,肩膀上逐渐加大的力度大得快要把他这朽木捆成碎渣。
霍珏没忍住痛哼了一声。
抱着他的“曲双”立刻放松了力度,转过头大概是想要说话,但是两个人抱着太近了。
“曲双”一转头,正好似有若无被霍珏温热的鼻息扫到了。
霍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心里乱得很,脑中在想着固魂印不管用,还能用什么办法救曲双。
结果“曲双”动作一僵,呆呆地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以为那温热的鼻息是霍珏的唇。
“曲双”一把松开霍珏,下地就跑。
跑了两步,“曲双”就直直朝着地上拍去——又昏死了。
霍珏骤然失去了依靠,也浑身发软地倒回了床上,头没能准确枕到枕头,摔在了有些硬的床板上,“哐当”一声。
霍珏头被震了一下,反倒是思路清明了起来,他想到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办法!
他听到了曲双倒地的声音,想必对方又走了。
霍珏正要开口叫人进来,曲双却又从地上站起来了。
“师兄,没摔疼吧?”
“曲双”连忙扶起霍珏,手掌按揉在霍珏后脑上,语调带着瘆人的娇嗔,说:“你把我吓着了,怎么突然……突然亲我啊。”
霍珏:“……”什么?
“别再亲了!”这不是我的身体!亏得慌!
霍珏:“……”什么……玩意?
占据曲双身体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好再“曲双”没再继续说下去,慢慢把霍珏放倒,在霍珏被纷乱思绪堵得快要爆炸的时候,开始给霍珏按揉全身。
从双肩和手臂开始,一路向下。
霍珏紧绷着像一块木头,但是“曲双”的掌心带着难以忽视的精纯灵力,堪称疯狂地灌注到霍珏的经脉之中。
让霍珏本能浑身发软,根本紧绷不起来。
没一会儿的工夫,霍珏就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整个人都被草木清香淹没在其中,彷如跌入了一片密林,躺在柔软蓬松的草地上。
霍珏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甚至连这人是专程来羞辱他的都想到了。
可是他本来也没有正面抵抗的能力,只能被动承受,惊诧于对方灵力深厚到简直源源不绝,又悲哀于自己身体像个四面漏缝的竹篮。
半个时辰的按揉加上灵力灌注,换一个正常的低阶修士躺在这里,能被生生灌到进境。
可这些灵力就像是人了破罐子的河水,在他的经脉之中永远也盛不满,都白白的浪费掉了。
这种奢侈的浪费,让霍珏都忍不住开口道:“行了。”
霍珏抬手按住“曲双”又到他肩膀上的手,一语双关阻止“曲双”再继续。
“曲双”停下,问霍珏,“师兄有没有舒服一点?”
霍珏好久都没有这么舒服过了。
可他甚至连让他这么舒服的人是谁,是什么玩意都不知道。
霍珏没吭声。
他想到了凡间的断头饭,据说死刑犯最后一顿,总是吃得格外好。
他料想占据曲双身体的人无论是想要做什么,都应该动手了。
但是霍珏躺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等到了一个让他更舒服的清洁咒术。
然后又等到了一杯温度适宜,送到嘴边的水。
霍珏顺从的喝了,脑中想着反击和解救曲双的办法,按兵不动,反正重生池他已经藏起来了。
“师兄,饿了没有?我去给你做点饼吃吧?”
霍珏灵府被残留的精纯灵力盘踞着安抚着,之前那种刀绞一样的感觉彻底没了。
他撑着手臂坐起来,头转向“曲双”的方向,顿了顿,说:“是有一点饿了。”
霍珏心跳得有点快。
他说:“我想吃些饼,再喝点粥。还有昨天的爽口小菜。”
饼子好做,粥却需要熬。他要尽快把“曲双”支走,然后设法取书桌上放着的储物袋。
霍珏现在只后悔之前因为一天洗两次澡,太繁琐就没有将储物袋贴身带在身上。
那里有各种各样品阶的灵石,厚厚一大把符篆,还有一些小法器,是霍珏全部的身家了。
现在他能用的脱凡境修士玉山长老不在,师姐也带弟子下山去捕捉冥星海倒置的时候,流窜到北松国的魔物。
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找到驱赶对抗占据控制曲双身体的人。
否则时间久了,曲双轻则经脉撕裂修为不前,重则要变成和他一样,灵府破碎的废人。
霍珏要吃这个又要吃那个的,是要将“曲双”支走的时间长一些,他好布置。
这计策实在不高明,但是“曲双”好似没有发现。
听霍珏要求了一大堆东西,还挺开心的。
满口答应:“好的师兄!”
“曲双”问,“那师兄喜欢什么口味的饼?咸的还是甜的?”
霍珏脑子搅成一锅粥,本能答道:“咸甜的。”
“曲双”闻言更是一拍胸脯,保证道,“那师兄放心,我最擅长咸甜的,师兄等我!”
“曲双”说完,十分不稳重的,一溜烟就跑了。
霍珏循着声音转头看向门口,确认“曲双”是真的走了。
这才下地,摸索到轮椅,把自己挪上去,去拿了储物袋。
之后霍珏叫了门外的弟子进来。
“带着弟子们撤出雪松院,等会儿听到奇怪的声音也不要进来。”
霍珏将从储物袋里面摸出来的玉牌递给弟子,吩咐道:“除非我在玉牌上叫你们。”
“少掌门,是出了什么事吗?曲双师兄他……”
“去吧。”霍珏说,“你‘曲双’师兄,一会儿就回来了。”
霍珏不知道自己对上“曲双”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对方修为深不可测。这些师弟们修为不济,如果在场说不定要伤及性命。
霍珏哪怕如今变成了一个废人,也习惯性地以保护门中弟子为己任,他不可能告知弟子们,让这些弟子们同他一起涉险。
等到弟子都退出雪松院,霍珏开始推着轮椅,拿出储物袋里面的上品灵石,在屋子里布阵。
他要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如果布下阵法,尚有轻创对方神魂的方式。
茧魂境的修士只要是神魂受损,短时间内很难再灵降他人。
霍珏转动着轮椅将灵石和符篆都布置好,又拿出了他这么多年根本没有用过的束魂丝。
这个东西一直在霍珏的储物袋里面,他其实根本用不上,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扔。
这种束魂丝是用鲛人筋炼制,只要修为够强,能困住所有带神魂的活物。
但是这种东西的限制是很大的,比如要让束魂丝发挥作用,必须有想要束缚的那个魂灵的气息。
但凡是开智活物,都知道不能轻易留下魂灵气息,以免被人利用,有些邪修甚至能利用魂灵气息冒充主人法器,操控法器噬主。
因此这束魂丝基本没什么用,霍珏根本忘了自己是从何处得来。
不仅如此,他的储物袋最底下,还有一方拘魂鼎。
这种东西只能用来收敛魂魄,但凡是有山门的弟子,山中都供着命牌,若是不慎身死,命牌会将魂灵引渡到门派收敛。
因此这拘魂鼎,根本也是修士用不上的东西,甚至是邪修才会用的东西。
霍珏手里摸着拘魂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得的这个东西。得来放在储物袋,又是做什么用。
不过今日这两样无用的法器,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自然是敌不过能够灵降他人的茧魂境修士,但束魂丝能将对方短暂束缚,辅以符篆,设法创伤其神魂,就不用担心曲双再被灵降。
这很冒险,霍珏全盛时期或许能够在茧魂高手下保一条命可他如今是个废人了,他此番……定然是凶多吉少。
但他不能不救曲双,师姐快回来了,再者霍珏也给自己留了后路,他身体若是毁去,只要及时钻入拘魂鼎,就能保下神魂。
到时候他可以以魂魄的状态,继续等待重生莲的下落。
霍珏一边盘算着,一边布阵。
他这会儿眼睛上没有蒙着白沙,雾蒙蒙的浅灰色双眸,让他看上去整个人都弥漫着萧瑟和悲伤。
他曾经是北松山青年一辈的剑修魁首,意气风发嫉恶如仇。
现在这具身体……霍珏苟延残喘地开始自己恨自己。
他总是有种自毁的冲动,如果不是天元剑派这重担压在肩上,他早就散灵入雪山了。
此刻打算和占据曲双身体的茧魂修士玉石俱焚,霍珏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畅快!
他破烂的灵府和虚弱的身体,不如舍去。
他布置好了阵法,将几乎所有的符篆都用上,坐在椅子上,转头向窗户的方向,静静等待。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霍珏能感觉到光亮,却根本再也窥不见一丝暖黄。
他的脸沐浴在阳光下,莹润的仿若玉雕的神像。
笔挺的脊背是他作为天元剑派少掌门,抵死不肯弯折的脊梁。
不同于他这鱼死网破的悲壮,好容易做了吃食朝回走的“曲双”,完全没料到等着“他”的不是好师兄,而是好师兄精心布置的陷阱。
“曲双”提着食盒快步走向屋子里的时候,敏锐地发现守门的弟子都没影了。
霍珏的布置真不怎么精细,他到底瞎了,这陷阱简直隔着几丈远,就在敲锣打鼓地告诉别人,这是个陷阱。
“曲双”在门口站定,手里攥着的食盒紧了紧。
霍珏坐在屋子里,正对着门边,听到“曲双”的脚步声,从窗户方转过头,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平静且视死如归的看着“曲双”。
他感觉到了“曲双”发现了什么,心中叹息,到底是没能成。
就算霍珏因为之前不知道喝了什么,得道了这位占据曲双身体的人的魂灵气息,才能设了这个阵。
却还是太粗陋了,被人发现了。
看来今天无法善终了,霍珏攥紧袍袖之中的拘魂鼎。
但他还是开口,语调堪称柔和地请君入瓮,道:“回来了?进来啊。”
“曲双”站在门口,知道自己暴露,她本来也没想遮掩她不是曲双的事实。
她本来能轻易破坏这瞎子布下的糙陋阵法,但是她听到霍珏这么温柔的叫她进来……
她怎么能不进?
霍珏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布下这糙陋的阵法,自己却成了阵中最让人无法抗拒的诱饵。
他只要坐在那里,就像是一束在黑夜之中烧起来的火,随时能够引得飞蛾不要命的扑上去。
“好。”
她提着食盒,直勾勾盯着霍珏,微微勾了下唇,步伐沉稳迈入了为她精心布置的阵法。
第6章 是谁
“曲双”把脚迈入阵法的瞬间,一条条肉眼可见的束魂丝便自阵法四面八方涌动而来,疯狂穿入了曲双的身体之中。
霍珏虽然看不见,但是一直盯着“曲双”的方向,紧张的扣紧拘魂鼎,心中满是视死如归。
茧魂境修士没有那么好对付,霍珏这一辈子也没有真的和茧魂境的修士交过手。
如果对方对他出手,霍珏自问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阵法已经启动,鲛人筋炼制的束魂丝,绝非什么寻常刀剑能够斩断,就算无法制住占据曲双身体的人,也定能轻创!
阵法之中,束魂丝穿入“曲双”的身体,丝毫也没有伤到曲双本身,因为这些束魂丝就像是闻着味儿的狗一样,带着相同的气息,直接扎入了占据曲双身体的神魂。
很快,阵法各个位置的符篆自燃,强横如刀剑一般的凌厉剑气,顺着束魂丝游走,飞快钻入了被束魂丝捆着,生生从曲双身体里面拉出来的人身上。
曲双软绵绵倒在地上,束魂丝像一条条铁索捆住妖兽那样,将被拉出来的神魂死死束缚在阵法中心。
屋内起了一阵罡风,带动霍珏的长发和衣袍,他坐在那里眉目肃冷,一如当初凛然不可侵。
那被从曲双身体里拉出的人,直直看着霍珏这幅样子,神魂上被罡风和剑气凌虐,她却始终笑着。
如果但凡有一个守在雪松院的弟子出现,就会发现,这个捣鬼了好几天,占据曲双身体行走,把霍珏逼得玉石俱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此时此刻还无声无息在宿霜阁打坐,被霍珏晾在那里不闻不问的新嫁娘——穆晴岚。
只可惜雪松院因为霍珏的命令一个弟子都没有,霍珏双眸雨雾蒙蒙不见天光,他看不见穆晴岚此刻的样子,更看不见穆晴岚竟还在对他笑。
霍珏听到了曲双软倒的声音,知道阵法已成,曲双得救,但也知道如果对方恼羞成怒,说不定会连带着他和曲双一起杀掉。
因此霍珏开口,吸引阵法之中人的注意力。
说道:“阁下不知师从何门,我倒不知当今天下,竟有如此龟缩他人体内的门风。用如此鬼祟的招式来我北松山天元剑派,又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霍珏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就是为了激怒阵法之中的人有什么冲着他一个人来。
但凡是修为高一些的人,性子要么极其自负,要么便是唯我独尊,亦或者目空一切,鲜少有性子柔和的。
霍珏年岁在修真界之中算浅的,这一番话刁钻的从师从、品行、等等角度刁钻攻击,还用畜生比喻,他料定能够激得对方理智全无。
但是霍珏说完之后,等了一会儿,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方没有恼羞成怒地咆哮叱骂,也没有致命的攻击。
霍珏微微侧耳,能够听到阵法还在持续,那些符篆快用完了,剑气在穆晴岚身上刮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又在她周身环绕的精纯灵力作用下飞速愈合。
她被拉出了曲双的身体,竟并非霍珏想的只是神魂,而是凝化出了实体。
她的身上都是皮肉飞速愈合之后留下的血痕,一道道的,宛如遭受了凌迟。
但是她跪地痴痴看着霍珏,听他说的话,立刻知道了他的目的。回头看了一眼曲双,不知道像曲双这种傻憨,为什么能得霍珏以死相护。
穆晴岚承认自己嫉妒这个蠢货,撑着手从地上站起来,拉扯到了束魂丝,她胸前的束魂丝立刻就变成了染血的鲜红色。
穆晴岚踩住曲双的手指头,使劲儿辗了辗,嫉妒让她眼睛都带上了幽绿。
穆晴岚见霍珏那紧张的样子,甚至忍不住想,若是没有天崩地裂冥星海倒置,霍珏没有灵府破碎,她也拜入北松山做个小师妹多好,那样霍珏一定也会这样护着她!
霍珏敏锐听到阵法被扯动,想着对方应当是要动手,不着痕迹深呼吸了一下,便闻到了血腥味。
霍珏瞬间面色惨白,神魂不会流血,那只能……是曲双的!
霍珏一急,立刻道:“阁下难不成连我这个废人都怕!敢问阁下到底是何人,来我天元剑派意欲何为!”
一听霍珏急了。
穆晴岚把脚从曲双手指头上挪开,没踩断。
她知道霍珏多么紧张他的师弟,怎么可能伤他,这些天也没有伤过他,只是占据他身体的时候,把他的神魂困在身体一角。
现在穆晴岚已经被拉出曲双体外,自然是不敢说话的。
她之所以借曲双身体接近霍珏,一部分是因为霍珏不见她,她着急。另一部分是因为穆家送来替嫁的“穆晴岚”本身,是个破妄境初期的修士,绝不可能有占据他人身体的能力。
但是穆晴岚见霍珏太急了,又心疼得不行。
她顾不得魂丝牵制,起身一步步朝着霍珏走去。
骨肉被束魂丝勒断,再重新长好,鲜血顺着束魂丝流向四周地面,穆晴岚却像是无知无觉。
这点伤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她的嘴角溢出了血,屋子里阵法感觉到了对抗,疯狂反噬,符篆接二连三烧起来,化为利刃,刺入穆晴岚身体。
穆晴岚只是稍微晃了几下,甚至稳稳提上了食盒,里面她做的饼,还冒着热度。
她一步一步血肉模糊走到霍珏面前,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噎人的草木腥气,半跪在霍珏面前。
霍珏一只手掌心扣着拘魂鼎,一只手中抓着玉牌,只要他灌注一点点灵力催动,雪松院外面候着的弟子们,就会一拥而来。
但是霍珏始终没有动,他本来就没打算让弟子们枉送性命。
对方竟然能在束魂丝的牵制下随意走动,霍珏面上不显,心中早就冰凉一片,他实在冲动了。
若是对方被轻创后不走,发狂屠山,他们就像一群待宰的绵羊,岂有抵抗之力?
霍珏呼吸微乱,心念电转,把他生平所会的所有难听的话都聚集起来,准备惹怒对方杀他泄愤,只求不要牵连同门。
但是霍珏比万里雪原还要干净的内心,哪会什么脏话?
他吭哧瘪肚了半天,想出了一句能激怒对方的过分的话:“难道阁下是魔道中人?”
霍珏自问这句话实在过分,因为魔道中人不可能灵降修士身,还对其无损,更不可能拥有精纯灵力,而但凡正道修士,无不以堕入魔道为耻为辱。
在霍珏心里,这属于骂人的话了。
但是他还是没能等到回应,急得汗都下来了,后背黏腻难受。
然后他又等了片刻,没能等到什么恼羞成怒的攻击和叱骂,他等来了一道清洁术。
裹挟着草木香的灵力术法顺着霍珏头顶覆盖而下,将他身上黏腻和汗液祛除——霍珏直接傻了。
穆晴岚抬手施术,束魂丝勒进手臂,她丝毫不理,只看着霍珏一呆,差点笑出声。
不过她抿唇忍住了。
不敢泄露声音,穆晴岚就这么被束魂丝扯着,对着霍珏的身边半跪下。
然后拖过了地上的食盒,食盒打开,里面的香气弥漫在血腥和草木香之间。
如果霍珏能看见,一定会震惊到无言。
穆晴岚被束魂丝束缚得像个提线木偶,还被霍珏压箱底的符篆千刀万剐了一遭,可她提着的食盒连里面的米粥都丝毫未撒。
霍珏抿紧了嘴唇,皱起眉,他恨自己瞎,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道曲双如何,也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再说什么,主要是他实在想不起还能说什么刺激人的难听话。
穆晴岚把食盒盖子放在地上,没有急着拿食物,而是自下而上看着霍珏拧起的眉目和眼中的慌乱。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霍珏的指尖,霍珏手猛地一缩,掌心的玉牌掉在地上。
霍珏下意识伸手去捞,穆晴岚抓着他手腕放在了自己肩上。
霍珏摸了一手的黏腻,很快意识到了这都是血!
霍珏眼睫飞速颤了下,缩回手坐得比棺材板子还直,心惊肉跳的想——怎么回事,对方竟然有实体,还会流血,难道他伤错了人?!
“曲双……”霍珏焦急地叫了一声。
穆晴岚撇了下嘴,拉起霍珏的手,翻开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他没事。
霍珏手指收缩,将这三个字攥在掌心,浑身紧绷。
穆晴岚将他手又一根根掰开,又写——满意吗?
霍珏微微侧头,满脸不解。
他已经彻底不知道怎么回事了,为什么对方中了陷阱,被束魂丝束缚,却能凝化实体,为什么被他屡次刺激,没有发狂,反倒是……
穆晴岚又抓着他的手腕,让他摸了下自己身上的血迹。
又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了一遍——我伤了,你满意吗?
你要我伤,我怎么能不伤?穆晴岚看着他笑。
霍珏缩回手,咽了口口水,开口叫了一声:“阁下……”
“是谁?”霍珏问。
穆晴岚不答,而是又给他清理了手上血迹,把自己弄干净,这才拿出了食盒之中温度适宜的饼。
穆晴岚把霍珏另一只手中扣着的拘魂鼎拿出来扔在地上,然后把一个盘子放在他腿上,让他用手扶着,带他去摸。
是饼。
霍珏简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种情况。
穆晴岚拉着他一只手,细细描绘——咸甜的,你吃。
然后拿起一个,塞在了他手心。
霍珏咽了口口水,垂眸看着身前的穆晴岚,他的眼睛在夕阳之下灰蒙蒙的,穆晴岚却有种他能够看到的错觉,因为霍珏眼中满是不解。
穆晴岚扶着他的手,带着霍珏抓着小饼子的手,送到他唇边。
霍珏被蛊惑一样,咬下了一口。
穆晴岚笑了起来,她其实想要抱抱霍珏、亲亲他、和他说话、陪着他……但肯定不能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穆晴岚见他吃了,心满意足,站起身,作势朝着霍珏扑上去——却眨眼之间将身体化为了灵雾,轰然且无声地消散在了霍珏面前。
霍珏一口食物咽进去,闻道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扑面而来的灵力将他包裹,他的长发在其中无风自动,霍珏猝不及防吸入后,因为布置阵法和过度紧张导致疼痛不已的灵府再度被安抚下来。
束魂丝失去束缚对象,变幻成本来法器样子,盘旋一圈,落在地上。
霍珏放下饼,伸手一摸,摸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捡起来放在他腿上的玉牌。
这是……那人给他捡起来的,方便他叫弟子进来收拾残局。
霍珏抿住唇,头转向门口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很快。
精纯的灵雾还环绕着他久久不散——像极了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
第7章 不见
穆晴岚回到自己的宿霜阁,回归到自己用作障眼法,正在打坐的躯壳当中。
心中感叹霍珏到底是天元剑派少掌门,就算是灵府破碎成了瞎子,依旧有让人招架不住的本事。
穆晴岚按了按心口被束魂丝穿过的地方,露出个得偿所愿的微笑。
他吃了自己做的饼!
穆晴岚坐在椅子上,面容染粉眼带羞涩,那种饼叫做婆娘饼,是凡间成了婚的女子,给下地干活的丈夫做的干粮。
穆晴岚和霍珏现在虽然还没有拜堂,但是在穆晴岚看来,他们已经是真的夫妻了。
霍珏都亲她了,在明知道她不是曲双的情况下!
穆晴岚一笑,又不慎呕出一些血,束魂丝和那些符篆罡刃,是直接伤在她灵魂之上的,她确实伤得不算轻。
可是一想到这伤是霍珏亲手为她布置的阵法得来的,穆晴岚恨不得自己好得慢一点,因此她甚至不曾设法让自己快速恢复。
见她一直呕血,还笑得诡异,她身边伺候的人震惊地围过来,但是眼中却并没有几分担忧,这些人都是穆家派到她身边监视她的人。
“小姐仔细着身体,修行倒不急于一时。”
为首的一个看着年岁大一些的女子,生得眉目寡淡,唇色泛青,一脸中毒已久的模样,名唤叶洛。
她是穆家大小姐穆婉然身边的奶娘,中年修到破妄境中期,吃了驻颜丹,但是修为卡在破妄境巅峰,生吞不少灵丹妙药也再难进一步,虽然长得还算年轻,但是内里是个腐朽的老东西,寿命快到头了。
叶洛给另外两个侍女使了眼色,那两个小侍女就迅速退出去了。
叶洛扶起穆晴岚,怀中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缓解傀儡蛊的瓶子,将丹药倒出来一颗,给了穆晴岚。
施舍一般道:“吃吧,穆姑娘,恕我说话难听,吃完之后不要再做无用功修炼了。”她以为穆晴岚吐血,是因为修行冒进所致。
不怀好意劝到:“大小姐交代你的任务早点完成,有的是灵丹妙药等着,吞了涨的修为比你辛辛苦苦修得快多了。”
叶洛大抵是自己怎么修怎么废,恨不得穆晴岚比她这高贵的奶娘还惨。
谁不知道修为靠丹药提,不仅境界不稳,还极其容易走火入魔。
她自己吃的毒素堆积,怕是连心也被毒黑了,竟然想要让穆晴岚和她走一样的路。
“大小姐昨日以灵鸟传信,询问进度,”叶落压低声音,凑近穆晴岚一些,使不出威压来,就想用她泛青的脸压迫穆晴岚,让她害怕,别整日在院子里打坐,做无用功。
叶洛险恶地说:“你娘命苦,还等着你回去呢。只要穆小姐办成了事儿,得了大小姐青睐,还愁以后在家族之中地位不举足轻重么?”
穆晴岚抹干净嘴,抬眼看向叶落,心说我娘命苦?
穆晴岚好悬没因为叶洛这一番威胁笑出来。
她想起冒充她娘演苦情戏的那位……觉得真正命苦的,怕是现在伺候她的人吧。
不过穆晴岚没吭声,装着窝囊的样子,不怎么走心地演她的懦弱小杂鱼。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穆婉然要她这样一个修为低微的人去偷天元剑派的绝品法器,肯定不是最终目的。
穆晴岚猜测穆婉然还有其他阴谋,否则不会让她的奶娘跟着自己上山,她且得将计就计,再探一探。
而且目前穆晴岚的目的,和穆婉然派给她的任务不冲突——就是尽快接近霍珏。
因此穆晴岚低着头嗫嚅道:“我明日……明日就去求见。”
“我一定会尽快完成任务。”
她一定要盯紧叶洛,看她跟着自己到底来这山上做什么。
叶洛见穆晴岚一如既往窝囊瑟缩的样子,以为提起她那丑八怪娘,她是怕了。
于是第二天,穆晴岚再次求见霍珏。
她嫁进来已经第四天了,霍珏还是不肯见她,否则她也不会出那种下策。
这一大早的,她在雪松院外面站了许久,曲双那个傻憨子出来,还是硬邦邦地让她走。
“穆小姐,恕我直言,你与少掌门并未曾拜堂成亲,便是……”曲双一顿,看向穆晴岚身边的叶洛和其他两个侍女,便没有再说下去。
曲双实在是觉得穆家的小姐不知死活,她都在宿霜阁待了四天了,傀儡蛊肯定已经压制住了。
她若是但凡有点脑子,该知道离开才是最好的,留在这各方倾轧的天元剑派,若是当真动了法器,能落到什么好?
可是这穆小姐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来不仅仅是被蛊虫控制,她本人也想伺机窃取本派法器!
门中现在无人可用,两位长老外加朝廷驻扎的卫兵全都虎视眈眈,前两日又出现了茧魂境修士灵降的事情,实在是再不能更乱了。
这时候曲双根本没什么好气应付这不识好歹的穆家小姐。
虎着脸道:“还请穆小姐回去,或是下山也无妨,门中事物繁重,少掌门心力交瘁卧病在床,恕不能接见穆小姐!”
穆晴岚巴巴看着雪松院的方向,被曲双说得重了,也根本不在意,只是担忧道:“霍郎他,又病了?”
“是。”曲双搪塞,“还请穆小姐回去。”
穆晴岚只得带着人回去,心里担忧得不行。
回到宿霜阁,叶洛在穆晴岚身边出谋划策:“雪松院的弟子不多,你不如盯着曲双不在的时候,闯进去。”
“反正你是霍珏名义上的妻子,见他心切谁又能怪罪你?而且霍珏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你大可以抢夺,到时候我们立刻下山……”
叶洛说到这里,忽然感觉浑身一冷。
穆晴岚笑吟吟看着她,心里眨眼间已经想出了不下十几种让叶洛也废一废的办法。
叶洛说的没错,霍珏身边现在就是这种四面楚歌的状况,他本人更是连动也不能动,视物不能,还不是任人欺凌?
可穆晴岚怎么可能欺负霍珏,她要追求他呢!
霍珏那种天生冷清的性子,嫉恶如仇,她敢仗势作恶,霍珏就肯定不会喜欢她了!
她好容易机关算尽来了雪松山,决不能毁了这绝好的机会。
等到两个人生米煮成熟饭,多煮上那么几回,最好再大了肚子,霍珏那么有责任心,到时候就算知道她……想来也只会羞恼地把她藏起来。
穆晴岚想到要被他藏起来,就浑身激动得微微颤抖。
到时候他会不会绑着自己?
他肯定会一边冷着脸,一边又不忍地说:“别乱跑,我护着你。”
叶洛见穆晴岚笑得越来越诡异,搓了下手臂,皱眉道:“你笑什么。”
穆晴岚美好的设想被打碎,回神收敛情绪。
柔柔弱弱道:“别急嘛,我晚点再去雪松院外面站一次,少掌门心肠软,我多站站他说不定就见我了。”
叶洛被穆晴岚窝囊的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也没有逼迫穆晴岚硬闯雪松院。
晚间的时候,穆晴岚果然又去雪松院外面站着了。
她换了一身淡青色夹袄,衬的乌发如瀑,唇如朱果,站在寥落枯冷的雪松院外,像一抹误入冬日的春情。
她在外面站着求见,曲双不胜其烦,一整天和少掌门还没能琢磨出个避免被灵降的章程,结果这穆家小姐欲要偷盗法器的狼子野心都不遮掩一下了吗!
“怎么办,她的傀儡股应当被压制住了,宿霜阁的阵法都好好的呢,”曲双问霍珏,“可她不肯下山,少掌门与她并未成婚,她强留下来,还非要见你,定是所图不小!”
霍珏沉默,他肚子疼。
准确说是灵府疼。
疼已经是常态了,自从灵府破碎之后,他就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这种疼痛。
但是……前两天因为被灌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灵力竟然短暂凝滞在内府,压制住了这种疼痛。
可他内府到底无法留存住那灵力,已经缓慢散得差不多了,疼痛自然就回来了。
霍珏白着脸,面上覆着纱,像一尊将崩得玉山。
许久才道:“不见,请回去。”
顿了顿又说:“私下里让弟子避开她的侍女,给她压制傀儡蛊的药物。”
霍珏都到这份儿上了,自顾不暇,竟然还能顾念着穆晴岚大概是因为被侍女挟制威胁,才不下山,加上傀儡蛊被压制,到底没有彻底解决,想她是怕。
在曲双要出门的时候,动了动苍白的唇,周全吩咐:“若她肯下山,派两个弟子牵一匹御风马给她骑,护送她下山。”
“可院中可用的弟子本就不多,御风马也就只剩下几匹,”曲双道,“少掌门,我们现在自顾不……”
霍珏转头向曲双方向,微微蹙眉,曲双立刻闭嘴,领命去院外打发穆晴岚。
穆晴岚很乖地回去宿霜阁,然后夜半三更的,又跑回了雪松院外面。
她不能硬闯,会引起弟子戒备,不能再附身雪松院弟子,霍珏会担心弟子安危,会设法再和她对抗。
思来想去,穆晴岚悄无声息贴上了霍珏窗外的那棵雪松大树,而后隐匿气息,整个融入。
与此同时,深深扎根底下的雪松树根,悄无声息被催动,爬向霍珏的屋子下方。
穆晴岚实在是担心霍珏身体,知道他灵府疼,她有办法缓解他的疼痛,于是她自认想了个绝妙的办法。
她催动树根悄无声息从地下和窗户爬到了霍珏的屋子,一根树根捅破窗户之后,“看”到霍珏在睡觉。
他皱着眉,很不安稳的样子。
穆晴岚顿时心疼的树根都抖了。
因为她操纵的这棵雪松树的树根经年生长在雪松山,早就和这雪松院的阵法融为一体,气息不斥,因此她顺利突破了霍珏在屋子里设下的阵法。
然后窸窸窣窣,破地而出,从四面八方,爬向霍珏的床铺。
一群树根之中混着一根翠色的藤蔓露出来,屋子里顿时弥漫出了草木香气。
睡梦中五感消退不如凡人的霍珏没有醒。
穆晴岚自作聪明,把藤蔓凑近霍珏唇边。
然后操纵藤蔓一折,晶莹的,散发着幽绿光亮的汁水便顺着霍珏唇缝滴了进去。
她还自认这样万无一失。
可冰凉馨香的汁水入口,睡觉睡死的庄稼汉子怕是也要被惊醒,尤其霍珏内府剧痛,能打盹一时片刻已经是奢求。
他猛地睁眼——但是什么都看不见。
空气中浓郁的草木清香,让霍珏立刻意识到——那个人又来了!
霍珏这一次难得,没有什么毛骨悚然的畏惧。
大概是因为他打算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结果对方受伤也不恼,还给他做饼吃的原因吧……
反正霍珏正要撑着手臂起来,好好和这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人聊一聊,询问出这个人的真实目的。
结果已经化作树根和藤蔓的穆晴岚一“看”见霍珏醒了,顿时心慌了。
霍珏生长在仙山,承的是仙门正统,这种非人手段,霍珏该是最厌恶的!
穆晴岚下意识想要跑,可是她还没给霍珏减轻痛苦,不能就这么走了,他睡着的样子好惹人心疼。
穆晴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操纵树藤,迅速攀爬上床,自四角捆上了霍珏手脚甚至是脖颈,将他密密实实拉回了床上。
眨眼之间被扯得四肢大张五花大绑的霍珏:“……”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啊!
穆晴岚也知道自己的方式太烂了,心里埋怨霍珏不见她。
早跟她好了,两个人双修就能让他内府稳固,结果非要逼她出此下策。
本着速战速决的想法,穆晴岚把那翠色的,饱含汁水的藤蔓,直接勒进了霍珏嘴里,逼着他喝。
霍珏脸上白纱掉了,瞪着灰蒙蒙的大眼睛,害怕极了。
而且……他苍白的脸上,竟然因为羞恼久违有了血色。
第8章 抓住
霍珏被捆住之后,手指触碰到了粗壮潮湿的树根,就立刻想到了一种妖物——树妖!
霍珏虽然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但是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他只在曾经剿灭的树妖的洞里,才见过被树妖这样捆着吸取精血的凡人男子。
那些男子们个个被吸得像枯木,却还竟然被树妖温养着苟延残喘。
当时霍珏带去历练的弟子们,虽然制服了树妖,可那些人救下来之后,却没法将他们从山中带出。
因为他们的骨血已经和大树长在一起,断了扎根在他们身体里的树藤,他们就会像失去根系的植物一样,迅速干瘪死去。
而且树妖还幻化成女子与他们日日欢好,有些刚被抓进去的得救后,明明温养一些时间就能恢复,却歇斯底里地不肯走,还说霍珏他们,杀了他心爱的娘子。
说他这辈子没有过过那么舒爽的日子。
那是霍珏第一次知道,狐狸精之外的吸取人精血的妖物,竟然还能是一棵树。
到最后霍珏残忍地告诉那个人,他的好娘子抓了不止他一个男人,都是吸干就做了肥料,而且树妖本无性别,甚至连个女子都不是,都是按照男子喜好幻化的幻像罢了。
那男子还是执迷不悟,最终被霍珏一掌在灵台扣了清心破妄咒,他才看清于他日日相好的绝美娘子,是一堆枯藤的事实。
霍珏心中狂澜翻涌,他想到了这些天闻到的草木香气,想到了被占据身体却并未受伤的曲双……还有明明看似修为很强,却并没有抢夺法器,反倒多番纠缠他的“高人”。
顿时更是面上被泼了血一样红得里外通透,难道他碰到了如当初历练的时候一样的淫邪树妖?!
可这雪松山上大阵重重,妖物如何能够穿透阵法进入山中作孽?
再者霍珏居住的雪松院也是罩着数不清的精妙阵法,都是出自曾经天元剑派掌门霍袁飞的手,绝不是寻常法阵。
若是有树妖能够视这重重阵法为无物,那得是怎样强大的邪物?而且霍珏转念一想也不对。
天元剑派以斩妖除魔证道,若是有妖魔胆敢入山,早就被阵法罡风绞碎,就连曾经的魔神来天元剑派杀霍袁飞抢夺重生莲,也是先领数万魔灵重创大阵,才能自如来去。
难不成还能有比暴灵境魔修更加厉害的妖物?!
霍珏口腔之中满是甘甜馨香的汁水,他被迫吞咽,内府到经脉都是一片温暖舒适。
他很快把对方是树妖这种假设给否认了。
当年他带弟子历练,制服了那树妖之后,树妖因为吸食了凡人精血,就像是佛修破了戒,但凡妖物,哪怕是承天地精华开智,只要伤及凡人性命修炼,从此以后,它便再也无法吸取天地精气为己用。
因此树妖的洞穴之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尸体臭味和烂树根的味道。所有嗜血杀生的妖魔,味道都差不多的臭不可闻。
可霍珏吞咽下去的汁水和屋内浮动的草木气息,太香,太纯净了。
甚至有种霍珏从小闻到大的,属于北松山上万里莽原的松香。
不得不说,霍珏想到这里心重重放下。
至少他没有临死了还要被妖物折辱,否则霍珏宁愿毁去自身,也绝不做妖物养料。
想通这些,他内府和心绪都稍稍平静下来,四肢上面捆着的树藤,也窸窸窣窣地松开。
霍珏躺在床上,听到朝外退去的树根甚至贴心地把他的窗户关好,朝着地下退去的树根走之前,还给他勾过被子盖上了。
霍珏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这种情况,眉头死死皱着,黑暗中瞪着灰蒙蒙的眼睛,一夜未睡。
反观穆晴岚,她化为一截树根,贴在床底下无声无息,隔着一层床板,和霍珏贴贴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亮之前,才心满意足消散,回到自己的宿霜阁。
然后,她又打扮好,跑到雪松院外面站着求见。
虽然昨晚上贴了一晚上,但是穆晴岚还是想要见霍珏,以人的形态。
穆晴岚知道,霍珏那种性子,如果一定要接受,也只能接受一个“人”的追求,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穆晴岚可是悄无声息地观察了霍珏好多年了,他有种族歧视。
因此她今天又换了一身鲜亮的月白色裙子,头戴成套灵簪,是她“被迫”答应做替身嫁过来的时候,专门和穆家要求的。
虽然霍珏现在看不见,但是穆晴岚坚信只要霍珏答应和她好了,两个人双修的频繁一点,他早晚能看见的!
哎,本来是他们只要成婚,穆晴岚就能直接以他妻子身份自居,然后要他交公粮,自然双修。
但是霍珏不肯和她拜堂,还不见她,那就只能按照惯例,先俘获他的心,再和他双修个百八十次,把人睡熟了,再哄骗他成婚。
麻烦了点,但是穆晴岚觉得也挺好的,霍郎值得。
她等在雪松院的外面,拜托小弟子进去通报,然后翘首以盼在外面等着。
霍珏今天状态特别好,哪哪都不疼,就是表情看上去有些抑郁。
他想了一宿,也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甚至连雪松山的松树成精了都想到了,一大早就让曲双拿着法器去院外测了他院子里的大松树。
没什么异常灵力反应,就是一棵年头不短的松树而已。
霍珏性子本就倔强,想不通就一直想,早上都没吃两口东西,蹙眉坐在窗边。
曲双一大早的被修律长老叫去了长老院,雪松院外面守门的小弟子来报:“少掌门,穆姑娘求见。”
霍珏没给反应,沉默枯坐窗边。
脑中思索着现如今天元剑派的形势,修律长老叫曲双过去,应当是修律长老快装不下去了,霍珏得设法立刻叫师姐回来。
师姐好歹是修律长老最疼的女儿,女儿不愿因为强夺法器背叛宗门,当爹的就算再野心勃勃,也得顾忌一二。
至少师姐在,修律长老不至于强取法器。
霍珏没理会小弟子说的,穆姑娘求见的事情,而是让弟子给他输送了灵力,借用灵力幻化出了一只灵鸟,对着灵鸟道:“师姐,速归。”
灵鸟收录了霍珏的话,振翅从窗外飞走,才出了雪松院,就被穆晴岚给逮住,摁在了大松树上。
穆晴岚站在雪松院外面,看似一动不动像个王八,实际上本人已经俯身在大松树上,鼓捣了灵鸟好半天了。
想到这鸟是霍珏弄出来的,穆晴岚用几根枝条捆住,一戳,灵鸟就说:“师姐,速归。”
一戳,灵鸟就重复一遍。
穆晴岚觉得霍珏的声音好听极了,玩了一会儿把灵鸟都给玩得快消散了。
这才灌注了一些灵力进去维持,然后恋恋不舍把灵鸟放走了。
这时候守门的那个小弟子被霍珏派去叫曲双回来。修律长老几次三番拉拢曲双,曲双不可能背叛霍珏,但是修律长老好歹是师姐的父亲,不好撕破脸,十分为难,霍珏派个人去叫,能让曲双尽快脱身。
领命的小弟子匆匆从大门口离开去了修律长老院,他被少掌门交代了一脑子的话术,生怕自己忘了就没法将曲双成功带回来,根本把穆晴岚给忘了。
穆晴岚眼看着他从自己面前匆匆走过,张了张嘴,还是没问什么。这小弟子行色匆匆,一看就是去办霍珏交代的事情,她不跟着捣乱。
守门的弟子这会儿就空了,雪松院守卫本来也不怎么森严,主要是阵法多,没有符文密令很难进入其中。
叶洛见雪松院门口没人了,又一早上就得到消息,曲双根本不在院子里。她开始鼓动穆晴岚,具体的做法是直接把穆晴岚推向院子,说:“进去!曲双在修律长老那里,现在院子也没人守着,这是你的好机会!”
穆晴岚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回头看叶洛的眼神有些凌厉,她怎么知道曲双一大早去了修律长老那里?
这山中有她的人,或者说有穆家的人,消息还挺灵通!
穆晴岚略微思索一下,就垂下眼,喃喃道:“可是少掌门没让我进去啊……”
“他也没派人来说不让你进去啊!”
叶洛说,“你难道不想早点见到你娘,不想早点下山,好重新寻一户人家?要是下山太晚了,即便是我们能给你作证你没和这天元剑派少掌门拜堂成亲,也没人信了。”
“你早点完成大小姐交代的任务下山,到时候大小姐再给你找个修为不错的家族世交做夫家,也好为你说话。”
叶洛自认十分精准拿捏住了穆晴岚的软肋,一是她母亲,一是没有人会想要和一个灵府破碎的,有今天没明天的废人做夫妻。
果然她说完,穆晴岚就低下头,朝着雪松院里面迈进去。
叶洛想到什么,赶紧跟在身后,凑近穆晴岚耳边,小声又说:“重要的物品并没有贴身放着,你看看床铺旁边。”
穆晴岚点了点头。
她觉得叶洛说的有道理,霍珏没让她进去,那这次不是也没叫人让她离开吗?
她就进去看一眼,就看一眼……要是能近身就更好了嘿嘿嘿嘿。
反正她不开口,霍珏也不知道她是谁!
想通之后,穆晴岚大步流星朝着里面走,能拦住修士的符文密令在她身上不起作用,她每到阵法就虚化身形,然后便能够和这山中灵雾融为一体,毫无障碍地穿进去。
穆晴岚当然也没光想着看霍珏,她还想看看霍珏身边到底是谁出卖了他,连曲双的踪迹和贴身放置的法器位置都暴露了。
这个弟子得处理掉。
穆晴岚大摇大摆地进去,院子里面守卫的弟子不多,她虚化了身形,在几个弟子身边转了一圈,锁定了目标。
这目标身上有穆晴岚在叶洛身上下的印记味道,这人肯定私下和叶洛接触过。
穆晴岚确定好了背叛霍珏的人,又轻车熟路地摸到了霍珏的屋子。
霍珏屋子的门开着,在门口,就看到了他正临窗坐着,整个人沐浴在干燥的日光中。
他的皮肤莹白如玉,今天气色看上去还不错。
眼睛上覆着白纱,系在脑后,长发十分整齐地半束,头上还戴了发冠。
他着一身天元剑派弟子服,纯白如雪的底衣上金线盘绣着雪松,穆晴岚一打眼就看出,那上面是守护阵,这是一件高品阶防护法衣。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
霍珏今天好看极了,无限接近穆晴岚当初在穆家那惊鸿一瞥。
若不是背上缺了一柄重剑,俨然还是那年潇潇出尘的少年仙君。
就是身形消瘦了不少,眉宇微蹙,仿佛有什么浓化不开的忧愁。
穆晴岚放轻脚步,鬼鬼祟祟凑进,走进屋子。
但是……欲望这东西,又怎么可能轻易满足?
起初穆晴岚只是想要离远点看一看。
后来她就想着凑近了看一看。
穆晴岚进屋,霍珏也只当是进屋收拾的弟子,没有给反应。
穆晴岚转了两圈,还真简单整理了一下屋子,主要是霍珏的衣服和用品,顺带着把霍珏一件穿过的外袍收进了储物袋。
但是整理好了东西,穆晴岚又不满足这么看着霍珏,就凑到霍珏身边,然后霍珏终于开口问:“有什么事?”
他不知道屋子里是哪个内院弟子。
穆晴岚不说话,站在霍珏面前,知道自己该走了,但是脚迈不动。
她定定看着霍珏眉宇间的竖纹,伸出手指,想要抚平。
眉心这种地方,就算是灵府破碎的废人,也不可能感觉不出来有人想要触碰。
霍珏在穆晴岚碰到他之前,伸手抓住了穆晴岚。
他拧起眉,想要训斥两句,让弟子出去,结果一抓实,顿时震惊得微微仰头。
这手过度柔软纤细,根本不是男子的手!
第9章 摸骨
“你是谁?!”
“你怎么进来的!”
霍珏连声质问,一只手抓着穆晴岚企图作孽的爪子,另一只手已经借着袍袖遮掩,去储物袋摸符篆了。
穆晴岚心里确实慌了一下,主要是她现在就大摇大摆地钻霍珏屋子,容易暴露自己来去自如的事实。
本来吧,穆家和天元剑派定亲的时候,天元剑派送去穆家的聘礼里面,有一枚玉佩,是能够自如通过所有天元剑派阵法的符文玉。
这也很好理解,穆家大小姐穆婉然如果真的嫁入天元剑派,那她就是少掌门夫人,自然是天元剑派,没有哪里去不了。
穆晴岚答应做替身嫁过来之前,和穆婉然讨要过那个符文玉,穆婉然居心不良,人都不肯嫁,符文玉却不肯给穆晴岚。
穆晴岚一气之下,偷偷溜进穆婉然的屋子里,把那玉佩给毁了。
因此现在穆晴岚被霍珏当场抓获,她连个借口都没有,她无法说明她是怎么穿过重重阵法,怎么绕过守卫的弟子们进来的。
穆晴岚慌张地要挣开霍珏溜走。
可她看着霍珏震惊加上震怒的眉目,觉得他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穆晴岚甚至恶向胆边生,琢磨着反正霍珏也看不见,要不然自己啃一口再跑?!
可行!
穆晴岚行动永远比脑子快,迅速凑近霍珏面前,在他脸上寻摸了一圈,还比较矜持地选中了霍珏的眉心。
霍珏感觉到了穆晴岚的靠近,没松开穆晴岚的那只手用力攥紧她,免得她跑了——另一手拿出符篆调动残碎的灵府催动,在穆晴岚凑到他脸边的时候,十分准确地抬手“啪”一声!
符篆贴在了穆晴岚满脑子不健康思想的光洁脑门上。
霍珏眉目霜冷,眼睛微眯,等着符篆起作用,他若是没有估计错,那符篆直接贴在了对方灵台,无论是什么人,怕是都受不住符篆炸裂的罡风这样直接搅动灵台。
但是等了两息,无事发生。
霍珏:“……”是个哑符。
准备豁出去被炸一下的穆晴岚:“……”
所以瞎子没事儿你画什么符篆?
这样不起作用的倒还好些,要是那种一催动就把自己炸了的可怎么好!
穆晴岚抬手把符篆揭下来,单手折了折,直接收进了储物袋,写坏了也是霍郎写的呢。
穆晴岚反倒不急着走了,继续近距离观察着霍珏的面色。
他眉心微微蹙着,虽然看不到眼睛,也能看出他很焦急。
霍珏确实很着急。
这一张符篆所催动的灵力,只有细细的一小缕,但是霍珏的灵府却天翻地覆地搅合了起来。
他再想凭借自己调动灵力是决不能了。
除了催动符篆之外,他再没有其他御敌的办法了,对方不知是谁,来路不明,这北松山除却霍珏的师姐段琴轩和天元剑派饭堂的大娘,根本没有女子!
霍珏不是没想过段琴轩提前回来了,逗他玩。但这女子手指纤细皮肤凝脂一般,绝不是常年练重剑的段琴轩。
霍珏根本没朝着穆晴岚身上联想,或者说根本没觉得她有能耐闯进来,就没把穆晴岚这穆家傀儡放在眼里。
只当这又是哪个觊觎门中法器的人,不知怎么混进来的。
霍珏动了动唇,想要喊弟子们,但是很快他又死死抿住了嘴唇。
他院内的弟子修为大多不济,高一些都另投别门了,这女子能摸到他的屋子里,想来修为不浅,霍珏不能害了弟子们。
他只思考了一下,就放弃了求救,反正他烂命一条,对方想要法器……是肯定找不到的。
因此霍珏除了抓着穆晴岚的手没有放开之外,竟然没有再做任何事情。
两个人一站一座,短时间内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的影子被窗外的阳光映在地上,竟然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谐。
当然了,如果他们没有各自心怀鬼胎到即将临盆的话。
霍珏忍着刀绞一样的疼痛,疯狂调动着体内灵力,是他已经灵府破碎,调动灵力如同竹篮打水。他却并没有轻易放弃,缓慢的将经脉里面凝聚了一小缕,再朝着手掌推来……
霍珏想,再催动一张符篆,说不定就能将对方逼退,他到现在也不服输,更怨自己以前练习符篆,怎么就没闭着眼睛画过,否则他何至于因为符篆不起作用,落到如此境地。
而穆晴岚想——他又妄动灵府!
穆晴岚心里着急,但是不敢这时候给霍珏压制灵府,看着霍珏执拗调动灵力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霍珏的性子刚烈,都废成这样了还勇于反击,要是被她啃了一口觉得自己受辱,再想不开自尽了可怎么办?
穆晴岚当然可以挣开霍珏就跑,可是霍珏今天临窗枯坐忧思难解的样子,让穆晴岚放弃了离开的想法。
当然了,最重要她也是舍不得霍珏放开她的手。
他拉她的手了哎!
在凡间,拉过手就是定了终生了!
穆晴岚面上慢慢浮起一层绯色,真情实感地在羞涩。霍珏力气好大啊,他捏得她好疼……
穆晴岚忍不住开口道:“霍郎,轻一点。”
霍珏正在专心致志地凝聚灵力,没想到被抓着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他惊得一抖好容易凝聚的灵力顿时消散无踪,手也松开了。
穆晴岚怎么可能就让霍珏这么松手了?她还没抓够呢。
穆晴岚反手又抓住了霍珏的手,然后重新盖在了自己手背上。
“你抓嘛,我在这陪着你。”
霍珏的汗毛一路从尾椎骨竖立到天灵盖。
又问:“你是何人?”
“我是你新娶的夫人啊。”穆晴岚凑近霍珏,蹲在他身边,双手把霍珏的手夹在其中,轻轻摩挲。
声音柔和的能掐出水来:“我叫穆晴岚。”
霍珏眉心狠狠一蹙,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根本不相信穆晴岚说的话,但他必须沉下心来和这个人周旋。
霍珏不说话,穆晴岚既然表明了身份,也就不拘着了,问出一直想要问的话:“你为什么不见我?是不是想要悔婚?”
霍珏又把手抽了出来,穆晴岚很遗憾,但是这一次没有再抓他。
霍珏微微转头,寻找穆晴岚的方向。
穆晴岚看着霍珏修长的,压在膝上的双手,没碰,隔着法袍轻轻敲了下霍珏膝盖,说:“我在这,蹲着呢。”
霍珏垂下脸,看上去像是在和穆晴岚对视。
“我无意成亲。”霍珏说,“你也不是心誓的人选。”
穆晴岚一听,霍珏果然是要反悔。
她倒是没恼,霍珏就在她面前坐着,也跑不了,追求人嘛,穆晴岚不急。
她想了想,说道:“你见过穆家大小姐穆婉然吧?我比她长得好看。”
霍珏:“……”
穆晴岚说:“眼睛比她的大,皮肤比她的好,腿也比她长,个子还比她高呢!”
“见过我的都说我好看,真的,你不信,你摸摸!”
穆晴岚终于找到借口去抓霍珏的手,还是两只都抓住了,抓住就朝着自己脸上按。
“你看不见,你可以摸摸骨相嘛,你会摸骨相吧,我这鼻梁,这人中,是旺夫长寿的好相貌呢!”
霍珏僵硬的被按着手,在穆晴岚的脸上缓慢游走,他确实会摸一点,但是……关键是这人真是穆家那个傀儡?
破妄境初期修为,怎么突破法阵跑到他这里来的?
霍珏没有缩手拒绝,他虽不信穆晴岚说的话,但他至少能摸出妖魔和人在骨相上细微的差别。
她是……人。
霍珏心思百转,一时松懈,任由穆晴岚摆弄他的双手,自然也没有发现穆晴岚假借摸骨相,偷偷用唇飞快蹭了下他的手指。
穆晴岚还在不遗余力地自我推销:“你摸摸,这尖下巴,这脖子和仙鹤有的一拼吧?”
穆晴岚带着霍珏的双手向下,眼见着要往山峦叠起上带了,霍珏突然缩手。
沉声带着一些冷意,问:“你到底怎么进来的?外面的弟子呢?你是怎么突破法阵的,穆家给了你符文玉佩吗?”
一连四个冷漠的问题,把穆晴岚王婆卖瓜的热情给浇灭了。
穆晴岚倒是也回了霍珏的问话,说:“是跟着一个弟子进来的,我没有玉佩。他待我躲过的弟子们给我开的阵。”
“是谁?”
穆晴岚这一次却没有回答,她是顺手栽赃那个和叶洛有来往,悄悄背叛霍珏的弟子,但是她不知道那弟子叫什么名字。
穆晴岚只说:“反正,我嫁都嫁过来了,你反悔是不行的。”
“你不会还想着穆家大小姐吧?”
穆晴岚摇头道:“别想她了,我跟你说,我看到她在后院悄悄养了一个鲛人,男的,金红色的,她和那个鲛人在水里……”
“羞死人了!”
穆晴岚摸了下自己滚烫的脸颊,说:“反正她不喜欢你,你别想她了。”
霍珏:“……穆婉然后院偷偷养鲛人?”
“是啊!那鲛人可好看了,她肯定很喜欢整日都去呢。”
霍珏陷入沉思。
穆晴岚见他面色有异,连忙说:“当然!鲛人肯定跟你比不了,他没你长得好看,身上还破破烂烂的,估摸着是被谁给扔掉被大小姐捡回去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放心,我和你一样,是那什么种族歧视。”
霍珏白纱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下,这倒是个他不知道的事情。
穆家悔婚他根本不在意,当初的心誓也是掌门霍袁飞趁着霍珏下山历练自作主张,霍珏和穆家大小姐只有一面之缘。
可是若是穆家大小姐偷偷窝藏鲛人,同妖族邪修不清不楚……这倒是对霍珏有用的消息。
他一时间没吭声,穆晴岚等了等,见他不说话,又抓住他的手,晃了晃。
说:“所以霍郎,我们什么时候把拜堂补上?你还没掀我的盖头呢,喜服我都留着呢!”
霍珏脸对着她,一脸严肃,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已经确定面前这人确实是穆晴岚了。
他说的还不够清楚?他无意成婚,且不说他好好的时候只一心修炼,就现在他这样子,成婚也是拖累别人。
他想到是不是曲双还没让弟子给穆晴岚压制傀儡蛊的办法,她不敢下山?
穆晴岚没等他回话,就又说:“好吧……你要是不想拜堂也行,你身体不好,确实得留着体力。那要不……我今晚就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今晚开始双修,他就不会再难受了!
霍珏一句“我给你解药”被穆晴岚的生猛言论直接冲散了。
他形状姣好颜色浅淡的唇动了动,最后只有些荒谬地吐出两个字:“什……么?”
和谁住?
第10章 来人
霍珏以为自己幻听了。
“你不用担心,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穆晴岚还在说,“你身体不好,那些繁琐的礼仪就先往后挪挪,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补上拜堂礼仪就行了。”
“我搬来的话,这屋子的床是不是有点小了?”穆晴岚回头看了一眼,床确实不怎么宽敞,是单人床,而且霍珏大抵是不耽于享受的人,他的床是硬板床。
也不是说硬板床不好,那不是折腾起来容易撞着磕着的么。
“我的东西不多,”穆晴岚认真道,“就一些衣服什么的,你屋子里面的柜子给我一半,就能放得下。”
“这样我照顾你也比较方便,毕竟你现在行动不便,身边确实该有个人时刻照看着……”
穆晴岚兴奋地说了一大堆,霍珏整个人都陷入了迷茫的状态,怎么就说到了要一起住?
他为什么要和她一起住,还把衣柜分她一半?
“霍郎……”穆晴岚抓着霍珏的手,朝着自己脸上按。
霍珏摸到细嫩滑腻的脸蛋,摸到穆晴岚带笑的嘴角,指尖被带着,碰到那两片不可思议的柔软双唇,才哆嗦了一下,被穆晴岚生猛言论震碎的思绪总算是艰难地回归正位。
他把手拽回来,沉声道:“穆小姐自重。”
“你我并未曾拜堂成亲,我和穆小姐也并不相熟。”霍珏抓着轮椅朝后退了一点,拉开了距离。
穆晴岚表情微微一顿,倒是没有什么受伤的样子,她甚至对于霍珏的这种反应,没有什么意外,霍珏果然不是随便能糊弄的。
“没关系,我们一回生二回熟嘛。”穆晴岚说。
“穆小姐,恕我直言,你应该明白,现如今天元剑派已然不是从前的天元剑派。”
霍珏一直吩咐曲双去给穆晴岚送能压制傀儡蛊的药物,但是曲双处事不够灵活,想来是没有把事情利弊给穆晴岚解释清楚。
因此霍珏仔细地掰开了揉碎了跟穆晴岚解释,一点也没怪她私自跑到他屋子里,甚至对他毛手毛脚的事情。
“穆小姐,我知道你的苦衷,若是从前,我定然设法助你和你母亲脱离穆家。”霍珏说,“但是穆小姐,你现在也看到了,我如今灵府已碎,否则穆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你送来。”
“灵府破碎伴随着天人五衰,我有今天没明天,实话告诉穆小姐,现如今各股势力对天元剑派虎视眈眈,我实在是没有能力顾及你良多。”
穆晴岚看着霍珏认真解释的样子,不说话,但是眼中满是欣赏。
霍珏生了一把潇潇飒飒的君子骨,穆晴岚这些年看着他,越看越喜欢,大多天之骄子修行甚至是性命半路夭折,都会性情大变,最轻也会变得阴郁沉默。
但是霍珏虽然也确实因为眼睛看不见比平时沉默了许多,可他内里还是从前光风霁月又有担当的仙君,若半天朱霞,令人仰视。
霍珏浑然不知穆晴岚蹲在那里,像个小狼崽儿似的巴巴看着他快流口水了。
他一脸真诚,仔细讲理道:“我知道穆小姐不是自愿入山,但是穆小姐也应该明白,宿霜阁里面精妙的法阵,已经给了穆小姐其他的选择机会。”
穆晴岚知道,霍珏说的是压制傀儡蛊的阵法。
霍珏稍微等了一下,没有听到穆晴岚说话,索性直接道:“我已经为穆小姐准备了压制傀儡蛊的药物,想来曲双还未来得及给穆小姐送去。蛊虫在体内不被催动,顶多能存活个几年是极限,只要穆小姐按时吃药,不必再担心受他人操控。”
穆晴岚眉梢挑起,问:“你给我准备了压制傀儡蛊的药物?是你自己炼制的吗?”
霍珏以为穆晴岚终于听劝了。
他本就不欲将穆晴岚这样的无辜之人,牵连到如今四面楚歌的天元剑派之中。
“并非是我炼制,而是令人在相熟的修士那里采买,不知道穆姑娘有没有听过尹荷宗?尹荷宗宗主曾经乃是邪修出身,但如今已经投奔正道,他宗门出产的压制傀儡蛊的药物,能够压制各种傀儡蛊。”
“所以穆姑娘放心,”霍珏说,“我提供的药物,能够确保穆姑娘不被蛊虫所扰。”
穆晴岚听说过尹荷宗,知道尹荷宗宗主对邪术颇有造诣,何止听说过,她在人间游荡的时候,还见过一次尹荷宗宗主,那宗主长得极其面嫩,像个十六七的矜贵小公子。
但是关键不是压制傀儡蛊的药物好不好用,而是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操控得了穆晴岚,无论是用任何方式。
穆晴岚当然不会和霍珏说穆家在她身上种的蛊虫无用,听说压制药物不是霍珏亲手炼制,她就没有要的欲望了。
霍珏自认已经把一切都说清楚了,只盼着这位穆姑娘聪明一点,尽快离开天元剑派,不要再替穆家打法器重生池的主意。
只可惜霍珏不知道,穆晴岚从一开始,打的就是他本人的主意。
穆晴岚决定直接告诉他。
“你说得不对,”穆晴岚蹲在地上,双手拄在腿上,撑着自己的脸说,“我替穆婉然嫁过来,是自愿的!”
穆晴岚说:“你也不用担心我身上的傀儡蛊,我很能忍疼的,他们控制不了我。”
“我是自愿嫁给你的,所以我不走,我要在山上和你过日子。”
霍珏:“……”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莫不是这穆家送来的傀儡,连心智都被毁了?
实在可怜。
霍珏只当穆晴岚说的是疯话,因为他知道穆家抓住了穆晴岚可怜的母亲作为威胁。
想来穆晴岚说自愿,是因为这个……
霍珏抿唇,他确实没有精力去管穆家的事情,更没有人手派去山下搭救穆晴岚的母亲。
可是……若是因此穆晴岚压制住傀儡蛊也不敢下山,她一个破妄境初期修为,一旦如今多方制衡的局势破了,天元剑派乱起来,岂不是要将她牵连致死?
霍珏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撑在轮椅旁边,手指掐了掐自己眉心,说:“这样吧,我师姐就快回来了,待我师姐回来了,我就派曲双亲自护送你下山。”
霍珏说:“压制傀儡蛊的药物也在曲双那里,到时候让他跟着你潜入穆家,营救了你母亲,再将你们安置在穆家鞭长莫及的地方。”
穆晴岚痴迷听着,在地上蹭啊蹭,凑近霍珏身边,抬手按在他膝上。
“你要帮我救我母亲?”穆晴岚将头轻轻靠在霍珏膝上,依恋的蹭了蹭,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霍珏现如今这样子,身边能用的弟子就那么仨瓜俩枣的几个,其中曲双还得算个“大瓜”,结果就这么承诺拨给她救她母亲?
不,她母亲可用不着救。
等她“母亲”把穆家的鸡都吃完了,自己就跑了,谁也抓不住。
霍郎心善,穆晴岚更喜欢他了。
“霍郎……”穆晴岚声音柔情似水。
结果靠着霍珏的脑袋一空,霍珏又朝后退了一点,手在轮椅的轮子上抓着,指节用力的都泛着白,显然是很抗拒。
穆晴岚没有再向前蹭着靠上去,心里也深叹一口气,她就知道霍珏不好追,从前就像个冰块儿,现在灵府破碎,更是像受了伤的猛兽,生人勿进。
穆晴岚只好从头开始——表白。
“霍珏,我真不是被迫嫁给你,我娘也不用你操心,她很安全。”穆晴岚问,“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去穆家参加穆家家主的寿诞。”
“那时候你背着重剑,就坐在正厅右侧第三位,”穆晴岚一脸期待地看着霍珏说,“我那时候也在穆家!”
“我就在你旁边,给你倒酒布菜,你还看我了!”
“我就是那个时候对你钟情,苦于一直没有亲近的机会,”穆晴岚越说越兴奋,真情实感一拍大腿,“啪”一声。
道:“你都不知道,穆家找到我让我替代穆婉然嫁给你,把我高兴成什么样!”
“你一定也记得我对不对?”穆晴岚看着霍珏表情,急切问道。
霍珏:“……”十年前的寿诞他记得,是他父亲逼着他去的,也正是寿诞上,才勉强见了一面和他心誓定亲的穆婉然。
可在他身边倒酒布菜的丫头……霍珏要是没记错,那小丫头当时还没有十岁。
小胳膊小腿,胖乎乎的像个包子,眼睛葡萄似的黑亮黑亮的,霍珏确实是记得的。
可那时候钟情于他……扯淡。
霍珏心道这穆晴岚真是撒谎草稿都不打,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男女情爱?还钟情于他?
“记得,可按照穆小姐所说,那时候穆小姐才总角之龄。”霍珏眉目淡淡,意思很明显——八九岁通了情爱,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穆晴岚表情也是一僵。
她把自己那时候本相幼齿的事情给忘了!
穆晴岚一时间竟然有些词穷,她总不能说她那时只是长得小,不是真的小。这就牵涉到了种族歧视的问题,必然不能提。
于是穆晴岚只好干巴巴地说:“反正我就是喜欢你很多年了,自愿嫁给你的。”
“我都好容易嫁过来了,你还想把我送走,我不走!”
穆晴岚好说好商量道:“霍郎,你摸我也摸了,还要帮我救母亲,肯定也是喜欢我的,就跟我好了呗。”
他摸什么了?她自己拉着他的手摸的。帮她救人就是喜欢……如此强词夺理的人霍珏这辈子都没有见过。他抿着唇,眉心蹙起,一张俊脸上了层层冷霜。
该说的话都说了,霍珏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只好道:“穆小姐请回。”
穆晴岚又蹭到他旁边,这次没擅自碰他,而是揪住他一点法袍,晃了两下,说:“好不好啊?”
“你说句话啊……”
“我听说双修治百病的!”
霍珏觉得这个穆晴岚,像个魔道中人。
“穆小姐,请回。”霍珏说着,就要叫弟子进来把人给拖出去。
结果穆晴岚见势不好,立刻灵活变通,改变了战略,这战略的名字叫——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好好好,我不逼你,我走,我就走了。”
“那你能不能让我亲一下?”
穆晴岚有理有据:“你摸我半天了,我亲你一下算是礼尚往来吧,我不亲嘴,就亲下脸……额头也行!”
霍珏一身骨子里带的好涵养都差点崩了。
穆晴岚到底有什么毛病,霍珏跟她简直掰扯不清!
他眼睛看不见,战斗力也等同没有,一时半刻的还真怕了这位穆小姐。
张嘴就对着外面喊道:“来人!”
听到穆晴岚站起来朝着他走的声音,霍珏慌张道:“你不要过来!”
第11章 来嘛
穆晴岚当然想抱着人啃个痛快。
她人都走到霍珏面前了,霍珏抬起来的手,正挡在两个人中间,差一点就要按在她胸口,她只要朝前凑一点点,保证霍珏反应过来缩手,而后再也无法抵抗。
场面马上就要失去控制,主要是穆晴岚要无法控制自己。
心上人就在眼前,毫无抵抗力甚至看不见,谁能忍住不下手?谁?!
可问题是穆晴岚站在霍珏面前,看到霍珏表情慌张的模样,很快又心生不忍。
她心爱的仙君灵府破碎,每天忍着刀割的疼痛故作淡然主持门中大局,守护法器,到处寻觅生机,只为了将门派传承下去,只为了不辜负他少掌门的称呼。
他每天色厉内荏的强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门派,穆晴岚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怎么舍得真的欺负他,让他再多忧愁,让他觉得被辱?
因此穆晴岚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在心里狠狠地想象了一番过了一下瘾,却没有再向前,而是抬起手,将一个清洁术,从霍珏的头顶罩下来。
霍珏紧张到潮湿的鼻尖和后背,顿时一阵干爽。
霍珏极其爱干净,尤其是五衰之后,穆晴岚突然间给他施了个清洁术,让霍珏整个人都是一顿,而后微微仰起头,像是透过白纱,在看着穆晴岚。
霍珏突然间想到,那天……他用阵法控制住占据曲双的人的神魂,那人也是不合时宜,劈头盖脸给他施了个清洁术。
不过这微妙又莫名的巧合,不足以支撑霍珏将穆晴岚想成什么“高人”,毕竟他才摸了穆晴岚的骨相,她是人。
她是穆家的旁支,霍珏在她嫁过来之前,派人了解得很清楚,她近几年基本上不在穆家待着,而是一个打着穆家仙门世家旗号做生意的走商。
天南海北地到处跑,贩卖一些品质较差的仙器和草药之类的,并不依靠穆家生活。
她只有破妄境初期修为,连驻颜都尚且不能。
因此霍珏只一瞬间,就把穆晴岚是占据曲双身体的人的假设否认了。
两个人一时间无言僵持。
穆晴岚看着霍珏防备的样子,叹口气,带着点嗔意,道:“别怕,我又不是什么色中饿鬼,还能怎么你嘛。”
“可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穆晴岚温柔道,“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的不得了,很奇妙。”
“你听说过一见钟情吗?”
穆晴岚说,“我觉得我对你就是一见钟情,之后魂牵梦萦,我连做梦都总梦见你……那种感觉就像,嗯,我觉得我一定几百年前,说不定是上辈子,就喜欢你。”
这甜言蜜语的狂轰乱炸,并没有让霍珏动容,他只觉得穆晴岚谎话连篇,他们初见时,穆晴岚还只是小孩子。
或许是穆家教了她这种说法?
而且几百年前……
霍珏冷静反驳道:“穆小姐,休要胡言了,我如今也才一百七十岁,你我何来几百年前?”
穆晴岚又被噎了下,几百年前只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种夸张说法,霍珏未免太较真了。
不过她也不在意,哈哈一笑说:“反正相逢即是缘,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夫妻缘,反正我……”
“穆姑娘,”霍珏说,“我无心情爱,穆姑娘往后一定会遇见更好的人,至少不会是我这样天人五衰的废人。”
穆晴岚立刻反驳:“我遇见的人多了,但我就只喜欢你!”
霍珏又要反驳,穆晴岚立刻道:“霍郎,你再和我唱反调,我就真亲你了!”
霍珏立刻闭嘴,同时抓着轮椅又小幅度朝着后挪了挪。
穆晴岚见他这样,又小声道:“亲一下又不会掉块肉,你这辈子还没跟别人亲过吧?”
穆晴岚动之以情,“我也没有哎,要么,我们试一试嘛?”
“你也摸了,我模样不赖吧?你说你如今灵府破碎天人五衰,那反正这样了,也没必要再恪守什么道心了吧?”
“霍郎……来嘛。”穆晴岚商量。
“不。”霍珏从来是个克己自矜的君子,这辈子无论斩妖除魔碰见什么场面,怎样被勾引,都是面不改色地挥剑便斩。
他绝不是一个孟浪之人,更不可能在这煌煌天日之下,就跟人讨论什么雪月风花。
但是他现在是真被穆晴岚逼得没办法了,只好开口拒绝她荒谬的提议,否则他怕穆晴岚真的要亲他,可怜他连拒绝的武力都没有。
霍珏的语气格外冰冷坚定,“我不要试。”
他只要想到要跟一个人亲近,只是想想,就觉得……疼。
霍珏从前没想过,但今天被逼着想了一下,他疼得肝肠寸断,忍不住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肚子,但这“疼”却没有确切的地方,霍珏心道情爱真可怕。
比灵府破碎还可怕。
“你怎么了?!”穆晴岚看着霍珏面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下来,连忙上前一步,问,“霍郎,你……”
“何人擅闯?”穆晴岚走到霍珏身边正要伸手,门外便有一道凌厉声音传来:“放手,后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曲双被弟子急召回来,路上就问了小弟子霍珏的状况,他知道少掌门今日根本没有客人,而且少掌门向来礼数周全,也绝不可能在他的屋子里待客。
因此哪怕正脸没看见呢,曲双就料定被对着门的穆晴岚是闯进雪松院的歹人!说不定是前几天上他身的那个!
曲双一声暴喝,把穆晴岚都给吼得一哆嗦。
霍珏一听到曲双的声音,顿时像是找到了救星!
他向来都是沉稳持重,这会儿甚至有点失态地说:“曲双,把这位穆小姐请出去!”
穆晴岚看见曲双就有点不高兴,这个碍眼的东西!
她本来能嘘寒问暖一下的,就算亲不到,那也能再摸摸啊。但是曲双气势汹汹进来,手都按到了腰侧佩剑之上,眼见着是要动手。
穆晴岚倒不怕他,可她不能在霍珏面前伤了曲双。
因此穆晴岚只好收回手,曲双快步走近,看清穆晴岚之后,神色一怔,而后又是一厉。
怎么会是穆家的傀儡?她怎么进来的?
曲双逼着她离霍珏远了一点,这才质问:“穆小姐,说说吧,你怎么进来的,你擅闯雪松院,知不知道这在我天元剑派,要定什么罪!”
穆晴岚被吼的想要掏耳朵,不过面上倒也不见心虚,她早就想好要怎么说了。
她说:“雪松院的一个小弟子带我进来的,我只是想见见霍郎。”
霍珏和曲双一听,顿时表情都是一沉。
霍珏开口问:“敢问穆姑娘,是院内哪个弟子带你进来的?”
穆晴岚对着霍珏说话温柔:“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我身边伺候的人告诉我的,说有位雪松院小弟子看我可怜,可以给我通融一下。”
“满口胡言!”曲双不客气叱道。
雪松院里面都是发誓效忠少掌门的内门弟子,为少掌门舍生忘死,赶都赶不走的,怎么会有人敢带人到少掌门屋子?
霍珏也是面色更难看了。
穆晴岚不舍得霍珏多忧多思,又道:“我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我能认出他的。”
霍珏沉默不语,曲双眉心狠狠拧起,最后道:“少掌门,不若集合弟子在院内,让穆小姐指认。”
他们现如今处境已然艰难万险,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不将叛徒及时揪出来,酿成大错就晚了。
霍珏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曲双又对穆晴岚说:“穆小姐,恕我直言,若是你诬赖门中弟子,想要从这雪松山离开是不可能了。日后想要出宿霜阁,怕是也不容易。”
这是摆明要禁锢她。
穆晴岚闻言突然兴奋,转头问霍珏:“要是我被囚禁,霍郎会亲自看着我吗?”
曲双皱眉,不知道穆晴岚搞什么鬼,还笑上了。
穆晴岚又快速说:“那我是不是就能搬过来了?锁床上?”
“搬哪?你要是诬赖门中弟子,你就哪里也别想去了!”曲双见不得穆晴岚嬉皮笑脸,吓唬穆晴岚。
曲双没听懂穆晴岚的意思,但被穆晴岚灌了一耳朵孟浪情话的霍珏,竟然很快明白了穆晴岚在说什么,是只要他亲自看着,她就愿意被囚禁……还想被囚禁在他床上。
霍珏胸腔之中腾起说不清的滋味,有点羞恼还烧得慌,烧得耳朵都红了。
他真是不理解,这穆家傀儡到底是什么毛病!
于是霍珏面上迅速堆满霜寒,只有半扎的长发掩映下,双耳发红。
他声音倒是稳,如碎玉裂冰,道:“穆小姐,若你说谎,北松山有很多寒牢还空着。”
穆晴岚心里啧了一声,已然是眼力极好地看出了霍珏羞恼,甚至开始吓唬她了。
知道逗到这里就不能逗了,再深就适得其反。
于是老老实实道:“我没说谎,若我指出了人,你们有办法让他说实话吧?”
曲双接话:“自然是有的。”
每个门派都有这样的法器,用来明辨弟子言论,就算没有,让对方当场发个心誓,说谎便五雷轰顶就是了。
北松山上的明辨法器叫罚心,是出自衡珏派刑罚殿司刑大弟子友臣之手。乃是依据他道心灵盾上的法器罚灵所制,罚灵是一杆秤,秤砣能辨真假,也能在交战之时,做重压之用,将对手碾成肉泥。
罚心没有那么厉害,但是若是被问的人说谎,便会感觉心脏被重物挤压,无法忍受。
曲双去集结院内弟子,穆晴岚在屋子里等着,抓住最后一点和霍珏的相处时间,跟霍珏说话。
“你面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哪里疼啊?”
“你有点瘦,每餐要多吃一点,我煮饭很好吃的,要么我以后煮了给你送过来好不好?”
“霍郎,我是真心喜欢你,一见你就更喜欢,你信我嘛。”
“霍郎……我要么抱你去床上歇着?我力气很大的。”
霍珏不吭声,抿唇静坐,正在默念清心咒术。
但是作用微乎其微,这位穆姑娘一个人说话,却好似有一万多只青蛙齐声呱呱叫,效果惊人。
霍珏最后忍无可忍道:“穆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无心情爱,如今灵府已碎,寿数无常,也没有什么值得穆姑娘痴心的。”
霍珏这只是托词,穆晴岚每说一句话,霍珏就觉得她更可疑一分。
若只是被傀儡蛊操控,寻法器就是了,她何必一定要扯什么喜欢他?
喜欢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废人?她能落到什么好?
她怕是别有所图,难道……她也想要重生池吗?
是啊,世间谁又不喜欢堪比小灵脉一样的重生池?霍珏调查过穆晴岚,知道她因为入世太深,修为多年毫无寸进。
她又直言自己母亲不需要他操心,那她也是为了重生池而来吧。
否则她自己也说年华正盛,模样……不差,霍珏亲自摸过,她眼睛很大,鼻梁秀挺,除了想要重生池之外,霍珏想不到她这样一个女子,要跟一个废人谈情的理由。
霍珏想通,只觉悲哀。
他甚至想笑,事到如今,他竟然因为重生池,还要抵抗色诱?
穆晴岚不知道霍珏心思翻涌完全想岔了,听说霍珏自己不值得痴心,立刻道:“哎,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穆晴岚见曲双还没回来,抓紧时间蹲在霍珏身边,敲了敲他轮椅的扶手。
说:“你以前是不是不爱照镜子?你到底有多迷人,你自己知不知道啊。”
“难道就没人夸你仙姿玉貌,少年风流?没人跟你表白吗?”
霍珏不知为什么,因为穆晴岚的话心神一晃。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像一阵暖风吹过耳畔,他恍然觉得,这句话,并非是第一次听见。
可霍珏定了定神,又是心神一凛,他分明没有任何关于这方面的记忆,却为什么晃神?
难道这穆家小傀儡,修了邪术幻术不成?!
霍珏警惕咬住腮肉,不再听穆晴岚说的任何一句话,白纱之后的眼睛都闭上了,仿若老僧入定。
穆晴岚见自己怎么说话,霍珏也不理了,索性挠了挠头,不说话了。
她蹲在地上,手指顺着霍珏的轮椅向上爬,一点点的,朝着他的手指爬过去。
再碰一下,今天也算够本了。
但是就在穆晴岚纤柔的指尖,要碰上霍珏修长玉白的手指的时候,霍珏似有所感,把手挪走放在腿上了。
放在腿上好像也不放心,甚至还攥紧了拳头,缩回了袖口,彻底看不见了。
穆晴岚:“……”
啧。
早晚有一天,这双手她不仅要摸,还要使劲摸!还要揉!还要掐!还要咬!还要用!
第12章 一眼
等曲双把人给集合在院子里训话的时候,倒也没有让穆晴岚直接明面上出去指认。
时至今日,肯留在霍珏身边的弟子,个个都是对曾经雪松山掌门霍袁飞崇敬不已,亦或者同霍珏有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情谊的侠义心肠。
因为穆晴岚这样一个外人说了句话就大动干戈,当面对质,难免会寒了这些师兄弟的心。
因此穆晴岚只是在霍珏布下的阵法之内看外院站着的弟子们,然后再指认出是谁带她进来的就行了。
穆晴岚看着霍珏捏着符篆,操纵轮椅布阵,这一次布的阵法叫做符文镜,不多高深,但凡修士都是会的,就是在灵力所能及的一定范围之内,看到想看的画面。
但也不是什么都能窥视,限制特别多,比如低阶修士无法窥见高境修士;比如在范围之内,若有什么比设阵者灵力更加强横的生物,很可能开启符文镜也只是一片模糊。
而且所有修士都会设符文阵,所有的修士几乎也都会防被窥视的办法。
这符文阵其实不是什么好的窥视手段,但霍珏在自己的院子里摆阵,是绝对不会引起他院中弟子的疑惑和排斥的。
霍珏将阵法用灵石摆成之后,不需要再灌入灵力,便直接能窥见院子里的弟子们,一个个扫过去,符文镜悬浮在穆晴岚和霍珏面前的半空,还有放大的效果。
霍珏对穆晴岚说:“穆小姐仔细看,认出来,跟我描述他的模样和配饰便好。”
“你能根据描述,把雪松院的弟子都认出来?”穆晴岚奇道,“那你摸过我了,能碰一下就认出我吗?”
“你能这样凭借口述认出我吗?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模样的,讨不讨你喜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姿容姝丽的,还是清丽温婉的?我都可以是。”穆晴岚一连串的发问,霍珏被问的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穆小姐。”霍珏冷声打断穆晴岚,说道,“请认真辨认符文境之中的弟子。”
穆晴岚只好扫了一眼,迅速把那个身上带着叶洛气息的弟子认出来了。
“就是他!模样嘛……他唇红齿白、单眼皮、眼睛狭长、看着有点阴沉,像谁欠了他八万吊钱。”
“穿的就是你们天元剑派的弟子服,配饰是一个,嗯,形状怪异的荷包?”
霍珏微微皱眉,已经知道了是谁。穆晴岚描述的人是内院年纪最小的弟子,十七岁拜入山中,入山门十七年,现如今也才三十四岁,入妄境巅峰修为,是霍珏师姐段琴轩的弟子——名叫罗凤。
罗凤是段琴轩在凡间历练的时候,在北松国救下的。
当时北松国皇室宗族倾轧,罗凤生于宗室,家中大人都被皇帝斩首,成了孤儿,正巧又被段琴轩下山要降除的一个鬼修抓去,欲要将罗凤练成活尸。
段琴轩将罗凤救下,无处可送,又探他好歹有根骨,就收为了小弟子。
当时罗凤已然是容颜尽毁,怕他日后因此心魔丛生,段琴轩遍寻良药为他医治,医治好了脸,他的容颜也永驻在了十七岁。
罗凤这些年都十分安分,和段琴轩更是师徒情深,掌门霍袁飞死后,大多弟子都随着长老出逃,段琴轩也试图将罗凤送走,罗凤灵根太杂,再修炼下去也是蹉跎,不如下山去成家立业。
罗凤当时以死相逼不愿意离开,说死也要死在北松山,可现在……为何要出卖宣誓抵死不弃的宗门?
霍珏根本想不通,也不愿意相信,段琴轩这么多年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她现如今不在山中,霍珏自然不能自作主张处置了罗凤。
而且霍珏也不怎么愿意相信罗凤背叛,忍不住又问了穆晴岚一句:“你确定带你进来的弟子是他?你再看看,符文境可清楚?能看真切吗?”
“就是他。”穆晴岚说,“错不了的,他和我身边的婢女有往来,身上还带着那婢女惯常用的香料味道,也不知道私下里拿了她什么东西,你搜搜他房间或者身上,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霍珏眉头皱着,穆晴岚以为他因为弟子背叛寒心,连忙说:“霍郎,你放心,就算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叛你,我肯定不会。”
霍珏思绪被穆晴岚打断,听到她这种说法一怔。
穆晴岚看他有所触动,立刻趁热打铁,“所以平时不要将我拒之门外好不好?我给你当穆家的卧底呀?”
“我让母亲搜集穆家的消息和动向告诉你,我还能把我身边穆家派来不知道要搞什么鬼的丫鬟婢女都捆了,送到寒牢给你审,保证她们把苦胆都吐出来。”
穆晴岚极力自我推荐,“我还会煮饭,你们天元剑派的饭堂东西多难吃,粥都像刷锅水,也没有营养,你吃那种东西,身体怎么扛得住啊。”
穆晴岚说了一大堆,没有从霍珏寡淡的神色上再看出什么动容,商量道:“霍郎,我明天煮了好吃的来找你,好不好啊?”
霍珏沉默着,这时候曲双“训话”结束,遣散了弟子回来了。
一进门就问穆晴岚:“认出是谁了吗?你要是说谎,少掌门心慈,我可不饶你。”
穆晴岚想翻白眼,心道你不饶我,我弄不死你个傻大憨粗。
但霍珏在呢,穆晴岚乖巧点头:“认出了,已经告诉霍郎了。”
霍珏始终沉着脸,能看出心情不好,面色也很差,应该是身体也不舒服。
霍珏对曲双的方向点了点头,说:“晚点说,先送穆小姐回宿霜阁吧。”
曲双对霍珏唯命是从,没有急着再追问,送穆晴岚出了雪松院。
叶洛她们还等在雪松院的门外,见穆晴岚出来了,面上竟有微微惊讶。
方才雪松院里弟子集结,叶洛还以为穆晴岚偷盗法器被当场逮住,回不来了,连推脱的话都想好了。
曲双门神似的,沉着脸跟着穆晴岚她们,一路到了宿霜阁,然后不怎么客气地在宿霜阁大门上下了禁制,让她们无法随意进出,这也是霍珏的意思。
穆晴岚幽怨看了一眼,心道郎心如铁啊……
曲双走后,叶洛连忙询问穆晴岚到底怎么回事儿,禁止宿霜阁里面的人进出,对叶洛来说极其不便!
穆晴岚这次没装柔弱,阴阳怪气道:“不是你要我硬闯,我被抓住了,又押送回来了,这下好了,以后都不让咱们出门了。”
叶洛闻言哼了一声,“你根本连法器在哪里都没有摸到吧。”
“要么你自己去偷?”穆晴岚一改往日懦弱,演那种老实人被激怒狗急跳墙的样子手到擒来。
叶洛被噎得一眯眼睛,不怎么走心的安抚一句:“且等两天,他们不会禁锢我们太久的,穆家马上要来人了,到时候天元剑派总不能关着你这个新嫁娘,不让你见亲人。”
穆晴岚顿时像是被抓住“七寸”,表情狰狞一瞬,又强笑着问叶洛:“是……我母亲要来吗?”
“没错。”叶洛面无表情威胁道,“大小姐心善,念及你思念母亲,少掌门又行动不便无法回门,再者北松山到穆家旅途遥远,因此在你成婚后三天,就派人自穆家启程,带着你母亲来看你了。”
是带着我母亲来威胁我吧?
穆晴岚心里冷笑,心说你们能把我“母亲”带到北松山,我算你们厉害。
她低头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
轻声说:“我会求一求少掌门的,他心善,今天发现我擅闯,都没有处置我,肯定会让我再出门,我会尽快……尽快完成大小姐的交代。”
穆晴岚抬头看向叶洛,期盼问道:“到时候得手了,我能和母亲一起回去了吗?”
叶洛敷衍着点了点头,语气怪异道:“何止呢,到时候你和你母亲,都是穆家的大功臣呢。”
穆晴岚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已经想好了等她不装了,就把叶洛捆一捆,扔进寒牢冻得她冒鼻涕泡。
叶洛应付完了穆晴岚已然是对她彻底不寄希望。
大小姐说了,重生池乃是如今天元剑派镇派至宝,不可能轻易得手,而且穆家并不急着盗走重生池。
重生池单独用,只有小灵脉的效果,但是配合上重生莲,才是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穆婉然让叶洛联系门中有异心的长老,静待时机,等到霍珏找回了重生莲,再一举将重生池和重生莲全都夺下。
穆家本来就不在意穆晴岚这小杂鱼的死活,她只是穆婉然的一个障眼法,就算她被霍珏弄死了,叶洛在这北松山也已经联系上了靠山,照样能办成大小姐交代的事情。
而且她可是穆家大小姐的奶娘,身上带着穆家家徽,北松山的人不好动她。
穆晴岚今天失手,叶洛也能一推二五六,把想要偷盗法器的事情诬赖在她身上。
当然了,叶洛也不会按照承诺带她下山,她只是穆家一枚弃子,推出来就是为了殉的。这桩婚事,穆晴岚这个人,都是为了顺利送叶洛上北松山的正当理由罢了。
就算今天穆晴岚得手,叶洛也要“大义灭亲”将她交给天元剑派处置——借口便是替嫁的旁支乃是他人冒充,竟心思歹毒,妄图偷盗法器修炼,跟他们穆家有什么关系?
穆家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千算万算,没算到穆晴岚真的不是穆家旁支;也没算到傀儡蛊根本没用,连他们手里的筹码穆晴岚的瞎眼母亲,也根本拿捏不了穆晴岚。
叶洛带着人下去休息了,穆晴岚不装了,坐在桌子边上,推开一点窗户朝外看。
目前这种状况其实最好,宿霜阁里面的人都出不去,省得叶洛到处勾勾搭搭,给霍珏找麻烦。
想到霍珏,他今天面色那么不好,会不会是灵府又动荡?
内院弟子出了叛徒,他心里肯定也很难受。
宿霜阁外曲双设下的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制,根本关不住穆晴岚,一黑天,穆晴岚就回到床上躺着“睡觉”了。
很快她又一次出现在了雪松院,贴在了霍珏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上。
穆晴岚悄无声息催动树根,贴在了窗户上。
屋子里霍珏和曲双正在说话。
曲双:“在他身上搜到了穆家信物,少掌门,罗凤真的叛了,他也没有否认,只说要等师姐回来才开口。”
“少掌门,罚心能让他无法说谎,要我去问吗?”
霍珏背对着穆晴岚贴着的窗户这边,背影笔直,肩背消瘦,沉默了半晌,才说:“再以灵鸟传信师姐,罗凤……先关起来,等师姐回来再处置。”
“少掌门……”曲双还想再劝,按照门规,罗凤这样的就算是被处置了,师姐回来也说不出什么的。
背叛师门是废尽修为断筋碎骨的大罪!
不过霍珏却没答应,只说:“曲双,师姐就这一个弟子,还是等师姐回来再行处置。”
曲双只好听话,很快从屋子里出去了。
穆晴岚耐心贴在窗户上,等着霍珏上床休息,顺便再故技重施,像那天一样,给霍珏喂点汁水,控制住他的灵府躁动,免得他受苦难捱。
但是等啊等啊,等到两个小弟子送了浴汤进来,然后霍珏就背对着窗户这边,开始脱衣服。
穆晴岚最开始还疑惑,等到看到霍珏外袍都除了,只剩下贴身中衣,才意识到霍珏这是要洗澡!
她激动地都现行了,霍珏爱洁,灵府破碎后无法调用灵力清洁,又开不了口请弟子为他频繁施术,就只好每天两浴。
穆晴岚今天来得早,赶上了!
她差点没控制住穿过窗户钻进去,顺便帮霍珏搓个背。
被操纵的树藤发了疯似的在外面群魔乱舞,这要是有个弟子看见,估摸着得以为妖魔入山了,吓个好歹。
不过穆晴岚在外面激动的多厉害,到底也没有突破那层窗户纸,真的钻进去。
一来她不是人形,霍珏要是被一群树根轻薄了,肯定以为自己被妖物所辱。
霍珏性子刚烈,穆晴岚几番试探接近,他都是玉石俱焚的架势,他怕是愿意为了门派强撑,也早心存了死志,受不得刺激。
二来……二来穆晴岚知道自己的德行,面对赤身的霍珏,她怕是要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穆晴岚默念,霍珏现在身体不好,热汤之中丢了初阳,搞不好要病倒。
而且穆晴岚白天才让霍珏摸了本相,她若是敢真的怎么样,被霍珏一摸认出来,那就什么都兜不住了。
不能冲动!
穆晴岚用树藤把自己缠起来,控制自己不冲进去。
得慢慢来,霍珏性子冷清刚烈,追求力度不能太大,要不就折了。
好容易听着声音霍珏是入水了,入水了就看不到什么太作孽的画面了吧,穆晴岚按捺不住,心道,要么……看一眼?
就看一眼,就一眼!
一眼是无罪的。
第13章 加餐
穆晴岚心里想的是要看一眼,这必须看一眼,不看根本对不起她正赶上霍珏沐浴!
但实际上她还被自己给捆着呢,内心越挣扎,树藤越像是不听话了,把她缠得越来越密。
她像个发情期缠在一起的蛇球一样,自己在外面扭曲了好一阵子,竟然没能从树藤里面挣扎出来,咬牙切齿的连嘴都用上了。
要不是这树藤是根据她自己心绪控制,她这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儿,她简直像是遇见了什么强敌。
她心里仿佛出现了两个自己,一个在咆哮:“我要看,我就要看,我不光要看,我还要钻进去!缠上去!”
但是另一个却在说:“霍郎光风霁月品行高洁,这等龌龊行径要是让霍郎知道了,他这辈子都不会理你了!”
而穆晴岚还在兀自纠结的时候,霍珏正在屋子里快速擦洗自己。
他每天本来是要泡泡的,但今天格外的不舒服,就想着快点洗。灵府里面翻搅疼痛,他面色被沐浴的水蒸腾得发红,那双没有白纱遮盖的晦暗双眼,却显得格外疲惫。
他背对着窗边坐在袅袅缭绕的热气里面,浓黑的长发散满肩头,发丝纵横交错盖住了清瘦却宽阔的背脊,水迹蔓延,勾勾缠缠。
像一张蛛丝大网,能把人心给缠缚成茧。
只可惜穆晴岚正在外面作茧自缚,根本无缘欣赏如此美景,自己快把自己折腾疯了。
等到她终于从树藤里面折腾出了一只手,塞进嘴里舔了下,要去捅窗户纸的时候,听到了水声。
霍珏好像……洗完了。
男人怎么能这么快呢!
穆晴岚要碰到窗户的手顿时就是一僵。
但霍珏下半身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要从浴桶出来的样子想必不会好看,他连弟子都不肯留在屋子里帮把手,现在肯定是非礼勿视了。
穆晴岚只好不甘不愿地收回了手,深深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松了一口气。
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树藤也都簌簌落下来,服帖地缩回地上,连带着穆晴岚的肩膀都垮下来了。
她听着屋子里霍珏拿布巾擦身,还有穿衣搬动轮椅的细微响声,想象着他艰难倔强地抿起嘴唇强忍疼痛硬撑的样子,又开始心疼。
她的仙君曾经多么意气风发,素有天元第一剑传人的美名,就算不曾一剑动四门,也是剑修之中拔尖绝顶的青年翘楚。他一把剑的重量便是寻常修士拿不起的一千三百斤,如今却连自己照顾自己都如此艰难。
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只想着欺负他占他便宜呢!
虽然她都是出自本心情之所至……
穆晴岚在外面心疼了不到一炷香,霍珏终于凭借自己折腾完了。
彼时霍珏才刚刚躺在床上,头发上还带着湿漉的水汽。
他没法用灵力弄干,也实在是用布巾绞不干了,只好如此入睡。
结果才躺在那里,还没等松口气,就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霍珏一凛,警觉还未曾传遍全身,便已经被密密实实捆在了床上。
这一次的捆法和上次不同,上次是将他四肢分别禁锢,大开大合的捆法,这次……捆得太严实了,霍珏像一只春蚕,仿佛被这不能言的树藤狠狠拥抱。
除了脑袋,全身根本一动也不能动。
接着一股浓郁的草木香气在室内弥散开来,霍珏紧绷的全身,不自知的放松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前几次,这草木清香的主人,都没有伤害过他,霍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敬畏心。
他这一次甚至在藤蔓被勒进嘴里之前,试图和操纵这树藤的人搭话。
“阁下到底是什么?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
霍珏仔细想过很多次,若对方真是个意图不轨的茧魂境修士,绝不会这样藏头露尾。
可若说是妖魔,霍珏却又真的没有见过散发这么精纯灵力的妖魔。
在占据曲双身体的时候,没有伤害曲双,被他设阵创伤那天,霍珏也知道并非是他阵法精妙,而是对方自投罗网。
似乎为了打消他的敌意,对方根本不在乎受伤,而且喂他两次的不知道什么汁液,确实是让霍珏灵府能够延缓崩散,甚至维持现状的良药。
霍珏曾经固然对妖魔极其反感,但那是因为他遇见的妖魔,无不害人作恶。
对方拥有如此精纯的灵力,拥有比寻常修士还要清冽的气息,至少霍珏能够确认,就算屡次三番接近他的真是妖魔,也是并没有害过人,甚至还有意在帮他的妖魔。
霍珏思虑再三,决定问清楚。
可惜他问是问了,穆晴岚却是不会回答他的。
她虽然很想亲近霍珏,很心疼他,但绝不是用这种形态。她迅速且无情地把霍珏的嘴用藤蔓堵住,给他喝了汁水。
盖好被子,甚至还给霍珏擦了下嘴角没能吮净的绿液,趁机操纵藤蔓亲昵地在他脸上蹭了蹭,这才窸窸窣窣退走。
不过在松开霍珏之后,穆晴岚犹豫再三,不舍得他湿着头发睡,给他施了个清洁术,连床铺带霍珏一起。
霍珏在长明灯的冷白灯光下,手指微微蜷缩,没有聚焦的眼睛眨了一下,心中升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又是清洁术。
他又说:“阁下何不以本体现身?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们大可以商量。”
穆晴岚心说现身啦现身啦!你今天还亲手摸了呢!
霍珏坐在床上,听着树藤窸窣的声音很快消失,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因为喝过不明汁液,温暖舒适下来的灵府,这一次没有拧眉,而是摩挲着腹部,缓缓躺下去了。
他灰蒙蒙的眼睛转向窗边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那种感觉其实很可怕。
霍珏从来没有跟人说过,瞎了其实不是眼前一片漆黑,而是……你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眼睛的存在。
他从前不是个多忧多思的性子,可是突逢巨变,千万斤的担子压在肩上,痛失父亲,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没有一蹶不振,已经是心性非常了。
霍珏把白天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又想到刚才无声出现又离开的不明物。
至少到目前为止,对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伤害他,甚至还有帮助他的行为。更没有寻觅法器的举动,霍珏留不住、打不过、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霍珏不知道,不明物现在就在他身下床板的另一侧贴着呢,要是知道了,估摸着也是被吓得不轻。
穆晴岚知道自己不能再吓他,就只这样心满意足贴着,感受他的呼吸,听着他整个人平缓下来,睡着。
而后在天亮霍珏醒过来之前,回到了自己的宿霜阁。
她被霍珏“禁足”了,宿霜阁整个被禁足。
穆晴岚早上央求了一会儿宿霜阁外面的守门弟子,要他们帮自己去找霍珏求情。
自然是没有用的,曲双那个天杀的把弟子打发回来了。
穆晴岚表现得焦灼不堪,但其实是装给叶洛她们看,自己“憋闷”地回到屋子里放下床幔躺着,却悄悄地去了饭堂。
她占据了饭堂大娘的身体,给霍珏开了小灶,几个爽口的小拌菜,加了肉糜的软烂米粥,还有一些蛋饼。
曲双把霍珏的早饭取回来的时候,霍珏正精神不错地画符。
他端坐书桌后面,脊背笔挺如雪松,穿着一身纯白描金符文的法袍,若不是眼上覆盖着白纱,根本看不出他灵府已碎双眼已瞎。
曲双看到少掌门精神这么好,也是心中一动,想想从前,再想想现在,五味杂陈地独自品味了一番,然后收敛心绪。
说道:“少掌门,吃了早饭再画吧。”
曲双看到霍珏手边放着一堆画废掉的符篆,眼中又像是被刺了一刀,曾经门中少掌门各项弟子课业,无一不是最精,无一不被弟子仰止。
如今却……
“放在那里吧。”霍珏不知道曲双在用何种复杂又怜悯的眼神看他,语调堪称轻松。
曲双本来想要走,但是想了想,说:“催促师姐的灵鸟已经送出去了。”
“嗯。”霍珏轻轻应了一声。
曲双皱眉犹豫了一下,又道:“今早那个穆晴岚又让弟子来找,说要见你,被我挡回去了。”
“少掌门,她身边婢女贿赂拉拢我天元剑派内门弟子,意图不轨,一行人都不怎么安分,不如将他们全都扔到寒牢去!”
霍珏摸索着小小的符篆边缘,下笔很稳,慢慢答道:“不可,现在不能同穆家撕破脸。”
“而且若我没有猜错,她们敢如此行事,穆家应当派人来了。”
曲双一脸的不服,见霍珏停下笔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赶紧把东西都拿走,给霍珏把早饭摆上了。
霍珏端起米粥喝了一口,还没等咽进去,眉梢微微一跳。
而后立刻说道:“去饭堂,把今早煮粥的人带过来,快!”
曲双不明所以,但刻在骨子里的对霍珏的服从让他立刻出门。
霍珏摸着盘子,夹了一口小菜吃,很确定,这味道他吃过。
就在曲双的身体被占据的时候。
既然对方不愿意以本体示人,那霍珏不介意借助饭堂大娘的口,和对方聊聊。
但是等人带来了,他只问了一句话,就失望了。
“你会做咸甜的饼子吗?”霍珏问。
“啊?咸甜的饼……老婆子我做给谁吃?”咸甜的不是婆娘饼吗?
少掌门逗她这一把年纪的老婆子玩啊?
大娘年岁实在不浅了,都六十七了,早些年丈夫孩子死于魔族屠村,孤苦无依,连房屋都毁了,被霍珏带回来的。
入山这些年可谓是一点也不兢兢业业,十分懈怠,几十年做饭手艺毫无长进,什么东西到她手里,做出来味道都像是猪食。
好在北松山没人计较这个,她倒也在山上养老的很自在。
她到底知道自己仗着谁才能在这仙山福地待着,对霍珏倒也十分殷勤,“少掌门要是想吃,我可以尝试着做做……我家死鬼还没死的时候我是做过的,但是这么多年不做了,怕是不会好吃……”
霍珏摇头,“不必了,你下去吧。”
大娘被带走了,霍珏也没有和曲双解释什么,只是胃口竟然还不错的把那些东西吃了,连一块蛋饼也没剩下。
然后晚上,他又被捆住喂了汁水。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一日三餐很是精致,晚间还有专属“加餐”。
期间霍珏无数次尝试和穆晴岚沟通,还说她煮饭很好吃,穆晴岚美的鼻涕泡都要出来了,每天变着花样给霍珏做好吃的,就是不敢跟他说话。
转眼到了八月末,凡间已然是深秋,雪松山虽有阻隔大阵,但到底毗邻万里雪原,北松山已然是深冬气候。
这天九月初一,夜里月亮很亮。
霍珏白天才接到过两日穆家就会抵达北松山的消息,已经想好怎么“处置”穆晴岚,以及怎么让穆家无功而返,让穆家没法再明面上把钉子钉在北松山监视。
霍珏心情很不错,屋子里月光朦胧,长明灯被霍珏灭了,曲双天天坚持给他点灯,何必呢,他如今是个瞎子。
经过这几天霍珏坚持不懈地和穆晴岚单方面沟通,霍珏的伙食好了不说,整个北松山未能辟谷的弟子,都过上了人过的日子,不用吃猪食了,算是穆晴岚爱屋及乌。
然而两个人之间最大的变化,就是她每天晚上来“加餐”的时候,应霍珏的要求,不用再捆着他。
霍珏已经确定了这不明的汁液对他灵府很好,反正也拒绝不了,他就主动喝了起来。
只是……这主动实在是有点不堪入目。
霍珏屋子里因为阵法的原因,寂静极了,因此吞咽和吮吸的声音,就格外的清晰。
床上,一身中衣墨发披散的人,一手撑着床板,一手在半空中抓着一根藤蔓,微微仰着头,正在缓慢地吮吸藤蔓之中流下的绿色浆液。
吞咽之声不绝于耳,穆晴岚精神恍惚地化为人形,悄悄坐在霍珏床边,看着霍珏像个吃奶的孩子一样,咂吮她操控的藤蔓,整个人面红耳赤到要原地自爆。
偏偏霍珏还一脸单纯,喉结滚动间,内府被精纯的灵力抚慰,忍不住自喉间涌出了一声轻轻叹息。
穆晴岚:“……”
她双眸幽幽冒着绿光,一错不错盯着霍珏,并且合理怀疑,霍珏在勾引她。
她有证据!
第14章 拥抱
霍珏还在喝。
穆晴岚被他这样子刺激得太激动,量都没控制好,来不及吞咽的浆液顺着霍珏的嘴角流出,滑向衣襟。
屋子里充满了馥郁清新的香味,很繁茂浓厚,不仅仅像草木,甚至还有些阳光下山间成片野花随风而舞的烂漫香味。
穆晴岚有种身体即将被抽干的虚弱,但她的眼睛却直冒狼光,霍珏这样子何止是迷人,穆晴岚甚至想把他偷走。
关起来,藏起来,谁也不让看见!
每天喂他都行!
穆晴岚坐得离霍珏越来越近,霍珏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打了个饱嗝,整个人有种吃撑的飘飘然。
他试探着说:“是不是够了?”
不,还不够。
跟你永远没够!
穆晴岚恨不得把自己也喂给他吃算了。
不过眼看着霍珏吃不下了,穆晴岚控制住了藤蔓,浆液渐渐没了。
霍珏松了一口气,他是真的喝不进去了,他感觉自己肚子都撑起来了。
现在他整个人,都像是泡在温暖舒适的水中,他像暖泉里面的小船儿,悠悠荡荡。
他想睡觉,眼皮都睁不开了。
这些天都尝试和对方搭话,但是对方从无回应,霍珏到如今也不再尝试。
他以为对方在喂完他之后,很快就会退走,霍珏甚至在想,明天的早餐会是什么样的食物。他原本辟谷多年,现在灵府破碎不得不吃,霍珏本是内心抗拒又悲伤。
可最近因为饭菜花样儿太多,太合胃口,导致他每餐之前,都忍不住惦念期待。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朝着危险的温柔乡里面沉沦深陷。
霍珏听到了藤蔓窸窣的声音,知道对方要走了。
他撑着手要躺回去,结果他突然感觉到藤蔓捆住了他双臂。
他第一反应都不是挣扎,是疑惑,而意识到自己的反应,霍珏心头一凛,他竟然不知从何时开始,对对方毫不设防了!
他像是被捞到锅里的青蛙,因为水温是一点点增加的,导致他意识到水烫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失去跳跃的能力。
霍珏想到在床头不远处的阵法芥子,以及芥子里面的法器重生池,稳了稳声音问,“你还捆着我做什么?”
穆晴岚没有回答,而是把霍珏松松捆住,不让他用双臂拒绝自己,之后就爬上了床,慢慢地,从霍珏的背后伸出手。
从他被捆住的双臂和腰身的缝隙里面,将霍珏一点点拥住。
这算是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穆晴岚也不想吓唬霍珏,但是他这些天表现的实在是太招人了,尤其是今天……穆晴岚真的忍不住。
就抱一下嘛,抱一下无罪的。
霍珏感觉到腰身被缠缚,最开始还以为又是树藤,他有时候就会被树藤像蚕茧一样缠缚,倒也不勒。
但是随着穆晴岚整个人靠在霍珏的后背,霍珏终于意识到,缠在他腰上的不是藤蔓,而是人的手臂。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人靠在他身上,搂住他,越来越紧,密密实实,毫无缝隙。
虚空又黑暗的屋子里,霍珏瞪大了晦暗的眼睛,全身都紧绷起来。
他脑中瞬间又闪过他曾经历练和弟子制服的树妖,难道……难道这些天,他只是被精心饲养的一口小点心吗?
他没有轻举妄动,但很快他又感觉到对方似乎在嗅他。
霍珏伸手摸了下袖口,他穿着的中衣根本没有能够藏符篆的宽大袖口,也就是说,无论身后的“人”要做什么,他都是真的无力抵抗。
霍珏心中漫上悲凉,他因为猜不出对方是个什么,这些天又受对方恩惠,每日浑身舒畅,甚至能够积蓄一些体力,短时间站立,他心中不是没有窃喜过。
或许对方只是来帮他而已,他控制不住自己这么想。因为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喜欢期待奇迹,例如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也总是会想着自己说不定哪天就突然不药而愈。
这种侥幸心理,从前是绝不会出现在霍珏身上的,他是修行之人,明白凡事皆有因果,强大如霍珏父亲霍袁飞那样的剑修,也在应了因果的时候,无力抵抗,身死魂消。
霍珏对于自己生出过对方无所求的想法感觉到羞耻。
所以这世上,哪有不求回报的馈赠?
霍珏闭上眼睛,拧起眉,他甚至没有挣扎。
他悄悄地凝聚体内灵力,他不是想要反击,也在没有符篆辅助的情况下,打不出任何的招式。
但是他至少能趁着灵府灵力充足的情况下,自爆自毁。
霍珏垂头,落寞晦暗的表情被他掩藏。
而对于不肯受辱存了死志的霍珏,穆晴岚抱住他之后,心脏一直犹如擂鼓。
砰砰砰砰砰砰砰!
停不下来,要顺着她的嘴冲出来了!
原来得偿所愿是这种感觉!
霍郎的脊背真好靠,头发的味道好好闻,他的腰身真细,一只手就能揽过来!
穆晴岚不自觉抱得越来越用力,脸在霍珏的头发里埋着,像凡间那些吸食毒药粉来追求致幻的瘾君子。
穆晴岚本来想着就抱一下的,但是一上手,就有点松不开手。
她本以为霍珏肯定会挣扎的,但是他一动不动让抱着,这谁能扛得住啊!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穆晴岚的心跳渐渐跟霍珏的重合。
霍珏喝了太多穆晴岚的馈赠,那些浆液在他身体里化为精纯灵力,同穆晴岚这个本体互通感知。
她甚至能够调动,因此霍珏将灵力推动,堆积在经脉之上准备自毁的心思,很快被爱欲冲昏头脑的穆晴岚发现!
穆晴岚吓得浑身血都凉了。
她迅速松开霍珏,瞬间饶到了他身前,抬手掌心压住霍珏灵府,迅速散开了那些被他堆积的灵力。
霍珏被发现了意图,又轻易被化解,已然是心如死灰。
既然无法痛快自爆,他就悄悄咬住了自己的舌根。他已然是灵府破碎,同凡人无异,失血过多也会死。
穆晴岚又很快发现,抬手捏住他的两腮,不让他咬自己。
心里急得差点就说话了,霍珏性子太烈了,就抱一下而已,他肯定是把自己当成色中饿鬼了!
同时穆晴岚也越发确定,她这些年观察得没有错,即便是霍珏被迫接受她的馈赠,他也是个极端的种族歧视!
穆晴岚操纵藤蔓松开霍珏,一手掐着霍珏不让他咬舌头,一只手碰了碰霍珏的手,然后拉了下放平,在他掌心写道——何至于此!
霍珏抬起眼,虽然他根本看不见,但那双分明灰蒙蒙的眼睛,却像是能够将穆晴岚看透。
穆晴岚竟然有点被他看得心虚。
她脑中急转,必须找个借口,要不然这场要收不住了!
而且她实在是受不了霍珏这种冷漠又像冰锥一般,能够把人刺透的眼神,她松开掐着霍珏腮的手,改为捂住了他的眼睛。
霍珏嘴唇紧抿,穆晴岚总算是一身冷汗地找到了借口!
她用另一只手在霍珏手心一笔一划写道——为了治疗你,才会抱你。
霍珏在穆晴岚掌心慢慢眨了下眼睛,穆晴岚都把自己架在火上了,也只好硬着头皮撒盐了。
于是她慢慢又绕到了霍珏身后,手臂环住他的腰身,一只手按在他腹部灵府之上,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脖子,轻轻捂住他的眼睛。
而后精纯的灵力不要钱的顺着两掌,朝着霍珏涌过去。
霍珏一怔。
他难道……误会她了吗?
穆晴岚不断地给霍珏输送着灵力,然后没什么意外地把自己快要抽干了。
在抽干之前,她感觉到霍珏的情绪被安抚下来了,就什么也没有再说免得说多错多,迅速消散,回到了自己的宿霜阁。
霍珏正准备跟人道歉,嘴唇才一动,就感觉周身一空。
接着草木清香淡下去,屋子里恢复死寂。
霍珏坐在那里,愣了好一阵子,眉心微微拧着。
这次对方离开好像十分匆忙,都没有给他盖被子……也没有给他施清洁术。
霍珏因为闹了误会,心里有些不安。
穆晴岚回到宿霜阁,一头扎在床上,便是人事不省。
她睡着的时候,宿霜阁的灵力全都朝着她涌去,整个宿霜阁被她抽得一空。
正在借助北松山这浓郁灵力修炼的叶洛,骤然间感觉无以为继,从入定之中睁开眼茫然四顾,起身循着灵力消失方向而去,但很快,她连方向也找不到了。
而穆晴岚对此毫无所觉,她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晚上。
霍珏一整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因为今天从早上开始,曲双带回来的东西,都是出自饭堂大娘的手。
霍珏一口也吃不下,同时忍不住在想昨天晚上的事情。
不给他做饭了,是……跟他生气了吗?
那她还会来吗?
霍珏确定是“她”不是他。
想到昨晚,就想到她自自己的后背贴上来的时候,那种难以忽视的柔软。
他耳根烧红,不是羞涩,是觉得羞耻。
对方一心帮他,他却误会她要拿他修炼。
若要修炼,何必找一个他这样的废人,霍珏当时也是钻了牛角尖。
而且霍珏在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感觉自己的眼睛能够感光,在阴暗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晃动的人影了!
他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的治疗很有效果。
有些焦灼地等到晚上,曲双先把穆家要延迟几天才上山的消息带来了。
“不是说明日便到了,已经到了北松山脚下?”霍珏问。
“据穆家送来的传信灵鸟上说,他们在山下遇见了民众求助,准备先除邪祟,再上山。”
霍珏轻哼一声。
曲双又道:“实际上我们的人回禀,说他们把穆晴岚的母亲弄丢了。”
“什么?”霍珏有些惊讶。
“他们这次上山的借口,是送穆晴岚和她的母亲见面,但是穆晴岚的母亲在山脚下落脚的时候,突然间消失了。”
曲双说:“很奇怪,我们的人也没看到有人离开他们的队伍。穆晴岚的母亲一直在他们的茭牛车里面坐着,一路上除了一天要吃两只鸡,偶尔下车方便之外,根本不下车。”
“但是昨天他们扎营落脚,穆晴岚的母亲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凭空消失了。”
霍珏沉默了片刻,对曲双说:“再让人关注,穆家无论怎样,也会把人找到的,否则他们拿什么拿捏傀儡?拿什么理由上山?”
“那穆晴岚……”
“按照我们之前说的,明日放她从宿霜阁出来,她要见我,就带她进来。”霍珏声音森冷道:“她既然不肯下山,不肯接受压制傀儡蛊的药物,不肯接受安排。”
“那就让她来,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至于穆晴岚和霍珏表白的那些癫狂话语,漏洞百出,霍珏一个字都不信。
曲双也道:“那便如此,今夜仿制的法器就能做好,我晚点给少掌门送来。”
“但是少掌门,虽然穆晴岚修为低微,但狗急跳墙,若她对少掌门出手妄图抢夺‘法器’,还请少掌门以身体为重。”
霍珏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曲双下去。
曲双离开,霍珏洗漱后早早上床……等着。
但是他一夜未睡,却没能等到日日给他“加餐”的人。
天亮时分,霍珏从床上撑着手臂起身,面色泛白,情绪低落。
她真的生气了,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吧。
穆晴岚此刻也躺在床上,心里着急也没有办法。
北松山离她的本体所在的地方太远了,她前天夜里消耗太过,被霍小妖精彻底掏空。
到现在还没能补回来!
一时半会儿是喂不饱霍珏了。
不过幸好,早上有人告诉她,宿霜阁解封了,她能自由活动了。
因此穆晴岚早上梳洗打扮好,就赶紧去雪松院外面站着求见了。穆晴岚倒也没奢望霍珏能见她,霍珏本来就对她怀疑甚多,自己又是穆家送来的傀儡,他不待见也是寻常。
她准备等曲双被派出去,就悄无声息隐匿身形进去看霍珏一眼。
那天给他输送那么多的灵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得住。
结果没等穆晴岚找机会溜进去,曲双就亲自来说:“穆小姐,少掌门同意见你。”
穆晴岚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
半晌才“啊!”了一声,然后兴奋地跟着曲双进了雪松院。
第15章 不行
今天是个好日子。
反正穆晴岚是这么觉得的,她替嫁到北松山迄今为止已经快半个月,霍珏这是第一次肯见她了。
早上穆晴岚听叶洛说,穆家的人已经到了北松山脚下,应该很快就会上山,穆晴岚猜想霍珏是因为这个才肯见她的。
但别管是因为什么吧,他肯见就好。
穆晴岚一路上美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曲双回头看了她两次,看到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面皮抽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个傀儡只是破妄境初期修为,但是曲双总是把她想象得如狼似虎,觉得少掌门就是那绵羊白兔。
尤其她笑得实在是荡漾,曲双看不下去。
曲双不想让这个穆家傀儡靠近少掌门,却又不得不让她靠近少掌门,从而抓住她的把柄,好借机把穆家派来的人都打包扔出天元剑派,只好忍着,忍得他一张少年俊朗的面皮,抽搐的好像个老橘皮。
穆晴岚却根本没工夫理会曲双的情绪,她恨不得像个小兔子似的在地上蹦着走。
等曲双把穆晴岚给领到霍珏门口,穆晴岚连忙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头顶的配饰。
确保自己“风情万种花里胡哨”,这才轻咳了一声。
在曲双还没说话禀报的时候,就先开口,叫了一声:“霍郎!”
曲双张嘴,话噎在嗓子,被这一生迂回曲折的“霍郎”叫得浑身难受。
倒是霍珏还算淡定,坐在书桌旁,正在摸索着画符篆。
闻言抬了下头,朝着穆晴岚和曲双的方向看了一眼,他透过白纱,看到两个影影绰绰的影子,点了点头,说:“来了。”
曲双只好一拱手,说:“那我去带弟子练剑。”
“嗯。”霍珏这一次头也没抬的应声。
穆晴岚喜形于色,迈着小碎步进屋,站在霍珏不远处,盯着他看。
他今天依旧是端端正正束了半发,头戴玉冠,身着法袍,双眸覆纱,好一番道骨仙风,谪仙临世。
霍珏也不跟穆晴岚说话,自顾自画着符篆。
他现在眼睛能感光,能看到一点物体的影子,画符的时候,凑得近一些,至少不会描到符纸外面去。
他需要很多符篆,穆家人上山在即,段琴轩还没回来,灵鸟送回来说是她被邪祟绊住了脚,要再等上几天。
霍珏一点也不敢放松,修律长老近日叫曲双过去的越来越频繁,他应该也是知道段琴轩快回来了,回来他就不好下手,他快忍不住了。
要说穆家的人和门中现如今仅存的两位长老没有私下联络,霍珏是不信的。皇族驻扎的守卫美其名曰是镇守稳固北松国第一宗门,以此安定民心,但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还要等他们露出爪牙才能辨识。
霍珏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打破他们联手的局面。
不过只要重生池没有落入任何一边的手中,霍珏就还有筹码和几股势力周旋。
他专心致志画符篆,庆幸他就算是一个废人,至少曾经修习的时候并非独钻剑道,对阵法和符篆也有所涉略。
有些阵法是完全不需要灌注灵力,只需要以灵石辅以符篆布置,便能够催动。
霍珏专心致志画符。
穆晴岚专心致志看他。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竟然是和谐的,霍珏下笔如龙,速度不慢,以为穆晴岚见了他肯定会叽叽喳喳没话找话,让他画不下去。
但是穆晴岚今天半天了,确像是失声了一般,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安安静静站在书桌不远处。
隔了一会儿,蹭到了书桌旁边,拿起了朱砂和灵兽血,开始给霍珏调和画符的水。
霍珏反倒是停下,侧头看她。
这会儿阳光才爬到屋子正面,屋子里窗子没开,地上还放了个暖炉,室内温暖如春。
金黄洒在窗外,整片整片映进屋子,让屋子里透着一种古画一般的暖黄。
穆晴岚逆着暖光站着,自然是影子清晰,霍珏辨识她的身形,发现她竟然很高挑。
且从晃动的影子上看来……她完全不像个修行之人,戴了满头摇摇晃晃的繁琐珠翠,倒像个凡间富贵人家的夫人,在撩着袖口,为自家郎君红袖添香。
霍珏一时歇笔,穆晴岚见他停下了,主动搭话道:“霍郎怎么不画了?”
“我是会调画符水的,霍郎安心用,我之前做一点小生意,符篆也是卖的。”
霍珏抿了抿唇,倒是不怀疑这个,只是觉得穆晴岚的表现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罢了,他也不该太低估对方,就算是傀儡,就算是有所图,她能耐得住性子也不稀奇。
因此霍珏索性没说话,精准将笔在穆晴岚调好的符水里面沾了下,继续画符。
还是等着穆晴岚说话。
结果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穆晴岚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站在他旁边忙来忙去,符水调和的正好,不干不稀。
见霍珏对她帮忙没有意见,她开始整理霍珏的书桌,又帮着霍珏从书桌下面把没有拿出来的符纸剪裁好,放在霍珏手边。
甚至把霍珏画废的挑拣出来,哑符直接揉了扔掉。
再按照符篆的作用,攻击、防御、刚猛、柔和、甚至是五行辅助阵法的,全部归类,整整齐齐捆好,再码在霍珏手边。
这期间霍珏无数次怀疑穆晴岚整理书桌是要找法器,蹲在书桌下面掏符纸也是在找动手的机会。
但是等了许久,等到日头爬上正当天,穆晴岚只是一直离他很近的转来转去,没有做任何奇怪的事情,甚至没有多嘴多舌,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霍珏身体虽然好了很多,强撑画符到现在,也是累极了。
他停下笔,头转向穆晴岚的方向。
穆晴岚拿过另一支笔,似乎也在画符。
到最后还是霍珏没能沉得住气。
刺探道:“不知道穆姑娘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穆晴岚心说那可就多了,总结起来就是想和你不分昼夜地双修。
但是这种话她不敢说了,上次胡乱告白一通,结果被霍珏“关”了好几天。
他们在穆家的初见,穆晴岚觉得那就是爱情,但是霍珏觉得她那时候就是个小萝卜头,不可能有爱情。
穆晴岚再多也没什么可狡辩,总不能还说她悄悄观察他十来年,想尽一切办法来到他身边都没能成功,是她道行不够吧。
因此穆晴岚摈弃猛烈的追求方式,换了一种柔和的春雨润物细无声。
她温婉道:“就是为了见你啊。”
霍珏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抿唇。
他后背黏腻,屋子里太暖,身上又因为长时间伏案,出了一身细汗。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我是问穆姑娘,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穆晴岚直愣愣道:“见你就是为了见你,还能是为了什么事儿?”
穆晴岚话毕,放下手里的笔,拿起她画的两章符篆,灌注灵力,直接拍在了霍珏肩膀上。
霍珏只感觉自己身上肃然一清,跟着又是一轻,连头脑都清醒了三分。
符篆的光亮融入他身体,霍珏汗湿的黏腻尽去,疲劳也消解了大半。
穆晴岚笑眯眯地说:“这是清洁术和我自创的一个咒术。”
“用清灵咒改的,不是强行清扫灵台污秽,更适合修为不高的凡间修士,或者像你这种状况,用于消除疲劳,我叫它醒神符,在凡间宗门卖得可好了。”
霍珏坐在那里,一时无言,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的储物袋。
穆晴岚见状,眼珠一转,柔下声音,像凡间那些哄劝孩子故意变调的长辈,十足温良。
她对霍珏说:“我见你储物袋所剩灵石不多,我其实有很多灵石,不是穆家给的,是我自己赚的,有些上品甚至来自其他大宗门,你要吗,都给你。”
穆晴岚说着,从袖口掏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枚戒指。
对霍珏说:“这是储物戒指,里面有很多灵石,是我这些年全部的积蓄,这戒指戴着比你的储物袋好用,心念一动,东西就直接到手里啦。”
穆晴岚说:“本想新婚之夜送给你的,但是新婚夜我们以后再补吧。”
她蹲下,碰了下霍珏垂落的手指,霍珏轻轻一缩,垂头看向穆晴岚。
穆晴岚怕惊飞一只栖落在花瓣上的蝴蝶一般,轻轻地勾着霍珏微曲的指尖拉过来,虔诚地捧着霍珏的手,要给他戴上。
实际上心里想的是——收下吧,给我收!
收了我的灵石储物戒,就是我的当家人,凡间都是这么算的,夫妻成婚就把钱都交给管家的那个!
储物戒指和那个婆娘饼一样,穆晴岚猜测霍珏根本不知道这两者的含义。
她就是想要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把霍珏套牢。反正这些灵石对于穆晴岚来说,还不如凡间的银子好用,银子能买吃的玩的,她修行根本用不着灵石。
眼见着戒指圈都套到霍珏无名指了,穆晴岚眼睛幽光一闪,就要得逞——霍珏突然把手指缩回袖口。
然后道:“你我没有拜堂,更非夫妻关系,我怎能收你的储物戒指?”
霍珏心如雪原,干净纯澈,但他好歹活了一百七十岁,他不是个没见识的毛头小子。
他知道储物戒指是修真界道侣签订契约之后,才会由男子赠送给女子的。
修真氏族联姻,更是不仅要送储物戒指,储物手镯或者首饰,都要成套炼制的。
若不是穆家违逆心誓,送了傀儡替嫁过来,霍珏就算是为了信守他父亲定下的心誓承诺,也要砸锅卖铁为他的新嫁娘炼制那些东西的。
穆晴岚“哎”了一声,遗憾地蹲在那,仰头看着霍珏,尤不甘心道:“没关系啊。”
“我愿意给你,你无论什么时候跟我拜堂都行。”
穆晴岚哄劝着说,“我除了储物戒里面的灵石,我还有一整个遍布四国的商队,专门和各地散宗做交易。各大宗门里面的最新动向也能搜集,我可以帮你。”
穆晴岚心说你跟我好,不吃亏,想跟我好的妖魔鬼怪可多了!
但她只说,“霍郎,让我帮你吧。”
霍珏根本不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一个被穆家操控的傀儡,连自己母亲都不顾,还大言不惭说要帮他?
霍珏把两只手都藏进袖口,想了想,给了穆晴岚最后一个机会。
他透露道:“你还不知道吧,你母亲在抵达雪松山山脚下的时候,和穆家护送她的车队走散了。”
霍珏说得比较委婉了,毕竟他不能直接对人家说:“你母亲没了。”
他说:“若是你愿意拿着傀儡蛊压制药物下山,我可以派弟子助你去找你母亲,送你们远走高飞。”
穆晴岚十分感动,差点热泪盈眶。
看啊!霍郎就是这么善良可爱!
因此她激动道:“不用!不用找她,你不用担心那些,我知道怎么找到她。”
穆晴岚笑着说:“我商队里面都知道怎么找她。”
多买几车土鸡她自己闻着味儿就去了。
而且她到北松山脚下没影,肯定是护送的穆家队伍里面鸡吃没了,北松山脚下气温比别的地方冷,鸡少,不好买,她不跑才怪。
穆晴岚就说,穆家肯定把她带不上来雪松山。
霍珏闻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薄纱之后的双眸却是一冷。
连自己母亲失踪都不担心,还一个劲儿对他表露殷勤,想来肯定是所图还未能到手,才不肯离开雪松山。
霍珏突然失去了和穆晴岚交流的兴趣,左右她执迷不悟不自量力,那便等她暴露真实目的再处置吧。
“既然你见我没有其他的事情,那你就回去吧。”霍珏垂眸道。
穆晴岚闻言立刻道:“哎,别啊,我有事!”
“我那个……”穆晴岚不想回去,胡编乱造道,“我其实,我吧,我想拜入天元剑派!”
穆晴岚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机智。
“霍郎,要么你收我为徒吧?”
眼看着大胆追求勇敢告白这一招不好使,霍珏软硬不吃,那穆晴岚就只能另辟蹊径。
作为徒弟肯定是日日夜夜顺理成章侍奉师尊,到时候霍珏也就不会再怀疑她了,而且凡间的很多话本子里面,男师尊女徒弟,女师尊男徒弟,那都是要谈恋爱的!
到时候来个朝夕相伴情愫暗生什么的,多美啊!
穆晴岚想得倒是很美,只可惜她话音一落,霍珏立刻道:“不行!”
他声色俱厉,穆晴岚一愣,霍珏急切开口反驳之后,也愣住了。
他这句话根本就没有思考过,就直接脱口而出,好像演练过千百万次的剑招,完全不需要去想,去靠头脑支配,而是本能。
他本能抗拒收穆晴岚为徒这件事。
“为什么?”穆晴岚被霍珏凶一下倒是根本无所谓,她是在好奇霍珏为什么这么抗拒。
霍珏脑子一片空白,他其实未曾灵府破碎之前,也到了可以收徒的修为以及年龄。
但是霍珏始终都在回避这件事情,段琴轩收徒之后,多番和霍珏说了收个徒弟多可心,霍珏也没有动摇过。
好像他的骨子里灵魂里,他的本能在告诉他,不能收徒弟。
霍珏知道自己的表现过激,很快找补了一句:“我无心收徒,且我灵府已碎,空有少掌门之名,根本无法教授徒弟。”
霍珏说,“你本来又入世颇深,天元剑派的剑修要经年忍受酷寒罡风,你已经修习过其他功法,并不合适。”
穆晴岚看着霍珏有理有据地摆出一堆理由拒绝她,心里叹息。
这条道也走不通,那她还怎么赖着霍珏啊。
不过她仿佛天生没有长那脆弱敏感的伤心弦,就算是接连被心爱的男子拨动,也根本奏不出一曲伤春悲秋。
这招不行再想别的!反正她来都来了!
穆晴岚绞尽她为数不多的脑汁,打破两个人之间过于沉闷的僵局。
“你饿了吧,我去饭堂给你弄点吃的!”
穆晴岚说着一溜烟跑了,霍珏先是松了一口气。
而后表情就慢慢沉郁了下来。
他的心情难以控制的低落,穆晴岚这个霸占他思绪的人一离开,霍珏又开始想起如今门中四面楚歌的局势。
他想尽快处理穆晴岚,想让她识趣下山,他不想枉造杀孽。
霍珏沉默坐在书桌后面,透过白纱,看向外面朦胧光线。
直到穆晴岚带了饭食回来,一打开食盒,霍珏鼻尖一动,立刻摸索着,拿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细细咀嚼品味,而后缓缓咽下。
霍珏眼皮狂跳着,声音被甜点齁得发哑,问穆晴岚:“这些……是你做的?”
第16章 站住
霍珏的问题让穆晴岚的小心肝儿乱跳,但是这根本难不倒她!
“不是啊,是饭堂的大娘专门给你做的。”穆晴岚笑眯眯地说。
是她上大娘的身做的,这么说也没有差别。
她早就在拎着食盒回来的路上想好了,还觉得自己十分机智,反正霍珏抓不着她的小尾巴,现在把饭堂的大娘抓来,大娘还是那个大娘。
霍珏闻言,闭了闭眼睛,把乱发散的思绪给收敛回来。
就算穆晴岚和那不知什么的树藤,一样喜欢给他施清洁术,他也不能看谁都杯弓蛇影。
穆晴岚就是个破妄境初期的普通人,他亲自摸过骨,而且她还是穆家的傀儡,图谋不明。
霍珏垂眸慢慢吃东西,穆晴岚就拉了个凳子,坐在不远处,双手拄在桌子上,捧着自己的脸看着霍珏吃。
霍珏吃得很认真,还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吃自己准备的食物吃得香让人开心呢?
穆晴岚这么多年上不来北松山,在四国乱窜寻找机缘的时候,最喜欢的也是吃各国的特色,然后自己琢磨着做一做。
现在这不就都用上了!
霍珏吃东西十分好看,除了吞咽和咀嚼青菜的清脆声音,几乎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也不会把汤汁什么的蹭在嘴上,是民间那些最讲究礼仪的皇族,也比不了的端方。
穆晴岚痴迷地看着他,他咽食物,穆晴岚就咽口水,秀色可餐诚不欺我。
霍珏察觉到穆晴岚的视线,却没有礼貌询问她要不要吃。
这些食物是专门做给他的,霍珏没打算和穆晴岚分享。
穆晴岚倒也不介意,毕竟她馋的不是饭食。
霍珏吃完饭,穆晴岚又殷勤地把空碗什么都拿下去,交给门口的弟子。
然后转回来,询问霍珏:“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霍珏有时候精力不济,确实是会午睡的,但是由于前几天他大抵是喝那个不明汁水喝得多,这几天不仅眼睛能看到一点朦胧影子,精力更是好了不少。
现在毫无睡意。
霍珏摇头,想要打发穆晴岚回去,但想了想又没开口。
要让穆晴岚露出真实意图,继而抓个现行好强行和穆家的人一起扭送下山,总要让她足够放松警惕,甚至觉得自己能够轻易的手才行。
还有什么比和一个瞎子共处一室,更方便对方放松警惕,伺机行动的呢?
因此霍珏耐着性子,没有把穆晴岚给撵走。
穆晴岚有种预感自己要被撵的,毕竟一上午,两个人的相处其实不算愉快。
霍珏一直都没有放松下来,穆晴岚是能够感觉到的。
他甚至没有晚上“加餐”的时候看起来放松。
穆晴岚做好被撵走再也不见的准备,谁料霍珏一直没有开口,穆晴岚就这么混来混去,在霍珏的屋子里混到了天黑。
穆晴岚狠狠饱了一整天的眼福,感觉自己掉进了蜜罐子。
能这么光明正大地一直看着霍珏,这对穆晴岚来说,堪比过年。
不仅如此,她还收获了悄悄贴近霍珏身后数次,帮霍珏洗笔递笔“不小心”碰到指尖数次。
一整天都轻声细语黏黏糊糊掐着嗓子跟霍珏说话,有两次都要贴到霍珏耳边了,霍珏竟然也没有躲避和表现出反感。
这种好事儿,真是做梦都不常梦见。
到了晚上,眼看着快到休息的时间了,穆晴岚还没等到霍珏撵她,整个人都飘了。
霍珏会不会是……含蓄而内敛地答应和她好了?
否则今天这一天算是怎么回事儿?
穆晴岚脑子里面惊涛骇浪,然后不出意外的她决定得寸进尺。
晚上霍珏要沐浴之前,穆晴岚竟然还没有动手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到处翻找的诡异举动。
霍珏眉头紧锁,实在是不耐烦了。
他把仿制的法器重生池微缩芥子,从自己的衣领里面扯出来了。
他就不信,要是穆晴岚真的想要的是法器重生池,她还能无动于衷!
霍珏就这么晾着“法器”,等着穆晴岚来取。
结果穆晴岚倒确实是朝着他身边来了,蹲在霍珏面前,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哼哼唧唧黏黏糊糊问:“霍郎,我晚上住哪啊?”
霍珏满心都是把这“孽畜”当场拿下,根本就没有听懂穆晴岚说的意思。
他问她:“你想住哪?”
穆晴岚一听,顿时欢喜的差点蹦起来。
果然他没猜错!这是同意她留宿了!
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穆晴岚她手动按住要咧到耳根的嘴,让自己表现得不要那么急切。
连忙道:“哪儿都可以,哪儿都可以!”只要是这屋子里就行啊!
霍珏等着她上手抢法器,结果穆晴岚又在他膝盖上轻轻抠了抠,说:“那我……伺候你沐浴吧?”
霍珏一口气堵在心口,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是要借着伺候他沐浴的机会,取他颈项上的灵器。
他压住狂澜一般翻搅的心绪,在袖口之中悄悄灌注一丝灵力到他藏在袖口的玉牌上。
霍珏和曲双提前说好的,只要穆晴岚动手,他就以灵力催动玉牌,第一次催动是要曲双准备,第二次催动就是动手抓人!
把穆晴岚抓个现行,好顺带着处置穆家一行人!
穆晴岚不知道霍珏已经喊人要逮她了,还以为他今天的忍耐和温顺,全都是和她心心相印的证明!
因此穆晴岚见霍珏没答应也没拒绝,一激动抓住了霍珏的手。
霍珏整个人一哆嗦,另一只手里面的玉牌都差点捏碎了。但他牺牲也不可谓不大了,强忍着没有把手抽回来。
穆晴岚高兴的人形都要维持不住了,抓着霍珏的手按到自己脸上,声音火烧火燎道:“那我去叫弟子准备浴汤!”
穆晴岚说完起身,在地上走出个骚浪的蛇形,到了门口,吩咐弟子准备浴汤,还专门压低声音交代:“今天准备个大点的桶,能装下两个人的,你懂吧?”
门口的小弟子一脸单纯,他并不是很懂,站在那儿没动。
穆晴岚着急的用手肘怼了他一下,继续道:“快点去,按我说的做,你们少掌门着急!”
小弟子去了,但也没有马上就去,而是拐个弯儿找曲双去了,把里面要双人浴桶的事情告诉了曲双。
曲双已经接到霍珏的玉牌指示,知道穆晴岚马上就要按捺不住动手了。
虽然对双人浴桶十分疑惑,但他哪能想到什么鸳鸯浴?只让小弟子们按照少掌门的指示去做。
曲双想,少掌门从不铺张,虽然还没正式举行掌门继任仪式,可他确实是天元剑派唯一的继任者,要个双人浴桶怎么了?
然后没过多久,双人浴桶就弄来了。
屋子里热气缭绕,穆晴岚积极主动地试了水温,估量了一下这个浴桶,肯定是能装下两个人的,他们在里面也能“活动”开。
紧张激动地凑到霍珏身边,清了清嗓子说:“霍郎,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了。”
穆晴岚推着霍珏朝着浴桶边缘走,还说话宽慰他,“我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但是我见到过的还不少,也看过很多秘戏,你放心,你行动不便,交给我就好!”
霍珏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鬼东西,只知道她这是要动手了,就暂且忍耐着。
然后忍到穆晴岚终于动手了——她动手把霍珏的腰封给解开了。
霍珏提着那口气,差点跟着腰封一起松了,勉强提起来,朝着轮椅后面靠了下,阻止了穆晴岚把他腰封抽出来。
还不动手在干什么!
霍珏眉头皱起来。
穆晴岚见他这样子,没硬抽腰封,只是说:“别紧张,咳……那个,我知道你可能不适应,那要不我先来?”
来什么?
霍珏意识到事情发展和他预料的不一样,但他又没能马上明白穆晴岚搞什么东西。
浴桶还在冒着热气,将屋子里的空气熏蒸得湿润香甜。
但是比不过穆晴岚的心里香甜。
她要和她的霍郎洗鸳鸯浴啦!
双修之后他们就是真的夫妻了!
感谢穆家人这时候上山,穆晴岚心想,要不然霍郎肯定还要别扭上好一阵子的。
穆晴岚这辈子不知道羞涩为何物,她解霍珏的腰带可能还含蓄一点,像是拆礼物一样忍着雀跃一点点解。
但是解自己的衣服就没有什么耐心了。
她觉得自己要先表现出一点诚意来,于是她抬手在自己身上一挥,什么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一片布都没有剩下。
仗着霍珏看不见,她手中的衣物化为流动的灵力,直接飞到了屏风上轻轻落下。
连头顶的发饰都被穆晴岚几下都薅下来,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瀑布一样的长发轰然散落下来,遮盖住少女美丽曼妙的身形。
穆晴岚面上毫无羞赧,有的全是与心爱之人即将共赴极乐的喜悦。
她“轻装”回到霍珏身边,拉住霍珏的腰带,直接蛮力扯出来,扔在地上。
霍珏被拉得向前一倾,抬手下意识想要攀附什么东西坐直,结果猝不及防,正按在一片温热滑腻的柔软肌肤。
霍珏虽然眼睛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身影,却根本看不见什么细节,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两个呼吸,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按到的是什么,顿时浑身汗毛如同山崩海啸一样全都奓起来了。
“你!”
穆晴岚手终于如霍珏所愿,按在他的肩膀,离他颈项之上的法器很近了,但是他攥着玉牌,却根本不敢叫曲双进来!
他竭力想要看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可惜的是他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真的有限。
霍珏顾不得什么法器不法器,缩回手靠回轮椅,穆晴岚却不让,拉着他外袍扯下来,说道:“快点吧霍郎,我知道你害羞,你可以闭上眼睛,我们赶紧进去,一会儿洗澡水冷了。”
“衣服脱了,我抱你,我力气很大的。”穆晴岚温柔道。
“什……么?”霍珏根据穆晴岚的话,总算是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也总算根据五感,在脑中勾勒出了现在到底是一副怎样荒谬的画面。
而这时候,穆晴岚已经灵活勾下了他中衣的衣带,霍珏胸前肌肤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他整个人都打了个抖。
然后胡乱伸手按住,连掌心扣着的玉牌都掉地上了。
崩溃道:“你……把衣服穿上!”
穆晴岚:“啊?可是穿着衣服怎么洗……”
“谁要和你一起洗,你是不是疯了!”霍珏几乎从不会这样歇斯底里疾言厉色。
他向来稳重,就连当年被魔神万俟修重创灵府破碎,他也没有这样崩溃地叫过一次。
“不是霍郎你同意的吗?”穆晴岚一脸莫名,手里还抓着他的中衣下摆,“你同意了我伺候你沐浴啊。”
霍珏简直要先一步疯了,他回想起刚才两个人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和他纵容引诱她上套的态度,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要从何解释。
他哆嗦着嘴唇,白纱覆盖下的眼睛满是慌乱,面上和脖颈上却像是正在熟透的青虾,漫上了令人心惊的潮红。
他皮肤本来有些苍白,这一红连手指都没有例外,加上屋子里双人大浴桶还在不断缭绕的水汽,他简直像是上了蒸屉的包子。
“我没答应。”霍珏一字一句道。
“可是……”穆晴岚一见他反悔有点着急,她衣服都脱了霍珏跟她说这个?
这时候门外候着以曲双为首的弟子们,听到异响,曲双听到霍珏的声音,以为他身体状况不佳,弄不过穆晴岚,怕他再被穆晴岚给伤到。
一着急,就在门外喊道:“少掌门。”
霍珏第一反应是让他们赶紧进来,把屋子里这个女人扔出去!
但是很快他想起了之前他倾身不小心碰到的滑腻,想来她已经……已经脱了衣服。
霍珏感觉空气中都是岩浆烈火一样让人无法理智下来的东西,对着外面近乎是咆哮道:“不许进来,退下!”
然后霍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地将头扭到穆晴岚另一侧,哪怕他看不见什么,他觉得自己也要再瞎一次眼睛。
他勉强压着声音道:“穿上衣服,出去。”
穆晴岚不知道霍珏为什么突然反悔,男人为什么能这么善变?
见他始终抓着自己散开的领口,呼吸起伏迅猛,怕他擅动灵府。
还劝他道;“你别激动啊,不一起就不一起嘛,你说了算,我听你的啊。”
穆晴岚抬手在屏风上一扯,将衣服拉下来朝着身上一裹,所有衣物无需整理,迅速回归原位。
隔了一会儿,穆晴岚说:“好了,你别激动,你面色不太好。”
“我帮你……”
“你站住!”霍珏听到穆晴岚朝着他这边走过来,无法控制地想起他之前不慎触碰到的滑腻柔软,感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厉声道:“退到我三丈之外!”
穆晴岚无奈站定,看了一眼双人大浴桶,心里还纳闷。
说好的鸳鸯浴,怎么就没了?
诡异的寂静在两个人之间弥漫。
“霍郎……”穆晴岚见他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尝试着叫了他一声。
她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误会,是她太心急了?把他吓着了?还是会错了意?
霍珏他现在正在思考要不要自断一臂,被她叫得一抖。
听到穆晴岚的声音大脑都像是被灌了岩浆,转头太猛,松了一些的遮眼白纱就这么从脸上滑了下来,霍珏那灰蒙蒙的双眸似乎清亮了一些,但眼圈通红像是哭过,又像是被欺负狠了。
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对着穆晴岚吼道:“别叫我!”
“来人,把她给我扔出去!”
第17章 离开
然后穆晴岚就真的被冲进来的弟子们拉着扔出去了。
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穆晴岚很狼狈。
一直到站在雪松院的外面,穆晴岚抬手拢了拢自己散落的长发,还是一脸懵,根本没搞清楚霍珏出尔反尔又恼羞成怒的原因。
她忧愁地对着残月叹息了一声。
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宿霜阁,好容易熬到半夜,估摸着霍珏情绪应该平稳下来了,这才又悄悄回去,给霍珏“加餐”。
实际上穆晴岚还没恢复好呢,她在这北松山恢复的实在不算快。但她太担心霍珏了,硬着头皮也得看看他如何了。
操纵树藤进去,穆晴岚发现霍珏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面,床上拱出一个小包,人缩成了虾子。
霍珏其实根本就没有睡,也听到了树藤窸窣的声音,他今天吃到饭的时候,就知道晚上树藤肯定会出现。
他也算是受人恩惠,身体毕竟好了不少,连眼睛都复明有望,不应该不识好歹不理不睬。
可是霍珏今晚实在有点崩溃,缩在被子里面没有动。
树藤被穆晴岚操纵着,爬上了床铺,感觉到霍珏没有睡着,把被子勾下来一些,将树藤送到他嘴边,折断。
为了防止浆液落在床上浪费,霍珏抓住树藤,就这么躺着吮吸。
今晚没等霍珏感觉到撑,穆晴岚就收了树藤,准备离开。
结果她操纵树藤下床的时候,发现有一截儿,被霍珏用手给抓住了。
穆晴岚:“……”
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霍珏也不是喝起来没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抓树藤。
他脑中想着人妖殊途,想着对方既然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大抵就是不肯见他的。
但是自从灵府破碎以来,身边环伺全都是意图不明之人,除却曲双和一些追随他的弟子,霍珏同各方周旋,疲于应付。
无论什么都要他来担着,扛着、拿主意。霍珏性子坚韧,但他不是不会累的,他屡次心存死志,最后也因为肩上责任,不敢了断残躯。
说来可悲,只有突然出现在身边的这个不明物种,是在最初的惊惧之后,不曾给霍珏任何压力的存在。对方仿佛没有企图,甚至不欲和他见面,到如今,竟也是唯一能让他放松舒适的。
霍珏今天有一点失控。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就只是抓着树藤没有放开,也没尝试和对方说话。
穆晴岚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霍珏说“不够还要”狠狠松了口气。
她生怕霍珏真说了,那她就是砸骨也要让霍珏吸髓的。
既然霍珏不放开树藤,穆晴岚也就没有撤走,只是穆晴岚心情十分复杂。
没想到第一次名正言顺睡在霍珏被窝,竟然是以这种形态。
心中还有一种中年老男人有心无力的悲伤,她觉得霍珏拉着树藤不放,肯定是没有喝饱。
她竟连自己的男人都喂不饱了!
直至天亮,穆晴岚才在霍珏手中消散,回到自己屋子里。
霍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第二天起来,手中已然空荡荡。
穆晴岚清早上听闻叶洛同她说,她母亲已经到了北松山脚下。
叶洛说:“穆家弟子路上接到百姓求助,正在山下降服邪祟,要晚一些上山。”
穆晴岚闻言做出担忧和欢喜的样子,心里却在想:一群王八蛋,还想骗我?霍郎早就告诉我,我那好“母亲”是被你们弄丢了。
想必现在是根本找不到人,不知道怎么交代了吧?
穆晴岚敷衍了叶洛几句,就又早早去雪松院外面求见。
霍珏昨晚上抓着她不放,说不定是灵府实在难受,想要多喝一点,是她没用!
但是没什么意外的,霍珏不肯见她。
这反复无常的男人,怎么如此磨人?
不光不肯见她,穆晴岚在雪松院外面还发现,他把院子里阵法的符文密令重新改过。
她被雪松院的弟子给无情地遣送回来,让她老实待在宿霜阁不要乱走。
穆晴岚本想着找个机会溜进去,这对她来说不难,或者再占据曲双身体也成。
但是在她还没等行动的时候,穆晴岚发现叶洛带着身边所有伺候的婢女,从宿霜阁出去,朝着山里一个方向快速走去。
这些天穆晴岚都知道她捣鬼,前两天才帮霍珏拔了一个跟穆家通风报信的“钉子”。
但好歹叶洛白天还是装装样子在修炼的,这次光天化日的连装都不装了不说,还把人都带走了,事情肯定不简单!
穆晴岚没急着去找霍珏,而是回自己屋子躺在床上,放下床幔,顺着自己给叶洛下的印记,附身在叶洛身上,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附身不得了。
穆晴岚发现叶洛竟然是光天化日来跟门中长老见面的。
她们来的地方,正是北松山修律院。
修律院偌大的石碑庄严冷肃,矗立在这天元剑派最巍峨的院落之中,本该震慑门中弟子,为人间隔绝万里雪原,听北松国民众之苦,分派弟子镇邪除祟,是赏罚分明的公正之地。
但如今这里面进行的,却是背信弃义,勾连仙族世家同派操戈的密谋。
“这是穆家家徽,大小姐说了,待到法器到手,可以先由长老看管。等时机到了,去衡珏派寻觅重生莲的玉山长老真从衡珏派取回了重生莲,大小姐再借用法器与重生莲一用。”
叶洛将贴身戴着的家徽让弟子递给坐在大殿正中,上首位唯一一把椅子上的男人。
那椅子上坐着一个蓄着两撇胡的男子,男子容貌看上去也就二十上下,想必驻颜的时候正当青春,他的面貌甚至透着一股子温润无害的意味。
但他那双眼睛沧桑又晦涩,闪着十分不善的精光。
他接过弟子递过来的穆家家徽,垂眼看了看,却并非是在辨认,而是借机掩饰眼中不屑。
就算是拿着家徽,就凭穆家一个修为低等的奶娘,也敢来跟他谈条件?
他之所以之前同他们私下联络合谋,也不过是想要顺水推舟,把他们当垫脚石踩一脚,好摆脱盗取本派法器的污名。
只可惜这群废物,弄了一个被喂了傀儡蛊的穆家旁支嫁过来,几次三番接近霍珏,却根本连法器的影子也没摸到。
这一把,他根本没打算带着穆家玩。
既然决定自己动手了,就凭霍珏身边那几个不识好歹的人,他手下弟子便足够将他们控制。
不过他抬头眼中却带上笑意,语调也客客气气,“不知穆家如何安排?”
“穆家最精锐的弟子已然到了北松山脚下,并且穆家已经牵制住了令千金返归门派的脚步,让长老绝无后顾之忧。”
叶洛不卑不亢,但是话语之中的机锋却绝对不少,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只等长老一声令下,开启了北松山大阵,他们御剑转眼便能上山,帮助长老牵制皇族驻扎的卫兵,和天元剑派四长老和泽长老的弟子。”
坐在上首位男子眼睛一眯,看上去像是在笑,他正是天元剑派掌刑罚的修律殿长老。
也就是霍珏师姐段琴轩的父亲,这天元剑派仅存的三位长老之一,七长老——段振。
段琴轩在门派,段振碍于段琴轩一心拥护霍珏,是绝对不敢明目张胆动手抢夺法器的。但是他已经听到了风声,衡珏派有意归还重生莲,若当真让霍珏拿到了重生莲,再合着法器重生池,他便能够重塑肉身灵府。
霍袁飞也就算了,还真让这个比霍袁飞还刻板不知变通的毛头小子做天元剑派掌门人?
段振不认。
不如他自己来做这个掌门!
而且就算做不成,他夺了法器,去另立门户,反正重生池在,他便是手握灵脉,再造一座灵山也不是妄言!
这穆家打的主意是要他冲锋陷阵,他们坐收渔翁之利?还要他来给他们开启天元剑派的大阵,那他不就是名副其实的背叛宗门?
段振才不干。
他确实要开阵,但他同时也要开寒牢。只要穆家的小崽子们敢上山,他就敢将他们以抢夺法器的名声全部送入寒牢。
至于霍珏那个毛头小子,虽然废了,但奈何自己女儿喜欢,可以留他一命,控制在手里便好。
段振心思百转,最后对叶洛说:“好,既然如此,那你便传信回穆家,尽早定下动手的时间……”
两个人针对霍珏进行了一系列的合谋,穆晴岚贴在叶洛身上听着,真想直接把两个人的狗头给打出坑来。
可惜的是她现在出手,说不定根本打不过段振这个老匹夫,她被霍珏吸得太狠了。
穆晴岚稍微探了下,大殿之中,包括这修律殿大殿之后的那些弟子,修为虽然也没有很高,但是比起霍珏身边那“仨瓜俩枣”的,确实厉害不少。
这些都是修律长老的手下,要真的发难,霍珏就算再计谋多端,一力降十会,他也没有抵抗的可能。
再加上皇族驻扎的卫兵和门中另一位和泽长老立场不明,这件事确实棘手。
穆晴岚跟着叶洛回到宿霜阁之后,又去了雪松院外,找霍珏。
准备把这些人的图谋告诉霍珏,让他早做准备。
殊不知她好容易混进去,还未等占据曲双身体,便听到曲双和霍珏竟也耳聪目明地接到了消息,正在商量应对之法。
穆晴岚听了听,霍珏倒也不是毫无抵抗力。
他令人在尹荷宗手中采购了一批湮灵球,这种球扔在修士身上就会爆开,修士只要沾染到了湮灵水,就会短时间失去修为,与凡人无异。
穆晴岚的小商队遍布四国,知道湮灵水来自衡珏派如今的掌门宴春的道心灵盾,湮灵仙尊还是湮灵仙子的时候同尹荷宗来往密切,湮灵仙尊的道侣据传,也是出自尹荷宗,因此尹荷宗能得到她的湮灵水不稀奇。
尹荷宗是邪修转正道,确实卖一些乱七八糟对付正道,也对付邪门歪道的灵器法器。
可根据穆晴岚所知,湮灵球一个价值数百灵石……怪不得霍珏那么穷,储物袋里面那么寒酸,原来都用在这个上面了!
穆晴岚见霍珏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没有占据曲双身体,而是默默离开了。
穆晴岚回到宿霜阁,先是修炼了一阵子,但是效果实在太慢了。
距离修律长老段振和穆家商量动手还有一些时间,她必须回一趟湘君山。
只有在那里,她的能力才能迅速恢复,才能在段振联合穆家发难的时候,帮上霍珏的忙。
她必须帮这个忙,还得帮得漂亮,万一以后哪天她身份暴露,还能用这点恩情让霍珏不要将她撵下北松山。
于是当夜,穆晴岚又去给霍珏加餐,把自己榨干退走之前,在霍珏的手心以藤蔓描绘道:我会离开几日。
霍珏眉梢一跳,还未来得及细问,掌心的树藤就消失了。
他本想今天尝试请这始终不肯露面的“高人”帮忙的,他虽然手里有一批湮灵球,但是能用的弟子实在是不多。
可对方竟然在这个时候说要离开,霍珏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没有像昨夜一样挽留,也没有开口说出求帮忙的话。
他只是觉得心中翻搅。
他如今真的是卑微到要求一个“邪物”相助的程度,这实在是太悲哀,也太卑鄙了。
私下帮他稳固灵府已经是大恩,他怎么能奢求对方为他涉险参与宗门势力倾轧?
霍珏躺在床上,心中对自己已逝的父亲霍袁飞说:父亲,天元剑派这个担子太重了,我再试一次。
若是这一次损失惨重,他便自行毁去残躯,不再牵连弟子为什么门派大义殒命。
霍珏其实并没有想要重生,重新站在巅峰的欲望。
他总觉得,没有什么奔头。他灵府破碎,道心崩散,到如今剩下的只有无法卸下的责任,不甘甚少。
就算重塑身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回曾经的道心。
霍珏甚至不止一次想,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寻求一个重生,不如彻底死去。
管他什么宗门传承,什么法器落入贼人之手,不是说这世上,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吗?不是因果循环,万物皆有归处吗?
那便顺其自然不好吗?
但是霍珏无论多么心灰意冷,也绝不会在曲双和追随他的弟子面前,暴露出来。
他按部就班布置一切,给段琴轩送灵鸟求助,为每一个弟子配备湮灵球,并且责令他们打不过绝不可死战。
他甚至借用天元剑派少掌门之名,向其他三门送出了求助灵鸟,力求最大限度保住他身边弟子性命。可惜当年共同对付魔神万俟修的那点情谊,霍珏根本不抱希望其他三门会派人援助。
毕竟冥星海倒置之后,天下千疮百孔,各派也是自顾不暇。
霍珏整日画符,有时候夜里要很晚才会休息。
但是树藤一次没有再来过。
穆家的傀儡也没有再吵着闹着要见他。
霍珏灵府内的灵气渐渐消耗,眼睛也很快恢复到本来什么也看不见的模样。
他整个人都沉郁下来。
九月二十,穆家派人来传话,说他们带着穆晴岚的母亲来天元剑派送贺礼,顺便让新嫁娘和母亲相见。
霍珏根本没有放他们上山,因为他早就打探到了,穆家来者不善,且他们根本就没有把穆晴岚的母亲找到。
他们是用傀儡木,做了一个傀儡。
与此同时,门中两位长老,甚至是皇族驻扎的卫兵,都有了异动。
霍珏这些天休息不好,整个憔悴了不少,但他端坐屋内,面容雪塑冰刻,还在画符篆。
他已经不怎么会画废掉了,即便他什么都看不见。
这些符篆全都用来布置阵法,配合着灵石和一些湮灵球,霍珏将雪松院布置成天罗地网,就等那些人踩进来。
可在临近午夜的时候,霍珏还是下令,要曲双去宿霜阁走一趟。
“把她带去寒牢,把这些压制傀儡蛊的解药给她,符篆按照守护阵布置在寒牢里面。”
到此时,整个雪松山,最安全的地方无疑是寒牢。
霍珏到底不舍得累及无辜性命,纵使穆晴岚意图不明非要搅合浑水不肯下山,她至少没有来得及动手夺宝,霍珏便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这符篆之中,甚至还带了能通过天元剑派所有阵法的符文密令。只要守护阵法成了,霍珏亲手绘制的符文密令,便会附着在她身上。
穆晴岚母亲走失,被傀儡取代,霍珏实在没能力帮她寻找。
但霍珏怜她虽为穆家傀儡却实在蠢笨,盼她在各方势力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能迷途知返,借助符文密令逃出生天。
第18章 回来
当夜,霍珏布置好了一切,将假的法器戴在脖子上,躺在床上。雪松院已经设下了阵法,只等叛徒入瓮。
与此同时,雪松山经年流转的符文大阵,不出霍珏预料,流转的赤金符文蓦地一滞。
很快符文像错位的齿轮链条一般,因为一环无法相扣,开始分崩离析。
修律院里面的弟子在夜色之中悄无声息地集结,他们脱下了平时穿着的天元剑派弟子服,俱是从头到脚的黑色夜行衣。
自古以来,干坏事儿都要在晚上,且都要穿上黑衣服,仿佛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不过黑衣确实能够更好地融入黑夜,一群人聚集在一起,非常有序地站好,像一群不详的黑乌鸦。
他们今夜都是背叛宗门的叛徒,但是带头的修律长老段振承诺他们,只要过了今夜,他们便全都是堂堂正正的天元剑派掌门亲传弟子。
修律长老段振也换上了一身黑衣,站在一行弟子的最前面,并没有像每一次下山历练之前,说什么冠冕堂皇为民除害的话。
修律长老只是慢慢举起了他的本命剑,喊了一声,“修律殿弟子随我来!”
“是!”
齐刷刷的应声,气势雄浑,弟子们也纷纷将佩剑举了起来附和。
段振露出了一个笑,掌门之位唾手可得,待到他的好女儿段琴轩回来,把霍珏给他女儿处置,想来她就算生气,也无法再扭转定局。
只不过就在段振转过头,欲要带着一众弟子御剑直指雪松院的时候,突然间地面震荡了一下。
段振一顿,低下了头。
窸窣声响自四面八方传来,弟子们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里有什么在游动,纷纷震惊低头——
第一根树藤从地下钻出,令一个弟子趔趄了一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危险。
因为他们闻不到任何危险的气味,北松山大阵被他们故意破坏,因此万里雪原的寒凉正在如夏日冰块一般,缓慢透出它的凛然之气。
伴随着这股寒冷和呼号风雪的,还有万里雪原上面经年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松香。
吸一口,凛然入骨,肺腑通彻。这本该是每一个天元剑派弟子都记忆深刻的味道,他们就是在这些凛然风雪和松香之中磨炼道心,苦修不缀。
这样的熟悉,何来危险?
只是很快有人惊呼道:“这是什么?!”
一根足有手臂粗细的树藤自地底钻出,迅速缠上了最近弟子的身体,接着无数树藤自轰然四分五裂的地面钻出,全部缠向了修律院的弟子们。
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是凛冬时节树木拔节的脆音,轰隆隆的嗡鸣震慑心肺,是罡风卷着风雪开始肆虐的前奏!
北松山的符文大阵,在这个时候彻底停止流动——结界崩了。
“何方妖物,众弟子莫要慌,随我结阵!”
段振催动手中本命剑,直接横刀斩断欲要将他缠缚其中的巨蟒一般的树藤。
只是树藤轻易能够斩断,甚至力气大一些的能够随意折断,但是斩不尽,砍不绝。源源不断的树藤从底下窸窣而出,伴随着嗡隆不止的罡风寒雪,令人连呼吸都变成了奢侈。
“并非妖物,长老,这些好像是……是松山的雪松根茎!”
确实不是妖物,北松山剑派修炼的便是斩妖除魔的剑法,但凡事妖物魔物碰到他们,那便是碰到了天敌。
可这些树藤之上,没有任何的妖魔邪祟气息,它们甚至带着凌冽的灵气,如同一窝被激怒的灵蛇,欲要将整个修律院的弟子全都缠缚得不得脱身。
“是灵山发怒了吗?!”刀剑跌落的声音不断响起,有弟子凄然道,“是灵山不容我们这些叛徒了吗?”
“满口胡言!闭嘴!”
段振横剑抵抗,并没有被树藤困住,但是他回头望了一眼,修律院的大殿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密密麻麻的树藤拔地而起,粗细不一,不带任何妖邪之气,却所到之处无不被轻易绞碎。
仿佛这院落之下,有一只通天彻地的巨兽,正在缓缓苏醒,欲要将他们一口吞没!
段振一时间心中巨震,难道是因为大阵被他们破坏,将雪原里面成气候的妖邪放出来了?!
可是……这院中肆虐的树藤,哪里有半点妖邪气味?
有被缠缚的弟子莫说是抵抗,连道心灵盾都召不出来。
倒也有几个弟子修为尚且不错,没有被束缚,倒是召出了道心灵盾,可是……他们有些人的灵盾之上不是别的,正和曲双一样,是生于雪原,长于雪原,和灵山同气连枝,供他们磨炼道心进境修为的雪松!
当有弟子道心灵盾之上的雪松都不知道受到了什么感召,开始叛变的时候,弟子们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
很多人见状放下了武器,被树藤缠缚成茧。
这些树藤并未曾攻击他们,只是意在将他们缠缚,甚至被砍得七零八落,也不曾用树藤尖锐之处对准他们。
树藤像一双双来自父母,甚至是师长的大手,只将犯错的孩子困于其中,不舍伤害。
所有人迅速丧失斗志,最后只剩段振一人横刀讷讷无言。
他仰着头,看着漫天罡风裹挟经年不化的雪末,盘旋着自崩裂的大阵滚滚而过,如一张洞彻一切的神佛面孔,慈悲却又凌厉,朝着他们辗轧而来。
他心中这瞬间,只感觉到自己脱凡境的修为,都被这怒号的罡风搅得境界隐隐震荡。
当真……是松山有灵,发怒了吗?
可霍珏那黄口小儿,如何又会是灵山认定的正统!
段振不服,但大势已去。
此刻,悄无声息伙同懵懂树灵搞事情的穆晴岚,见段振满眼悲怆不反抗了,终于扔下一群被她自雪原拐带出的树灵,朝着霍珏所在的雪松院掠去。
这场仗兵不血刃,因为草木的力量是无穷的,大地的力量也是无尽的,只要利用好了,便是如此刻天罚一般的波澜壮阔,让即便是段振这样的脱凡境修者,也心生畏惧。
大阵崩坏,山脚下的穆家子弟以为这是开战的信号,全部都御剑而起,朝着雪松院飞来。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主谋段振现在正在怀疑人生,他们就像一群无主“小鬼”注定轻易被冲散。
霍珏做了那么多的布置,甚至没有用曲双所带的弟子出手,这些修为不精的凡间宗门弟子,便纷纷如同被网住的飞鸟,扑腾两下,就没了能耐。
身上沾了湮灵水,他们也只剩下和青蛙一样,叽哇乱叫一个功能。
“放开我们,我们乃是穆家人,是得知霍珏少掌门有难,来营救的!”
话说得倒是很好听,曲双一张俊脸冰冷,站在符文阵法之外,看着一群被沾在阵网上面的“蛾子”,吩咐道:“留人看着,敢强行突破,直接杀了。”
说完他又赶紧带人回到雪松院外待命,因为这穆家人只是今晚一波最不起眼的小杂鱼,真正难对付的,是修律院的那些弟子和修律长老。
想到这里,曲双心中难受,修律长老乃是师姐的父亲,师姐同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师承掌门,同门情谊是斩断骨头连着筋的。
且修律长老曾经也多次在他们闯祸的时候给他们遮掩,虽然修律长老掌刑罚,却从不过分严苛,曲双自小便不怎么聪明,师父严厉,他没少受修律长老的庇护。
修律长老太糊涂了!
修律长老几次三番想要拉拢曲双,但是曲双绝不可能背叛霍珏,可现在要他亲手持剑对上自己师姐的父亲,曲双心里怎能不难过?
事到如今,曲双攥紧手中佩剑,已然是无从选择了。
他并不知道修律长老那边的情况,还在这里严阵以待。而宗门剩下的两股势力,和泽长老和皇族卫兵,都想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可是穆家那群顶多算是小蚂蚁,大阵暂时崩了将他们放进来,和泽长老和皇族卫兵首领都在看戏。
果然小蚂蚁很快被捕获,霍珏废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但是他们等啊等啊,没等到修律院的那群螳螂来捕蝉!
他们不知道螳螂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群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来了。
穆晴岚兴冲冲朝着霍珏的雪松院赶,她生怕霍珏为护法器抵死不降,又怕修律院那些弟子提前动手,幸好他们都很乖,按着计划走的。
穆晴岚这几日在湘君山恢复得心急如焚,一恢复就赶紧回来,这不正好赶上了!
她迫不及待想见到霍珏,心中设想他这些天肯定心力交瘁,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心疼死她了。
穆晴岚一边朝着霍珏的雪松院方向去,一边将她留在宿霜阁掩人耳目的本相给召唤回来。
她召唤本相无需亲自去,只需心念一动,本相便会化为幽绿色灵雾,朝着她卷来。
今夜风雪呼号,长明灯不知道被罡风卷坏了多少,整个北松山到处一片漆黑,没人发现她混在乱飞的雪末之中的异色灵雾。
当然了,也因为一切都太乱了,她又太心急,根本没去用心辨认,她的本相是从寒牢的方向卷回来,而并非她以为的宿霜阁。
寒牢里曲双按照霍珏吩咐,布置的阵法被灵雾触动,金光亮起——符文密令幽光一闪,被灵雾一起卷走了。
穆晴岚在雪松院外面回归本相,直接就朝着院子里跑。
她以为像往回一样,虚化身形便能穿越阵法。
但往日雪松院布置的阵法只是阻隔妖邪,聚灵等等普通阵法,今次这雪松院是霍珏倾尽毕生所学布置,阻隔的是所有生灵。
即便是真的大能修者来了,也要被拌住脚步。
这被布置成了九重地狱一般,能阻拦住任何生灵的阵法,穆晴岚因为身上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布阵主人亲手绘制的符文密令,如入无人之境。
她急吼吼一头扎进了霍珏的屋子,不知自己虽然能顺利过阵却到底触动了阵法。
曲双感知阵法波动,双眸一凛,以为对方终于杀上来了。
带着弟子按照霍珏吩咐的,在霍珏窗外蓄势待发。
穆晴岚裹挟着风雪闯进屋子,还没忘了好生收敛属于自己的草木气息。
本以为能看到霍珏严阵以待坐在屋内,结果长明灯幽幽光亮之中,霍珏竟然睡了。
他躺在床上,看上去睡得极其安逸。
这当然是假象,霍珏在有人闯进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浑身紧绷。
霍珏想过,如果外面那些阵也拦不住要夺取法器之人,那么曲双他们定然也没有了任何抵抗力。
他答应曲双会催动要他们帮忙的玉牌,其实根本是假的,那玉牌安安稳稳放在桌子上呢。
他察觉到有人闯进来,躺在那里没有动,是因为他周身还有另外一道阵法,也是最后一道阵法。
这一道阵法,是以他半残的灵府和经脉布下的绝杀阵,便是他——自爆。
颈项上的“法器”,正是触动这阵法的阵眼。
只要对方动他颈上法器,那霍珏拼死也能炸对方个半残。
师姐就要回来了,霍珏已经写好了托付师姐,要师姐做掌门的书信,并告知了法器所在。
霍珏自认已然了无牵挂。
穆晴岚一点点靠近,生怕吵醒了他。
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儿,心中那如火烧如水淹一样的恐惧,都渐渐远去。
霍珏还好好的呢。
他好好的就好。
穆晴岚凑近霍珏,定定看着床上的人。
心想他怎么就这么磨人啊,她在湘君山上恢复灵力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想通,霍珏为什么那天晚上出尔反尔。
他那么善良,肯定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肯拖累她一个柔弱女子。
也不知道这些天,他有没有想自己。
他也太难追了!
穆晴岚心里这么想,还在不甘心那晚就只脱到中衣,半点好处没捞到。
霍珏好歹还摸了她一把呢。
这么想,穆晴岚觉得自己不能亏。
她屏息半跪在床边,见霍珏反正睡着了,心一横,低下了头……
第19章 暴露
霍珏闭着眼装着毫无知觉, 是在等着闯进屋子里面的人动他颈上法器,触动阵法。
他等了半天,却等到了指尖印上的湿漉漉的吻。
穆晴岚心里苦啊。
这都替嫁满打满算一个月了,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晃来晃去,结果一身的刺, 根本就不让靠近。
她的贼心伴着苦水, 在低下头之后, 其实想奔的是霍珏的双唇。
但穆晴岚没敢,毕竟霍珏被抱一下就要自爆的场面历历在目, 穆晴岚最后只循着霍珏的指尖, 热乎乎地亲上去……闭着眼睛停住不动了。
霍珏废了好大的意志力, 才没有震惊地缩手,他茫然地在白纱之后睁开眼, 只可惜眼前依旧是一片空茫。
而外面带着弟子蓄势待发的曲双,手里紧紧抓着玉牌,只等玉牌一亮,他们就冲进去。
但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等到玉牌亮起,心中渐渐发紧。
他仰头看了一眼, 雪松院层层叠叠的阵法符文在无声流动, 像是被触及的水面一样,在闪着细微的波纹。
这太奇怪了。
雪松院的阵法都是他跟着霍珏布下的杀局, 可是现在阵法确实被触动了, 在波动,却没有触发杀局, 一张符篆也没有燃烧。
曲双心中越来越怕, 怕的是他越发无法控制的猜测——霍珏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冲进去对敌。
毕竟雪松院布置的天罗地网, 连他们这些内院弟子都不敢随意走动, 若是对方能够在不触发阵法绞杀的前提,进入霍珏的屋子,那又怎么是他们这些弟子能够对抗的?
电光石火间,曲双总算是聪明了一次,他觉得自己和他身后的弟子们,还是被少掌门给推开了。
说好的生死与共,却原来还是少掌门决意要自己扛。
曲双心中甚至前所未有的生出了一种愤怒和叛逆。
他不再等霍珏催动符篆,私自做了决定,带着弟子们朝着霍珏的屋子悄无声息地靠近——直至贴在窗子上,而后曲双抬手飞速结印,在窗子上绘制了一个符文镜。
镜中正是屋子里——穆晴岚正蹲在霍珏床边,嘴唇循着他的指节反复轻蹭。
像一条不知餍足的缠人小蛇。
曲双猛地抽了一口气,面色瞬息变了能有五六种颜色,一口气噎在嗓子不上不下,内心震惊难以言喻!
穆晴岚明明已经被关进了寒牢,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曲双想到霍珏为了给穆晴岚留生路,让他在守护阵法之中布下的符文密令,顿时差点被气个倒仰,这穆晴岚得了符文密令自己不跑,难不成是替那些叛徒来偷法器的!
曲双的思绪正在上天入地的时候,穆晴岚总算亲完了她自认为的“一口”
慢慢抬起了头。
终于亲上了啊!
太不容易了啊啊啊啊!
穆晴岚实在是太激动,站起来之后,忍不住在屋子里手舞足蹈起来。
正准备不顾一切杀进来的曲双和弟子们:“……”
床上准备鱼死网破的霍珏:“……”
他虽然看不见床边人的动作,但他能听到地面杂乱的脚步声,和四肢在空中乱飞抽动空气的声音。
霍珏甚至不知道进屋的到底是谁,他并没有感觉到高境修士的压迫,若是修律长老或者其他长老,此刻即将得逞,定然顾不得压制周身肆虐的灵力……
但是这人没有泄露出一丝的灵压,霍珏根本猜不出来是谁。
而且霍珏指尖上的湿濡和温度仿佛还在,霍珏整个人都像是被扔进了大火,凌乱又焦灼。
门外回过神的曲双带着弟子朝着屋子里面冲进来!管她什么穆家傀儡到底意欲何为,他们必须保护少掌门!既然给她留了生路她不走,那就是找死!
穆晴岚正得意忘形,听到外面的异响,猛地转头,而后在曲双推开门进屋之前,蓦然原地消散——她没法解释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必须先躲一躲,晚点再来喂饱霍郎!
霍珏正在天人交战思索对策的时候,骤然一阵熟悉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霍珏浑身一震,是她!
她回来了!
霍珏毫无迟疑地抬起手撑着自己做了起来,伸手在穆晴岚消失的地方捞了一把,却捞了一个空!
这时候曲双他们冲了进来,屋内的一切还未等看清,他们便立即结剑阵不给穆晴岚任何逃走的机会,曲双朝着霍珏那边吼道:“少掌门!你没事吧!”
霍珏听到弟子们冲进来的声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本能地攥紧了被子,他们怎么进来了,她……怎么办!
霍珏开口,正要喊“剑下留人”,她虽然非人,却是他的恩人!
但很快便有弟子喊道:“人呢!”
“对啊,人呢……”
“果然是个妖邪之物!”曲双震怒吩咐,“弟子们,随我追!”
“曲双。”霍珏心里听到弟子们说“人”跑了,心中才一松,听到曲双要追,立刻又狠狠吊起来。
他叫住曲双,尽力掩饰自己的异样,沉着声音说,“院内机关重重,莫要贸然追出去,以免伤了自己人,今夜才开始,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曲双听从霍珏的话已经变成了本能,虽然刚才在窗外叛逆了那么一下子,但是听到霍珏这么说,他立刻停住。
他一停,跟着他的弟子们自然也就都停住了。
他们都在等着霍珏吩咐,可是霍珏心中却在担忧“她”能不能逃得掉,会不会闯入他亲手设下的杀阵。
霍珏咽了口口水,将动乱的心神勉强稳住,说道:“不要贸然离开雪松院,焉知这不是一个陷阱?”
“可是少掌门,你知道刚才在屋子里的是……”
“曲双!”霍珏厉声截断他的话。
曲双一愣,霍珏连忙又说:“要弟子们先出去守阵,设法探听修律院那边的动静,今夜不对劲。”
曲双被霍珏吼得脑子清醒了一些,他一想,确实刚才冲动了。这个当口,他们死守雪松院才是唯一有胜算的办法,他被一个小傀儡给扰乱了心神。
之所以刚才那么冲动,也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将穆晴岚当成过什么厉害人物,甚至因为她的出现极其恼怒。
少掌门对她仁至义尽,她竟然伙同那些人图谋不轨,实在可恶!
弟子们迅速被派出去,曲双冷静下来赶紧到霍珏身边,扶着他手臂将他扶上轮椅,一边检查一边问:“少掌门可有受伤?刚才那个傀儡有没有伤到少掌门?!”
霍珏悄无声息将自身同归于尽的阵法毁去,正要问曲双看见了什么,一听曲双这么说,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的方向,问:“什么傀儡?”
曲双看着霍珏被那傀儡亲过的手指,凑近了没有瞧见伤口,这才愤愤道:“就是穆家替嫁过来的那个傀儡,穆晴岚啊!”
“亏得少掌门可怜她,为她思虑到了极处,她竟然伙同那些人,竟然借着少掌门给她逃命的符文密令,钻到少掌门的屋子里来了!定是替那些人盗取法器的!”
“你是说……你看到了刚才在床边的人,是穆晴岚?”
“除了她还能有谁有这满院阵法随意穿行的符文密令?”曲双说,“我在外待命的时候看到阵法被触动,却并没有引得攻击符篆燃烧,就知道不对劲!”
“幸好我开了符文境看了一眼,否则她定然要伤了少掌门!”
“她是不是想动少掌门颈上法器?”曲双说,“痴心妄想,他们这辈子也别想拿到真的重生池!”
“一群背叛宗门倒行逆施的叛徒,天道在上看着呢!”
曲双在咒骂今夜反叛的人,霍珏听了曲双的说法之后,却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不会动,连呼吸都不能了。
曲双说刚才……床边的人是穆晴岚。
可是他明明在曲双他们冲进来,那人消失之前,闻到了他每夜都会闻到的草木清香。
他不会认错的。
霍珏脑中如同翻滚着沸腾的岩浆,心似被滔天而起的狂风裹挟,可一切一切的惊涛骇浪,都被他自己牢牢封印在他一具残躯之内,不动如山。
他白纱后的双眸泛上红,酸涩疼痛,却也只遮盖在那片纯白之下,谁也愧不见。
他想起了穆家替嫁的傀儡穆晴岚自从上山之后的所有事,每次都积极求见,满口的淫词浪语,却一次都没有过妄图偷盗法器的可疑之处。
穆晴岚看到自己只会说喜欢,只会想方设法亲近,而“她”也从来除了亲近和帮助之外,没有对他表露过任何的诉求。
细细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占据曲双的身体,给自己做吃食,照顾自己。
穆晴岚千方百计见自己,却总是被他拒之门外。
因此她只能用另一种形态出现,不敢在他面前说话。
她们都喜欢在他感觉到难受的时候,给他施清洁术。
他曾经惊鸿一现的疑惑现在都稳稳重合,霍珏过了许久,憋到心脏都开始疼痛,才慢慢开始呼吸。
缓缓地吸入,再缓缓吐出。
曲双骂完了那些叛徒,在等霍珏的吩咐。
霍珏把微微颤抖的指尖藏起来,缩在袖口里面,然后平复呼吸,对曲双说:“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什么?”曲双疑惑。
“穆晴岚,未必是穆晴岚。”霍珏一语双关。
穆家知道送来的傀儡已经不是傀儡,而被什么别的东西替代了吗?想必是不知道的,否则他们不会费尽心思地拿送穆晴岚的母亲上山来做借口。
“什么叫穆晴岚不是穆晴岚?”曲双脑子时灵时不灵,大多时候是不灵的,听不懂霍珏的哑谜。
霍珏本应该将一切都告诉曲双,比如这段时间他身体能抗住,甚至往好的方向恢复,是因为每天半夜,都有一个“妖邪”用不明汁液在哺育他。
霍珏满心都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一开口却是:“你看到的穆晴岚不一定是真的,兴许只是妖物幻化。”
霍珏心如擂鼓,不敢看曲双的方向,垂着头扣着自己的轮椅扶手,连肩膀都微微塌下来了。
要是霍袁飞还活着,或许能看出来他自小带大的儿子这样是心虚。
霍袁飞或许还会觉得稀奇,因为他儿子从小到大,也没有心虚过两次。
但是霍袁飞不在了,没人能看出霍珏是怎么回事儿,他的面皮上依旧是惯有的沉稳肃穆,没半点为妖邪开脱的鬼祟。
他不想让曲双知道穆晴岚的事情。
霍珏自己都震惊于自己竟然在包庇一个连是什么物种都无法确定的“人”,但是从他第一次被捆住喂了汁水,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开始,这件事就被霍珏定义为他自己的事情。
就像生死要自我定夺,穆晴岚到底怎么回事,霍珏也想自己弄清楚。
他确定她和那些妄图窃取法器的人不是一伙儿的,因为之前他测试过,穆晴岚根本不想要他颈项上的法器,只想和他一起沐浴。
刚才他也算测试过,“重生池”就在他脖子上挂着,可她依旧没碰,而是不断亲吻他的指尖。
霍珏蜷缩手指,将指尖狠狠压进掌心,耳根悄无声息地开始泛红。
并非是羞涩,而是羞耻于自己竟然对同门撒谎。
“妖物幻化?”曲双道,“可是妖物如何能够到这雪松院之内?再说大阵……”
曲双话音一顿。
霍珏说:“大阵已经崩了,北松山万里雪原,生些妖物不稀奇,带着灵山气息,能穿透阵法也不难。”
“毕竟我如今目不能视,画下的符篆作用有待商榷,布下的阵法也未必多么精妙绝伦。”
霍珏的话音刚落下,曲双还有疑惑未开口,门外就有弟子来报。
那小弟子进屋,兴奋的没了规矩,几乎是喊道:“修律院弟子遭了天罚!灵山怒了,将他们全都困住了!”
“什么天罚……灵山怎么怒了,你说清楚!”曲双喝道。
“就是修律院弟子全都被雪松的树藤给捆上了!”小弟子说,“修律长老勉强对抗,但是他孤掌难鸣!”
“修律院整个都被灵山的雪松树藤给吞了,没了!地面到处都是树藤,有些足有两人合抱的树那么粗,修律院的弟子们还没等朝着雪松院来,就触怒了灵山,他们全都被雪松树藤给囚住啦!”
曲双闻言根本不敢相信,上前几步抓着小弟子仔细询问,又顺带着问了和泽长老和皇族驻扎的卫兵动向。
霍珏听到雪松树藤、听到灵山发怒、听到修律院弟子都被树藤囚困、心脏似是那出征的战鼓,一声比一声擂得更响,更加紧密。
霍珏根本不信什么灵山发怒,若当真是灵山发怒,万里雪原,眨眼之间便能掩埋整个北松国,又怎会只以雪松树藤困住修律院的人?
若山真的有灵,那冥星海倒置天崩地裂之时,它怎不怒?
他父亲被魔神万俟修杀害的时候,它怎不怒?
霍珏从未听说这世上哪座山真的有灵。
霍珏久久无言,曲双听了小弟子的说法,迫不及待去印证。
不到一刻钟,曲双便又急匆匆地杀回来,然后得意忘形手脚并用的和霍珏说了现如今门派之中的所有形势。
穆家弟子中计、修律院弟子被困、和泽长老散了集结的弟子已然歇息、皇族卫兵默默回到了各自往日驻守的岗位。
危机解除了。
不仅仅危机解除,因为“灵山发怒”的震慑,一些本有反叛之心的弟子,开始动摇,被困的修律院弟子之中,有几个甚至吓坏了,直接道心破碎。
霍珏听完了一切,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十分干涩道:“以我手中的掌门令召集弟子,修复大阵。”
“是!少掌门!”曲双接过霍珏的掌门令,兴匆匆朝着外面跑去。
危机解除,但要重新启动大阵并非易事,弟子们今夜注定无眠。
霍珏慢慢软了脊背,靠进轮椅里面,对着窗户的方向,久久发呆。
今夜星月原本暗淡无光,但此刻乌云被罡风刮得褪去,皎白的月光顺着天际撒下来,映在窗扇之上,轻抚窗内至今惊魂未定的人。
今次危机过去,等段琴轩回来,门中应当能好生稳固一阵子。穆家弟子伺机擅闯北松山,也算是被拿住了把柄,两家彻底撕破脸,往后想要轻易混上北松山已是不能。
霍珏最开始思绪很乱,但是这会儿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直到他的腰背都坐得僵硬疼痛,他也还是坐在那里没动,修复大阵他帮不上忙的,但是霍珏也没去休息,仿佛在等什么人。
而他等的人,其实早就贴在窗户上了。
悄悄伸出一截树藤钻进窗户,在“看”霍珏。
修律院的弟子暂时解决了,局势算是稳住了。
但是外面的弟子还在忙活着呢,今晚上霍珏肯定是所有事情拿主意的那个,穆晴岚心疼他身体,想进去给他加个餐,又怕霍珏心情太差,她要是这会儿出现,说不定要被讨厌。
毕竟今晚上闹起来的都是些“妖魔鬼怪”,她这个非人搞不好要被霍珏反感。
万一霍珏心一狠,要把她也给收了,她肯定不舍得让他失手,那就只剩两个选择,束手就擒,或者自投罗网。
穆晴岚撤回藤蔓散去,回宿霜阁换本相。
她犹豫了一下,没敢拌得太花枝招展,毕竟今晚太乱,不合适。
穆晴岚穿了一身素白,头上只戴了几个玉簪子,当然也是有心机的,要想俏,一身孝嘛。
从宿霜阁朝着雪松院走,她想了想,又回去加了一件斗篷,毕竟大阵破了,现在罡风呼号,大雪纷飞,她本身是感知不到冷的,但穿得太单薄了,引人怀疑。
她还兢兢业业扮演着她弱小无助又可怜,修为低微且被穆家抛弃的傀儡,今晚上自己给自己定的戏文是一出“弃暗投明”。
只要霍珏今晚不迁怒她,不把她赶走,她就能名正言顺赖在北松山。
说不定这样朦胧又风雪飘摇的夜晚,他们之间能生出一点别样的情愫。
穆晴岚想得很美,特别美。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被曲双给看到了,她已经光的连个肚兜都没了,还以为自己隐瞒的特别好。
她想着所谓患难见真情嘛,她还是得真身本相上,要不然什么时候才能把人弄到手!
穆晴岚裹着斗篷到了雪松院外面,想着找一个弟子通报。
结果雪松院守门的弟子们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穆晴岚等了一会儿,着急,就默默走了进去。
很顺利,未来得及撤下的各种肃杀叠阵,因为她身上的符文密令,对她毫无作用。
穆晴岚全无阻碍走到了霍珏的屋门口,总算碰到了两个小弟子。
不巧,这两个小弟子之前就是跟曲双一起行动的,在符文境之中看到了穆晴岚冒犯少掌门,这会儿看到穆晴岚大摇大摆出现,立刻拔剑相对。
“站住!”
穆晴岚抬起双手,慌忙解释:“我醒过来就看到到处都是风雪,我的婢女都没有了,我好怕,我是来找……”
“妖孽,还敢胡言乱语!”其中一个弟子亲眼从符文境里面看到穆晴岚,又亲眼见证她消失在少掌门屋子里,爆喝一声,提剑要砍。
穆晴岚都准备好不轻不重挨一刀,好演个苦肉计了。
霍珏突然在屋子里开口:“住手!让她进来。”
小弟子身形一滞,顿时收剑,但看穆晴岚的面色还是很不善。
穆晴岚走进去,心里念着还是霍郎好啊,边走边挤眼泪,然后一进屋,就嘤嘤唧唧扑到了霍珏轮椅前面。
哭道:“霍郎,我母亲没了!”
霍珏被她抓住膝盖,要不是实在跳不起来,肯定已经跳起来了。
不过人跳不起来,他额角的小青筋跳得却很欢快。
“呜呜呜呜……叶洛跑了,带婢女们跑了,她们是叛徒!”
“我娘,呜呜呜……我母亲没了,怕是被穆家的那些弟子给杀了,我与穆家不共戴天!”
穆晴岚也是实在哭不出来,她那“母亲”也实在是没了比有要好。但用这件事装可怜最好,因此她当着霍珏的面,就是一顿干嚎。
干打雷不下雨,她想着反正瞎子看不见。
“霍郎,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穆晴岚见霍珏没有第一时间把她推开,立刻手臂都攀上霍珏的双膝。
“霍郎,我知道穆家对不起你,今晚的事情是穆家背信弃义,我不可能再与他们为伍,我以后能不能留在北松山上?”
霍珏咬着牙,齿关紧绷,侧脸绷出凌厉的弧度。
但他双手死死抓着轮椅扶手,却没把穆晴岚从膝盖上掀下去,竟然还任由她在这里胡言乱语。
穆晴岚趴着假哭,听着霍珏不吭声,说道:“我不奢求跟霍郎拜堂,做真夫妻,但是……我能不能留在北松山,做一个小弟子?”
霍珏终于咬牙切齿开口,一字一句,如冰凌坠地,“我不可能收你为徒。”
“不用不用,我就做个外门挂名小弟子就好,只要能让我留在你身边报恩就行。”
“你身体不便,我可以伺候你,我煮饭很好吃的!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都是认真的,我可以帮你的。”
霍珏没有马上拒绝。
穆晴岚欣喜若狂,霍珏心地善良,这是同意她留下了!
她得再努力一把,争取留在他身边!
霍珏沉默了片刻,终于僵硬地抬起了一只手,他朝前伸了一些,不偏不倚碰到了穆晴岚的下巴。
他将穆晴岚的下巴从他的腿上慢慢抬起来,自己也低下头。
他分明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白纱之后的双眸,越是看不清,越让穆晴岚觉得有点心惊肉跳的摄人。
他就这么一手抬着穆晴岚的下巴,低头问她:“我于你,有什么恩?”
穆晴岚噎了一下,她就是瞎胡说,反正只要能留下什么招都要试试的。
因此她没脸没皮掰着手指数道:“霍郎心善,给我居住的院落设阵压制傀儡蛊,给我压制傀儡蛊的药物,还要帮我救母亲,现在又肯让我留在山中,桩桩件件都是大恩!”
霍珏轻嗤了一声。
他放开了穆晴岚,靠回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晴岚以一个卑微又无助的小傀儡立场,对霍珏说尽好话。
最后才说出真正目的,道:“宿霜阁里面没人了,就剩下我自己,外面好乱,风好大,我好害怕。”
“霍郎,我怕穆家的人还有人潜伏在这北松山,要伺机回来杀我,我能不能留在这里?”
“我保证乖乖的,我还能照顾你的,你渴不渴饿不饿?”
“你要是累了,我推你去床边休息吧……嗯?”
霍珏始终不说话,他感受着膝上得寸进尺快爬他身上的穆晴岚,到现在也还是没法将眼前这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活生生的人,和夜夜喂他不明汁液的那些藤蔓联系在一起。
霍珏想要直接问,但是对方装神弄鬼地把自己分成两个,一个白天痴缠,一个夜里强横,直接问,她肯定不会说的。
霍珏打算直接试。
既然她分身成两个人戏耍他这么多天,要他担惊受怕,又要他羞愤无奈,他为何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霍珏闭着眼狠心咬破舌尖,然后突然弯腰按住自己的灵府,痛哼一声。
穆晴岚全身心都牵在霍珏身上,他一捂住灵府,穆晴岚立刻就紧张问到:“你怎么了!”
霍珏恰好这时候嘴角溢出了一点点血,穆晴岚顿时手足无措,抬手便要以灵力安抚他的内府。
想他肯定是他这些天多方布置,殚精竭虑,布阵说不定还妄动了灵府!
但是手都按上去了,她又想起自己只是个“柔弱无能”的小傀儡。
不行,霍珏才可怜她“孤苦无依”让她留在北松山,她不能暴露。
于是穆晴岚从地上爬起来,慌慌张张道:“我,我灵力低微,没法帮你,我去找人来!我去找曲双!”
穆晴岚直接朝着外面跑,准备等会操纵树藤过来,她也知道这办法属实有点笨了,可是再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了。
她关心则乱,根本没料到霍珏是诈她。
等她跑了,霍珏慢慢直起腰身,抬手抹了下自己唇边血迹,然后靠在轮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在等。
果然都没间隔上一盏茶,窗户和地面传来了熟悉的窸窣声,霍珏心里的疑惑在这一刻彻底得到验证。
她们……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装神弄鬼了这么多天,却原来是个傻的!穆晴岚才跑出去,“她”就巴巴地来了,她是没长脑子光长树藤了吗!
霍珏想到自己这些天被这么个蠢东西给吓得疑神疑鬼,还觉得对方是个“高人”,就一阵胸口窒闷。
他正咬牙切齿呢,那树藤已经靠过来了,蹭着霍珏的手,攀爬上来要朝着他嘴边凑。
霍珏扭过头死死抿住唇。
他要是不知道树藤是穆晴岚倒也罢了,现在知道了,他还怎么喝她喂的东西?
谁知道她喂给他的是什么东西!
穆晴岚见霍珏竟然拒绝了,顿时一阵伤心且心慌,怎么这时候闹脾气呢!
自己身体不顾了吗?
而且她离开北松山,回湘君山之前,霍珏还曾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藤蔓,一副喝不够的样子,这怎么就不要了?
穆晴岚一着急,飞速操纵藤蔓,把霍珏捆在了椅子上。
霍珏:“……放开我!”
穆晴岚不放,困住他让他无法拒绝,将藤蔓折断,馨香的浆液送到他唇边。
霍珏犯了倔。
再度扭开脸,咬牙切齿地狠道:“我要你放开,我不要喝!”
由不得霍珏不喝,穆晴岚怕他内府受伤,再动气,伤得更严重。
因此像之前一样,不由分说,将树藤勒进霍珏嘴里。
还将他扯得微微仰头。
月色被狂风和乱雪遮蔽,呜呜的风声撩动窗扇。
霍珏被困在轮椅上,无能为力地仰起头,被迫大口吞咽着浆液。白纱蹭掉了,他恨得眼睛和眼尾通红,鼻尖也不例外,耳根蔓延至脖颈衣领里面,更是大片大片的绯色。
霍珏呼吸急促,羞愤欲死。
但是身上经脉,灵府、却如同枯木逢春一般,仿佛要被这蕴含着精纯灵气的浆液,浇灌得抽出了新芽。
通身的温暖和舒适,伴着胸腔的火,燎成了一把羞耻的火焰,将霍珏烧个里外通透。
他激动太过,没控制住情绪,眼睛一眨,眼尾便无声滑下晶莹泪液,滚入无边稠密墨黑的鬓发之中,不见踪迹。
终于,穆晴岚觉得差不多了,把霍珏放开就要跑。
她也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霍珏情绪不对劲!今晚不对劲啊!
但是她没等跑,就感觉霍珏咬住了树藤!
穆晴岚:“……”
霍珏双手得到解脱,攥紧了树藤,松开了嘴。
然后他酝酿了一下,呼吸都没喘匀,愤怒的破音,尖声喊道:“出来!”
穆晴岚浑身一震,或者说树藤一震,什么都不敢细想了,原地在霍珏手中消散成灵雾,直直朝着窗户边上卷过去。
本能告诉她,事情不好,她得跑!
但是她才钻出窗户,就听气喘匀的霍珏,平静对着窗边方向,一眨眼,生理性的泪水滚下来,落在腮边。
他羞恼得粉面桃腮,宛如上了色的水墨画,那副谪仙般总是霜雪覆盖的面容之上,此刻犹似春回大地,繁花团簇。
只是他的声音,还是碎玉凿冰般冷淡,吐出的话也是薄情似初冻的湖水,他说:“你要是敢这么走,就再也不要来找我。”
一句话,把穆晴岚死死钉在那里。
她心道完蛋了完蛋了,她就说今天不该出现,霍珏果然因为那群“妖魔鬼怪”恨死了非人之物,难道今天一定要拿下她不可了吗……
穆晴岚心里还存在着一星半点儿的侥幸,没敢走,也没敢朝着霍珏去,就卡在窗户那里,进退两难。
不过她这点侥幸到底也没能留存多久,因为很快霍珏又开口了。
字字句句,如同晴天劫闪,暴雨霹雳。
他嫣红的唇微微动了动,无情吐出三个字,把穆晴岚劈了个外焦里嫩。
“穆晴岚。”
第20章 完了
穆晴岚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她站在那里, 宛如一个被瞬间削去了四肢的“人棍”,不会说话不会动,活活成了个木头人。
霍珏拆穿了穆晴岚, 将头转回来,蹙眉抬手, 飞快抹了下眼角。
太狼狈了, 太难堪了。
霍珏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拆穿, 到底是心中有气难以平复,还是不想让她再两头扮演着犯蠢。
屋子里一时间寂静得宛如坟墓, 穆晴岚心中天人交战, 就要毁天灭地了。
完了。
完了。
完了。
……
穆晴岚脑中无限循环全都是这俩字——完了!
霍珏知道了!霍珏是怎么知道的?!
穆晴岚仔细回想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 心里发苦,可以称上一句漏洞百出了。
她嘴唇都吓得退了血色, 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心急了,成婚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占据了曲双的身体,接近霍珏,霍珏心思那么细腻,肯定早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穆晴岚后悔自己不该因为霍珏瞎了, 就觉得他会耳聋心盲, 现在好了,霍珏都发现了, 事情难以收场了……
霍珏会赶她走的, 一定会赶她走的!
不,他可能会让人把她给抓起来, 就像对待他内院的那个叛徒一样!
穆晴岚满心的绝望, 竟然因为这个想法生出一点希望。
其实只要不被赶下山就好吧?被抓起来也没关系啊, 寒牢再可怕那对穆晴岚来说, 也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她还是能偷偷跑出来看霍珏啊。
穆晴岚本来想抵死不认,却因为这种侥幸心理而动摇,她善于乐观的内心,迅速就将事情朝着好的方向设想,并且迅速完善出了一套“苦中作乐”的方式。
既然被认出来了,那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能跑,跑了霍珏就不让她再来找他了!
那是不是就是说——只要她不跑,她就还可以来找他?
穆晴岚在窗边酝酿了一下,悄无声息退回来,把窗户关好,落地便是她的本相。
她在窗边站着,飞速思索着怎么说。
认错的方式有很多种,到底哪一种才能让霍珏不赶她下山,而是把她关起来。
穆晴岚正在冥思苦想,霍珏突然咳了起来,不是故意咳的,而是心里有火,一口气没抽顺,自己把自己呛着了。
穆晴岚一见他咳起来,立刻就什么“阴谋诡计”也顾不上了。
快步跑到霍珏面前,抬手凝聚灵力,反正被识破也不用装了,手掌直接抚在霍珏的后背上,以灵力给他顺气。
霍珏的后脊僵了一下,他灵府破碎之后经脉滞涩灵力不通,作为一个废人的沉重感觉让他每时每刻都很难受,他拒绝不了这样被灵力梳理经脉和气息的温暖舒适。
他不自觉放松下来,低头摸到了垂落在脖子上的白纱,很快又系回了眼睛上。
穆晴岚见他平复下来了,没有拒绝自己,讨好之心压抑不住,一直在给他渡灵力。霍珏浑身温暖的宛如泡在暖泉之中,想到自己严格来说受人恩惠已久,不得不开口道:“可以了。”
穆晴岚连忙道:“我再帮你梳理一遍经脉。”
霍珏闻言,突然直起脊背,回手抓住了穆晴岚手腕,力气用得还不小,把她给扯到了面前,用被白纱重新覆盖住的双眼,对着穆晴岚道:“你到底是什么?”
其实霍珏想问穆晴岚,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但是他羞于开口。
想到自己被强迫喝那些汁水,想到穆晴岚装神弄鬼每次都把他吓得心惊肉跳,他就觉得极其的羞耻。
穆晴岚没想到霍珏突然发难,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双膝一软,蹲在地上,虽然霍珏看不见,但是她还是认错态度良好,脸上的害怕和哀求都毫不作伪。
“我我我……”穆晴岚顺了下自己的舌头,才说,“我不是人。”
霍珏:“……”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人!
“对不起,我不是人呜呜呜呜……”穆晴岚又带上了可怜兮兮的哭腔,还是干打雷不下雨,她害怕霍珏一狠心,把她给撵走,雷打得还挺大声。
她必须留下,这么长时间的追求不能白费!
“我问你是什么。”霍珏深吸一口气,又绵长地吐出,感觉自己再这样和她纠缠下去,所剩无几的寿命恐怕不够挥霍。
“我是……”穆晴岚想说实话的,但是想到霍珏的种族歧视,她不敢真的说出实话来。
她的存在比普遍存在的妖魔,恐怕还让霍珏无法接受。
穆晴岚脑子像是沸腾的开水,想不出到底什么东西能比较容易让霍珏接受。
霍珏虽然没有出声催促她,但是他的沉默就是最严厉的无声压迫。
穆晴岚脑子艰难转了一下,说:“你……猜?”
霍珏顿了下,有些荒谬地“呵”了一声。
她竟然到现在了还不老实!
穆晴岚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像是在挑衅,赶紧找补:“别赶我走!我真的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想帮你的,真的!”
“我没害过人的,从来没有过,还经常帮助人,你信我霍郎!”
霍珏冷着脸不说话,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却微微松了一些。
他虽然猜到她没有害过人,因为害人的东西,无比腥臭难闻,她的气味十分馨香,灵力也比低阶修士还要精纯。
但是亲口听到她说没有害过人,霍珏心中那提着的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地放下了一个。
穆晴岚却不知道霍珏松动,毕竟从霍珏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继续道:“我知道天元剑派门规森严,容不得妖邪,你把我关起来吧,我愿意被关起来的。”
霍珏根本没有想过真的责难她,否则他就不会在曲双面前说出那样回护她的话。
听到穆晴岚这样说,霍珏忍不住想起她曾经说过,想要被自己关起来,锁起来、还想被锁在自己床上……
霍珏耳根恼怒地泛起热意,这个淫邪的东西,他觉得她下句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穆晴岚下句话便是:“霍郎,你关我,我肯定乖乖的,上镣铐枷锁都没有关系,但是……你能不能亲自看管我啊?”
她想到霍珏阵法也是一流,万一设阵不让她出来,她见不到他不是白留在北松山?
而且她只要想到霍珏亲自看管她,穆晴岚觉得在他眼皮底下蹲大狱的滋味肯定很美,随时都能看到他哎!
霍珏心道果然,她打得就是这点鬼祟心思。
“闭嘴。”霍珏怕她再说,就又要扯到要自己把她锁到床上去。
穆晴岚乖乖闭嘴,蹲在地上看着霍珏的脸,企图从他肃冷的脸上分析出他要怎么处置自己。
看不出来。
穆晴岚紧张的后背都直冒汗。
爱一个人好难啊!
比她带着一群妖精组建商队,混迹在修士之间还要难。
霍珏抓着穆晴岚的手臂,始终没有放开,他是怕一放手,穆晴岚又滑不溜手的跑掉了。
但他想不出要怎么处置她,怎么面对她。
北松山天元剑派并非是无间谷那散修和妖物的聚集地,天元剑派从不与妖物打交道,也不容妖邪在山上。
即便是穆晴岚这样没有害过人,反倒是帮人的,也不行。
霍珏心里很乱,乱得他捋不顺。
他难道真的要把她关起来?可她分明没有作恶,还对自己有恩。
今夜……
霍珏想到修律院那些被树藤困住的弟子,问穆晴岚:“今夜修律院那边的弟子被困住,是你做的吗?”
穆晴岚做好事肯定得让霍珏知道,尤其现在她巴不得霍珏念她的好,好心软一点,放她一马,于是点头如捣蒜。
很快意识到霍珏看不见,又道:“是我是我!我是想要帮你。”
霍珏闻言抿了下唇,穆晴岚确实帮了他大忙。否则今夜乱起来,怕是天元剑派再也不
会是他霍家的天元剑派。
他的手又稍稍松了些,心里仿佛有一群乱舞的树藤,在到处乱钻。
他意识到自己为难,其实都是无用功,他不知道如何处置穆晴岚,穆晴岚又真的轮得到他处置?
她一个人能将整个修律院弟子困住,绊住修律长老的脚步,还几乎将修律院摧毁。自己只不过是个目不能视不良于行的废人,何谈处置这样一个强大的……
“你到底是什么?”霍珏又问了一遍。
穆晴岚一个激灵,心说不是打岔过去了,怎么又绕回来了!
她脑中急转,索性问:“你比较……嗯,喜欢什么妖物?带毛的行吗?很好摸的。”
霍珏要是喜欢,她可以是。
霍珏表情都没有动一下,脸对着穆晴岚的方向没说话。
答案很明显,霍珏怎么可能喜欢妖物?他是个资深的物种歧视!
穆晴岚又被逼出了哭腔,问道:“你觉得我像什么,我就是什么啊……”
她还引导道:“这不是很明显吗?”
霍珏自己说总比她瞎说要好,他说出来的,至少在他心里是有所准备的,就算不能接受,也不至于太排斥,反正她可以假扮任何妖物。
霍珏松开穆晴岚,皱眉沉思了片刻,想到修律院那些虬结的树藤,想到她灵气所带的那种精纯的草木香气,和那些口感青涩的汁水,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他问:“……树妖?”
可别是吧。霍珏对树妖的印象就是淫邪至极,吸取男子精血修炼,按照男子喜好幻化样貌,引人堕落情欲,极其不入流。
结果穆晴岚听到霍珏这么说,心口一松,连忙认下,“对,我就是树妖。”
雪松山那么多树,霍珏院子里还有大树,他总不至于对一棵树反感吧!
穆晴岚边想边窃喜,这可比带毛的妖物好多了,毕竟草木何辜?
霍珏:“……”
他默默松开了抓着穆晴岚的手,把手放回了轮椅扶手上,还用袖子遮住了。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穆晴岚总是满口孟浪之语,举动也总是逾越,甚至那天还想跟他一起洗澡。
她是想要用自己修炼吗?
霍珏想到自己喝了她那么多汁液,更不敢问那是什么了,耳根烧起来一样,带着整片后颈都红透了。
“霍郎,我只是一棵树妖,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穆晴岚见他面色似有松动,动之以情道,“我只想求一片沃土,北松山有灵,你能让我扎根在这里吗?”
穆晴岚想了想,不够具体,又补充了一句,“能让我扎根在你身边吗?”
殊不知这句话听在霍珏的耳朵里,就是“你能让我扎根在你身上吗?”
毕竟他那时候历练制服树妖的时候,树妖就是扎根在那些凡人的身体里的,肉体和树藤长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不堪。
霍珏抓紧了轮椅的扶手,想到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断然拒绝道:“你做梦!”
穆晴岚:“……”我哭了啊!
第21章 抱抱
穆晴岚听霍珏拒绝的这么干脆, 开始假哭,霍珏丝毫不为所动。
他微微拧着眉沉思,隔了一会儿, 还是道:“你下山吧。”
“你说你不曾害人,还帮助人, 我信。”霍珏说, “但是天元剑派不容妖物, 你不能待在山上。”
一旦被人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霍珏身为代掌门, 到时候甚至无法站出来为她说话。
穆晴岚一听, 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耍赖道:“我不下山,我不下山呜呜呜……”
霍珏闻言满是为难, 他不是不念穆晴岚的好,他骤然知道真相,羞耻和震惊过后,剩下的满满都是对穆晴岚的感激。
因此他说:“你于我有恩,我都记得, 我会给你一枚玉佩, 若有一日……我若未死,你有所求, 捏碎玉佩, 天涯海角,我定然全力相助。”
“或者如今这北松山, 除了法器重生池之外, 你看上什么, 我都可以设法让你带走。”
霍珏又说:“树妖……修行的办法不止一种, 这天下妖物都并非不能修行正道。天元剑派的藏书阁博纳天下各宗精妙修炼术法,定有你能够修行的术法,我可以给你钥匙,你进去挑拣,算是还你今夜力挽狂澜困住修律院弟子的情。”
霍珏为穆晴岚着想道:“你灵智不高,无间地内争端太多,不是好去处,你可以带着典籍自寻一灵山。但你要许下心誓,避世而居,无论什么情况之下,都不可鱼肉凡人,残杀嗜血。”
这若是换了一个妖精,听到霍珏竟然肯开门派藏书阁,让其翻阅典籍随意挑选合适的功法带走,怕是要乐断了脊梁骨。
妖邪,邪修、甚至是鬼修,从来都是不为正道所容,走到哪里都是人人喊打,无宗门可依、无术法可学、甚至无人引导开智。
加上妖族和入了邪道的修士,根本对生命没有任何敬畏之心,更崇尚弱肉强食,这世上朝生暮死的凡人在他们眼中大多如毫无抵抗力的蝼蚁,而修炼的生机本就源自凡人,他们自然是大多都走了捷径,走了害人一道。
后来好容易有了无间谷散修聚集之处,可以让妖修和邪修有一席之地藏身,但相互之间不免自相残杀,又被各大宗门围杀数次,经历了几百年,才总算是暂且有大邪修领着,握手言和一致对外。
但即便是如此,无间谷地,还是被正到修士称为无间地狱。因为投奔那里的邪修、妖修、随时有可能被杀人夺宝、挖丹抽骨,甚至比魔族还要乱,还要朝不保夕。
在这种情况下,无间谷自然没有什么能供妖修修炼的藏书典籍。反倒是各大宗门,因为以维护人间安宁为己任,经年研究对付这些邪修妖修的术法,留下的典籍颇多。
只可惜寻常情况下,妖修和邪修,都是根本接触不到的,为了遏制邪祟在人间肆虐,正道宗门不可能将怎么修炼的法门,告知这些无人管束和教引的妖修邪修,免得他们修成气候,又要作恶人间。
霍珏在明知穆晴岚是树妖的情况下,还允许她翻阅修炼术法典籍,确实是真正的妖族连想也不敢想的回报。
若当真能够找到合适的修炼术法,占据一方深山灵脉修炼,假以时日,真的修成气候也未可知。
然而这天大的诱惑摆在面前,却根本不是穆晴岚想要吃的那张饼。
穆晴岚不假哭了,也震惊于霍珏竟然为她思虑至此,感动的热泪盈眶。
她要真的是个树妖就好了!
那她一定按照霍珏所说,专心修炼,成了气候,再来寻他。
穆晴岚十分感动,然后拒绝道:“我不要典籍,也不想下山。”
“你若是真的感谢我帮忙,不如留我在身边啊!”
霍珏不解,想到穆晴岚的能力,忍不住问道:“你为何如此执迷北松山?这里经年酷寒,我闻你灵气该是修炼在四季更替的灵山之上,北松山并不适合你生存。”
霍珏苦口婆心:“你修为不低,想来该有数百年道行,又侥幸能够修成不被人轻易发现的人身,何其可贵?为何要执拗入世不说,还非要留在这里,这北松山有什么好?”
“北松山上有你啊。”穆晴岚理所当然地说。
霍珏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穆晴岚觑他面色,也问:“你说这天元剑派除了法器重生池之外,我看上什么都能让我拿走,那……你能跟我走吗?”
穆晴岚向前一些,拉住他的手,商量道:“霍郎,跟我走吧,我养你啊!”
“我有很多灵石很多金钱,能在凡间买很多好吃的。我所在的山虽然不是北松山这样的灵山,却非常美丽,山下的村民也都很和善,我们可以在夏天的时候去赶集;冬天的时候泡暖泉;还有很多带毛的动物可以随便摸!秋天山里的果子也很甜;春天更是漫山遍野的山花,风一吹,整座山都香得不得了呢!”
穆晴岚越说越激动,只要一想到霍珏跟她一起生活在湘君山,穆晴岚就要开心地找不到北。
霍珏白纱之后的眼睫闪烁如蝶翅,闻言心头掀起难言滋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算不算被煽动。
他其实心中最隐秘的地方,不是没有妄想过,要么就将这天元剑派的一切都舍去,他以这幅残躯下山,过几天普通人的生活。
不用在风雪严寒之中磨炼道心,也不用肩负什么责任,只是单纯的,以一个人的身份,活在人间。如同烟波浩渺之中的一缕不起眼的烟云,等到五衰至极,寿命将至,他便自然而然,做一缕被蒸散在阳光下的水雾,了无波痕,散魂天地。
可霍珏自己也知道,这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痴心妄想。
他生在北松山,身为天元剑派代掌门,他能做的,只有在这山中熬干最后一滴心血,想尽一切办法,让天元剑派起死回生。
霍珏良久无言,竟也没有抽出手,给了穆晴岚霍珏松动的错觉!
穆晴岚继续拉着霍珏道:“霍郎,我寻遍天下,得到一种术法,能解你灵府之痛。”
“或许你知道……供生阵吗?”
穆晴岚说:“就是当初湮灵仙尊的道侣,那个出身尹荷宗的魔修用过的,我可以……”
“闭嘴!”霍珏猛地缩回手,声色俱厉地叱道:“那是邪术!”
是以另一人的死,换一个人的生。
当初之所以在湮灵仙尊身上能够成功,也是在湮灵仙尊根本不了解邪术的前提下。
“我其实……”穆晴岚想说:我供你生,应当是没问题的。
但是她还未再开口,就被霍珏面无表情地瞪视。
穆晴岚只好闭嘴,虽然她看不到霍珏的眼睛,却还是知道霍珏在狠狠瞪她。
霍珏这样的人,是绝不肯以他人命,换自己命的。
穆晴岚不敢再提,但是别的她还是敢说的。
“所以你跟我走吗?”穆晴岚满心期盼地问。
霍珏还瞪着穆晴岚的方向,片刻后,呢喃一样轻声道:“不可能的。”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有些东西压在他心上,却重得让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不懂这树妖明明只要坚持修炼就能成气候,却非要执着于他。
“为什么?你说的,除了重生莲,我看上什么都行!”穆晴岚有点急。
霍珏深深叹息一声,开口,“我已然开始五衰,若是寻不回重生莲,时日无多。”
霍珏垂下头,冷着声音问:“你纠缠一个废人到底想做什么?”
就算是树妖选择吸□□血的那条路去修炼,也该选那些阳气旺盛生机厚重之人。
他一只脚已经踏入死门,生机流失殆尽,连做肥料都不够滋养。
“还能为什么,我喜欢你,爱你啊。”穆晴岚纳闷道,“你怎么就不信呢!”
穆晴岚伺机疯狂表白道,“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在穆家家主的生辰宴上,你记得的。”
霍珏眼皮一跳,穆晴岚又抓住他的双手,霍珏一抽,没抽出来……
他本质上,是弄不过穆晴岚的,要么也不会被强迫着喝那些汁水。
之前几次穆晴岚都让他抽回去了,是怕他发怒。
现在两个人说开了,霍珏分明有所动摇,穆晴岚怎么能不得寸进尺?
她抓着霍珏的手说:“你别觉得我那时候长得小,你也知道了,我是妖嘛,我那时候不小了,那就是爱情!”
霍珏要反驳的话噎回嗓子,有点无措。
穆晴岚又说:“我不管,反正你说话得算话,我就扎根在这山上不走了,我还帮你解决了麻烦,你要回报我的!”
“你既然不肯跟我走,那跟我好也行。”
霍珏把手朝外扯,扯不动,强压慌张,咬牙道:“我是个将死之人。”
穆晴岚观察他的神色,见他没有真怒,也豁出去了,说:“我又不求天长地久,你活着,我们好一天是一天啊!”
霍珏还是拽手,把自己手腕都拽红了,结果穆晴岚吃了王八狠了心,愣是不松手。
霍珏脸也跟着一起红,羞恼不已,因为看不见生怕穆晴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说话啊!”穆晴岚催促。
霍珏憋了半天,才面红耳赤道:“人妖殊途!”
她就说霍珏是个该死的种族歧视!
穆晴岚知道再逼下去不成了,立刻退而求其次,她的策略很活跃,好歹是个商人嘛,反正见利就走,不跑空车就行。
穆晴岚降级了要求,说:“那暂时先不好也行,那你让我亲亲?”
“你……妄想!”霍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入这种境地,他崩溃的还在试图把自己手拉回来。
穆晴岚瘪嘴,“连亲一下都不行,还说看上什么都给我,你堂堂天元剑派少掌门,怎的出尔反尔。”
霍珏语塞,片刻后感觉到穆晴岚轻轻摩挲他的手背,亲昵得过了分,后颈汗毛竖立,磨牙道:“放开我。”
穆晴岚不肯,踩着霍珏的底线疯狂摇晃。
“我真的好喜欢你,一见你就喜欢,一靠近你心跳得飞快,我修成人形不容易啊,你就不能如我所愿吗?”
霍珏不接她的混账话,一心一意想抽回手,好操纵轮椅向后退。
穆晴岚一见他急得冷汗都下来了,知道是真不行,他的性子不可能因为点恩德就真的与人不清不楚的牵扯,况且她还不是个人。
穆晴岚只好又退了一步,商量:“那抱抱总行吧?”
霍珏一顿,穆晴岚发现有门!
也不等霍珏伸手,直接松开霍珏,向前一扑,钻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霍珏僵住,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就会越加鲜明,他真的无法适应同人亲近。
他抬手要推开穆晴岚,就听她说:“就抱一下,你就当抱棵树!你说了要回报我的,就这么用你的双手回抱我一下,我们就算扯平了。”
霍珏被灌了一耳朵的歪理邪说,无措地抬手悬在半空。
穆晴岚像个黏人的猫儿,用头拱他胸膛。
“你抱我啊,你抱抱我嘛!”
穆晴岚晃着霍珏的腰说:“我很漂亮的,你不是摸过吗?我很可爱的,你试试嘛,试试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要么我给你变出一点毛毛来?你抱着舒服?”
“好霍郎,你说话算话,总得给我点好处吧……”
穆晴岚语气幽怨,但其实埋在霍珏腰上,嘴角要咧到后脑勺了。
霍珏腰好细!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他……心跳得好快啊!
霍珏心如擂鼓,脑中嗡鸣,耳边“呱呱呱”的都是穆晴岚的声音,他甚至怀疑她怕别是个青蛙成精……
被她吵得遭不住,加之她确实帮了自己大忙,霍珏心一横,想着就抱一下吧。
抱一下又不代表什么,又不会怎么样,她这么小的要求,他还是能满足的。
他悬空的手慢慢下落,就要落在穆晴岚背上的时候——曲双的声音突然从外面响起!
“少掌门,大阵……”
霍珏猛地一个哆嗦,像是被妖精迷惑的人醒神;像是被人扒光扔进了冰天雪地;更像是被谁一剑横贯过胸膛。
他,他他他在干什么!
他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
他像那被“捉奸在床”的奸夫,要落在穆晴岚后背上的手,抓在她肩膀上,在曲双进屋之前,飞速把穆晴岚从他身上撕下去,失控地一推——
正美滋滋享受情郎怀抱的穆晴岚,猝不及防,被霍珏突然大得离谱的手劲儿,推了个向后翻腾一周半。
第22章 你有
穆晴岚从地上爬起来, 还没等对着霍珏委屈,曲双就咋咋呼呼对着她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竟然还敢来这里,你刚才在对少掌门做什么!”
“铮”地一声, 曲双长剑出鞘,对着穆晴岚就刺了过来。
曲双还以为穆晴岚刚才在伤害霍珏, 出招虽然不是杀招, 但为了吓唬穆晴岚, 也十分凌厉。
穆晴岚坐在地上一动没动,连躲都懒得躲, 转头看向霍珏的方向, 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 满脸幽怨,活像个被负心郎君抛弃的怨妇。
霍珏比穆晴岚看上去还要慌张, 他这辈子没干过什么亏心事,第一次干,慌得手抓着轮椅轱辘,直在地上打转。
他也不知道是想要夺门而出,还是朝后退去, 宛如水中失了鱼鳍的鱼, 就差肚皮翻上天了。
不过霍珏就是霍珏,自己恨不得钻地缝里面去, 还是没忘了管被他推开的穆晴岚。听到曲双拔剑, 霍珏也顾不得什么脸皮不脸皮的,直接吼道:“住手!”
曲双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霍珏的话音一落, 他手中的佩剑, 正好横在穆晴岚前面。
“少掌门, 这个穆家傀儡意图难辨行为鬼祟天元剑派容不得她!”
霍珏转动轮椅顺着曲双的声音朝着前面动了一些,稳了稳心神,说:“把剑收起来,她并非为穆家做事,也并没有打法器的主意,她只是来找我的。”
“这个时候她不下山逃命,跑来找少掌门做什么?”曲双虽然不信穆晴岚,可他不得不信霍珏。
但就算是信,总也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霍珏自问长这么大,从未撒过什么谎,他活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比北松山万里雪原还干净,向来事无不可对人言。
但是今天他注定要破个例。
他对曲双说:“是……我叫她来的。”
霍珏开了口,内心深叹一声堕落,而后再往下说,倒也没有那么难了。
“她母亲怕是已经凶多吉少,穆家用傀儡冒充了她的母亲,”霍珏说,“她并未同穆家合作,几次三番不听穆家指挥偷法器,已经把穆家得罪了。”
霍珏咽了口口水,虽然面上一脸平静,可是白纱之后的眼中溢满心虚。
他强撑着,对着曲双和穆晴岚的方向,沉吟了片刻,下了重大决心。
他说:“所以她暂时不能离开北松山。”
霍珏的话音一落,穆晴岚的两个眼睛瞪得滴流圆,小耳朵恨不得像小白兔一样竖起来!
霍珏在为她说话!
曲双对穆晴岚全无好感,总觉得她行事鬼鬼祟祟轻浮毛躁,自然恨不得早些将她打发走。
此刻听闻霍珏的言下之意,是要她留在北松山,甚至还要护着,曲双不忿,直接当着穆晴岚的面说:“少掌门为购置压制傀儡蛊的药物,被尹荷宗黑去了那么多灵石,又在大阵崩散门中动荡的时候,为了保她安全将她送入寒牢,甚至还命我设下守护阵,又给了她随意走动的符文密令,这还不够吗?”
霍珏闻言八风不动,微抿着唇,将脸转向曲双的方向,反正心虚都被他覆盖在遮眼的白纱之下,他看上去像一座任凭风吹雨打,都不能撼动的玉山。
霍珏性情渊渟持重,风光霁月,但是每每做出的决定,就算是霍袁飞,也未必能够动摇。
曲双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今天打死都要为穆晴岚撑腰了,一堆话堵在喉间,不上不下。
穆晴岚心道好家伙,原来霍郎的贫穷有她一份力……她找机会肯定把储物戒指给霍郎戴上!
“少掌门……”曲双还欲再劝。
门中现在的状况,确实不适合容留一个目的不明的穆家人,更何况穆晴岚身上的傀儡蛊,在曲双看来,始终是个麻烦。
“大阵修复的如何了?”霍珏开口,却直接转移了话题,不让曲双再说下去。
霍珏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极不合理,漏洞百出,且完全不符合他素来的处事风格。
他也是没有办法,穆晴岚对他有恩,对天元剑派有恩,这恩情霍珏无法对曲双,对任何人宣之于口。
穆晴岚不要他的典籍回赠,就只是想要留在北松山,霍珏就算不要她留下,以穆晴岚修为能耐,霍珏想拦,难道就拦得住吗?
妖族素来性情乖戾,极其善变,霍珏想着说不定他今天答应了,她明天就不喜欢留下了呢,毕竟北松山苦寒,当真不适合寻常树妖栖息。
况且若是把她逼急了,再闹起来,天元剑派当中又有谁能扛得住她闹?到时未免得不偿失。
左不过……在自己寿命将尽,无法以少掌门的身份庇护她的时候,再让她下山便是。
曲双收剑回鞘,把那些未出口的劝诫咽回去,接霍珏的话,认真回道:“大阵符文还需高境修士修补,现如今修律院长老被我们合力扣下,和泽长老一个人无法修补符文。”
霍珏料到了这种结果,说:“那便先分派弟子日夜巡山,切记不可掉以轻心,大阵不启,妖邪可能会伺机潜入雪原灵脉,送灵鸟催促玉山长老速速回山吧。”
“师姐也应该快回来了。”霍珏说。
“是!”曲双领命,要出去办事儿,但是看了穆晴岚一眼,脚步又一顿。
“少掌门,就算要将她留在北松山,现在门内纷乱,局势不明,要么还是将她关起来吧。”
穆晴岚想跳起来把曲双脑袋拧掉,真的烦死了!
霍珏不想撒谎了,就直接没接话。
他还有些话要细细交代穆晴岚,以便她在门中走动不被发现端倪。再者穆晴岚要是能关得住,修律院的弟子怕是现在已经杀到雪松院了。
曲双说完等着霍珏下令,霍珏不吭声,曲双到底也不是个真傻子,瞪了穆晴岚一眼,警告她老实点,很快离开去分派弟子巡山了。
屋子里又剩下了两个人,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诡异的黏腻气氛,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穆晴岚感动得热泪盈眶,霍珏竟然在知道门中危险的时候,将她送入寒牢避难,给她设了守护阵,还给了符文密令。
要不是曲双说了,她还不知道这些,看来曲双那张嘴倒也不算是白长。
霍珏怕牵连她将她送入寒牢,给了她符文密令那时候,肯定还是不知道她就是每夜来找他的树藤的。
所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穆晴岚看着霍珏,眼睛里面胶着蜜糖一样的东西,甜丝丝的,隔着空气,都要把霍珏腌制入味。
“你……”
“你怎么这么好啊?”
霍珏才开口,要交代穆晴岚今后在门中的注意事项,结果被穆晴岚给打了个岔,话到嘴边活生生忘了。
他张口结舌,听穆晴岚说:“你对我这么好,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霍珏:“……”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穆晴岚从地上起来,朝着霍珏身边冲过去,直接不由分说,弯腰抱住了霍珏的脖子。
哼哼唧唧的软调子,在霍珏耳边吐的全都是淫词浪语。
“我怎么办,我觉得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穆晴岚说,“你坐在这里,我就觉得你在勾引我,要怎么样你才会跟我好啊?我好想试一试双修,我真的听说双修治百病的……”
“你维护我的样子真的好迷人!让我腿都软了,你说话算话,既然许我留下,以后就不能再赶我走啦!”
穆晴岚将霍珏搂得很紧,把霍珏额角的小青筋都给勒出来了。
他一双手先是抓着轮椅的扶手用力,想要向后,但是轮椅转不动,穆晴岚怕他躲,把脚卡轱辘里面了。
霍珏实在是受不了,像个全身奓毛的小动物。
穆晴岚却还在说:“你刚才推开我的力气好大,你知不知道你那样子,活像个被捉奸在床的奸夫。”
霍珏:“……你放开。”胡言乱语!
穆晴岚不放,还把他头朝着自己怀里揉,她对霍珏的情绪很敏感,喜欢一个人,就总是忍不住察言观色,生怕他有一丁点不开心,因此此刻穆晴岚能感觉出,霍珏的拒绝不怎么坚定。
“我不放,你答应抱抱我的,你不抱,我肯定不放手。”
“你堂堂少掌门,怎么能屡次三番说话不算数?答应了抱就要抱的,要不是曲双进来了,你肯定就抱了!”
穆晴岚抱着霍珏耍无赖,但实际放松了一些力度,让霍珏能够轻易挣开。
霍珏沉默了片刻,抓着轮椅扶手上面的手紧了紧。
就在穆晴岚以为他肯定不干,还要羞恼的推开她的时候,霍珏抬起手,将穆晴岚的后腰圈住。
这回换成穆晴岚一僵。
她震惊地在霍珏的头瞪盯大眼睛,她简直想要跳起来!
穆晴岚呼吸都顿住了,只有不听话的心脏宛如落进了油锅的小鬼,扑腾得撕心裂肺。
霍珏闭眼默念,抱一棵树而已。
他是这么想的,可怀中柔软温热的触感鲜明,还带着一点因为喜悦泄露的本源草木香,更让人无法忽视的——是穆晴岚野马脱缰一样狂乱的心跳,震得霍珏头昏脑涨。
这一切都让霍珏没法把怀中的人和树联想在一起。
他很快松开手,这个拥抱短暂的令人发指。
而后霍珏抬手无情又冷酷地推开了穆晴岚。
冷着脸说:“好了。”
他微微垂头,半散的长发瀑布般滑到身前,霍珏妄图藏住双耳和面上的绯色。
穆晴岚嘴里叽叽哇哇能说出乱坠的天花来,但是霍珏真抱了她一下,她也傻了。
她被推开的时候脖子都是直的,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瞪着眼睛,只知道直勾勾看着霍珏,面上的绯色和霍珏的遥相呼应。
他们俩一个瞪着对方,眼睛却没什么聚焦,一个明明看不见,却在专心致志地盯着地面。
他们就像两个开水壶,壶嘴对着壶嘴,各自沸腾地冒着白烟,吹出了一对儿七窍升天。
过了好一会儿,穆晴岚才做梦一样说:“你抱我了。”
霍珏:“……”
“你抱我了!”
穆晴岚兴冲冲围着霍珏的轮椅转了两圈,又说:“你抱了我!”
现在就算有个魔窟在眼前,霍珏怕是也会不由分说跳进去脱身。
他本来应该说让她在门派里面收敛气息等等嘱咐的话,可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脑子因为穆晴岚重复的四个字,嗡嗡作响。
他面色越来越红,穆晴岚围着他的轮椅转来转去,霍珏看不见,但能听见,他活活被穆晴岚转晕了。
最后霍珏实在是忍无可忍,伸手一把扯住了穆晴岚,提高一些声音,带着一些羞恼呵道:“好了!”
霍珏胡乱拉的是穆晴岚的腰带,这个东西本来就不是能乱碰的,霍珏反应过来,像是被毒蛇咬了一样迅速收手,缩进袖口。
他这只手怕是早晚得剁了!
穆晴岚被拉得站定,面如盛放桃花,咬着嘴唇看着霍珏,双眸波光潋滟。
她笃定道:“你喜欢我。”
“我没有!”霍珏几乎是立刻反驳。
“你有。”穆晴岚执拗道。
“我是修行之人,怎么可……”霍珏说到这里,话音突然顿住。
他脑中嗡地一片空白,连表情都迷茫起来,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半句没说完的话,被霍珏咽进去,可他知道后面是什么。
我是修行之人,怎么可能动凡心。
但问题就是,这些话根本没有过脑子,像是从他身体的某处,突兀地、不经允许地钻出来的。
包括他反驳穆晴岚的话,他为什么要幼稚地反驳这种话?
霍珏短暂地愣怔,被穆晴岚当成了默认。
她蹲在霍珏膝边,拉过他的手,将储物戒指直接套了上去,说:“你为我花了那么多钱,这个算是补给你。”
她嘴上那么说,心里却道:“收了我的储物戒,就是答应跟我好了,这可是定情信物!”
霍珏回神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储物戒,他从不爱戴这些东西,就连发冠和玉簪都是清一色的白玉青玉。
寻常时候,穿上北松山的弟子服,冷着一张脸,无论去哪里都像是去奔丧。
穆晴岚送他的储物戒指是绿宝石芥子,戒身是雕花藤蔓盘在微缩芥子上,十分华丽。
戴在霍珏玉雕一般的手指上,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穆晴岚想到之前她以为霍珏睡着,偷偷在他指尖落下的一个吻。
她不受控制地低头,轻吻了一下霍珏戴着储物戒指的那根手指——上的戒指。
温热的呼吸洒在指缝,霍珏嗖地把手抽回来,要把储物戒指摘下去,结果怎么拽也拽不下来了。
那戒指像是长在他手上一样,严丝合缝,绿光莹莹。
穆晴岚笑道:“霍郎,收下吧,反正你摘不掉。”
霍珏表情难以形容,心里那承天启地的坚固壁垒,塌陷了不起眼的一小块。
穆晴岚又说:“你不用多想,我还能逼你跟我好吗?你动不动就要自爆。”
穆晴岚说:“我只求待在你身边,这还不行吗?”
只求待在你身边——才怪哦!
穆晴岚这是以退为进,既然非人的身份暴露了,她要开始直接煮青蛙了!
她那些话本子和人妖志怪不是白看的,她精通各种撩拨的路数,要么说人族才是世界本源生机呢,人族的花样就是多啊!
妖族本能交配繁衍,魔族被欲望支配,修仙者光知道干巴巴双修进境,但人族不一样。
他们能把脱了衣服那点事儿,弄得风花雪月极致浪漫,勾勾缠缠拉拉扯扯,生死相许至死不渝!
穆晴岚看着霍珏无措无言的样子,已经像是厨娘看上食材一样,想好怎么精心炮制他了。
她纸上谈兵争霸天下,已经忘了刚才被抱了一下就呆若木鸡的是谁!
两个人相对片刻,这次霍珏没有别扭,默认她留下。
直接叮嘱道:“你以后在门中,尽可能与弟子们少来往,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非人的事情,一旦被发现,门规在前,连我也无法站出来为你说话。”
“你既不是门中弟子,倒也不用遵循太多门规,但切记一切低调行事,专心修炼。”
霍珏说:“我还是可以为你开一次藏书阁,你既然要留在北松山雪原扎根修炼,便不要荒废时间,辜负大好灵山。”
穆晴岚:“……”这怎么还开始催上进了!她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连忙抓住重点道:“我就想待在你身边,我不去灵山里面扎根啊!”
“我没什么大出息,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好的,你别为我操心了。”穆晴岚心说,我修炼不靠吸天地精气啊。
“霍郎。”穆晴岚黏糊道,“我留在你身边伺候你吧,我还能帮你压制灵府,我煮饭你也很喜欢吃的,对不对?”
“你还想吃咸甜的饼子吗?我待会就去给你做。”
霍珏顿了一下,而后声音竟有些严厉,简直像是训斥门中弟子:“你既得人身,是多少妖物求不来的机缘,怎能不求上进?”
“我求什么上进,我就想跟你好一场,怎么就这么难!”穆晴岚一急,忘了自己要温水煮青蛙的事情,把心里话吼出来了。
霍珏表情十分精彩,额角小青筋一蹦而过。
他这次倒是没有恼羞成怒,情绪很快沉下来。
他说:“你着相了。”
穆晴岚一口气差点被霍珏这四大皆空的样子给弄得上不来气。
“我又不是佛修,我是妖精,妖精就是贪财好色,困宥红尘!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连我们生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穆晴岚说,“我们生个女儿就叫……”
霍珏不紧不慢反驳:“你喜欢我什么?爱我什么?皮相吗?”
“我已然五衰,倘若再过些时日寻不回重生莲,便会如凡人垂暮一般,鬓发雪白,五脏腐朽。”
“我到时候也不过是烂肉腐骨一堆,做肥料都嫌不够,你何必执着?”
穆晴岚毫不迟疑道:“你就是变为一堆烂骨头,我也爱你,也愿意把你带在身边,捆在身上!”
“你敢不敢相信?”
霍珏轻嗤一声,觉得荒谬至极。
“这世上哪有那种事情。”
他说,“你修行得道,修成人身,你就该知道,人心易变,移情别恋之事屡见不鲜。修成人形便成三尸,劣根自在身上,你想让我相信什么?”
“况且我根本无心男欢女爱,你从此以后莫要再说,否则即便是你修为强横,我亦不会再与你往来。”
这话说得简直断情绝爱。
穆晴岚心碎得稀里哗啦。
不过她实在不擅长伤心,不到两个呼吸碎掉的心又自己粘连起来了,复原之后,比之前还要坚如磐石。
霍珏就是如此,他若不是如此,他便不是霍珏。
穆晴岚眼珠转了两圈,不再言说什么爱不爱的。
点头道:“我明白了。”
穆晴岚看着霍珏,乖乖地说:“我都听你的,那你教我修炼好不好?”
“我不会选择修炼的术法,你帮我选,然后教我,我们算是做交易,我帮你稳固灵府,你教我修炼。”
霍珏闻言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自己终于把穆晴岚说通了,心里一阵轻松,但也没有满口答应。
他实话实说:“我也不太懂妖族修炼的法门,且等我找一找,找到适合你的,再拿给你看。”
“好!”
反正俩人捆一起的愿望达成了!
穆晴岚说完,见霍珏还在试图摘下戒指,语调故作轻松地说:“这个储物戒指你留着吧,里面的灵石不少,正好可以用来购买湮灵球。像今晚这样的事情不会少的,你多备着一些,也能多些筹码。”
穆晴岚精准戳到霍珏的心底,她说:“我知道,你怕你手下弟子们因为门中争端殒命,反正我也用不到灵石修炼,我是靠吸取天地精气嘛,北松山对我来说,就是一块巨大的灵石。”
“而且我也不是白给你,你要教我修炼术法的。”
这看似冰冷无情的交易,里面全都是穆晴岚火辣辣的小心思。
作为定情信物霍珏不肯收,穆晴岚这么一说,霍珏确实迟疑了。
穆晴岚又加了把火,说:“你要是觉得不安,以后在门中有弟子欺负我的话,你多护着我。”
霍珏闻言微微勾了下唇,没有再试图把戒指拿下来,而是说:“曲双只是心直口快,弟子们都非常和善,没人会欺负你的。”
“那不一定,”穆晴岚笑着说,“反正你答应护着我,那些灵石算是保护费。”
霍珏确实很稀缺灵石,他确实不想以残破之躯,拖累弟子们殒命,他没有再试图把戒指拿下来。
穆晴岚见他接受,笑意藏不住。
霍珏一时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说开”了,他不再害怕也不再别扭,他们之间的气氛一时间堪称和谐。
穆晴岚说:“今晚弟子们都严阵以待,我一会儿也出去帮你守着山中,定不让除我之外的其他妖邪伺机进入北松山,你放心。”
“已经很晚了,你身体撑不住,不如先休息。”穆晴岚说着,推着霍珏到床边上。
对他说:“弟子们都忙着,沐浴的水是没法准备了,我帮你。”
她说着,连下了三道清洁术,霍珏顿时浑身清爽。
他动了动嘴唇,正想说谢谢。
穆晴岚突然一手绕到他脖子后面,一手兜起他用不上力的双腿,轻松将他颀长的身躯,从轮椅上面抱起来了。
霍珏惊呼一声,眼珠子差点从白纱后面挤出来。
“你做什么!”
他像条被搁浅的鱼一样,挣扎弹动。
穆晴岚很快把他放在床上,面上带着坏笑,嘴上却一本正经道:“你别怕,我就是帮你一下,我总不能看着你爬上床吧?”
“你放心,我已经洗心革面了,不执着于你的皮相了。”
穆晴岚嘴里说得义正词严,看着霍珏的眼睛却冒绿光。
傻子。
说什么都信!
她放好霍珏,没等霍珏更难受,就松手了,好像真的只是帮个忙。
霍珏坐在床上,僵得像块石碑。
穆晴岚又说:“你快躺下,我帮你活跃一下经脉,然后就去外面守着了。”
霍珏没动,总觉得不对劲。
但是穆晴岚语调再没有黏糊,态度仿佛很正常。
他被穆晴岚按着肩膀躺下,还在想着要是她过分,他就真的下决心把她驱赶到山下。
但是穆晴岚坐在床边,没再由得霍珏乱想,给他把被子盖上,又把掌心盖在他眼睛和肚腹的灵府的位置。
精纯的灵力潺潺入体,霍珏顿时像飘了起来,荡漾在暖泉之中,身体不自觉放松。
穆晴岚道:“睡吧,霍郎。”
霍珏不想睡,外面那么乱,修律院的弟子们被制住,但是和泽长老态度不明,还有皇族……
穆晴岚似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说:“我去看着另外两拨人,放心,他们就算一起上,我也能困住他们。”
“你别担心了,你这身体存不住灵力,还不如个凡人健壮,你把自己熬病了,到时候怎么主持大局?”
霍珏还是放心不下,在穆晴岚掌心之中闪了下睫毛。
痒痒的。
穆晴岚心中一跳,然后一掌抚在霍珏眉心,以灵力把他震昏过去了。
他温顺的昏睡,穆晴岚笑了一声。
又笑他傻。
他们俩也是奇了,都觉得对方傻,像一对相互鄙视对方尾巴短的兔子。
穆晴岚把手从霍珏额头上拿下来,摸了摸他的脸。
低头毫不客气地偷了一个吻。
可怜她雄心壮志,觉得自己掌控全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觉得霍珏早晚会在她的强势攻势之下节节败退——结果嘴唇在霍珏脸上逡巡了好几圈,在他形状姣好的唇边停了足足三息,最后颤巍巍落在了他的眉心灵台。
青涩又忐忑。
也不知道谁像个傻子。
第23章 黏人
霍珏睡着之后, 穆晴岚按照答应他的,帮他盯着门派,避免妖物伺机上山, 也避免门中长老再有异心。
穆晴岚和这北松山上面的松灵都混得很熟,遍布北松山的松灵, 便都是她的眼线。
只可惜这些真的树灵, 即便是它们生长在北松山这样的灵山之上, 也是没有机缘修出灵智化成人形的。
穆晴岚不在屋子里,霍珏虽然被灵力震昏, 但还是因为担心门中形势, 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他做了梦, 先是梦到了门中长老们全都叛变,包括一直支持他的玉山长老关子石。
他们都说他勾引妖邪, 不配为天元剑派掌门,要将他赶下北松山。
而后他又梦到自己沦落到了一处繁茂山林,盛夏时节,天空阴霾的如同黑夜,电闪在空中划过, 正是山雨欲来。
他在梦中提着他的本命剑盈盈, 与豺狼虎豹抢夺肉骨头,怀中腥臭泥泞, 身上裹着布包, 里面装着一堆长短不一的骨头,有些被啃得发白, 有些还带着鲜红的碎肉。
他在梦中能够自如行走, 手中提着重剑, 在山中不断辗转。
暴雨倾盆, 他不曾用术法撑开雨幕,被淋得通体湿透,发髻散了,墨黑色的长发从头顶散下来,湿贴在身前后背,还有脸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胸腔之中,烧着一捧连天雨也浇不熄的烈火,滋滋啦啦地,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灼化,烤成和包袱里面的肉骨头一样的血肉烂泥。
他游走在山间,白衣湿透,染血染污,宛如活鬼。
他能够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内府剧痛,灵力横冲直撞,灵府出现了道道蛛网一般的裂纹。
他忍着剧痛,用重剑撑着地面,一步一步在暴雨之中、在雷鸣电闪中艰难行走。
霍珏梦见自己走了一夜,临近天亮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灵府已碎,本命剑嗡鸣不止。
铸剑的时候,本命剑都是要封存自己的灵识的,他灵府破碎神魂动荡,封存在本命剑之中的灵识自然有所感。
因此他在电闪的天光之中举剑,清晰地看到了重剑上面的裂痕。
霍珏肝胆俱裂。
他双耳在怒意滔天的雷鸣之中什么也听不见,在滚滚威压凝聚的劫闪之下,他挺直的脊背不堪重压似地弯曲,宛如玉山将崩。
他仰起头,看着昏暗的天幕,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中连天的怒火,听到自己慢慢道:“我要杀了他们。”
“我要杀了他们。”
“我要杀了他们!”
“我要杀了他们——”
“轰!”
一道天雷裹挟着万钧雷霆之势,横贯天际,直直朝着霍珏劈来——
霍珏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嘶哑疯狂地叫喊还压在喉间欲要冲口而出。
他心跳得要撞破胸膛,喉间剧烈的喘息声甚至急促地带了尖锐的哨音。
霍珏下意识抬手去摸放在床边的本命重剑盈盈,结果摸了个空。
他慌张地到处乱摸,心中烈火浇油般沸腾肆虐,他在床上爬着摸过枕边方寸之地,在摸不到盈盈的时候,心仿若跌入了无底深渊,无限下坠。
他早忘了自己灵府破碎之后,眼还未盲之时,触剑伤情,已然将本命剑封存,束之高阁。
就在他自己要把自己折腾到地上的时候,突然间他乱摸的手抓上了另一只手。
“霍郎?怎么了?找什么?”
温热的触感伴随着灵力迅速顺着霍珏的经脉渡过来,这双手将霍珏暖得一个激灵,不由分说将霍珏从那森冷湿腻痛彻五脏的梦境之中拉了出来,拽回了温暖人间。
霍珏攥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住穆晴岚的手,穆晴岚五指微张,借机跟他十指相扣。
霍珏毫无所觉,遍布的冷汗致使他通身湿腻冰凉。
穆晴岚顺势坐在床边,将霍珏按着坐下,柔声道:“别慌,门中局势很稳,就是大阵没了,现在山上太冷,你快进被子里,别出来。”
“我已经让弟子点了炭火送来,山中没有任何人作祟作怪。”
霍珏却没有吭声,坐在那里,手还死死攥着穆晴岚的手。
他唇色苍白,面上覆着的白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晦暗的眼睛看向穆晴岚的方向,长久地愣着。
穆晴岚被他看的还以为他恢复视力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睛毫无反应,这才察觉不对。
“你怎么了?”穆晴岚仔细观察霍珏面色,看着他侧颈凸起的青筋,敏锐道:“做噩梦了?”
霍珏听到这话,舔了下干涩的唇,彻底从那个可怕的梦境之中脱离出来。
原来是噩梦。
应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他连做梦都在梦见自己灵府破碎。
霍珏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是恢复常态,而因为穆晴岚和他十指交扣的手一直在给他输送灵力,霍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气息也渐渐平息了。
“嗯,噩梦。”霍珏开口,声音还有些嘶哑,仿佛他真的在梦中,对着天道歇斯底里地叫嚣过。
殊不知这嘶哑的嗓音,把穆晴岚身子都给听得酥了半边儿。
她半身不遂地“啊”了一声,然后看着霍珏恢复的唇色发愣,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扔进了油锅里的干炸小酥鱼。
快熟透了,酥若无骨的那种。
霍珏才睡醒面上朦胧之意未去,衣衫鬓发散乱,双眸失焦,看上去太好欺负,也太引人欺负了。
他开口的声音不光哑,还带着一点鼻音,让人错觉被依赖着。
这能顶住的都不是人!
幸亏穆晴岚本身就不是人,所以她还勉强能顶。
片刻后,穆晴岚也嗓子干涩安慰道:“梦都是反的啦,你别怕。”
“梦到什么了?”穆晴岚循循善诱着,然后悄悄靠近霍珏,想要借机蹭个拥抱。
但是霍珏现在已经彻底清醒了,不像刚才那样六神无主,他察觉到穆晴岚蹭过来,就很自然地躲开了。
并且把两个人握在一起发潮的手指,给抽出来了。
“不用再给我输送灵力了。”霍珏轻飘飘道,“反正我的身体也留存不住,平白浪费。”
穆晴岚心里遗憾极了,恨不得自己砸自己脑壳。
她刚才盯着霍珏发什么愣?
她刚才要是抱上去,估摸着霍珏也就让抱了!
她懊悔的有些恼,说道:“我有的是灵力,乐意给你。”
霍珏没吭声,摸索着把外袍披上了,从短暂的失控里面,恢复成了一脸冷淡清肃的少年仙君。
他每天早上都会沐浴,但是现如今门中这么乱,霍珏也不好指使弟子帮他准备浴汤。
霍珏准备摸索着洗漱的时候,穆晴岚一连好几个清洁术劈头盖脸罩下来,让霍珏又愣住了。
“你……”难道有辨识人心的术法?
为什么总是能在他有需求的时候出手?
霍珏到底没问,很多法门是妖的保命方式,他不便追问。
但是很快霍珏又震惊,因为他才感觉到腹中饥饿,穆晴岚就打开了食盒,饭菜的香味浮出来,霍珏又是无言。
梦中他违逆天道动了杀人之心致使道心灵府破碎,现实他却是为了对抗魔族灵府破碎,且还有人这般细致入微的照顾。
梦果然是反的。
穆晴岚也习惯了霍珏不逗就不爱说话,帮他整理了下衣袍,看着他熟练的束发,递了他一柄华丽的簪子。
霍珏一摸,就知道不是他的。
他的都是玉簪,这……是木的。
是穆晴岚昨晚上没事儿的时候,用天元剑派顶天立地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大殿立柱雕刻的。
反正她在北松山所有松灵都是眼线,根本不用亲自去巡视。霍珏答应她流下来,还要亲自教她修炼法门,穆晴岚喜悦之心溢于言表,不做点什么总觉得不安心。
这才寻了料子,做了这个簪子。
那是一棵到了寿数的古松,灵力逼人,穆晴岚悄悄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切了一块,雕了这个灵木簪,还在上面设下了守护符文,封了她一缕灵识,紧要的时候,能帮霍珏挡下一击。
霍珏摸着簪子,没有马上问什么,也没有朝着头上别。
他手指摸到繁杂的雕花,最后轻轻放下了,又摸到了自己平日戴的白玉簪戴上。
他摸出那木赞的簪头似乎是一双振翅的鸟儿。
霍珏行走凡间历练除祟,知道簪子讲究不少,寓意也各不相同,一对振翅的鸟想来应当是比翼鸟。
在天愿作比翼鸟……那是凡间夫妻才会相赠的簪子,寓意比翼双飞不离不弃。
他暗叹一声,自己昨晚上差点让“改邪归正”的穆晴岚给骗了。
他还以为她真的放下了。
穆晴岚见霍珏不戴,在他身后悄悄伸了下舌头。
没骗过去。
霍郎可真是不该聪明的地方贼聪明。
穆晴岚见他弄好了头发,上前道:“吃点东西吧,晾得温度差不多了。”
穆晴岚看着霍珏摸瞎还能梳得异常整齐的鬓发,心中“啧”了一声,开始欺负瞎子,故意道:“哎呀,这里歪了。”
“嗯……也不是很歪,就是这里有点乱。”
“你别动,我帮你调整下。”
然后穆晴岚咧着嘴,得逞地上手,故意这儿摸摸,那儿扯扯,过了瘾,这才道:“好啦。”
霍珏确实看不见,不知道自己形象如何,只好不动任她折腾。
他把遮眼的白纱系好,让穆晴岚推着去桌边。
曲双和内院弟子们忙活了一夜,现在也没回来,守门的两个弟子是负责照顾霍珏的,平时干的活儿算是彻底被穆晴岚这个钻空子的给抢了。
穆晴岚把碗筷摆好,问霍珏道:“霍郎,你介意跟我一起吃吗?我早上还没来得及吃,很饿呢。”
这话说得太瞎了,穆晴岚可以吃东西,也可以根本不吃。
她一般是不特别想吃的东西不吃,在人间游荡那么多年,什么东西都差不多吃够了。
不过和霍郎像一对寻常夫妻一起吃饭,确实让穆晴岚特别有胃口。
霍珏自然无不答应,他虽然因为辟谷,记忆里几乎没有跟谁同桌而食。但他不介意和穆晴岚一起用饭。
他只是有点好奇,“你即是树妖,也需要吃凡人食物?”
穆晴岚给他盛好了粥,把筷子塞在他手中,带他摸了几个盘子位置所在。
这才说:“我只是馋。”
霍珏微微动了下唇,没吭声。
但是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安静地吃的差不多,霍珏把粥碗放下,他还是忍不住说:“修行一道不可贪口腹之欲,你身为树妖,这些凡人食物吃多了毫无用处,还要专门清除杂质,何必……唔。”
穆晴岚把一个温度正好的饼子,塞进霍珏嘴里堵住了他教训人的嘴。
她本来也没吃几口,就着霍珏的美色下饭来着。
霍珏被堵住嘴,愣了下,伸手捏住了小饼。
穆晴岚笑着说:“咸甜的,我新做的,你尝尝,专门给你多放了芝麻。”
霍珏没有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的习惯,索性咬了一口,白纱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下。
很香,又不腻,是他喜欢的口味。
他没再说什么,慢慢吃着。
想起第一次吃到这种饼的那时候,穆晴岚还占据曲双的身体吓唬他,却自愿走进了他设下的阵法,受了伤,还问他满不满意她的伤。
好像他不满意,她就还能伤得更重,流出更多的血给他摸着过瘾。
霍珏一时间觉得饼子有点难以下咽,他其实对于穆晴岚说的喜欢,十分惶恐。
甚至惶恐到了想要逃的地步,人妖殊途且不论,他自觉实在担不起这份深情。
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却实在是害怕。
霍珏想到这里,连嘴里的饼都不香了。
殊不知他在这边担忧,穆晴岚就坐在他旁边“幸灾乐祸”。
不跟我好?不爱我?
吃了我这么多的婆娘饼,你还想不做我夫君,怕是连老天爷都不会答应!
霍珏吃完了一个,穆晴岚又塞给他一个,霍珏却是不往嘴边送了。
穆晴岚语调温柔,像个引诱文弱书生沉溺情爱的穆小倩。
“吃嘛,我做了好久,你不喜欢吗?”
霍珏把饼子送到唇边,又咬了一小口,嘴唇油乎乎,还沾了一点芝麻。
穆晴岚看着他,没头没脑地说:“我也喜欢吃芝麻。”她想吃他嘴上的芝麻。
霍珏不吭声,垂着头默默吃东西。
心里盘算着找什么理由把穆晴岚支走。
但到最后他也没找到什么正当理由,只好尽量忽略穆晴岚的存在。
可穆晴岚太黏人了。
霍珏平时习惯自己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或者说,他长这么大,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偶尔和弟子们一起下山历练斩妖除魔,也顶多住在一个客栈里面,并不同屋。
可现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多了一个存在感十分强大的穆晴岚。
几乎是霍珏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霍珏画符,她调符水。
霍珏发呆,她给霍珏倒茶。
霍珏找出了本命剑一寸寸摸索,穆晴岚就一个劲儿夸剑看上去好威武。
她甚至问霍珏:“我能摸一摸吗?耍一耍?我看这剑有种很亲切的感觉。”
这理由也太扯了,霍珏根本没答应。
对于剑修来说,本命剑就像他们自己的老婆,没有把老婆给别人耍的道理。
穆晴岚倒也没有强求,只是一直盯着霍珏不断摩挲剑身的手,觉得有点不忍直视。
那感觉很奇怪,霍珏戴着她送的储物戒指,修长的手抚过雪亮的剑身,穆晴岚控制不住地想象,霍珏的手是在她的身上游走……
她被霍珏摸剑摸得直口渴,一个人干了两茶壶的水也没压下去。
最后她扣住霍珏的手腕道:“别摸了,你看不见,一会儿剑锋别伤了你。”
其实是她受不了了,霍珏像在抚慰他心爱的女人,太色了,还让穆晴岚无端嫉妒得不行,恨不得以身代之。
霍珏倒也放下了,他其实平时不把本命剑拿出来的,是因为昨晚那个逼真的梦,他看到了本命剑上面的裂痕,这才忍不住拿出来一遍一遍确认。
两个人一直腻在一处,霍珏渐渐扛不住。
期间曲双回来过两次,发现霍珏被照顾得还挺好的,听两个守门弟子说,霍珏晨起一应事物都是穆晴岚帮忙料理,曲双神色诡异,但也没有再要撵穆晴岚离开,甚至都没有瞪她了。
门中现在太乱了,霍珏身边确实需要一个照顾的人。
少掌门生性疏淡冷漠,是很难跟一个人长时间相处的,有时候他在少掌门的屋子里待久了,少掌门都要撵人。
估摸着这个穆晴岚不用他撵了,一会儿少掌门自己就把她赶走了。
霍珏确实不适的厉害,之前和穆晴岚共处一室一天,那是因为他那时候以为穆晴岚是图谋他的法器,想要引诱她出手,才强忍着。
今天却不一样,穆晴岚的话很多,总是引着霍珏说话。
就算不说话的时候,也会像个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弄出动静来。
就算她一点动静也没有,霍珏也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因为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盯着自己。
那眼神要化为实质,把霍珏身上烧出窟窿来了。
霍珏下午无事,又在画符,现在只有符篆能让他这个废人最大限度的利用。
但是他已经接连画废了好几张了,穆晴岚一直在他身边前后左右的折腾,总是装着不经意地碰到他。
伎俩实在是拙劣。
一会儿拨一下他的头发,一会儿碰一下他的指尖或者手肘。
蹲在桌案下面找东西,居然还摸他的脚。
霍珏奓毛奓的都奓不起来了。
他总是等着穆晴岚再过分一点,好发作她,把她从自己屋子里赶走。
但是穆晴岚也不知道抽得什么风,每次碰一下就迅速躲开,碰到了,就能老实好半天。
霍珏不胜其烦,却觉得这些“不经意”的小事儿,说出来自己反倒像是格外在意她。
他有点羞恼。
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桂花糕,就放在盘子里,让人戳来戳去,一会儿戳个坑,但是对方又不吃,等他自己好容易慢慢回弹,对方又在其他地方戳了一下。
霍珏忍无可忍道:“要不然……我教你画符吧。”
“你跟着我画,现在虽然没有专门的符俢,但是符篆和阵法在对战和‘狩猎’的时候,都是必不可少的。”
霍珏口中的“狩猎”是猎杀妖魔鬼怪,他说完意识到穆晴岚也在其列,顿了下才说,“你如果将来行走在人间四国,说不定会遇见比你强大的妖修或者邪修。无间谷地里面出来的妖修和邪修崇尚弱肉强食,他们会杀低阶妖修挖妖丹,甚至抓起来囚禁采补。”
“你学好了符篆和阵法,运用起来,对战不过,可以拖延逃命。”
“好呀。”穆晴岚说,“我也很感兴趣,我都没有接触过这么精妙的符篆,之前你设下陷阱将我从曲双身体里面拉出来的那个阵法里面,那些化为罡刃的符篆就很厉害!”
妖修确实很难接触到正道术法,且妖修大多以妖力修自身,不怎么精通这些,更倾向于他们的天赋术法。
比如狐妖主修幻术、虎妖基本修吞噬、狼妖主修力量和撕咬。
树妖……霍珏了解不多,因为这世界草木很难开灵智,更遑论修成人型。
不过穆晴岚提起了那日他设阵用的符篆,霍珏思虑片刻,说:“你以后切记不可因为任何理由,踩入他人阵法。”
“不要仗着本体强大便为所欲为,殊不知世间功法各异,却自有精妙之处,若是一着不慎……”
若是一着不慎玩脱了,岂不是白白辜负几百年修为。
霍珏眉心轻蹙,为穆晴岚担心的样子,让穆晴岚几乎要忍不住吻他。
咽了口口水忍住。
却没抵住泄露了心绪,说道:“霍郎,我会自愿踩的,只有你设的阵,就算你将我千刀万剐……”
“咳,咳咳咳……”霍珏突然咳了起来,是一口气抽岔了地方。
穆晴岚果不其然住嘴,没有再说霍珏根本不敢听的话。
关切道:“霍郎,你快喝口水。”
给他倒了水,又用手按住霍珏后心,给他渡灵力抚慰经脉。
霍珏咳得面色绯红,耳尖尤甚。
但其实心中唾弃自己,他说穆晴岚行为拙劣,他这假咳,怕是也不遑多让。
等他平复下去,绷起脸,一本正经道:“来,我先教你画那个化刃的符篆。”
“嗯!”穆晴岚点头,是真的有兴趣。
一想到自己学的是霍珏教的,以后她就能用出和霍珏一样的符篆,穆晴岚就觉得有趣极了。
霍珏摸了一张符纸,做起老师有模有样,下笔之前一口气沉到底,画得极其缓慢,还微微偏头,示范给穆晴岚看。
穆晴岚有样学样,也气沉丹田。
但穆晴岚光顾着看他侧脸,手上画的宛如鬼画符。
不过霍珏很耐心,示范了三遍,穆晴岚很轻松就学会了。
穆晴岚本来就聪明,加之灵力极其精纯,画出的成品比霍珏这个已然不及凡人的废人画出来的要高了不止一个品级。
她拿着符篆正要递给霍珏“邀功请赏”。
结果霍珏温声说:“学不来也不要急,这算是中阶符篆,你在凡间宗门接触到的那些符篆,都是降级的低阶,自然好画。”
“你慢慢看,要是实在不会,我可以带着你走一遍。”
穆晴岚一顿,眼珠子一绿,还有这种好事儿?!
她连忙把自己画的符篆一团,扔废纸篓了。
而后又乱画了一气,仗着霍珏看不见,在符纸上画桃花。
等到霍珏以为她真不行的时候,她故作难过道:“我实在是画不会,我太笨了。要么你带我走一遍?”
霍珏不疑有他,教授起东西把男女之防根本置之度外。
他心思澄净如雪,怎知穆晴岚心怀鬼胎?
他搬动轮椅侧身,摸了一张符纸,抓住穆晴岚持笔的手,带着她极慢地走了一遍。
但是因为穆晴岚太激动,灵气把符文撞歪了,自然是废了。
霍珏微微皱眉,又向前倾身一些,几乎是贴着穆晴岚的身侧,又拿了一张符纸,再试。
又废了。
一连画废了三张,两个人因为低头伏案,已然是发丝相缠,身体贴在了一处。
穆晴岚估摸着差不多了,再装下去霍珏要恼了。
结果又废了第四张,霍珏还是极有耐心。
他带着穆晴岚的手沾墨,几乎把她半揽在怀中,慢慢地一边画,一边说:“这是中级攻击符篆,你要耐心些,灵力释放要均匀……”
他太温柔太惑人,最后符篆自然是又废了。
穆晴岚手心都是汗,这次不是故意的,她心要从嗓子蹦出来了,霍珏的脸就在她脸侧!
霍珏则是面不改色,又带着她重新画起来,像个不动如山心思澄净的活佛。
直到画废了七八张,穆晴岚紧张得嗓子冒烟,连腿都开始发软,不小心坐在霍珏腿上的时候,霍珏终于意识到他们太过亲密,手一抖。
符纸上落了巨大的一个墨点,赤红如血,无声晕开。
像黏腻的氛围在慢慢侵蚀着两个人的周身空气,带着毛边浸透了一室寂静。
第24章 也罢
两个人交握的手透出潮湿的汗意, 霍珏松了手,另一手在穆晴岚后腰推了一把,是想要把穆晴岚推远一些, 好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谁料到穆晴岚没什么出息,大白天的和霍珏这么你侬我侬的腻在一起时间久了, 出了一身汗不说, 她的腿是真的软得像面条一样。
喜欢的人跟你挨着, 温言软语手把手地教你画画,这种场面穆晴岚只在话本子里面看过。
而且话本子里面但凡描写这种场面的, 下面肯定是手把着把着就换了地方, 然后笔画着画着也换了人皮画布。
两个人画了大半宿, 执笔的人还要在“画布”昏睡之前,问她学没学会。
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深入浅出, 什么叫做墨醉淋漓。
穆晴岚倒是不想想歪,但她能管得住自己的行为不让霍珏难以忍受,但她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啊。
大家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想想总是无罪的吧!
她想得太激动,太投入了。
因此她被霍珏一推, 就朝着旁边扑了过去, 手在桌案上撑了一下,本能想要稳住身形, 结果倒下的过程把桌子上的东西都给带飞了——
符纸洋洋洒洒好似那个天女散花, 最重要刚调好的符水,赤红如血, 全都扣在了霍珏的衣袍上面。
穆晴岚扑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 霍珏身上宛如开了一朵艳丽到极致的红花。
他低头摸了下身上的一片湿腻, 表情有些发怔。
他听到穆晴岚摔在地上的声音, 甚至摸了摸自己推她的那只手,震惊于自己竟然随便推了一把而已,就弄得“人仰马翻”。
他难不成突然好了?竟然有这么“毁天灭地”的强悍力量。
穆晴岚扑在地上表情也十分离奇,扭头看着霍珏朝着她转过来的脸,一时间忘了霍珏看不见的事情,羞耻的把头埋在自己的手臂中间,不想抬起来,被自己臊得脑子嗡嗡像围了一群蜜蜂。
“你没事吧?”霍珏没听到穆晴岚从地上起来的动静,用一种很疑惑的语调问,“我伤到你了?”
穆晴岚嗡嗡道:“没有。”
霍珏微微偏了下头,还是没听到她起身的声音,他看不到穆晴岚现在像个小猪一样,撅着屁股正趴在地上呢。
只是奇怪,穆晴岚那么厉害,怎么会被他一下就推倒了。
“那你为何还不起身?”霍珏又奇怪地问。
穆晴岚还是瓮声瓮气道:“腿软。”
霍珏:“为何?”
他想到穆晴岚每天动不动就给他输送灵力,猜想穆晴岚是不是虚耗过度。
“你其实不用一直给我输送灵力,我的身体又留存不住,你修行不易过度虚耗肯定不行。五衰就是五衰,早晚都要衰败到极致,何必奢侈的用灵力维系。
穆晴岚恨他像块木头!
撑着手臂起身,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
她都悸动到站不住了,霍珏凭什么清心寡欲的像个老和尚!
穆晴岚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直接说道:“不是虚耗过度,是一碰你就腿软,你一推,我肯定就倒了。”
看着霍珏一脸雪塑冰刻,穆晴岚又加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推,我都容易倒,不信我们去床边,你再试试。”
霍珏开始还没听懂,微微皱眉问:“为何?我身上又没有什么能让人……”
霍珏就算心思再纯澈,好歹也一百多岁,很快反应过来穆晴岚的意思了。
他微张着嘴,原地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身上无形的线无人牵扯,他像一尊雕像一样矗立在那儿,肤色一点点的,从耳后开始,寸寸蔓延开了绯色。
到最后连手指尖都没躲得过这幅活色生香的“水墨上色”。
穆晴岚说完之后,惊觉自己失言,又隐隐觉得痛快。
什么温水煮青蛙,她只会火上浇油。
她舔了舔唇,大抵是因为霍珏身上的符水太艳了,霍珏绯红的脸太鲜活,让穆晴岚脑子发昏,胆子开始遮天蔽日。
她觉得霍珏此刻像一朵盛放的花,只悄无声息地绽开一两片叶子,就能窥见其中何其艳烈。
对神志不清的霍珏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腿软吗?我刚才在想,你抱着我,我坐在你的腿上,我们……”
“你闭嘴。”霍珏红透之前开口说了这三个字。
他面色已经不能看了,眼尾都嫣红一片,但是他的声音竟然还是很冷,很沉,如碎玉裂冰一般带着寒气,强行让人清醒。
穆晴岚像被扔进了冰湖一样,被冻僵,也迅速清醒。
完蛋了,霍珏生气了!
穆晴岚把手送到唇边,疯狂啃指甲,寂静窒息的氛围里面,都是她“咯噔咯噔”啃指甲的声音。
她站在霍珏不远处,等着他大发雷霆,把自己给赶走。
霍珏每次都是直接把她撵走,穆晴岚心里慌慌,懊恼自己怎么就不能忍一忍,矜持委婉的女子才讨人喜欢,总是瞎说什么大实话!
呸。
她自己唾弃自己的不庄重和不矜持。
但是那玩意她也属实装不到一个时辰。
在她的认知里面,喜欢的就一定要搞到手。
穆晴岚焦灼地开始围着霍珏毛驴拉磨一样转圈,不敢吭声,怕再乱说霍珏更生气。
她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在绕着“囚场”转了三周半的时候,霍珏再度开口道:“我要换衣服,你出去,让门口守着的弟子进来。”
穆晴岚心道果然,蔫的像个被秋霜给打了的秧苗,去了门口把小弟子叫进了屋子里面。
她站在门口,知道自己应该走,但是又不甘心。
哎,爱一个人太难了。
就在她长吁短叹的时候,那两个伺候霍珏换衣服的小弟子出来了。
穆晴岚有点不敢看他们,怕他们传达霍珏的命令让自己滚蛋。
结果其中一个之前拿剑比划过穆晴岚,和曲双一样对她戒备深重的小弟子,神色复杂地说:“少掌门让你进去。”
穆晴岚一听心中一喜,赶紧进屋,但是进屋见了重新换了一身弟子服,浑身素白衬得面色更加霜冷的霍珏,穆晴岚又开始忐忑。
完了。
霍珏这不是要算总账吧!
她站在霍珏不远处察言观色,怎么也从他那张脸上看不出什么外露的情绪。
不过霍珏很快开口道:“你去继续练习吧,耐心一点,中阶的攻击符篆学会了,自保很容易。”
“啊?”穆晴岚震惊地看着霍珏。
“你还让我继续待在这里啊!”穆晴岚险些喜极而泣,“霍郎,你真好!”
霍珏偏开头,操纵轮椅走到床边上,不再理会穆晴岚,在窗口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对着窗户愣着。
他一身素白,只有淡淡的金色松纹在衣衫肩头盘踞,眼覆白纱,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尊要化在阳光里面的雪神。
但是没人知道,他的心中十分惆怅。
他竟然没生气……
不光穆晴岚震惊,他自己也很震惊。
他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就快要适应穆晴岚经常脱口而出的孟浪之语。
大概是她最开始出现的形象就太过惊世骇俗,每每相处更是频出悚然之举,以至于现在霍珏听她说在臆想自己和她……竟也都气不起来了。
穆晴岚见好就收,再没敢多问,心里却欢天喜地敲锣打鼓起来。
霍郎这次没生气哎!
还让她留在屋子里,没有赶她走!
啦啦啦啦啦!
穆晴岚得意忘形,下笔如神,唰唰唰画好了好几张符篆,个个高阶,灵力充斥均匀,使出去必然是效果惊人。
并且和霍珏抓着她的手教了好多遍都没有教会的绘制方法一丝不差,连霍珏自己的走笔的习惯都模仿的一模一样。
穆晴岚拿着这几张符,快步走到霍珏身边,打断他的惆怅,塞在他手里道:“我会了!你感觉下,应该都成了!”
霍珏一愣,符篆拿在手中一感觉,确实灵力充盈,品质极好。
但是穆晴岚预料之中的夸奖却并没有来。
霍珏神色难言复杂,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有种被戏耍被调戏的恼怒,可很快这恼怒又像是被暴雨浇熄的火堆,只剩下几缕可怜巴巴的青烟。
也罢。
她什么干不出来?
穆晴岚见霍珏捏着符纸摆弄却不吭声,还不知道自己露了什么“狐狸尾巴”。
邀功请赏地问:“怎么样嘛,是不是很棒?”
“棒。”霍珏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字。
穆晴岚开心地在原地蹦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到案台边上,提笔道:“那我再多画一些,把这些符纸都画了,你就不用辛苦画啦!”
霍珏捏着符纸的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泛白。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画了十来张成品中阶符篆,那她之前被他抓着一次次失败的时候,不就是……故意的?
霍珏不想因为这种事情争辩什么,显得他多么在意,但是他真是……怕了穆晴岚。
树妖的花招真是好多啊。
霍珏想到这里,就不由想到他曾经制服树妖的时候,那树妖还会按照被抓住的人的喜好,幻化成各种美貌的样子。
而树妖本身,没有本相,甚至是没有性别的。
霍珏表情都有点开裂的趋势,她这般痴缠自己,他甚至亲手摸过穆晴岚的脸,她的样子……难不成是按照他的喜好幻化?
霍珏陷入呆滞。
他确实觉得她很漂亮,哪怕没看见,也知道她长了大大的圆眼,鼻头小巧,唇形姣好似是天生带笑的唇形……
霍珏不敢再往下想,迅速摇头打断自己的思绪。
穆晴岚这时候竟然飞快地把那些剪裁出来的符纸都绘制好了,高高兴兴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收拾了桌案,还拿起了霍珏之前换下的衣服,说道:“霍郎,这衣服是我弄脏的,我帮你洗干净吧。”
一个清洁术就能解决的事情,霍珏听到她拿着自己的衣服不知道在干什么。
这窸窣的声音在霍珏的耳根摩擦而过,把他浑身的汗毛都给摩擦起来了。
“你在做什么?”霍珏转过身问。
穆晴岚才把头从他的衣服里面抬起来,仗着他是个瞎子,闻言极其淡定道:“啊,我看看符水好不好洗,这件法袍品阶很高的,我怕洗坏了。”
霍珏信她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他一着急,说话也没怎么经过脑子,说:“你把我衣服放下,你难道还想再偷走一件吗?”
穆晴岚:“……”亲娘哎!
他知道!
霍珏说完就后悔了。
这种事情他提了做什么,反倒让气氛更加奇怪。
穆晴岚倒也没有藏着掖着,她就不是那种性子,只是心虚道:“你知道啊。”
废话,他自己的衣服丢了会不知道?
因为之前身为修者身上不沾凡尘,所以霍珏实在没几套衣服。常穿的素色外袍就那么两件,换下来都是弟子看到了顺手施个清洁术,弄干净就好。
之前穆晴岚上曲双的身,又用树藤的形象出现,把霍珏搞得每天都很战战兢兢。,丢了衣服也没心思找。
但是他确实丢了一件外袍,没得穿了,才把多年不穿的,当初他修为还不济的时候,霍袁飞亲手给他绘制的守护法衣翻出来穿的。
那法衣上面全都是赤金色的守护符文,十分夸张华丽,根本不是霍珏喜欢的风格。
穆晴岚暴露身份,又接连表露心思之后,霍珏就知道他的外袍丢哪去了。
他一直没提过,是不想让两个人都尴尬。
也是太震惊了,他没见谁偷别人穿过的衣服的。
拿去做什么啊?
霍珏不该好奇,但是话都说到这里了,就一并问了:“你拿我的外袍做什么?”
他问完了就有种自己根本不该问的预感。
果然穆晴岚小声说:“没干什么,就是闻了闻。”
闻什……么?
霍珏白纱后面的眼睛瞪得要脱眶,嘴唇动了动,然后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才勉强没失态。
穆晴岚仿佛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还在说:“你穿过的,有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的。”
她见霍珏呼吸急促,又赶紧道:“你别生气嘛,我也是没办法,你又不让我亲近,我闻闻还不行嘛……”
霍珏:“……”他已经失去了语言的组织能力。
他这辈子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更是丧失了应对能力。
不过他想到刚才穆晴岚抱着他换下来的衣服发出窸窣的声音,顿时被捅了一刀似的差点从轮椅上面蹦起来!
“你把我、把我衣服放下。”霍珏都给刺激得磕巴了。
穆晴岚有点不想放,但是霍珏看上去真的要生气了,她只好悻悻放下。
“霍……”
“你闭嘴吧。”霍珏很少这样没礼貌地打断人,但是他真的不敢想象,穆晴岚还能说出什么破廉耻的话来。
她甚至可能都没有性别。
霍珏转动轮椅,到了他换下的衣服那里,然后拿起来抱在腿上。
他开口撵穆晴岚:“今天你先回去宿霜阁休息吧。”
“可我符篆还没画熟。”
穆晴岚两次以为霍珏会发火撵人,霍珏都没有发作,即便是现在撵人了,言辞也不多激烈,她敏锐感觉到霍珏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抗拒她了。
这趁热打铁趁火打劫的时刻,她必然要赖在这里!
霍珏转动轮椅到门口,把自己的衣服递给了弟子清理。
转回来一听,穆晴岚在桌案那边不知道鼓捣什么,她是打定主意赖着不走了吗?
霍珏索性完全不理穆晴岚了。
转动轮椅到窗边放着他本命剑盒的地方,无事可做,打开剑盒。
“铮”地一声极细的低鸣,霍珏把本命子母剑的子剑抽了出来。
低鸣声在室内回荡,剑身细窄,雪亮,锋利非常,剑柄以古文细细篆刻着两个字——盈盈。
霍珏把剑放在膝上,摸出一块锦帕慢慢擦拭。
穆晴岚被剑身的低鸣吸引,走过来看,又问霍珏:“这也是你的本命剑吗?你的本命剑竟然是子母剑!真好看,比那个大的轻便多了,嗡鸣声也好听。”
她看着剑身,十分想碰一碰,问霍珏:“我能拿一下吗?”
霍珏面无表情抖开袍袖包裹住剑身,转头问穆晴岚:“你练熟了?”
言下之意就很明显——练熟请走。
穆晴岚快速撇了下嘴,又去写符篆。
他们没有再交流,一个擦剑,一个画符,都专心致志,谁也没再打扰谁。
一直到快要天黑,穆晴岚放下符篆去饭堂煮饭。
做好了拎回来,和霍珏一起吃。
她把饭菜摆开,不是珍馐灵兽烹制的绝品,都是寻常乡野小菜,但胜在色香味俱全。
她熟练地把筷子塞进霍珏手中,而后抓着霍珏的腕子,带着他熟悉每一道菜的位置。
两个人又和谐安静地吃饭。
吃过了饭,天色彻底黑了。
穆晴岚吃完又假装去做事,实际上在桌案后面瞎混,不着痕迹观察着霍珏,还幻化出一截树藤,贴在霍珏轮椅上,就在霍珏手边不远处。
霍珏全无所觉,到了休息的时候,弟子开始为霍珏准备浴汤。
穆晴岚在浴汤送进来之前,转悠到霍珏身边,意图不轨地说:“霍郎,我帮你洗头发吧。”
“我按揉穴位的手艺很好的,保证帮你舒缓疲乏,让你轻松百倍。”
霍珏心如止水四大皆空。
她上次说伺候他沐浴的时候,自己把自己脱的不挂一丝,而后……
霍珏拒绝再想下去。
他没说话,指着门的方向,对着穆晴岚示意。
穆晴岚不甘心,又道:“霍郎,我要么帮你按按腿吧!”
她说着蹲到霍珏身边,抬手去抓他小腿。
让霍珏想到她占据曲双身体的时候,借着曲双给他按揉四肢的事情,耳根发烧,心里更是热得厉害,是着火,恼火!
他抓住穆晴岚作孽的爪子,深吸一口气,沉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但听得多了总免不了想得多。
他非常郑重,也非常严肃地对穆晴岚说:“你死了那条心吧。”
“回宿霜阁,你若是再痴缠,我就不见你了。”
这句话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穆晴岚上一秒还在心里反驳我的心死了一条,就有无数条重新活过来,死死活活无穷尽也,你说的是哪条?
但听到霍珏说不让她来找他,顿时老实了。
乖巧道:“我这就回去,你早点休息。”
霍珏生怕她再痴缠,闻言总算狠狠松口气。
穆晴岚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了,在茶壶那里拿了个茶杯,幻化出树藤,放了满满一杯浆液。
递到霍珏嘴边,说:“你今天咳了,喝一些,免得生病。”
霍珏拒绝:“我不……”
穆晴岚把杯子压他唇上,说:“对你好的,你乖一点。”
霍珏伸手推,脖子又红起来,唇上沾了一些,却闭紧嘴始终不肯喝。
穆晴岚不知道他突然别扭什么,移开手问:“怎么了,你不用怕受人恩惠,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是交易。这个对你好的,你喝呀。”
霍珏抿唇片刻,知道躲不过去,怕穆晴岚又用强,才问出心中疑惑:“这是什么?”是你的什么啊。
穆晴岚张了张嘴,差点把实话蹦出来。
但是很快她道:“是我的树藤汁液啊,和人来对比的话……嗯,就是血液吧。”
“放心,我的血很多,放一些没关系,你快喝。明天教我画新的符篆。”
霍珏闻言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不是奇怪的东西松口气,还是因为穆晴岚说是她的血液心中一紧。
但他到底没有再抗拒,痛快喝了。
穆晴岚逼着他连喝了两碗,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商量,唯有这件事穆晴岚格外强硬。
强硬过后又哄霍珏,说好听的软话。
霍珏抿唇用手帕擦嘴不理她,她无奈回了宿霜阁。
霍珏浑身暖洋洋的,因为太舒服了,晚上洗澡没忍住在浴桶里面睡着了,从暴雨倾盆劫闪追击的那个梦境清醒的时候,洗澡水都冷透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假咳变成了真咳。
他压着咳意,起身换衣,才穿好衣服没多久,曲双就兴冲冲来报,说段琴轩回来了。
曲双说:“师姐知道了凡间的那个邪祟是穆家的人所为,就是为了拖住她的脚步,因此一解决,安顿好了百姓,就连夜赶回来了!”
和曲双说话间,段琴轩已经脚步非常利落地穿过院子回廊,朝着霍珏屋子里走来。
霍珏高兴的情绪还没等升起来,心中咯噔一声。
他想到了穆晴岚,段琴轩回来的突然,他没来得及知会穆晴岚避着点段琴轩。
于是穆晴岚大清早的煮好了饭,提着美滋滋地朝着霍珏的雪松院里面钻,脚步轻快,因为身上有符文密令她畅通无阻。
手中提着的食盒里面有昨夜她没休息炖了大半夜的补汤,她走得顾头不顾腚,低着头就没有抬起来过。
在要进入霍珏屋子的门口时,和另一个人狭路相逢,撞一起了!
穆晴岚“哎哎!”护住食盒,原地转了一圈,一滴汤也没有洒出来。
一转头,看到了一个眉目疏淡面容清丽的女子。
“你是何人?竟然擅闯雪松院!”女子冰冷的声线宛如清早上钻进衣领里面的雪沫,语调有着和霍珏一脉相承的肃然。
第25章 拜师
穆晴岚被吼得一愣, 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她只要不是面的霍珏就还是有正常人思维的,这女子并不像曲双一样,总是色厉内荏地叫嚣。
她声音里面裹挟的灵压, 她沉敛却如同出鞘利刃一样的气势,都在昭示着她不是个普通修士。
这北松山上女弟子不多, 木系灵府加上能够耐得住经年酷寒苦修的女子, 当今世上也找不出几个。
加之穆晴岚能看出她修为起码在脱凡境之上, 北松山这么厉害的女修,怕是就一个。
穆晴岚一个照面, 就已经猜出这位是霍珏唯一的师姐——段琴轩。
因此穆晴岚立刻提着食盒后退了半步。
倒不是穆晴岚怕了这位脱凡境修士, 而是她了解霍珏十分敬重这位师姐, 霍珏敬重的人,穆晴岚自然也不会冒犯。
况且就在前两天, 穆晴岚才联合树灵,把人家爹给搞了,把人家爹大好的计划弄流产了,修律院那些弟子现在还在寒牢待审呢。
低调,霍珏要她低调。
穆晴岚温顺垂头, 姿态十分恭敬道:“禀仙子, 我是奉命来给少掌门送早饭的。”
穆晴岚虽然姿态足够恭敬,却没有傻兮兮自我介绍, 她到底是穆家送来的替嫁傀儡, 连雪松院普通弟子都因为她是穆家人,对她提防, 这位师姐肯定也对她少不了戒备。
只不过她没能含混过去, 这位师姐显然和霍珏一样, 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
“你是饭堂的人?北松山的饭堂什么时候招了新人?”
第一个疑问是问穆晴岚, 第二个便是直接侧头,问霍珏门外守门的弟子。
那小弟子立刻回道:“回大师姐,她是……”
“咳咳咳……”霍珏听到声音,竟从屋子里迎出来了。
“咳……”他强压着咳意,把面色都压得白里透红,看上去气色竟然十分好。
“师姐来了怎么不进来?”霍珏转动轮椅到门口,对着段琴轩的方向勾了勾唇。
段琴轩正在端详穆晴岚,眉头越皱越深,眉心简直皱出了一道浅浅竖纹。
她不知道为何,看这个女子有种诡异的熟悉。
不过霍珏一说话,段琴轩就将头转向霍珏,见了他的面色,一愣,而后再顾不得理会穆晴岚。
她快步走近屋子里,凑近霍珏,直接伸手拉起了霍珏手腕,以灵力探入一查,段琴轩有些愕然:“师弟,你灵府之中的灵力来自何处?”
她分明记得,她带着弟子下山除祟之时,霍珏内府灵力干涸,经脉滞涩,五衰的速度极快,任凭她如何劝谏,霍珏都不肯让内院弟子为他每天输送灵力温养灵府。
段琴轩此次下山不仅是带着弟子除祟,更是接到消息,有种邪修术法或许能够令灵府起死回生。
段琴轩并未告诉霍珏她急着下山的目的,是想要抓住那邪修好好问问,一直等待衡珏派归还重生莲并非是上上之策,那湮灵仙尊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湮灵仙尊手中的重生莲养在她的院子之中,生出的两个花苞,都用来给魔神和其妹妹重塑身体,全曾经四面联合迫害凡人的因果。即便是送回重生莲分枝,也要养上好久,才会再结花苞。
段琴轩怕霍珏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便要五衰而死。
她想先寻一种拖延之法也好,但下了山寻寻觅觅好久,抓到了邪修,才知道中了人家的圈套。
哪有什么让灵府起死回生的办法?有的只是一命换一命的供生邪术。
段琴轩震怒,却也因为当时邪修以人族做饵,不得不先救人,这才耽搁了许久才赶回来。
段琴轩已经知道了自己父亲做下的蠢事,连她父亲都来不及看,就急匆匆来了霍珏这里,生怕他在自己下山期间,遭逢内门叛变,身体支撑不住。
谁料她此刻一看,霍珏不光没有继续衰败下去,她这一探,经脉流畅,灵府平顺,里面还积蓄着许多精纯灵力,虽然也在缓慢溃散,却无时无刻都在温养他的灵府。
段琴轩语气冰冷甚至是强横的,却并非是兴师问罪,而是她知道,如今这天元剑派,没几个有这样精纯的灵力灌输给霍珏挥霍。
她父亲倒是可以,可他父亲在寒牢。
和泽长老倒是也行,但是那个只会玩王八的老王八不叛变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舍己为人。
段琴轩只是疑惑。
霍珏就知道段琴轩回来肯定第一时间查看他身体状况,虽然心虚得厉害,却早就想好了怎么说。
“是前些日子撑不住了,我开了重生池,每日进去泡。”霍珏垂头,控制着自己不朝着穆晴岚的方向转头。
段琴轩闻言松一口气,面上带上一些笑意,“师弟,我很高兴你想通了。”
“总会有办法的,关子石长老在衡珏派那么久了,衡珏派不是不讲道理的,等他们归还了重生莲,你就能重塑肉身灵府。”
段琴轩是真的挺开心的,虽然面上和霍珏一脉相承的开心也看不出来。但她和霍珏自小一起长大,她太了解霍珏,知道她离山寻求办法那时候,霍珏已然心存死志。
现在看他的样子似是想开了,她怎能不为他高兴?
“就该是这样,看来重生池对你裨益甚多。”
“嗯。”霍珏低低应声,说,“师姐进来说话吧,咳咳……”
他压住嗓子的痒,缓慢呼吸。
段琴轩点头进门,霍珏则是转动轮椅朝前一些,占据了门口位置,把手背到轮椅后面,在段琴轩看不见的死角,对着门口站着的穆晴岚快速甩了两下手。
赶紧走,走你的!
段琴轩是脱凡境初期修为,只等一个机缘,便能进境脱凡境中期,同霍珏灵府破碎之前的修为不相上下。霍珏生怕穆晴岚那点能糊弄住门中弟子看不出她是妖邪的障眼法,被脱凡境的段琴轩给识破。
穆晴岚也知道段琴轩来了,两个人肯定要说话,霍珏就没有时间搭理她了。
她提着食盒在门外站着,看段琴轩以灵力探入霍珏灵府,霍珏毫无抵抗之意,心里有点酸唧唧。经脉内府是修士非常私密的地方,不会随意让不亲近的人探看,看来两个人比她想象之中的关系还要好。
她把食盒递给门边弟子,曲双也从屋子里出来,准备走的时候,顺便把穆晴岚这个碍眼的给拎走,好好言语敲打她一下。
结果穆晴岚都准备走了,霍珏突然跟她“招手”。
霍珏背手的姿势很别扭,你要说他赶人是像的,但你要说他是招手也像。
因此穆晴岚毫不意外地误会了,从曲双虚压着她肩头要带她走的手臂下钻回来,抢过门口弟子手里她才递过去的食盒,迅速迈入门中,跟在霍珏的身后。
她要是有小尾巴,现在已经翘上天打着旋地转了。
怎么样!霍郎离不开她!
她甚至转头对着曲双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
曲双:“……”
她怕是没有领会过师姐的凶残,门中这些弟子没有不怕段琴轩的,包括少掌门,哪个小时候没有被她摧残过。
他刚才念着这个小傀儡最近老实,想要“救她一命”的。
穆晴岚跟着霍珏身后进门,迅速去桌边摆放食物了。
霍珏听到穆晴岚跟进来的脚步声,阻止都来不及了。段琴轩一回头看到进来的穆晴岚,眉心一蹙,竖纹立现。
霍珏连忙开口:“你先出去,我现在不吃……咳咳咳……”
穆晴岚眼珠提溜转,不想让霍珏单独和他师姐在一起。
用听着都有些瘆人的温柔调子道:“霍郎,喝碗汤吧,我炖了大半夜呢。”
霍珏:“……”
段琴轩听到穆晴岚称呼霍珏为“霍郎”,比霍珏反应还大的起一身小疙瘩。
她木着脸问:“师弟,她不是饭堂的人吧,她是谁?”
段琴轩又开始打量穆晴岚,穆晴岚大大方方地让她打量,甚至还对着段琴轩用主人翁的姿态献了个殷勤。
跟着霍珏叫了一声“师姐”。
穆晴岚说:“师姐也喝一些吧,我给你盛……”
然后段琴轩就捏住了穆晴岚的后颈皮,强横的灵力灌入了她的后颈经脉,迅速把她周身荡了一圈。
穆晴岚没料到这位师姐竟然这么粗暴,灵力荡便全身,她手一哆嗦,碗碎了一个。
霍珏一急,道:“师姐手下留情,她修为低微,恐怕经不住师姐探查。”
段琴轩已经迅速收手了,皱着眉道:“破妄境初期的修为,叫你霍郎,她是穆家送来的那个傀儡?”
霍珏心中七上八下,悬着的都不是吊桶是利剑,他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生怕段琴轩测出了她是妖邪,当场要不由分说动手。
他知道穆晴岚本身灵力不低,能操纵树藤,可是段琴轩斩妖除魔多年,最是知道如何对付各种妖邪。
那些手段,未必是穆晴岚这个灵智不高的树妖能应对的。
他手中扣了几张符篆,都准备段琴轩动手,他要打断了。
听到段琴轩说她修为不精,猜出她是穆家傀儡,心狠狠落回原地,后颈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穆晴岚竟然连段琴轩这样的脱凡境修士也能蒙骗,倒是他瞎操心了。
霍珏心绪一松,就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穆晴岚见状立刻上前,不敢直接暴露实力给霍珏调息,就给霍珏倒了一杯水,让他压一压。
段琴轩上前抓着霍珏手腕,迅速给他抚平气息。
而后看了穆晴岚一眼,不客气道:“穆家的人图谋不轨,都已经抓起来了,为什么这个傀儡还在你身边转?”
“师弟,你真的跟她拜堂了不成?你要跟她做夫妻?”段琴轩语气冷硬,她这次在霍珏迎新嫁娘之前下山,不全是为了寻找拖延五衰的办法,也是霍珏因为霍掌门许下的心誓不可违逆,必须做样子娶亲,心中极其不痛快。
不过这种不痛快和修律长老段振以为的她喜欢霍珏不同,段琴轩对霍珏根本没有什么男女情爱。
她这个人比霍珏还木石人心,心里除了修炼,就只有壮大门派。
之所以看不惯霍珏按照心誓娶亲,是因为段琴轩是看着霍珏长大的,她有种自己亲手养大的崽子被人欺辱,连新嫁娘都给换了,自己却无能的愤懑。
霍珏连忙摇头:“只是做样子,并未曾拜堂。”
穆晴岚闻言不高兴,但是没有办法,他们确实没有拜堂,做不成真的夫妻。
“那你留个傀儡在身边,随意出入你的院子?这不合门规,你是代掌门,身边岂能留个穆家耳目?”
段琴轩在门中从来都是除了霍珏之外说一不二。重大决策,霍珏也是要找她商量的,门中大师姐的威望不是开玩笑的。
段琴轩直接对着门口道:“来两个人,将她先压管起来,等我腾出手后派人送她下山。”
“师弟,我知道你心善,她确实无辜,是穆家把她牵连进来。”段琴轩道,“你身体不好,她就交给我处置吧。”
段琴轩转头对穆晴岚说:“你放心,天元剑派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我们早知道你被穆家利用,不会将你如何,你先安心和弟子走,老实待着别惹事,我不日派人送你下山。”
穆晴岚都傻了,这怎么三言两语就要把她送走了!
她连忙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霍郎……”
极其像凡间戏文里面的那些个被捅到正室面前的外室或者小妾,眼看着就要被“大夫人”给料理了,穆晴岚只好喊“老爷”做主。
“霍老爷”果然着急了。
立刻道:“师姐!”
“咳咳咳……”
“师姐,”霍珏压住气息,说:“她母亲被穆家人所害,在修律院叛变之时,拒绝穆家指使,不曾打过法器的主意,已然是的罪透了穆家,她不能下山。”
“况且……咳咳咳……”霍珏以手撑头,绞尽脑汁道,“况且她这段日子一直在照顾我,我答应了让她留在天元剑派避难。”
穆晴岚一听霍珏为她说话,立刻跑到霍珏身边去了,她不要下山!
霍郎都答应她留下了,这个师姐好生霸道!
段琴轩眉心紧促。
竖纹深刻的像把不近人情的刀子,将她清丽的样貌破坏殆尽,整个人透着古板腐朽循规蹈矩的老道姑气质。
“天元剑派门规严正,怎能随意容留别宗弟子?况且她还是穆家傀儡。”
霍珏哑口无言,让穆晴岚留下,确实违逆门规。
穆晴岚见霍珏也蹙起眉不吭声,一着急,伸手掐了下霍珏的手臂软肉——你说句话啊!
霍珏提一口气:“咳咳咳……”
穆晴岚连忙自己为自己辩解:“我那个……我身上的傀儡蛊已经压制住了!”
“好师姐,”穆晴岚习惯性用对付霍珏的语调油嘴滑舌,“我只是想寻一个地方躲避穆家,我母亲已经没了,我呜呜呜呜……我好可怜啊。”
谁是你好师姐?
穆晴岚开始假哭,段琴轩不愧是霍珏的师姐,跟他一样无动于衷。
“我可以派弟子将你送去别国,南嘉国现如今是湮灵仙尊庇护,想必穆家不敢越境害人。”
霍珏一口气总算咳顺了,连忙又道:“师姐,我其实早想好了怎么安置她,她如果变成了天元剑派弟子,不就能顺理成章留下了。”
霍珏一口气说完,面色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段琴轩看着霍珏这幅样子,心中越发不舒服。
她比霍珏大上不少,掌门夫人生下霍珏,段琴轩几乎是哄着他长大,最是了解他的性子,他竟是如此在意这个穆家傀儡。
穆晴岚一听霍珏这么说,立刻打蛇随棍上,道:“是啊师姐,我崇慕剑道已久,想要拜入天元剑派,我刚好也是木灵府,少掌门也说我天资不错,我学符篆也很快的!少掌门昨日教我,我马上就学会了!”
段琴轩一听,心中讶然。
她师弟竟然还亲自教她符篆?她师弟素日别说为弟子传道受业,好好的时候弟子在他面前晃多了他都要烦。
霍珏也再度开口道:“师姐,我准备……”
段琴轩没等霍珏说完,再度上前把穆晴岚提起来,以灵力强横冲入她的经脉,惹得穆晴岚“嗷”的一嗓子叫出来。
霍珏一急,吸一口气,又开始咳得面颊泛红。
很快,段琴轩松开穆晴岚,皱眉道:“资质确实还行,但是师弟你如今这样不适合收徒,既然你执意要留下她,那便我收她为徒吧。”
霍珏和穆晴岚同时“啊?”了一声。
霍珏说:“师姐,我是想……”
“你这样就别想了。你不是说你这辈子不收徒吗?”
段琴轩对着穆晴岚道:“拜师礼就不用了,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便收你为徒。但是剑修可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若是你日后吃不得苦,可别怪我辣手无情。”
穆晴岚都傻了,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么个发展!
她下意识转头看霍珏的意思,她其实是想要拜霍珏为师,好跟霍珏朝夕相伴,但是霍珏不肯收她。
那她要拜这个凶巴巴的大师姐吗?拜了就能名正言顺留在北松山了吧。
霍珏咳得撕心裂肺的,越着急越气息不顺,他是想要穆晴岚拜门中关子石长老为师。
关子石人称玉山长老,乃是一上古玉髓成灵。为人潇洒随意,门下弟子不受拘束,修炼全靠自觉。且关子石长老若非门中需要,是绝不会留在山中的。
这样的师尊最适合穆晴岚树妖的身份,等他寻了适合她修炼的术法,就能私下教她。
谁料段琴轩误会他要自己收徒,竟然要收穆晴岚为徒!
到了师姐手下可还得了?她那灵智还不露出马脚?
“师姐,我……咳咳我……”霍珏要说出他的打算,着急操纵轮椅向前转了一下。
这一下正好撞在穆晴岚的小腿上,两个人之间可以说毫无默契。
鸡同鸭讲驴唇马嘴是寻常事儿,穆晴岚等着霍珏的意思,以为霍珏这是要她赶紧下跪。
既然是霍郎的意思,穆晴岚觉得也好。
虽然她觉得自己不需要什么师尊,但是能留在北松山随时找霍郎,这种好事儿上哪找!
因此穆晴岚十分干脆,“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段琴轩面前。
干脆道:“弟子穆晴岚,拜见师尊!”
霍珏一肚子为穆晴岚辩解的话,都噎在了嗓子,咳都咳不出来,脸憋得通红。
穆晴岚完蛋了。
就算穆晴岚不被发现身份有异,段琴轩教弟子的方式——是不死就行。
穆晴岚还不知道她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魔鬼授业,心中因为能留下挺高兴的,这也算过了明路,她以后能在北松山自由行走了!
段琴轩看着穆晴岚叩拜之后,一把把她薅起来,拍了两下肩膀,像买个大萝卜一样毫无波动。
塞给她一块符文玉佩,说:“我住冰尘院,让弟子带你去,主屋是我,主屋右侧是你师兄罗凤住处,剩下的屋子你自己去选个地方住。”
“去吧!”段琴轩在穆晴岚后腰推了一把,这一把带着灵力,把穆晴岚直接给“送”出了屋。
穆晴岚:“……”
她回头看霍珏,想看他的表情。
但是段琴轩一挥手,很快屋门关上了,穆晴岚只看到霍珏侧脸紧绷的线条分明的下巴,朝着她这便侧了一下,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穆晴岚被弟子给带着去往冰尘院方向,霍珏也只好认了,心中叹息一声,就这样吧。
这样也很好,至少今后穆晴岚怕是没工夫再对着自己痴缠了。
段琴轩把门关上之后,开始和霍珏说起下山的事情,霍珏也说了门中形势,以及修律院弟子的状况。
提起段琴轩那个叛了宗门的爹,段琴轩怒其不争,恼道:“关着他!关禁地,免得他出去再被人利用。我去同他说,师弟你放心,我父亲只是一时糊涂,我不会让他再生事。”
“我知道背叛宗门都是要废掉武功逐出山门的。”段琴轩分明是秋月般的年轻相貌,被眉心竖纹给割裂成了一个操心的老母亲。
“但是那毕竟是我父亲,我亲自关他,看管他。剩下的修律院弟子任由师弟处置。”
霍珏根本也没有打算处置修律长老,他亲人没了,师姐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他怎么会对段振下手?
他要是早能狠心,也就不用等段琴轩回来了。
他还在想穆晴岚的事情,担心穆晴岚在段琴轩手下受不住。
段琴轩则是见霍珏冷着脸不吭声的样子,按了按额头,表情变了变,没了气势,干巴巴道:“师弟,我的大徒弟……”
“他肯定是受人蛊惑,我会亲自处置那孽徒。”
段琴轩动了好几次唇,都没能把求情的话说出口。
霍珏倒是不舍得让一心为门派操劳的段琴轩为难,只说:“都交给师姐处置,我没让人动罗凤,师姐自己问清楚就好。”
段琴轩狠狠松口气,她这人和霍珏极像,看似冰冷无情,仿佛世间没什么能够动摇她的心魂。
但是内心其实很柔软,尤其护短得厉害。
当年怎么护着霍珏,现在就加倍地护着她的弟子。平时往死里操练是操练,可她确实满世界弄灵物灵药,企图帮她资质奇差的大弟子重塑经脉的。
霍珏这样宽她的心,段琴轩心中熨帖极了。
她抬手拍了拍霍珏肩膀,道:“汤闻着挺香的,喝点吧,我去看看我父亲和那个孽徒!”
霍珏知道事已至此,再提穆晴岚拜师的事情,反倒容易引起段琴轩的怀疑,况且这样也不是不行,总之穆晴岚确实留下了。
但是霍珏还是忍不住在段琴轩离开之前,压着咳意,开口道:“师姐……”
“那穆晴岚到底因为婚约受我所累,她没吃过什么苦,师姐还是循序渐进才好。”
“行了,我知道。”段琴轩说,“你就是太善心,什么责任都朝着自己肩上揽。”
段琴轩走了,霍珏面对一桌子快冷掉的吃食,没了胃口。
他最后只摸了个饼子吃,咸甜的。
穆晴岚去了冰尘院安置,果然一整天都没见人影。
何止是一整天没见,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穆晴岚在深夜的时候,才出现在霍珏的床边。
她彼时一脸的苦相,蹲在霍珏的床边摇晃他。
霍珏很快醒了,穆晴岚声音幽怨如鬼,哭哭啼啼道:“霍郎,救命啊,我快被我师尊折腾死了……”
“我昨天加上今日,一共挥剑七万次,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臂了,霍郎,我是不是残了……”
霍珏从浅眠之中被唤醒,没等开口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他撑着手臂坐起来,一双没有遮起来的眼中咳的都是水雾。
穆晴岚还在凄风苦雨,霍珏听了,被烧得发昏的脑子清明了一些。
他伸出手,摸到了穆晴岚的手臂,声音嘶哑道:“还在呢。没残……”
但是他病容满满的脸上,却压不住地露出一点笑意。
他咳了几声,以拳抵唇,似是抱怨道:“活该么,我当日挥手要你走,你偏要朝着师姐面前撞。”
他因为生病,调子软得不像话,整个人都跟着温柔了好几个度。
穆晴岚听得浑身发麻,连双臂的剧痛都暂时忽略了。
她听到霍珏这么说,恍然大悟道:“原来你那天是要我走啊!”
“可是你后来用轮椅撞我,不是要我拜师吗!你又不收我为徒!”
霍珏轻笑了一下,又开始“咳咳咳……”
穆晴岚给他倒了一杯水压住,他这才嘴唇水润地抿了下,说:“我那时急着跟师姐说,想要你拜入关子石长老门下。”
“啊?”穆晴岚现在才知道她会错了意。
“你救救我吧霍郎,我师尊怕是想弄死我……”穆晴岚借机对霍珏撒娇,头朝着霍珏膝上靠。
霍珏却把她推开,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道:“既然你已经拜了师姐为师,便无可挽回。”
“霍郎……”
“以后要叫师叔。”霍珏苍白虚弱,面上十分严肃,心中却忍俊不禁。
“什么啊!你怎么就平白比我大了一辈儿了!”穆晴岚双臂抬不起来,就像个肉虫子似的朝着床上蠕动,嘴里哼哼唧唧吚吚呜呜。
情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叔辈,她才发现这个问题很大啊!
第26章 脆弱
穆晴岚在那委屈的咩咩叫, 霍珏被她脑袋顶的直歪身子,用手撑着,压抑的低咳, 嘴角挂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浅浅笑意。
穆晴岚看见他带着揶揄的笑,简直像是发现了什么绝世功法一样稀奇, 这么长时间了, 穆晴岚还是第一次见霍珏露出笑意。
拜一个严厉的师父, 两天挥剑七万次又如何,霍郎笑了啊!
穆晴岚好似那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看着霍珏的笑, 绞尽脑汁撒娇卖乖, 想要让他笑意再深一些。
她是想着得寸进尺也没关系,反正霍珏受不了就会把她推开, 低着头哼哼唧唧地抱怨着“我要累死了”,然后朝着霍珏怀里挤。
反正她是不要脸皮的。
霍珏确实每次都会很明确地拒绝穆晴岚,但是今天他推了一下穆晴岚肩膀,没能推动穆晴岚,反倒自己差点向后倒去。
霍珏连忙用手撑住了床铺, 呼吸急促粗重, 一阵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
穆晴岚如愿以偿把脑袋放霍珏大腿上的时候, 还没感觉到霍珏的挣扎和抗拒, 着实震惊了一下。
天上掉馅饼了吗!
还是天上下红雨了!
霍珏做了她师叔,反倒是对她更宽容慈爱了吗?
不过等穆晴岚在霍珏那长的恨不能一宿摸不到头的腿上枕实了, 穆晴岚感觉自己的脸都被烫了一下, 她才惊觉霍珏的体温很不对劲!
“你怎么这么烫?”穆晴岚好容易枕到霍珏的腿, 舍不得起来, 就用这种过于亲密的姿势,从他怀中把手抬起来,去摸霍珏的额头。
霍珏烧得迷迷糊糊的,有气无力,避不开穆晴岚的手,只是微微偏了下头。
他道:“起来……咳咳咳……”
他垂头,长发都散落下来,落在穆晴岚脸上。
穆晴岚一路从脸上痒到了心里,恨不得一辈子都这么和霍珏腻着。可她确实担心霍珏的身体状况,只好恋恋不舍地爬起来,起来之前还捉着霍珏的头发闻了一下。
是他独一无二的味道!
穆晴岚坐直,手落在霍珏额头上、又落到他的脸上、脖子上。震惊道:“你发烧了!怎么烧这么厉害?”
“我帮你梳理下灵府和经脉,怎么会突然发烧呢!”
穆晴岚调动灵力,给霍珏输送,霍珏向来挺直的脊背微微弓着,很虚弱的闭眼承受。
他以为灵力入体会像往常一样温暖舒适,但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穆晴岚的灵力进入了他的内府,却像是水进了油锅,反倒让霍珏感觉到内府灼烧难忍,似有一把烧红的尖刀,在其中肆虐翻搅。
霍珏皱起眉强忍着,但是很快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接着浑身一软,喉间竟然涌上了一阵腥甜。
他身体向前倾斜了一些,他没能及时咽进去,自嘴角溢出了一些,穆晴岚听他痛哼侧头看他,一看到他嘴角血迹,差点吓疯了!
“霍郎!”
穆晴岚连忙停止了输送灵力,起身半跪在床上,捧着霍珏的脸问:“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是受伤了还是擅动灵府了?是不是有人偷袭你?”
霍珏低低咳着摇头,鲜红的血迹在他惨白的脸上看上去简直刺目。
他没有遮着眼睛,穆晴岚能看到他双眸泛着沉沉晦暗,看上去有种令人心惊的灰败。
穆晴岚用拇指抹了他嘴角血迹,感觉霍珏这口血,比她挥剑七万次还让她浑身酸疼。
没有人偷袭,没有受伤也没有擅动灵府,那就只能是五衰所致。
霍珏灵府其实一直动荡,这很正常,毕竟他灵府已碎,五衰不可逆转。
穆晴岚小心翼翼温养着他,他分明恢复一些了,至少稳定住了灵府溃散的速度,怎么她这才离开一天,他就五衰到口吐鲜血的地步?
霍珏扳开穆晴岚捧着他脸的手,穆晴岚太着急了,手劲儿有点大,搞得霍珏没什么肉的脸颊,都被穆晴岚给挤到一起了。
“难受……咳咳……放开。”霍珏轻声道。
穆晴岚比霍珏这个吐血的还要肝肠寸断,霍珏看不见穆晴岚的表情,但他能透过两个人相碰的肌肤,感觉到穆晴岚捧着他脸的手细微颤抖着,无意识地一直用拇指摩挲他已经被擦掉血迹的唇角。
霍珏无奈叹息一声,说:“只是受凉了,五衰就是这样。”不及寻常凡人身体健康,一点风雨都要倾覆。
他只是不小心在浴桶里面睡着了,说来也怪他自己。
霍珏浑身难受,深深皱着眉,推不动穆晴岚,嗓子里面又干又疼,一点也不想多说话。
好在穆晴岚总算是放开了他,霍珏松一口气,却因为眩晕,控制不住身体向前倾,穆晴岚适时扶住了他,让霍珏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霍珏不愿意,挣扎了一下,这样实在是不合适,这太亲密了。
穆晴岚抓着他的手腕,没让他起身,另一只手按住了霍珏的后脑,说:“靠着我,我将体温降低一些,给你退热。”
霍珏还是不肯的,他不肯把自己的脑袋靠在穆晴岚肩上,可他的脊梁都像是被这一场病抽走了,他撑不住又开始咳。
咳得头昏眼花,甚至干呕,要把肺叶吐出来了一样。
咳完了之后更是浑身绵软,就把手按在穆晴岚肩膀上,自己的额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
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霍珏顾不得什么,摸到穆晴岚确实降低了一些的体温,想了想,慢慢把头挪到了她肩上,感受那一点凉意。
生病的人,尤其是像霍珏这样将死的五衰之人,在身体上的疼痛可能不会像中了一剑那样清晰痛苦;头脑上的昏沉,也不会像中了幻术一样不清醒,可是这种绵绵细雨无孔不入一样的折磨,往往却是最难受的。
你根本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地方,总之浑身上下都不爽利,甚至仿佛能闻到死亡的味道,腐朽又森寒。
霍珏从前是天之骄子,没有经历过这种不修炼的寻常人才会经历的痛苦。
似乎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已经是入妄修士,他父亲霍袁飞总说,是因为他天资极高,还未曾记事,就已经入道。
因此这种寻常病痛,半死不活的五衰状态,对他来说,格外地难捱。
再加上他身边并没有贴身伺候的人,霍珏又性情淡漠,从来不喜欢同人倾诉他的痛苦,也不曾和谁推心置腹。
没人能从他那张面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的脸上,看出他在经历怎样的痛苦折磨,所以才病成这个样子,都没有人发现。
穆晴岚坐在床边上,让霍珏靠着她,将他的头硬按在自己肩上,抚弄了两下他的长发,说:“你靠着我降降温,这么热,烧得脑子要炸了吧?”
“你是不是没告诉弟子给你准备药?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穆晴岚抱怨着,抬手按在霍珏后背,霍珏被强硬按倒后,就不再动了。
穆晴岚以一束细弱无害的灵力,钻入霍珏经脉,细细探查他的内府。
何止一句糟糕了得。
穆晴岚心疼得不行,霍珏又要忍受病痛,又要忍受灵府的撕裂疼痛,还要撑着不愿向弟子示弱,他实在是太执拗了。
“你是打算生扛过去?”穆晴岚收了手,环住霍珏的后背道,“你抗不过去的。你现在的状况,根本承受不住灵力抚慰,甚至受不住寻常灵草仙药。”
虚不受补,说的就是霍珏现在这种状态。
之前他的灵府是竹篮子,就算漏水,却好歹段时间能承载一些水,再慢慢漏;现在的状态是竹篮子底儿破了一个大洞,再往里灌水,不光存不住,还会让洞变得越来越大。
霍珏不吭声,他头抵在穆晴岚肩膀上闭着眼睛,感受着额头一小块难得的凉意,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但是一闭眼,都是这两日萦绕不去的噩梦。
那些噩梦反反复复,七零八落,却又格外的真实,让他心力交瘁。
“北松山有为普通人用的那种草药吗?”穆晴岚撩开霍珏后背上散落的长发,轻轻扶动他的背,不带任何的灵力,是纯粹的安抚动作。
霍珏后背紧绷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在穆晴岚的抚慰之中,慢慢软下来了。
霍珏竟然觉得很受用,心里又有点悲凉。
人在生病难受的时候,总是希望有人能这样轻轻抚慰,哪怕本身这种动作什么用都没有。
霍珏脑子不清醒,很快觉得额头一点点的凉意,已经不足以抚慰他要烧起来的灼热。
他索性把头偏着枕在穆晴岚的肩上,一面耻于自己的脆弱,一面又不想睁眼起身,不想面对现实。
冰凉的触感自穆晴岚肩上传来,带着草木馨香,像一片被雨水涤洗过的树叶贴在脸上,让霍珏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穆晴岚又追问他:“问你呢,有让人准备药吗?”
他含糊道:“没有……”他就没有让人准备什么,生病的事情也谁都没告诉。
白天他坐在轮椅里面,白纱遮眼,面色苍白,除了偶尔压不住咳两声,谁也看不出他病得严重。
他烧起来很奇怪,面色并不红,而是惨白。没有人会像穆晴岚这样上手摸他的脸,也就自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发高热。
况且北松山上没有寻常人才用到的那种草药,只有一个饭堂大娘是普通人,那大娘隔三差五就去山下城镇采买自己用的东西,根本不用门派准备什么。
之前倒是有些外门弟子修为不济,可能会用到,但霍袁飞死后,冥星海倒置,天地崩乱,门派之中掌管医阁的长老挟弟子跑了,把整个医阁卷的一棵药草都不剩。
现在山上的库房里面倒是还有一些成品丹药,但是没有一种能够治疗天人五衰的废人感了风寒的药。
这也是霍珏没有告诉弟子他病了的原因,他还真打算扛过去。
现在天元剑派内部叛变的人还没处理,又抓了穆家的人,穆家不可能没有动作。幸亏段琴轩回来了,大部分事情都是她在处理,霍珏才能安心病着。
霍珏内院这几个弟子都因为大阵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他这时候难不成要派人跑去山下,顶着穆家人的埋伏,给他买治愈普通风寒的药物?
霍珏做不出这种为了自己好受一些,就让弟子涉险的事情。
门中的事情,他都帮不上忙,他这个代掌门就是个废物,这种情况下,霍珏是真的不想再添什么麻烦。
而且他自从灵府破碎之后,一直都有种自毁倾向,真的病了,他一边难受,一边又有种破罐子破摔得痛快。
不如就这样死了。他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这两天想的次数尤其多。
可这一切自苦,都是在没有人撞见,没有人戳破的前提下,霍珏才能硬撑。现在穆晴岚撞见了,她戳破了,霍珏像个摔了之后有人问疼不疼的孩子。
没人问疼不疼的孩子爬起来还能玩,就算摔破了膝盖,摔流了血,也会吹一吹安慰自己;但是有人问的孩子,却会嚎啕大哭。
霍珏自然不可能真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但病痛的昏沉和脆弱让他软弱,他竟然在脸上的冰凉也不能满足后,有些委屈地把自己的头,朝着穆晴岚的脖颈之间埋了埋。
穆晴岚感觉到了,直接伸手把霍珏彻底抱紧。
心里狂喜他的不设防和依赖,觉得他这样子,像是总算肯从壳里探出柔软触角试探周围的蜗牛。
穆晴岚抱住霍珏,不断搓着他的后背。
她声音越发柔和,“你抗不过去的,不吃药肯定不行。这样吧,我等会去饭堂大娘那里找一找,看看她有没有备着治疗风寒的药。”
霍珏还是没应声,呼吸粗重滚烫,对着穆晴岚的耳朵吹,吹得穆晴岚半身不遂,一颗心像在热油里面炸着,翻滚着。
她想趁人之危。
要是她现在跟霍珏有了点什么,哪怕就是接个吻,霍珏好了之后,还能推得那么干脆吗?
他现在可是埋在她脖子里呢,这可不是她强迫的!
穆晴岚的冲动像巨浪之上的小船,虽然被推到了浪尖上,舍不得下来,却又不敢真的随巨风而荡。
她怕等落下来的时候彻底沉船,霍珏清醒了直接和她恩断义绝就完了。
再者她是真的心疼霍珏,他都已经这么惨了,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总不能趁人之危欺负他吧。
因此穆晴岚揣着一肚子因为霍珏亲近她而乱撞的小鹿,直到小鹿撞死在穆晴岚的胸腔,撞得她胸腔都要裂开,她也没有侧过头,哪怕亲一口霍珏脆弱苍白的脸。
穆晴岚只是从储物袋里面摸出了一个留影玉,摆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对着两个人的样子开始留影。
这是证据!
就算她不敢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总也要日后有点依仗,免得霍珏仗着辈分升了,病好了清醒了,就要拒绝她的追求。
留影记录着,穆晴岚又这么抱了霍珏一会儿,心里美滋滋的。
看他以后还怎么嘴硬!
她尽量将自己的体温降低在一个他不觉得太冷的舒适温度。
霍珏到后来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穆晴岚肩上,头脑越发昏沉,他还是很难受,他不应该睡着的,但是被人抱着的滋味让他陌生,又让他的感官开始不听话的失灵。
霍珏甚至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安心,霍袁飞向来是个严父,而霍珏母亲又早死,没人这样抱过他,没有人像哄个孩子一样,搓揉他的后背。
霍珏心思不受控制地放松,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昏睡了。
穆晴岚察觉他睡着了,总不能让他坐着睡,扶着霍珏慢慢躺下,像对待个脆弱易碎的花瓶儿。
霍珏皱眉将醒未醒,穆晴岚倾身也半撑在床上,霍珏无意识蜷缩身体,凑近穆晴岚,竟伸手揽住了她的腰,然后又不动了。
霍珏身上还是很烫,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还是得吃药。
她今天晚上本来是来诉苦的,谁料霍珏比她苦多了。穆晴岚想到这里笑了笑,用手指搓开霍珏拧着的眉。
她看着霍珏忍不住轻声道:“你要是一直这样多好啊……”又温柔又乖。
穆晴岚慢慢躺下,在床边上枕了一点点的枕头,紧挨着霍珏凌乱的发。
穆晴岚飘飘然地想——今天真的够本了,这难道就是同床共枕吗?
所谓百年修得共枕眠,他们如今共枕,起码有百年的缘吧。
闭眼享受了一会儿,穆晴岚发现霍珏睡得不安稳,眼睫一直颤动,像是坠在什么可怕的梦里,手还乱挥。
穆晴岚抓着他压了一会儿,用自己给他降温,见他体温迟迟降不下来,索性操纵藤蔓将霍珏捆上,又幻化出一截粗树根充作自己给霍珏抱着。
她起身从床边小桌子收回了留影玉,迅速从屋子里消失,以灵雾的形状在山中飞速穿梭,朝着山下的方向掠去。
她没有去饭堂大娘那里找药,就算找到了,也未必对症,她得趁夜下个山,去给霍珏买药。
霍珏这身体已经受用不了门中的药物,只能吃普通人吃的风寒汤药,穆晴岚准备找个医术好的大夫,细细说了症状,开好了药,再带回来煎给霍珏喝。
她来去如风,北松山无大阵,穆晴岚下山十分轻松。
她担忧霍珏心切,想着速去速回。
到山下城镇的时候,还未到子时,但凡间的城镇已然是一片萧肃,只有酒肆和客栈有残灯几盏。
穆晴岚循着灯最亮的地方找了一间客栈,一进门,就看到一群人聚在客栈大堂里面;穿各式各样的道袍,腰佩长剑,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甚至还有酒,一看就是凡间野鸡宗门扎堆。
有古怪。
这城镇是离北松山最近的城镇,受北松山天元剑派庇护,怎么会有这么多散宗弟子深夜集结?
穆晴岚要找人打听镇里最好的大夫,她幻化成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小青年,进去之后轻轻敲了敲柜台,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掌柜。
慌急道:“我家哥哥风寒高热不退,我对此地不熟,不知道掌柜能否指条路,这城中哪家的大夫医术最好?”
掌柜的半夜三更因为大厅的宾客无法休息,肉眼可见的面色不好,被惊醒后两撇胡一抖,看向穆晴岚的眼神也不怎么和善。
但是听了“他”说家中有病人,倒也不吝指路,“城北有位姓尤的大夫,医术高超,顺着这条路一路向北走就成。”
“不过那位尤大夫是宫中太医院退下来的,诊金相对要贵一些的。”
“哎,谢谢掌柜的!诊金不是问题!”穆晴岚说着从袖口掏出一点碎银子,又摸出个酒壶,道:“劳烦掌柜的打一些淡酒,做擦身退热用。再包二两蜜饯。”
“好嘞。”掌柜的收了钱,拿葫芦去打酒。
穆晴岚站在柜台前面,看似在等,实则悄无声息以灵雾贴到那些人桌下,听他们交谈。
三言两语,她算是听懂了。
这些人都是穆家雇佣的散宗,是准备明日天一亮,打着穆家的旗号,去山上要人的!
穆家确实有些弟子被扣在了北松山还未处置,但是这群人明面上集结是要替穆家出头,要北松山放人,实则却别有所图。
忌惮着段琴轩回山不敢明抢法器,他们商量着要联络皇族的卫兵首领,还有和泽长老的弟子。
未免太过明目张胆!
穆晴岚才拜入北松山,倒是对这群人要搅乱北松山没有什么太愤怒的感觉。
可是她听到了什么?
几个绛色衣袍的修士凑在一起,吃得满嘴油乎乎,大言不惭道:“若我说,不如趁机重创北松山的那个少掌门。”
“我听说他灵府破碎天人五衰,说不定一冲撞就死。我看只要他死了,到时候段琴轩也就无人拥护,把她爹段振放出来,一切都好商量了。”
“这倒是可行……”桌上的其他人都在附和。
穆晴岚面色一寒,眼中闪过幽绿,怒意盎然。
她没有当场做什么,拿了酒放入储物袋,把蜜饯收起来,又按照掌柜的指路,找到了那医馆。
她敲门找大夫抓药,还多花了一些银钱,让那家的药童就地熬制。
穆晴岚温声对大夫说:“这钱我先给了,我等会儿回来取药,熬好灌进这葫芦里面就是。”
老大夫鬓发胡须皆白,比那群不着四六谋划着算计人性命的修士,还要仙风道骨一些。
他半夜被拍门叫醒本不悦,但架不住穆晴岚实在给得太多了,听她一会儿来取药,只是淡淡点头。
穆晴岚去收拾那些小喽啰去了,那些人酒足饭饱大部分回房休息。
穆晴岚幻化成树藤钻入那些人的屋中,自床底拔地而起,趁他们反应不及,轻而易举绞碎了这些大言不惭的修士四肢经脉。
“啊!”
“啊!”
“啊啊啊啊——”
漆黑的夜幕被凄厉的惨叫撕裂,整个客栈灯火通明,无人敢睡,也无人敢出门查看。
半条街的黑鸦被惊得乱飞,扑啦啦地扎入浓稠如墨的天幕。
夜凉如水。
穆晴岚没杀他们,是因为她从不杀人。
被绞碎了经脉的修士,也能恢复,但是这些人修为极低,即便是恢复了,日后也是修为再无寸进,只能作为凡人活到寿终,甚至会因为恢复不好落下残疾。
收拾完了这群废物,穆晴岚取了药童煮好的药,又开了好几副收入储物袋,迅速回了北松山。
三更已过,人间万籁寂静,北松山因为大阵未启,依旧是风雪呼号。
穆晴岚回到了北松山,在雪松院外抖落一身寒气,闪身进屋。
她以为霍珏会睡觉,谁料霍珏竟然在床上坐着!
怀中还抱着她幻化出来的木头桩子,靠着桩子支撑身体,垂头长发披散,形容可怖。
“霍郎?”
霍珏没反应。
穆晴岚舔了舔嘴唇坐到了床边,抬手碰了一下霍珏,他似乎更烫了!
霍珏剧烈一抖,慢慢抬起头,动了动嘴唇,一句“我杀了人”差点出口。
但很快被他自己咬住,生吞回去。他不断告诫自己,那是梦,那是梦。
他没有杀人,也没有把人剁得血肉模糊。
但是梦中鲜血喷溅在脸上的触感太真实了,霍珏简直要疯,觉得自己身上脏极了,全都是血。
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梦中可怖发狂的一幕,在脑中不断上演。
他听到穆晴岚的声音,推开了怀中抱着的圆木,扑向了穆晴岚的方向。
他需要找一个参照物,帮他在无尽的黑暗和虚无之中,分辨现实与梦境。
哪怕扑空了摔一下也好,疼也会让他清醒吧。
但穆晴岚怎么会让他扑空呢?她坐在床边,稳稳接住了霍珏,密密实实将他抱住。
她一只手里面还拿着装药的葫芦,另一手抚着霍珏的背脊,心里懊恼,刚才这一幕应该留影作证的!
霍珏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抱了穆晴岚,没一点掺假,没有不甘愿,也没有短暂的令人发指。
他抱住就不吭声了,他在努力把自己从那个可怕的梦境之中抽离出来。
他其实想要问穆晴岚去哪了,为什么走了,为什么只留给他一截木头。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可是从来没有默契的两个人,不知道怎么的,在这瞬间,对上了信号。
穆晴岚似是知道他想要问什么,自顾自说:“我去山下给你买药了,不知道你会醒得这么快,才弄了一截木头给你抱着,你怎么醒了?”
霍珏闻言,下颚抵在穆晴岚的肩膀上,额角蹦出的青筋缓慢消失,紧绷的侧脸和用力咬合的槽牙,也放松下来。
他闻到了草木香气,仿若从那晦暗腥臭的梦中跌入一片柔软温暖的草地,他闭上了灰蒙蒙的眼睛。
第27章 耍赖
穆晴岚并不知道霍珏又做了噩梦, 只以为他是生病难受得厉害。
她特别受用霍珏依赖她的样子,只恨没能把一点一滴都给记下来,等到霍珏清醒了好拿这些证据找他讨个说法。
她安抚了霍珏一会儿, 把手里的药葫芦拧开,扶着霍珏坐直, 把药葫芦递到霍珏的嘴边, 哄道:“这是我在山下镇上找人抓的药, 你快喝了,很快就不难受了。”
穆晴岚的语调简直像是在哄小孩子, 若是平时, 霍珏一定会觉得穆晴岚有毛病。
但是生病又连发噩梦的霍珏, 跟小孩子也差不多少,他的脆弱和软弱, 从未曾对任何人展示过,今天也都一并被穆晴岚撞破。
他拿着葫芦,闻了闻里面只是闻着都苦涩难言的药味儿,微微蹙了下眉头。
穆晴岚看着他,笑了笑, 从怀里掏出专门让客栈老板给包的蜜饯, 拆开了纸包,用手指捏起一个, 送到霍珏的唇边, 碰了下他的嘴唇。
穆晴岚哄他,“吃一个蜜饯, 再喝药, 喝完了再吃一个, 就一点也不苦了。”
霍珏羞于面对自己的软弱, 也耻于被当成孩子哄骗。
他想要拒绝穆晴岚,想要开口严词告诉她,“你不要这样,我是你师叔。”。
但是霍珏才张了下嘴,一颗蜜饯就被塞进了嘴里,甜腻在舌尖炸开,霍珏津液横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穆晴岚看着霍珏,也捏了蜜饯一个放进自己嘴里,想要和霍珏体会一样的甜蜜。
她含着蜜饯说:“这回嘴里甜了,就不用怕苦了,把药喝了。”
霍珏把蜜饯咽进去,而后把泛着苦涩药味的葫芦接过来,仰着脖子一口气都喝了。
喝完的时候他又被苦得皱起眉,穆晴岚又给他在嘴里塞了两颗蜜饯,霍珏的眉目这才舒展开来。
穆晴岚晃了晃药葫芦,空了,十分有成就感。
她看着霍珏慢慢吃着蜜饯,虽然神情还是恹恹的,但是好歹没有皱着眉了。
穆晴岚伸手给霍珏整理了一下鬓边和头顶的乱发,霍珏竟然连躲都没有躲一下,大概是烧傻了,有些呆滞地咀嚼着嘴里的蜜饯,木木地坐着。
他还能很清晰地回忆起梦中的残酷,但是口中不断散发甜味的蜜饯,轻易地能够将他和那些可怕的梦境给割离开来。
霍珏在口中这一点滋味里面找到勇气,慢慢回忆着梦中的细节。
穆晴岚摆弄完了他的头发,又摆弄他的衣领,手指有意无意碰到霍珏的脖颈甚至是耳侧,他也只是些微不适的躲避一下,并没有拒绝。
穆晴岚心里开始噼里啪啦地放起了焰火,虽然这么想有点坏,但是穆晴岚觉得,霍珏这一场病生得很好啊!
像一把火,熔断了霍珏身上横七竖八的尖刺,就算只是短暂熔断,可这片刻的亲近也让穆晴岚欣喜若狂。
她看着霍珏苍白的唇因为喝了药,又不断咀嚼蜜饯,染上了一点血色,很想过分一次,说不定霍珏现在连她的吻也不会拒绝。
色鬼的力量是无穷的,穆晴岚的色胆很快就包了天,她屏住呼吸,慢慢凑近霍珏。
她想着霍珏病得神志不清,她亲一下是无罪的。
她循着霍珏的嘴唇,咽了口口水,就要不管不顾地压上去,眼睛都闭上了。
但是就在两个人的唇还剩不到两指就碰到一起的时候,霍珏突然停止了咀嚼,把嘴里的蜜饯咽进去,开口声音虽然不大,甚至有点哑,却是一贯的语调冰凉,他问道:“你做什么?”
穆晴岚差点吓得脑袋从肩膀上飞出去!
这人是喝了药清醒了吗?这什么灵丹妙药,药效也太快了吧!
她慌忙后退一些,胡乱在床上摸到蜜饯的袋子,塞在霍珏的手中,哈哈两声说:“我看你脸上沾了点脏东西。”
她手指飞快在霍珏眉梢蹭了下,催促道:“快吃蜜饯,都吃了吧,我明日再下山去给你买!”
霍珏手中捧着蜜饯,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但微微蜷缩的手指,暴露了他此刻纷乱纠结的心绪。
普通的治疗风寒药物,并非是什么灵丹妙药,霍珏到现在也不甚清醒,脑子烧得一团乱,坐在这里都是强撑着。
他刚才之所以问穆晴岚,是因为霍珏闻到了穆晴岚身上因为要偷吻,过度激动释放出来的草木清香。
而且霍珏看不见之后,虽然五衰也在缓慢持续,却因为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敏锐了一点,穆晴岚方才凑近他虽然屏息,心脏却仿佛雷鸣一般吵人耳朵。
霍珏直觉不好,才会开口问。
霍珏不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把色中饿鬼吓缩回去了,手中捧着蜜饯顿了顿,就自己摸着拿一颗吃了。
他两天没怎么吃东西,很饿,却没有胃口。生病的人嘴里总是寡淡得厉害,这捧蜜饯,是他这两天以来吃得最有味道的东西。
而且霍珏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甜腻的东西,修行之人薄滋味,整个北松山找不到一块能哄孩子的糖。
这比糖还甜的蜜饯,轻而易举地让霍珏沦陷了。
他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就像他没生过病,没有被人当成小孩子哄劝照顾一样。
穆晴岚这时候的温柔像让人成瘾的毒,霍珏抗拒得浑身都在鸣钟,却还是没开口说出一句“你不该下山。”。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混乱的头脑,悄悄滋生了修行之人最忌讳的偏执。
他偏执地想——她是妖,本就是为我留在山中,她是为我下山,为我买药,不干门规的事,也不会给天元剑派添任何的麻烦。
他在无意识之中,将穆晴岚划到了他的领地,变成了他不能为外人道的所有物。
而穆晴岚并不知道霍珏悄无声息的改变,她还心虚得厉害,霍珏肯定发现了她刚才要干的坏事儿,怎么办怎么办!
她想霍珏肯定又要赶她走了。
结果霍珏只是坐在那里,一颗接着一颗地吃蜜饯,每一颗都将甜度狠狠咂出,再缓缓咽进去。
他在细细品味每一颗“糖”,始终没有开口。
穆晴岚没话找话道:“我在山下城镇遇见了一群聚集在一起的散宗弟子,嗯,可能是穆家召集起来的。”
穆晴岚说到这些野鸡宗门的道士就来气,哼了一声道:“他们密谋着明天上山,打着穆家的旗号来要北松山放人。”
霍珏吃完最后一颗蜜饯,闻言道:“穆家一定会派人来,我与师姐已经预料到了。”
当日修律院弟子反叛,穆家趁着大阵伺机上山,打的是救助霍珏的名号。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就是来趁火打劫的,但是到底也没有真的抓到他们作恶的现行,穆家怎么能服?
“不用理会,”霍珏说,“让他们尽管来,门派自有办法打发他们。”
穆晴岚闻言挠了下头,说:“啊?那他们怕是来不了了,都被我给废掉了。”
穆晴岚气道:“他们的密谋我都听到了,上山根本不是为了要我们放了穆家的人,而是要司机联合山上的其他长老和皇族卫兵,还要蓄意冲撞你,想要你的命!”
“我当时气疯了,把他们都废了。”
穆晴岚搓了搓手道:“我没坏了门派的打算吧?”
“你杀了人?”霍珏根本不在意散宗以穆家旗号集结要密谋什么,他甚至有些疾言厉色地问穆晴岚:“你杀了人吗?”
妖族若是害了人命,便沾染了洗不脱的因果,就再也无法修成正道了,即便是修为愈强,也终究会死在天雷劫闪之下!
霍珏一激动,又是一阵剧烈地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穆晴岚赶快将掌心灌注少量轻缓的灵力,抚在他后背平顺他动荡的气息。
霍珏却抬手摸索着抓住穆晴岚的手腕,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咳得厉害,还是过于激动,一双晦暗的眸子,眼眶红得吓人,他气息不稳地问:“你杀了多少人?”
“我没杀人。”穆晴岚急忙解释,“真没杀!我从不杀人。”
“我只是听他们说要利用五衰要你的命,实在气不过,把他们的四肢经脉都给绞断了。”
“他们死不了的,顶多日后不能修炼了。”
霍珏垂下眼,重重喘息,压下咳意,然后缓缓松开了穆晴岚的手。
没杀人就好。
若真是穆晴岚为他出手杀人沾染因果,霍珏真不知怎么办好了。
“不用理会的,”霍珏冷静下来,气息也平缓了,轻声说,“他们说得也没错,五衰之人本就极其容易被冲撞,也很容易死。”
“我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你不必为了我沾染因果。”
“你不要胡说啊!”穆晴岚反手捉住了霍珏的手腕,又下滑到他的手掌,摩挲了一下霍珏戴着储物戒指的手指。
她笑着说,“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她一字一句,分外坚定道:“等你这次病好了,我每夜都来给你输送灵力,我的灵力很厉害的!保证将你温养得五衰凝滞,你有充足的时间等待重生莲被送回来,结出花苞,重塑身体。”
穆晴岚晃着霍珏的手腕笑,“生一次病而已嘛,不要灰心丧气,人食五谷生百病,这很正常啊。我已经把药给你抓回来了,等会儿去饭堂给你熬制明早的份,按时吃药就好啦。”
霍珏被晃着手臂,听着穆晴岚哄他的话,心中滋味难言。
他身体状况越来越糟,这一次怕不全是因为他在浴桶睡着引起了风寒,而是……修士五衰不可逆,他已经强撑了这么久,要到极限了。
而且这一次衰败的速度比霍珏想象的快多了,他甚至能感觉到死亡的临近。
但霍珏却没有反驳穆晴岚说的话,两个人折腾了这么一阵子,霍珏感觉到喝下去的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了。
他的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浑身也开始绵软,坐在那里都在摇晃。
穆晴岚一直盯着霍珏呢,很快发现他的变化,看霍珏揉自己额头试图清醒,笑着安慰他说:“大夫跟我说了,那药里面加了安神的药物,大夫说风寒就是要好好休息,再多吃一点易消化的东西,很快就退烧了!”
“你快躺下休息,已经很晚了。”穆晴岚扶着霍珏躺下,给他施了好几道清洁术,又盖好被子,压好了被角。
甚至还给他把长发都撩到枕头上面,免得睡着了压着难受。
穆晴岚撩头发的时间有点久,霍珏瀑布一样的黑发,手感实在是顺滑绵软,像水中水草,太好摸了。
他平时可不会让穆晴岚这么随心所欲地摸。
霍珏闭上了眼睛,微微偏头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对于穆晴岚摸他头发没完没了的事情仿若无觉。
穆晴岚过了手瘾,突然想起一件事,轻推霍珏问:“你晚上吃了什么?”
霍珏哼了一声,脸又朝着被子里埋了埋。
穆晴岚把他脑袋挖出来,轻拍他的脸问:“吃了什么?”
霍珏因为药物的作用整个人都很迷茫,轻飘飘的,他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不见东西,又很快闭上了。
穆晴岚一看他的样子,猜测他没吃,又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霍珏轻轻摇头,又要转头,穆晴岚不依不饶,霍珏才开口低低道:“没吃……”
怪不得他把那些蜜饯都吃了。
穆晴岚放他先去睡觉,怕他睡觉不安稳手乱动,甚至给他被子外面捆了树藤。
这才又半夜三更的去煮饭,加上熬制早上霍珏要喝的药。
把床上已经睡着的厨娘彻底震昏,穆晴岚开始忙活,两个小锅咕嘟嘟开了,穆晴岚才感觉到自己累。
段琴轩这个师尊十分严厉,穆晴岚两天才捞到一晚上休息空闲,想着来看霍珏一眼,再回去休息,谁料到他竟然病成那样,还不肯告知门中弟子下山买药。
穆晴岚观察了霍珏很多年,到处搜集他的各种消息,也算是除了霍珏之外,最了解他的人。她大概能明白,霍珏为什么生病了不告诉弟子,天元剑派的弟子这时不宜下山,会被埋伏,节外生枝。
况且霍珏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怕是……他就算感觉到了死期将近,也不会告知任何人,他性子太淡漠冰冷,也太执拗。
折腾了大半夜,穆晴岚索性也不打算休息了,熬好药晾了差不多灌起来,又把粥隔水弄成温度适宜,这才拎着回了霍珏的雪松院。
院中弟子们都在入定修炼,巡逻的也有,但是穆晴岚想要不被发现,还是很轻松的。
进屋之后,霍珏睡着,不过和穆晴岚预料的一样,他睡得不安稳。
穆晴岚撤了藤蔓,试图叫醒他,霍珏一直蹙眉蜷缩,穆晴岚好一会儿才把人叫醒,哄道:“喝一点粥,喝那么多药肚子里没食不行的。”
霍珏睁着无神的眼睛,抿着唇,穆晴岚扶着他起身,他就朝着床上软去。
穆晴岚只能把他上半身半抱在怀里,把粥送到霍珏唇边。
“张嘴,吃点,给你喝的药我专门让那大夫给加了量的,你不吃东西,到时候要浑身发抖。”
霍珏没有一丁点力气,本想说“我自己吃”。
可实际上他一根手指都没有抬,都在被子里呢。
穆晴岚把粥送到他嘴边,霍珏手指在被子里蜷缩了一下,揪住了自己的衣料。
然后他张开了嘴。
他心想着反正都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他乖乖被穆晴岚喂掉了整整一碗粥。
漱口后重新躺下,已经开始发汗了。
穆晴岚贴心地又给他甚至是他的铺盖施了清洁术,而后霍珏浑身清爽胃袋温暖地睡熟了。
穆晴岚趁夜回了冰尘院转了一圈,天亮之前又到了霍珏院子,扶他起来喝了早晨份的药。
没有蜜饯了,霍珏昏昏沉沉喝得眉头紧锁。
穆晴岚天亮之前回到冰尘院,而后按照她新鲜出炉师尊留下的早课,又开始到雪原去挥剑,这次换了几个招式。
段琴轩其实是对这个新徒弟很满意的,她不光像大徒弟一样听话勤勉,资质还十分不错。
她这两日只是让穆晴岚练挥剑,还以为她要问为什么,毕竟当初大徒弟也问了。
但是穆晴岚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按照段琴轩说的做。
在雪原里面,段琴轩看了她一会儿,主动解释道:“剑修其实没有什么秘诀,只是苦修,天元剑法需要经年累月的用剑底蕴,达到剑随意动,才能修习。在此之前,你要先和你的剑沟通、磨合、甚至将灵识融入其中。”
段琴轩一脸肃丽,在茫茫雪原之中,宛如雪塑的仙子,她说:“挥剑的次数多了,等你面对真的敌人,就根本无需动脑子去想怎么出手,你的剑会比你的思想还快一步穿透敌人的胸膛。”
“你别急。只需要按照为师说的做,等个三五年,为师便为你铸一柄本命剑,有了自己的剑,才是真的剑修。”
若是寻常弟子,可能确实会急,任谁三五年只拿一把弟子剑在山上瞎砍,都会着急的。
但是穆晴岚不会,她很清楚自己拜段琴轩为师,只是为了留在北松山。她根本无心剑道,也不靠苦修进境,就应付段琴轩做个样子。
穆晴岚乖巧应道:“是,师尊。”
段琴轩很满意,很欣慰,吝啬的露出一点笑意,但是很快被脸上的愁苦取代。
小徒弟这么好,大徒弟为什么那么不省心!
段琴轩想到自己昨天又去寒牢问自己的大徒弟,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宗门。
结果那孽障只是死死盯着她,什么都不肯说,被她用鞭子抽得后背皮开肉绽,也不肯吐一个字!
段琴轩又看了穆晴岚这乖巧的小徒弟几眼,然后准备再去问问那孽障,总有原因的吧,他本来一直都很乖的。
穆晴岚对着漫无边际的风雪严寒,手中抓着弟子剑每一下都挥得十分用力。
她面前不远处的雪坡,没一会儿就要让她砍平了。
她看上去很勤勉,很专注、和北松山所有求剑道的弟子一样,虔诚且刻苦
但是实际上她的脑子和身体是分开的。
身体在无休止地重复一个动作,脑子却在想她的霍郎。
她看了一眼天色,时间可不早了,霍郎早饭吃没吃?她以阵法保温的食物他应该知道在哪里吧?昨晚上贴着耳朵告诉他,也不知道他昏昏沉沉的,有没有听到。
他的病到底有没有好转?这方子要是没用,她要不要晚上偷偷背霍珏下山去找个更好的大夫?
穆晴岚走神走得太厉害了,一个没抑制住,手中气势汹汹的长剑便灌注上了精纯灵力。
“轰”地一声,这一次可不是山头被砍平,而是地面冻土生生被斩出了一道裂痕,裂痕“咔咔”蔓延,裂冰一样迅速朝着远山而去——
“轰轰轰……”
北面高山雪崩了!
穆晴岚连忙回头看向四周,还好这一片雪原就只有她自己。
等雪崩停下,穆晴岚不敢再随便分神,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地练剑。
等完成了段琴轩交代的挥剑次数,到了深夜,才总算回了她的冰尘院。
冰尘院里面静悄悄的,她那素未谋面的大师兄在寒牢关着呢,师尊估摸着去打她大师兄了。
整个冰尘院淹没在风雪之中,比她修炼的冰雪莽原看上去也差不离,只是多了几个不被风雪覆盖侵袭的屋子。
穆晴岚整理好自己,以灵力掐个自己本相用来障眼,悄悄溜去了霍珏的雪松院。
她一到,被吓一跳,段琴轩在屋子里,正跟霍珏说话。
“我怀疑罗凤被什么邪术控制了,否则他不可能这样,”段琴轩说,“师弟,你再多容我几日,就算他不开口,我也定能寻出原由。”
那孽障真是……段琴轩心力交瘁,处理她父亲,把她父亲压禁地里面,都没有这么费劲儿。
穆晴岚幻化成树藤,贴在窗户上。霍珏背对窗户,坐在轮椅里面,看不见神色,只说:“师姐不必着急,咳咳……慢慢来吧。”
“我怎能不急?好在关子石长老不日回山,大阵很快能修复。”段琴轩说,“穆家本应有动静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老实,奇怪。”
霍珏想到穆晴岚说的她处理的一些散宗弟子,正是穆家召集的修士。
霍珏本来从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段琴轩,甚至是曲双,霍袁飞死后,他们师姐弟堪称相依为命,举步维艰的共同守着宗门到现在。
他不该隐瞒,却最终抿着唇,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不能暴露穆晴岚非人的事实。
人的心一旦开始有偏向,正如大厦将倾,山河将崩,无力回天。
段琴轩很快走了,又去找她的大徒弟,必须早早弄清楚一切。
她虽然为霍珏的师姐,门中很多事情都是她来决断,霍珏很少干涉,可她向来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照门规行事,和曲双一样敬重霍珏。
霍珏是代掌门,交给她的事情要是料理不清楚,她一样要请罪,要自罚。尤其是她这次显然就是在徇私,真按照门规她这大徒弟该逐出师门了。
因此段琴轩很愧疚,霍珏越是半句不曾责怪她越是自责。
段琴轩走后,穆晴岚这才进屋,幻化出本相朝着霍珏走去。
霍珏听到屋子里有脚步声,操纵轮椅转身道:“师姐刚走,你该小心一点,若她折返呢?”
霍珏一急,呼吸又乱了,嗓子也痒得厉害。
穆晴岚走到他身边,观察他神色,喜道:“你风寒好像好了一点!”
“晚饭吃了没?早饭呢?药吃了没有?”穆晴岚一连三个问题抛过来。
霍珏剩下的严词劝诫,要她在门中万分小心的话,就这么噎在嗓子里了。
“嗯?”穆晴岚催促。
霍珏缓慢吸了一口气,道:“吃了。”
“都吃了?”穆晴岚又问,还上手去碰霍珏鬓发。
今天他的头发才是真的束歪了,穆晴岚看着发笑,也不知道段琴轩看着霍珏顶着这样的头发,怎么忍住不笑的。
霍珏应声,感觉到穆晴岚的手,偏头躲开了。
“嗯?”穆晴岚又发出一声疑惑。
而后道:“你头发束歪了。”
霍珏抬手碰了一下,表情严肃,他今天浑身没力气,坐在这里都是强撑,能束上就不错了。
穆晴岚说:“我帮你重新束吧。”
霍珏抬手精准捉住穆晴岚要按她头上的手,声线发沉,不自然道:“不必了,要休息了。”
穆晴岚反手抓住霍珏的腕子,叹息一声道:“霍郎,做人不可以这样。”
才好了一点,就提上裤子不认人是吧!
穆晴岚说:“你昨天晚上怎么对我的,我可是用留影石记录下来了。”
霍珏一僵,穆晴岚手下滑,抓住他的手指,摆弄了一下说:“你要看看吗?你怎么抱我的。”
霍珏那发烧都红不起来的面色,迅速散开了片片红霞。
他收了下手,却没收回来。
他额角细小的青筋鼓起,突突跳动,穆晴岚也不逼他,只是笑吟吟看着他,等着他反应。
霍珏半晌道:“……我看不见。”
穆晴岚:“……”来人啊!北松山掌门耍赖啦!
始乱终弃啊!
第28章 供生
“霍大掌门, 我的好师叔。”
穆晴岚走到霍珏身边,手按着他的轮椅扶手,凑近他道, “始乱终弃可不是一个负责的男人该做的事情。”
穆晴岚故意没有屏住呼吸,慢慢凑近霍珏, 气息就均匀洒在他脸上。
霍珏向后靠, 靠的无处可靠了之后, 微微拧了眉,却没有如从前一样, 抬手将穆晴岚不由分说地推开。
只不过抓住轮椅扶手的双手, 用力到指节泛青, 手背上青筋绷起。
他的表情十分“逼良为娼”,却似乎隐忍比抗拒要多, 让穆晴岚又惊喜又惊讶。
要么就顺势……
“咳咳咳……咳咳咳……”
霍珏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状况,昨夜的种种他清晰记得,他只是生病,并非是喝醉失忆。
不过随着穆晴岚越凑越近,霍珏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吸得太急, 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穆晴岚立刻顾不得逼迫霍珏承认什么,连忙给他倒水。
手掌扶在霍珏的后背, 潺潺溪流一样的灵力探入霍珏经脉灵府。
这一探, 穆晴岚表情慢慢沉了下来,他的灵府还是一团乱, 并没有任何恢复的样子。
寻常人喝的汤药只能治疗普通的伤寒, 并不能让灵府破碎的人五脏起死回生, 他的身体好像衰败得更快了。
霍珏就着穆晴岚递到他嘴边的水喝了一口, 但是这口水还没等咽进去,就跟着喉间灼烧一样的剧痛一起吐了出来。
正吐在穆晴岚没来得及挪开的杯子里面,殷红落入杯中,迅速散开,将整杯水染成红色。
穆晴岚眉梢狠狠一跳,手指一哆嗦,指尖被溅上一点血,穆晴岚却活像是被岩浆给灼了一般,一杯血水都翻到地上。
“霍郎!”这次换成穆晴岚手足无措,她既不敢用灵力去安抚霍珏已经千疮百孔虚不受补的灵府,又不敢再刺激霍珏。
想了一下飞快道:“你别激动,我不逼你了!”
“我不逼你跟我好还不行吗?我把记录你昨晚抱我的留影玉摔了,摔了行吧?我们都当作没有发生过!”
穆晴岚徒劳地抚着霍珏的前心后背,真掏出一块玉牌给摔了。
碎玉的声音响起,却没能止住霍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的闷声。
穆晴岚蹲在霍珏身前,染着他血的手指颤抖地抓住霍珏的手,手指在自己送他的储物戒指上一带而过。
咬牙道:“你说怎样就怎样,这总行了吧?师叔。”
霍珏整个人像那狂风之中乱摆的枝杈,过于纤细的枝条似是都发出了“咔咔”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了。
他咳到后面开始呕吐,穆晴岚慌乱间在屋子里找了一个漱口的深杯,给霍珏接着。
这实在是太狼狈,太不体面,太令人厌恶了。
霍珏心中这么想着,对穆晴岚看到他这样子,万分的抗拒。
他本想体面地赶她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难堪总是在她的面前无所遁形。
可怜他此刻自己甚至抱不住杯子,只能尽量弯腰,将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好歹不让自己倒下。
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吐出的都是带着褐色和鲜红色泽的秽物,是新旧的鲜血交杂在一起形成,根本没有什么早饭晚饭。
霍珏双眸在白纱后赤红一片,他在恨自己为什么不干脆死了,何必这样狼狈地苟延残喘?
不过到最后他放弃了,抬手按在了穆晴岚的肩上,自虐的想,这样也好,见过自己如此模样,她以后就不会再对他痴缠了吧……
穆晴岚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要提什么昨天晚上!
霍珏那么自矜自傲,昨夜只是短暂失控,他怕是自己也很懊悔。
穆晴岚自责得不行,又重新倒了水,把自己的灵力控制成极细的一缕,探入霍珏灵府试图修补帮忙。
忙活的她出了一脑门的汗,霍珏总算是停下来了。
穆晴岚将那些秽物操纵树藤清理好,送到外面,又一连给霍珏施了好几个清洁术。
再重新给霍珏倒了水,小心扶着他撑着他,喂到他唇边。
霍珏喝水都在皱眉,穆晴岚心疼极了,小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提那些……”
霍珏想说这跟你没有关系,他是将要五衰到极,寿数到头,又跟她说什么有什么干系?
若不是她连夜下山买药,又彻夜照顾他,霍珏今天一定没法如常坐起来,同段琴轩说话的。
可宽慰的话和喝进去的水都堵在嗓子里,咽不进去,说不出来。
穆晴岚用半蹲着的诡异姿势,撅着屁股撑着霍珏,商量道:“我抱你去床边休息吧?”
霍珏不说话,只是软绵绵靠着穆晴岚。
他赶她走的话都到了嘴边,只要伪装成愤怒就好了。但是霍珏靠着她,听着她温柔软语,鼻腔酸涩难忍。
他自暴自弃地想,他赶她走了难道在地上爬吗?
他不想死得那么狼狈。
穆晴岚等着霍珏给反应,她怕了他了,他不点头她都不敢伸手了。
又轻声商量道:“好不好啊?我保证不占你便宜,你自己坐不住椅子,我推着你容易摔,我抱着你,你一闭眼,一睁眼,就到床上了。”
霍珏嗓子好了一点点,被含在口里的水细细的润着,总算是不像火灼一样疼了,但他还是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又咳个不停。
穆晴岚等着他表态,霍珏开不了口,就抬起手,慢慢勾在了穆晴岚的脖子上。
就这样吧,霍珏想。
穆晴岚眨了眨眼睛,颤抖道:“这可不是我强迫你的啊……”
霍珏双臂搂住了穆晴岚的脖子,示意她抱吧。
穆晴岚这才兜抱起霍珏,迅速抱着他到了床边,把他安放在床上。
霍珏躺上去就闭上了眼睛,穆晴岚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找话跟霍珏说,可无论说什么,霍珏也不开腔。
她只好开始起身整理屋子,到处施清洁术。
后又无声离开了一阵子,带回了一些好消化好入口的粥食,和重新熬制的药。
穆晴岚回来的时候霍珏在床上躺着,面上遮着白纱,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苍白消瘦,袍袖全都顺着床铺朝着地上散落。
穆晴岚狠狠被这一幕刺到了眼睛,霍珏看上去毫无声息,简直像是已经死去,他的周身甚至萦绕着晦暗的死气。
霍珏听到了穆晴岚离开的声音,心想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树妖看上的是他的皮相,他方才那么狼狈,她肯定厌烦了,自然离开。
可是他的心才沉沉落到底,穆晴岚又回来了,带着满室的食物香气,霍珏咬住舌尖,忍住眼眶的酸疼,闭着眼不敢睁开。
怕一睁开,便会落下泪来。
穆晴岚端着吃食和药物回来,她知道霍珏根本就没有睡。
她抬手去勾霍珏的脖子,嘴里商量着:“起来喝点粥,把药也喝……”
穆晴岚的声音突然一顿,她眼睛猛地瞪大——低头看着自己捞到的霍珏的长发,如绸如墨的发丝里面,竟然缠绕着一些显而易见的银丝。
穆晴岚心脏像是被这些银丝给紧紧束缚住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霍珏的头发开始变白,也就是说……他已然五衰到极。
原来这场大病,不是莫名其妙受寒来的。
不过穆晴岚只停滞了两息,态度就恢复如初,扶着霍珏起身,道:“起来啊,别耍赖,你好歹是我的师叔……”
霍珏根本没有力气坐起来,今天晚上和段琴轩说话的那一会儿,已经是强撑。
他其实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曲双和段琴轩都知道法器在哪里,他死了,段琴轩可以接替掌门,霍珏已经将掌门印和法器重生池放在一起了。
他本可以干脆地自我了断。
但是他知道晚上穆晴岚要来……霍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处于什么心思,但他想要等着穆晴岚来。她昨晚上的照顾和哄劝,让霍珏舍不得,他一生都没有尝过的那些滋味,他难道不能再尝尝吗?
他一开始想要她走的,他以为自己能撑到她离开,至少体面的像送段琴轩一样。
但穆晴岚再一次撞破了他的强撑,又去而复返,霍珏心中那壁垒高楼,就在那痛彻五脏的呕吐之中,在穆晴岚温柔软语的哄劝里面,坍塌了个彻底。
他抽了下鼻子,放松身体让穆晴岚扶他起来,纵容自己靠在穆晴岚怀中,听着她温声软语,劝自己吃点东西。
反正他在穆晴岚面前,已经足够狼狈,足够难堪了,也不在乎这最后一晚。
霍珏这样想着,声音嘶哑道:“不吃。疼……”
“哪里疼?”穆晴岚着急地问。
“哪都疼……”霍珏声音带着鼻音,甚至带着娇嗔。
他不肯吃东西,反正都没有用了。五衰比他想象的速度要快得多,等到明天这个时候,他应该就会鬓发皆白,五脏腐朽了吧,她不来最好,来了会不会吓一跳?
她会不会后悔喜欢过他的皮相?
将死之人,怎么都不会好看的。
霍珏眼中弥漫开湿意,他靠在穆晴岚怀中半坐着,偏头对着窗口位置,眼前是一片虚无。
穆晴岚还在哄他:“吃一点东西,再把药喝了,病才会好的。”
霍珏不吭声,只是安安静静靠着穆晴岚,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晴岚怎么劝他都不听,穆晴岚都快急哭了,连怀里抱着霍珏,心都荡漾不起来了。
“霍郎,霍郎……”穆晴岚一直叫他。
霍珏好半晌才开口,“你今晚……别走了。”
“啊?”穆晴岚被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大馅饼砸懵了。
霍珏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穆晴岚留下,但他很确定自己现在没有勇气独自面对黑暗和死亡。
她弄塌了他的心墙壁垒,窥见了他的满目疮痍,她走了他怎么办?
他就不能自私一次吗?反正她是个妖,为他而来为他留下的妖。
穆晴岚不知道霍珏已经彻底“疯了”,脑中这这这……了半晌,不敢相信事实!
刚才还因为穆晴岚逼他承认抱了自己,差点把五脏吐出来,这一会儿就要她留宿了?!
爱情来的太快了!
穆晴岚以为自己幻听,坐在床上扭了扭屁股换了个位置,轻声开口问:“你发烧了?烧糊涂了?”
难不成发烧并发失心疯吗?
穆晴岚从他身后摸他脑门。
不烧啊……
“你是要我今晚住在这里?”穆晴岚忍不住重复问了一遍。
又生怕自己会错意再道:“你这里也没别的地方,那我……跟你住在一张床上?”
霍珏竟然很痛快地“嗯”了一声。
他估计着自己应该就在这一两天了,说不定就是今夜。他不想让门中弟子和段琴轩提前知道,然后枯守着他,或者干着急,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他本来可以一个人去死,霍珏从前不知道孤独和寂寞的滋味,他享受一个人独处。
但是穆晴岚擅闯他一个人的地界,不由分说留下,胡乱搅动霍珏的心绪、霸占他的思维、又让他体会了从没体会的陪伴和温暖。
他想穆晴岚多留一晚,哪怕穆晴岚明天不来了。
穆晴岚根本和霍珏的思想无法对接,她听到霍珏肯定要她留下的话,心中惊涛骇浪,天翻地覆。
她手中抓着霍珏掺杂银丝的长发摆弄,穆晴岚想了半天,排除霍珏失心疯的可能,觉得自己这应该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好家伙,这就是得偿所愿吗?
心要跳裂了!
她组织了一会儿语言,然后吭吭哧哧地说:“虽然我听说双修治百病,但是你现在……咳……”
穆晴岚掩饰性的低咳了一声,“不行吧?”
说完了之后穆晴岚惊觉自己说得有歧义,立刻补救道:“哈哈哈,我当然不是说你那什么不行,我是说……你现在病着呢,病中……”
“不宜行房。”
“也不是,就是吧……”穆晴岚挠头,脸皮烫得比霍珏发高热的时候还厉害,抓耳挠腮的在霍珏耳边小声说,“你现在内府的状况太糟糕了,再没了初阳怕是要雪上加霜。”
霍珏平时听了这样孟浪的话,肯定会面红耳赤,斥责她或者把她撵走。
但是今天霍珏听了这话,竟然也只是轻笑了一声。
都说得不到的东西,容易引起人的执念,看来对妖也是适用的。
不过妖族除却固定的那几种忠贞鸟类和鱼类,大多化形成人后的妖族都十分多情且无情。
树妖尤甚。
霍珏曾经制服那树妖,它口口声声的爱,是将人彻底吞噬,腐蚀得尸骨无存。
霍珏知道如果自己没了,穆晴岚很快就会把自己忘了,或者重新换个喜欢的对象,也对那个人这样好。
霍珏想到这里心中泛起难言的滋味,像心脏被攥住。
不过他很快释然,这样很好不是吗?
穆晴岚那么强,他死后,她应该会回自己山上吧。他很想告诉穆晴岚,如果再喜欢一个人,一定不要是个修士了,她灵智不够,容易被骗,没几个修士能接受和异族牵扯不清。
穆晴岚不知道霍珏想的什么,听到他轻笑的声音,脑子嗡嗡的,活像是化身成了那被老和尚成宿成宿敲脑壳的木鱼。
霍珏听了她说那样的话都没有发火,是不是也说明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是打算彻底放纵自己了吗!这才对啊,人生苦短须尽欢!
穆晴岚也很想放纵,但她感受着霍珏还高于常人的体温,艰难地从犄角旮旯找回了一点理智,她说:“我们……倒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你好一点吧。”
穆晴岚尽力想要把自己的嘴闭上,但是即便是抿住嘴唇,也无法阻止嘴角要朝着耳根发散的趋势。
霍珏没吭声,心道不会好了。
天人五衰怎么会好?
穆晴岚还在哄他:“你喝点粥,把药吃了,明天早上起来肯定就好了!”
霍珏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一直看着窗外方向,听到穆晴岚的话,没有回答,而是问:“今晚有月亮吗?”
穆晴岚刚想要回答,但是眼珠子一转,哄孩子的套路信手拈来,“你先吃了东西喝了药,我就告诉你!”
霍珏不问了。
穆晴岚又假装威胁道:“要不然我也走了啊,不跟你一起睡了。”
这个理由似乎是威胁到了霍珏,穆晴岚拿过食盒里面的粥,舀了递到霍珏嘴边,他真的张开嘴喝了。
穆晴岚要是有小尾巴,那肯定翘天上去了,霍珏这是怕她走啊!
穆晴岚想:他好爱我!
霍珏嗓子疼痛非常,每咽一口东西像是刀割,却还是喝了粥、吃了药。
穆晴岚这才告诉霍珏:“今晚有月亮,挺圆的,还有星星,都很亮!”
“今天是十月初一,”穆晴岚说,“按照我们成婚来算,我嫁来北松山快一个半月了,等有机会,我们把拜堂补上吧?”
霍珏安静听着,不置可否。
穆晴岚等他气息顺得差不多了,不会平躺想吐,就扶着他躺下。然后给两个人都施了清洁术,把自己的靴子脱了,正式爬上床。
霍珏的床铺不软,很硬,被子也不厚,还不如个凡间的富贵人家会享受。
穆晴岚拘禁地钻进霍珏的被窝,脚碰到了霍珏的小腿,霍珏不适的躲了下。
他突然……有点后悔。
他不应该人之将死,就纵容自己随心所欲。
但是后悔也晚了。
穆晴岚乖乖躺在床边位置,没有再故意去碰霍珏,把被子拉到脖子,扭头看近在咫尺的霍珏。
霍珏长发散了满枕,鬓若刀裁鼻梁挺直,虽然面色不太好,但从这个视角看,宛如神祗静卧,玉山倾颓。
穆晴岚俩眼珠子冒着幽幽绿光,快比长明灯都亮了。
幸好霍珏看不见,否则他就不止是后悔了。
他只是贪恋穆晴岚的一点温暖,但是穆晴岚本质上是能把他烤得灰飞烟灭的火球。
两个人静静躺下之后,没多久穆晴岚就开始不老实了。
她先是用脚去砰霍珏的脚,然后手指在被子里勾霍珏手指。
霍珏身体绵软无力,都躲到了床里面去了。
他甚至不敢背对着穆晴岚,怕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敢背靠着墙,对着穆晴岚的方向,在白纱后面睁着一双无助的眼睛。
他以为人要死了,是什么都不用怕了的。
他太天真了,他还是怕穆晴岚。
妖果然跟人是不一样的,他不喜欢抱着弟子的同情,师姐的悲伤离世,他想穆晴岚不会同情他,这很好。
但是他没想到,穆晴岚是真的一点都不同情他这将死之人。
她甚至见了他狼狈呕吐,还对他……跃跃欲试。
霍珏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走的好,开口道:“我要睡了,咳咳……你还是走吧。”
“嘿嘿嘿嘿嘿……”穆晴岚笑得很小声,或者说她尽量笑得很小声。
像个小耗子似的,被子里抓住了霍珏戴着储物戒指的手,反复搓揉。
嘴上道:“你说留下就留下,你说让我走我就走啊?”
“你这人怎么这么善变呢,我衣服都脱了……”
是真的脱了,只剩一身中衣,剩下的都从被子里被穆晴岚给蹬到了地上。
“你睡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霍珏这会儿连身上难受都不怎么顾得上了,他本来满心的悲凉,现在都不知道被挤哪里去了。
心里只剩下了担忧。
穆晴岚现在心里揣着一个盛满了蜜的蜜罐子,一晃,胸腔就缓缓流淌着蜜糖。
她其实也没光想着不能宣之于口的那点事儿,也知道霍珏心情和他的内府一样糟糕。
但还是那句话,穆晴岚不会让他死,自然也不会让他沉浸在自己要死的痛苦之中。
她拉着霍珏的手,把他朝着自己身边拽。
嘴里抱怨道:“让我留宿的是你,你还躲我做什么啊。”
霍珏自然是敌不过色鬼的手劲儿大,他都要死了,他哪能扯得过穆晴岚?
他被穆晴岚拽到身边,霍珏浑身紧绷,哪还有什么工夫去想死不死?
穆晴岚手指摸到他身上衣带,并且顺利扯开一根的时候,霍珏压住了她的手,面无表情道:“我已经五衰到极,寿数将尽。”
就算妖不是人,也不至于要跟个将死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衣襟滑开了一些。
霍珏发现了比死还让他觉得慌张恐惧的事情,他伸手拉住了衣襟,呼吸很重,嗓子痒得不行,想咳。
霍珏现在十分后悔,他不应该贪恋什么人间温暖,好奇那些他没有经历过的呵护。
他不想死在一个妖的身上,那就不是难堪能形容的了。
他更用力地攥住穆晴岚的手,妄图阻止她作孽。
穆晴岚听到霍珏说他要死了,啧了一声说:“你胡说什么,你不会死。”
“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来嘛,手拿开,你又发热了你不知道吗? ”穆晴岚说,“我之前在凡间打了点淡酒,给你用淡酒擦擦身退热。”
“嗯?”
“不。”霍珏吐出一个字,又接了一串咳。
他松开穆晴岚的手,改为攥着自己的衣袍。
穆晴岚总是有办法让霍珏沉郁不起来,她故意拉了几下,见霍珏面上都飞起了一点红晕,这才拉长着调子道:“好……吧。”
“那我把体温降低一些,你抱着我退热?”
霍珏也想拒绝,他现在不光没工夫想怎么死的事儿,他根本不想死了。
至少不想死在穆晴岚手上。
但是穆晴岚已经不由分说降低了体温,从他紧抱着自己衣襟的手臂之中,硬钻进了他的臂弯里。
“抱着我。穆晴岚手搂住霍珏僵硬的腰,在他后背轻轻抚动,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奇怪的动作。
霍珏极其不适应和人亲密到这种程度,但事已至此,也没回头路可走,他只好抱着穆晴岚,只求她不要做更奇怪的事情。
不顾霍珏被穆晴岚抚着抚着,竟然真的放松下来了。
拥抱是很奇妙的东西,有着让人难以思议的力量。
霍珏意识渐渐昏沉的时候,轻轻低头在穆晴岚头顶,说出他一直想要说的话,:“我死以后,你不要喜欢修士了……”
穆晴岚则是朝着他怀里蹭了蹭,说:“我只喜欢你。我都说了,你明天早起就会好转,你相信我嘛。”
霍珏睡着了。
等他睡熟,穆晴岚这才睁开眼睛。
她把霍珏放平,想要起身,发现霍珏竟然还揪着她一点衣服。
穆晴岚没有挣开,用别扭的姿势伸出手,朝着床边一伸,地上一堆衣袍里面的储物袋就飞了出来,落在了穆晴岚手上。
穆晴岚从里面翻出了一个镯子。
镯子是翠绿色的,看上去和霍珏手上的储物戒指是一样的材质,是穆晴岚一起花了几万灵石买来的。
她拿着镯子转头看了一眼霍珏,轻轻笑了笑。
她侧头在霍珏脸上偷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吻。
心叹他傻得要死。
然后她将那镯子,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嗡——”的一声响,霍珏被荡开的强悍术法直接震得昏睡更沉。
他手上的储物戒亮起了一圈符文赤金,围着霍珏盘旋。
而穆晴岚手上的镯子也亮起了符文银白,那符文将她周身幽绿的生机灵气裹挟着,像无数散在风中的蒲公英,缓缓朝着霍珏的身体没入。
这手镯和霍珏的戒指一样,都出自尹荷宗莫泽宗主之手,合在一起,名为——供生。
褫夺人生机为己用的邪术无比可怕,人人闻之丧胆。
但是这世上总有痴男怨女,巴不得以自己的生机,供养另一个人活命。
第29章 承认
霍珏这辈子没跟谁同床共枕过, 以为自己肯定难受得整夜睡不着,睡着之前还在后悔为什么一时冲动,要留下穆晴岚。
但事实上, 霍珏睡了一个许久都没有过的安稳觉。
梦里没有天雷滚滚劫闪威压,没有血肉模糊灵府破碎, 只有一片温暖安逸, 暖黄的光线洒在周身, 一个背对着他抱着梦魇兽的姑娘,长发乌黑如瀑, 散下来随风而荡。
等到霍珏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 被窝里面已经空了。
穆晴岚像个跑这雪松院来偷情的“汉子”, 一晚上光顾着看霍珏的睡颜,都没怎么睡觉,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就跑回了冰尘院。
白天她照例还是去雪原练剑,今天的任务一样重得穆晴岚后悔拜师。
不过穆晴岚今天总算没有在雪原之中心神不宁引起什么雪崩地裂,因为她每劈出一剑,都能看到自己手上戴的供生手镯。
她不用再担心霍珏身体,供生已经开始, 霍珏会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等到她生机被抽取的差不多, 无法在雪松山维持人形的时候,穆晴岚打算把霍珏偷走, 带回湘君山上去。
穆晴岚嘴角带着笑意, 虽然她的面色看上去很不好,唇色苍白, 但是她想到霍珏恢复, 就很开心。
她就说, 不会让他死的。
事实上霍珏从醒过来开始, 就一直愣坐在床上许久了。
他在发呆,也在震惊。
他的经脉通畅,灵府平顺,眼前甚至随着阳光映照在窗扇之上,再一次地出现了一点模糊的光影。
他竟然真的像穆晴岚哄他的那样,在一夜之间,开始恢复,连感染风寒带来的痛苦,也减轻了不止一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珏最初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人在生命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总是有短暂的时间看起来很好。
但是霍珏都要在床上坐一上午了,什么样的回光返照也该结束了。
他除了坐得有些腰酸屁股疼之外,简直没有任何难受的地方。
霍珏心中高高地悬着,他甚至尝试了一下调动内府吸取灵力,这就是属于找死的范围了,他灵府破碎,每次擅动灵府,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但是这一次他虽然也没能吸取灵力,却在擅动灵府之后,没能等到灵府翻搅动荡带来的疼痛。
霍珏枯坐了好久,久到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才总算是暂时能够接受他开始恢复的这个事实,起身如常地穿衣洗漱,甚至还感觉到了饿,吃了一些东西。
弟子们给他从饭堂拿来食物,霍珏一吃,就知道是穆晴岚提前备下的。
他不由地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穆晴岚照顾他,哄他时说的那些话。
霍珏不认为灵府破碎五衰到极还能扭转,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他现在只想知道他的身体是怎么变好的。
霍珏不傻,五衰不可能平白无故自己好了。他寿数将尽的事情除了穆晴岚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们昨晚甚至睡在一起——肯定是穆晴岚做了什么。
霍珏心中不安稳,想到了穆晴岚曾经提过一次的供生阵。
霍珏摸便了全身,没发现自己身上多出什么颈环和手镯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个储物戒,但是这储物戒他戴了好几天了,若真有异,也不该突然生效。
当初尹玉宸是靠着供生手环,才舍命恢复了湮灵仙尊的灵府,尹玉宸若非是正好赶上魔窟开启坠入其中,机缘巧合修成魔灵,想必也早就魂归天地。
若他是被穆晴岚供生,那么穆晴岚……还在吗?
霍珏从中午开始,就在等待穆晴岚来找他。
他甚至忍不住问了弟子,段琴轩在忙什么,他想着见一见段琴轩,旁敲侧击问一下穆晴岚的状况。
段琴轩正忙着审问那些穆家人,她的大徒弟不肯开口,她便打算从穆家的人嘴里撬出一些东西。
段琴轩身为正道剑宗大师姐,向来扶助弱小匡扶天下,但这并不代表她对趁火打劫自己宗门的穆家人会心慈手软。
寒牢里面各种令人生不如死的阵法,都是历代天元剑派用来惩治门中叛徒和闯山的妖邪的。很多甚至不会伤及肉身,而是直接作用在神魂之上。
段琴轩一个一个地将这些穆家人推入阵中,痛苦的尖叫声传遍寒牢每个角落,久久不绝。
作用在神魂之上的惩罚,是比皮肉之苦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的,而且神魂之上的疮疤一生也不可能痊愈,这些人过了一遍阵,即便是被穆家要回去,也是一群废人了。
段琴轩抱着手臂站在阵前看着,并不急着问什么,她其实也可以直接搜魂,但是段琴轩还是希望一切由她大徒弟罗凤亲自开口。
只有主动承认,并且供出穆家的阴谋,段琴轩才好在霍珏的面前为自己的大徒弟开罪。
罗凤跪在寒牢之中,手臂被段琴轩吊在牢顶,确保他站不起来,也躺不下去。
他垂着头,长发凌乱垂落,形如恶鬼。
听着寒牢里面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叫喊,死死咬着唇。他俊美的面容一片惨白,连素来狭长锐利的双眸之中,也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晦涩和恐惧。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住神魂刑罚,师尊没有将他扔入阵法,只是让他听着这样凄厉惨叫,是震慑,是想要让他主动开口。
可是罗凤不能说,也不敢说。
一旦他说了,他就是彻底跟段琴轩断了师徒缘分。
他除了师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兢兢业业苦修,却因为资质有限,始终不能脱凡,他早晚会寿数临近,像少掌门一样开始衰败。
他只是不想死,他不能死。
他只是想要长长久久地陪在师尊身边,不想让师尊到处为他寻找机缘,他有什么错!
罗凤咬紧牙关,在段琴轩来到关押他的牢房前面的时候,慢慢抬起头,看向段琴轩。
“阿凤,你还要执迷不悟?”段琴轩一张脸肃冷如冰,“师尊这么多年护着你,言传身教,难道都错了吗?”
“师尊……”罗凤从乱发之中看着段琴轩,看着从小将他养大,牵着手带他走遍人间的师尊,表情狰狞,双眸赤红。
他比段琴轩痛苦无数倍,可是错已经酿成,他无法回头了。
“对不起。”罗凤最终还是垂下头,掩盖住眼中的痴狂。
段琴轩震怒,“阿凤,你我师徒这么多年,你难道连句实话都不肯跟师尊说吗?我不过下山一趟,你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要同穆家合谋坑害少掌门!”
“你说话!”段琴轩狠狠砸了一下寒牢的寒铁。
脱凡境修士的愤怒一击,即便是这坚固非常的寒铁所铸的牢室,也簌簌震颤嗡嗡将折。
罗凤无声承受着段琴轩的愤怒,却是死死闭上了眼睛,一副冥顽不灵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
他何尝不想说?
他只怕他敢说,师尊不敢听!
罗凤甚至垂头勾了下唇,满含嘲讽,嘲讽的不是段琴轩而是他自己。
师尊木石人心已脱凡尘,怎能明白他苦苦挣扎,也挣不脱斩不断生而为人带来的三尸之欲?
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段琴轩气得像个开水壶,在寒牢里面到处喷白气,自身控制不住的暴虐灵力四处乱窜,威压沉沉地扫过整片牢房,将穆家还未受刑的弟子压得匍匐在地。
“来人,把他们一起给我扔进去!”段琴轩叫门中弟子将穆家的人一起扔进阵法之中。
很快寒牢之中便是哀鸣遍布,嘶吼不休。
段琴轩折腾这些穆家人,一直折腾到了天黑也没完,等到第三次将一个叫叶洛的穆家人扔进阵法的时候,倒真的让她问出了她想要知道的东西。
段琴轩把人压到罗凤牢房之前盘问,叶洛身上分明一点伤都没有,但是瘫在地上已然失禁,如同一滩烂泥腐肉,出气多进气少。
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吐出真相,一直被段琴轩如何惩罚都不肯开口的罗凤,疯狂挣扎嘶吼起来。
而段琴轩听了叶洛的话,表情也从错愕到荒谬。
“是鲛人肉,食用了鲛人肉,就能……长生不老。若是两个人食用了同一只鲛人肉,就能……恩爱不移。”叶洛双眸无神,只求一个速死。
她断断续续说,“罗仙君,是想要……咳……”叶洛嘴里涌出了乌黑乌黑的血迹。
罗凤双眸浸着可怖的血色,声嘶力竭地吼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段琴轩看着罗凤狰狞绝望的脸,想到她第一天审问罗凤的时候,他从怀中摸出来,哄她吃的东西。
他当时说:“师尊,这是我专门做给你的,费了好大的力气,你吃了它,我就什么都说。”
段琴轩当然没有吃,她当时要被罗凤气死了,只想快点知道他背叛的真相。而且段琴轩辟谷多年,她根本不吃东西,尤其是那肉看上去漆黑焦糊,味道更是腥臭难闻。
段琴轩想到这些,承受不住一样后退了一步,看上去竟有些摇摇欲坠。
她向来恪守自矜渊渟持重,从没想过,这种事情,竟会发生在她和她的徒弟身上。
这等……丑事,要她怎样同霍珏如实相告?
罗凤看着自己师尊知道真相之后,和他想象的一样,露出崩溃厌恶的神情,他疯狂流着眼泪,因为双眸赤红,看上去像是在流血泪。
他喃喃了一声,“师尊……”
这就是他,卑鄙无耻,强求不成。
“噗——”
罗凤直接喷出一口血来,周身灵力如同泄洪一般朝着四周荡开,他竟是惊惧痛苦之下,道心破碎,灵力溃散。
“阿凤!”
段琴轩还未从惊愕羞耻之中回神,看到她自小精心教养长大的孩子,辛辛苦苦修成的道心竟然当场破碎!她顾不得什么,直接开启了寒牢冲进去,以灵力灌注入罗凤的身体。
罗凤满脸泪痕,满襟的鲜血,如一朵绽放的血色莲花,凄艳哀绝。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满脸关切的段琴轩,看着他师尊一如当年将他救出的时候,那般仙姿玉骨,却高不可攀的样貌。
山中相伴几十年,这一遭之后,他们之间的情分,怕是就此断了。
他心中不甘。不甘!
罗凤突然用力,狠狠挣断了段琴轩用来束缚他的灵丝,直接抬手抱住了段琴轩,拉着她弯下腰来,而后凶狠地吻上了段琴轩的唇。
如果要死,被师尊打死,罗凤觉得那是最好的死法。
至于下山,他从未想过,因为离开段琴轩对他来说比死还可怕。
“唔!”段琴轩万万没想到罗凤疯到了这种地步,猝不及防被他吻了个结实。
反应过来浑身的毛发都奓了起来,抬手运起灵力朝着罗凤劈头就是一巴掌。
“孽障!”段琴轩怒极。
罗凤直接被这一把掌扇得飞起,狠狠撞在了寒牢的栏杆之上!
“你怎能……”段琴轩话说一半,闭上了眼睛,半跪在地整个人都在颤抖,唇上被咬破了一点,涌出血珠,残存的触感让她心神震荡头疼欲裂。
“你怎能……”霍珏声音颤抖,强压咳意,“你真的将妖丹给了我?”霍珏闭眼感受,却根本感受不到体内妖丹的存在。
穆晴岚早就想好了用这种理由搪塞,自然是准备好了说辞。要不是之前用供生的说法试探了一下霍珏,他反应太激烈,穆晴岚也不会等到他五衰至此才动手。
且霍珏太难骗了,若是动手早了他恢复得太快,就算他不是很了解妖丹的作用,北松山也有整个藏书阁来给他查阅。
就连现在,穆晴岚也是抱着骗一天算一天的目的。
她说:“嗯,你昨晚上答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准备把妖丹给你了。”
她对着个瞎子撒谎,面色不红不白。
“树妖的妖丹和寻常妖物的丹灵不一样,树妖的妖丹是树叶脉络的形状和人族的经脉无甚区别,你可能感觉不到。”
穆晴岚说,“你放心,我的妖丹集天地精华,保你一条命轻轻松松,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也确实解释了霍珏为什么突然好转,可是妖族妖丹便如同修士灵府,人族性命。
穆晴岚将妖丹给了他,她怎么办?
失去妖丹的妖族即便是化形的大妖,也会维持不住本相,且妖丹离体久了,对妖族修为损伤不可谓不大。
妖族的妖丹确实能延续人的性命,却是用妖族千百年修为在延续。穆晴岚用她的妖丹来温养一个废人,可能到最后她自己要修为尽毁。
这也是妖族妖丹虽能救人,却没有妖族会自愿将妖丹给别人的原因。而只要不是自愿,妖丹就算是被别人挖出,除了同族吸食,也不能用来救人。
她自愿将妖丹给他,等同把她的命,交在他的手上。
霍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连妖丹在哪里都感觉不到,更是尝试了几次,无法取出。
霍珏对穆晴岚道:“拿出去,我不需要你为了我牺牲修为。”
穆晴岚就知道他要这样,耍赖道:“那不行,这是定情信物,我们树妖一族就是这么大方。”
“你要退回定情信物,难道你想反悔?”
“你胡言乱语什么。”霍珏微微蹙眉,还在试图将妖丹取出,可灵府空荡,他真的寻不到妖丹位置。
“什么叫我胡言乱语?”穆晴岚提高一些声音道,“你堂堂北松山掌门,难不成睡完了人要不认账?”
“你昨晚上哄我上床留宿,可不是这么说的!”
霍珏面色慢慢憋红,他昨晚以为自己要死了……才作出了那么错误的决定,他昨晚就在后悔了。
可话到穆晴岚嘴里一说,怎么就变成……变成他睡她?
“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霍珏咬牙,就连辩驳也觉得羞耻难耐。
穆晴岚瞪大眼睛,拍着霍珏膝盖道:“哎呀,你真要不认账!我可都用留影玉录着呢!从你抱我,到要我留宿全都录了,你还真以为那天我摔得是留影之后的玉啊?”
穆晴岚现在不怕霍珏受不了了,供生阵已经开启,他只会越来越好,再也不会动不动就咳出血来。
因此她终于“扬眉吐气”,小嘴叭叭道:“啧啧啧,看看你这副纨绔子弟都比不上的薄情嘴脸!”
“幸好我早知道你这样,证据全都保存下来了,你要是真的敢不认,我就找……嗯,找我师尊来看看嘛!”
“让我师尊看看她的好师弟是怎么始乱终弃,哄骗她门下无助可怜的小弟子上床的!”
霍珏被穆晴岚三言两语说成了个混蛋人渣,他确实因为将死,多有逾越。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要活着面对这种事情,嘴唇几动,百口莫辩。
他实在时说不过穆晴岚,一着急,就倾身摸到她的脸,然后一把把她的嘴捂住了。
“唔唔唔唔唔唔唔!”大家快来看看啊!
霍珏捂住穆晴岚之后,面色红得要滴血了。
穆晴岚顺势抱住了霍珏的腰身,半个身子都趴在他身上,眉飞色舞,笑意盎然。
穆晴岚还作势挣扎,霍珏不敢再多听一句,捂着她的嘴用了一些力气,两个人这么一动,抱得更紧了。
霍珏眼上的白纱都掉了,他的眼睛清亮了不少,虽然还是看不见,但他已经能感光了。
他眼眶这会儿也微微泛着红,看似用体力压制住了穆晴岚,实际上他很快发现自己上了当。
穆晴岚的鼻息就喷在他的手心,霍珏都有种被烫伤的无措。
他呼吸得太急了,就又咳了起来。
穆晴岚这个不要脸的,她还坏心眼的撅起嘴唇,碰了下霍珏的掌心。
霍珏飞快地收手,背到了身后,掌心的麻痒一路到心尖儿。
“你……”
穆晴岚抱着霍珏,仰起头,“嗯?”了一声。
霍珏艰难地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不能要你的妖丹,生死有命,你还是把妖丹拿出来吧。”
“那晚了,这都一夜了,妖丹已经跟你合二为一了。”
霍珏对妖族的事情确实如穆晴岚所料,不甚了解,但这种明显张口就来的说法,他是不信的。
“再说你别这么反复无常好不好?”穆晴岚说,“你昨晚还泪汪汪地跟我说你疼,你哪都疼,说出来不就是要我疼你?我真疼你了,你又不肯收我的妖丹,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嘛?”
“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耍我啊。”
“我没有。”霍珏低声道,“我昨晚是病糊涂了……咳咳……”
“就不要拿病了说事儿吧。”穆晴岚不可能让霍珏这个好容易伸出触角的小蜗牛再缩回去。
“霍珏,”她语调很严肃,“你仔细想想,我们多合适啊,你喜欢吃的我都会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相处也十分融洽。”
“别拒绝我,至少我的妖丹能助你等重生莲回到门派,你难道对这人世间真的没有留恋了吗?”
“你真能放得下门派,为何昨天都已经那么痛苦,还要见段琴轩商讨门派之事?”
“你放不下北松山。”穆晴岚用一个半跪在地的姿势,抱着霍珏腰身,仰头看着他,不肯错过他任何的表情。
“你出生在这里,你父亲母亲都死在这里,你爱这里的万里雪原,这里是你的家啊。你想死,只是不想以残躯连累家人。”
霍珏表情似有触动,穆晴岚又说:“现在有机会恢复,你为什么要抗拒?”
“我怎能牺牲你来全自己之欲。”霍珏说。
“这是我愿意的啊,我们这还算是交易。”穆晴岚说。
“交易什么?”霍珏苦笑了一声,说:“我什么都没有了,门派也摇摇欲坠。”
“你啊。”穆晴岚说,“我用我千百年的修为,换跟你好一场,我都觉得值得,你为什么总是替我担心?”
“你要的,我给不了。”霍珏表情微沉。
穆晴岚也笑了,说道:“霍郎,你到现在还不肯面对你自己的心?”
“你问问你自己,不喜欢我吗?不喜欢我什么?”
“不喜欢我缠着你?不喜欢我做给你的食物,还是不喜欢我说喜爱你?”
霍珏无言,眉头微着。
他人清醒了,脱离了那种濒死的状态,他根本无法招架穆晴岚的情爱。
穆晴岚循循善诱道:“你想一想,你若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在濒死的时候,想要跟我在一起?”
霍珏动了动唇,要辩驳。
穆晴岚立刻堵死他的话,“别跟我扯什么你不忍心让弟子们担忧让我师尊难受,跟我这个树妖反倒是不怕。”
穆晴岚说,“是你亲口留我的。”
“你那时候根本什么都没有想,你都病成那样了你能想什么?你只是本能地想和我在一起。”
穆晴岚松开霍珏的腰,伸手扳着他的下巴让他低头,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质问,“你觉得跟我在一起舒服,你甚至想死在我身边。”
“霍郎,凡尘有句话,叫做生同衾死同穴,是夫妻挚爱最真切的形容,你我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想狡辩什么?”
霍珏垂着眼,脑子里被穆晴岚几句话掏得空荡荡的,什么都没了。
“可我们……”
“你再敢说一句人妖殊途,我现在就把你扒了,去完成昨晚上我没好意思做的那件事!”
霍珏闭紧嘴唇,转开头,又被穆晴岚捏着下巴扳回来。
他辩无可辩,额角脖颈的青筋根根鼓起,像他心头堆积鼓噪的血液。
在奔流、在肆虐、在横冲直撞,让他的心脏不堪重负的停摆。
他像一只被扒了皮的蛇、被刨了心肝的鹿、被拔了爪牙的猛虎、赤裸裸地暴露着五脏皮肉和筋脉,皮不附体魂不守舍,再也无可挽回。
穆晴岚怕把他逼急了适得其反,又放软了语气,晃着他的手催促,“霍郎,你说句话嘛。”
霍珏咬了咬牙,心如山崩溃不成军,他知道穆晴岚说得没有错,那些事没有其他的理由能够解释,即便是他再怎么不想面对,他也找不出理由反驳。
到最后他只能色厉内荏,恼羞成怒地对着穆晴岚低吼:“就算……是,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第30章 来嘛
霍珏终于不再是无动于衷。
他恼羞成怒的低吼, 这一次没有把穆晴岚吓着,穆晴岚心中喜悦如同焰火一样同时盛放,炸了个天地同春。
认了。
认了!
他承认喜欢她了!
穆晴岚简直想跳起来绕着雪松山跑上一圈!
穆晴岚费尽心机这么久, 现在总算是将霍珏这蚌壳撬开了一个缝隙!看到了里面无所遁形的软肉。
撬开了,穆晴岚反倒是不着急了。
抓着霍珏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语调不再咄咄逼人, 柔软下来, 安抚道:“你凶我干嘛,我想怎么样你还不知道?无论我想怎么样, 只要你不愿意, 我什么都不会做……”
“你想想, 我有真的强迫你如何吗?”
穆晴岚说着循着霍珏的指尖,轻轻落下一串吻。
霍珏手指蜷缩了一下, 表情依旧堪称狰狞,但是他最终却没有躲开穆晴岚的吻,没有将手指抽回来。
他已经是被剥了皮拔掉爪牙的猛兽,失去了攻击力,也失去了防御能力。
这两日的种种, 在他心中一幕幕闪过, 霍珏现在因为妖丹在体内身体恢复,病好了大半, 脑子也清醒了。
他自问, 他只肯在穆晴岚的面前暴露的脆弱和狼狈,濒死的时候想同她在一起的想法, 真的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霍珏固执, 却并非傻子。
没有其他的解释, 那就是像穆晴岚说的一样, 他待她特殊,对她……有情。
霍珏想到这里心中又开始焦灼起来,他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妖精,还是树妖。
若是霍袁飞活着,怕是会活劈了他吧。
穆晴岚给霍珏自我挣扎和怀疑的时间,反正事到如今,霍珏想要再缩回去已经是不能了。
她循着霍珏的手指,细细密密的亲吻,一次性亲个够,连敏感的指缝都没有放过。
她像个总算是叼到了肉骨头的狼,再不肯松嘴,也不急着狼吞虎咽,只细细品味。
霍珏浑身毛发奓了一层又一层,一遍又一遍,心中野火燎原无数次,却拦不住春风吹又生。
纠结的时间那么长,却仿佛又那么短。
霍珏垂眸对着穆晴岚,手指上湿润温软的触感,清晰明白,像他无可挽回的心。
罢了。
霍珏想,我一个将死之人,若能侥幸活上几天,难道不能随心所欲而活吗?
妖又如何?她从未害人,比很多修士手上要干净多了。
霍珏想通之后,整个人都沉下来。
他的指尖不再发颤,呼吸也不再纷乱,他垂着头,微微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刮了下穆晴岚的脸。
穆晴岚动作一顿,抬头惊喜地看向霍珏,眼睛如同倾落了整片星空一般明亮。
霍珏心想着我不紧张我不紧张我不紧张……
然后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压着咳意,开口道:“虽然你的妖丹在我体内,但我不能一直依靠消耗你的修行而活。”
穆晴岚“嗐”一声,道:“你怎么还说这个,我都说了,我自愿给你的,你要是过意不去,那就以身相许啊!”
霍珏没接这个话茬,喉结滚动,又说,“给我一点时间。”
“关子石长老这两日回山,他会带回重生莲的消息,”霍珏说,“我也会再送传信灵鸟去衡珏派,等取回了重生莲,我便能重塑肉身灵府。”
霍珏这些话说了,他自己都觉得是空话,他不想占据穆晴岚的妖丹活命,若非穆晴岚逼他承认喜欢,他绝不肯接受的。
但他承认了,便不会再扭捏推辞。所以他让穆晴岚给他一点时间,等他重塑了身体,好好活过来,再同她谈情。
他这残躯病体,依附人而活,怎配谈情,他甚至护不住她。
因此霍珏就算决定暂时接受穆晴岚的妖丹续命,心中还是愧疚,索性直说道:“若是一月内,我寻不回重生莲,定然将你的妖丹还给你,绝不空耗你的修为活命。”
“我都说了……”穆晴岚还欲再劝,霍珏循着她的脸蛋,按住了她的唇。
他微微偏头,说:“听我的,我是个男人,怎能一直依附于你,就算我们……也该是我护着你。”
他开了个头,就好说话了。
他将头转回来,对着穆晴岚,虽然看不见她,但也认真看着她。
他本能说教道:“你别太傻,若是一个男子只要你付出而不肯护着你,那算什么喜欢,那样的男人死了也不可惜。”
穆晴岚愣了一下,心脏狂乱地跳起来,她不管什么你护着我我护着你,她只抓到自己想要知道的重点,问霍珏:“所以你也喜欢我,还想护着我,是不是?”
霍珏舔了下干燥的唇,又咽了口口水,面颊绯红。穆晴岚又捅了他一下,“嗯?”了一声。
霍珏无可奈何开口道:“我让你给我一点时间,你还要我说什么啊……”
他根本不是那种将情情爱爱挂在嘴上的人,若不是他以为自己将死,暴露了心中所想所愿,穆晴岚怕是再追个两百年,也看不出霍珏对她动情。
霍珏不可能像穆晴岚一样开口闭口情话连篇。
穆晴岚当然也知道霍珏性子,没有再逼迫,贴着霍珏的手心蹭着说:“我知道了,你喜欢我,所以想等重塑身体,再好好疼我爱我护着我。”
“我等着!”
霍珏吁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穆晴岚犹如实质一样要将他穿透的视线。
他羞涩难言,故作严肃将头转向长明灯的方向,心中复杂难以形容。
但他的眼前,他的世界不再是一片虚无,因为穆晴岚,有了一点朦胧的光亮。
霍珏双手一直被穆晴岚抓着,他不再抗拒,却忍不住手心出了一层潮热的细汗。
穆晴岚见他不抗拒,又抱他腰,霍珏也是只吸了一口气,微微僵了一下,就慢慢放松了。
穆晴岚心里高兴,用的力气大了一些。
霍珏面无表情道:“你轻一点……我上不来气了。”
他严肃正经的像是在说,“你这剑招不对。”,只有一直红个不停的耳朵,能泄露他此刻如海浪一样连绵起伏的羞赧。
穆晴岚占便宜占个心满意足,开始哼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在屋子里转着给霍珏整理屋子。
霍珏听着她的声音,袍袖之下扶着轮椅的手掌一直在冒汗,滑腻腻的。
他把手在袍袖上擦了擦,又深吁了一口气。
他开始期盼着穆晴岚赶紧走。
他根本无法适应和一个人的亲密关系,虽然被迫剖开了心底深处无所遁藏的喜爱,可这喜爱像个被外力破壳太早的鸡崽,太脆弱了。
可穆晴岚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霍珏?
她把屋子里整理的差不多,就来推霍珏的轮椅,低头在他耳边道:“我帮你沐浴吧?好几天没有沐浴了。”
霍珏断然道:“不行。”
穆晴岚啧了一声,哼道:“你都摸过我,还怕我看你啊。”
霍珏不理她,穆晴岚也知道他的性子不可能被她逼着刚承认了喜欢,就突然放得开了。
给霍珏施了几个清洁术,把霍珏推到床边,穆晴岚还是要抱霍珏上去,结果霍珏摸到床双手一撑,自己上去了。
“你走吧,很晚了。”霍珏坐在床上说完,紧张得压不住咳了几声。
穆晴岚差点笑出声,推了霍珏一下,把他推倒,然后不由分说给自己也施了清洁术,脱靴上床。
拉过被子的时候,她碰到霍珏,感觉到霍珏僵硬得像一截木头。
穆晴岚好笑道:“你怕什么,你身体还没恢复好,我又不会强迫你做什么。”
“你昨晚还让抱让碰,今天我们好上了,你反倒要赶我走,这是什么道理?”
穆晴岚先躺下,手指绕着霍珏的长发,说:“霍掌门,来嘛。”
霍珏不想来,他害怕。
昨天以为自己要死了都很怕,今天……他用了人家的妖丹,虽然这么说十分不合适,但霍珏总有种感觉——自己是那入了虎口的羊。
霍珏觉得就算是道侣,也要一点一点来。
他们应该先认识一段日子,彼此有了好感,再一起历练几次。
相互配合驱邪除祟,一定要灵府相合,性子互补。也并不急着如何,修者有漫长的岁月,可以供彼此的情爱发酵或者磨灭。
等个两三百年,彼此足够了解足够确定,再报告父母师尊,令长者之间交涉。最后再定情,许下心誓,结为道侣。
同床共枕,该是他们结为道侣,举行道侣仪式那夜最后要做的事情。
他们也要先找好双修功法,毕竟修士结为道侣,不该是纯粹为了男欢女爱。
他们应该靠着双修追求更高的修为境界,清心寡欲地完成交合。
而不是像现在……一切都乱了套。
他们还没到彼此熟悉的阶段,就睡了一张床。
该是结为道侣后才能做的亲密举动,已经做了无数次。
霍珏坐在床头拘禁的样子,像个照本宣科的老学究,捧着一本还没翻开第一页的“书”,对着投机取巧的“学生”无可奈何。
穆晴岚不给他时间纠结,拉着他躺下。
刚躺下,穆晴岚就一条腿横到了霍珏身上。
霍珏:“……”呼吸一窒。
然后又开始咳咳咳咳咳。
穆晴岚催动灵力抚他的身前给他顺气,霍珏气息平稳下来了,红着脸在被子里推着穆晴岚骑着他的腿,一点点掀下去。
穆晴岚不以为意,贴近已经避无可避的霍珏说:“我今后夜里就住在这里了,好不好?”
“不好。”霍珏一本正经地说,“你该住在冰尘院。”
“哼,”穆晴岚笑着说,“你昨晚让我别走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无情的嘴脸。”
霍珏被掐着七寸,张了张嘴,又感觉到穆晴岚手臂搂上他的腰身,一句话到喉间噎住。
噎得他又咳了两声。
穆晴岚又给他顺气,按着他身前抚啊抚啊,手要抚到霍珏衣领里面的时候,被霍珏捉住了双手。
两个人在黑暗之中沉默相对了一会儿,穆晴岚抱怨道:“你是不是耍我啊,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是男子,你不该比我迫不及待吗?”
要不是了解霍珏为人,穆晴岚还以为他骗了自己的“妖丹”,却不肯舍身呢。
霍珏微微蹙着眉,一脸严肃,听穆晴岚这么抱怨,他无奈道:“我们还没结为道侣,不应如此……过度亲密。你应该回冰尘院。”
霍珏捏了捏穆晴岚的手,轻声带着一点哄劝道:“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恢复……”
穆晴岚听霍珏这么说“噗”地笑出了声。
她一对眼睛笑成月牙一样弯,凑近霍珏唇边问:“你好了又怎么样,你难不成想跟一个妖结为道侣啊?”
“天道不会认的,我们若是胆敢许心誓,说不定被天道劈成一对儿糊鸡腿。”
“你自己说的,人妖殊途。”
霍珏抿唇,眉心皱紧。
穆晴岚抽出手,给他搓了搓眉心,说:“别想太多嘛,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不求天长地久。”
“我们能好多久就好多久。”
“你在胡说什么?”霍珏严厉道,“你当我霍珏是什么人?你觉得我……罢了。”
霍珏蓦地坐起来。
他从来不会将感情当成儿戏,哪怕穆晴岚是个妖,他既然承认了,他也不会儿戏待之。
他之所以接受穆晴岚的妖丹,正是因为他在认真地对待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想等一个机会重塑肉身,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给穆晴岚一个真正的选择。
不是这样稀里糊涂为了活命同她厮混,不是为了一点情欲被冲昏头脑的轻浮。
可她……她这般穷追不舍逼他缠他,竟说只求朝夕!
霍珏越想越无法接受,放开穆晴岚冷声命令道:“你若只求朝夕,恕我霍珏给不了。将妖丹取出去,从我院子里离开。”
“你既已经拜了师姐为师,我劝你好好修习,师姐剑术修真界剑宗拔尖,你只要沉下心来不出几年,必然受益不小。”
“至于你我,我谢你多番相助,你若有其他的要求,尽可以提。”
霍珏低低地咳了几声,道:“你走吧。”
穆晴岚都傻了,她搞不清怎么把霍珏惹毛了,他们才好上啊!
“你后悔了?!”穆晴岚坐起来,也恼了,“你耍我,你敢后悔!我就不取妖丹,你又能奈我何?”
她都没想清楚霍珏到底为什么生气,纯粹被激着还嘴。
霍珏冷笑一声,摸索着到床头,解开了一道符文密令,从床头柜子里面摸出了一把短匕。
穆晴岚心都要碎了,霍珏怎么能这么绝情!前脚才答应跟她好了,后脚后悔了,就要拿匕首捅她!
这个该死的种族歧视!
“你做什么……”穆晴岚害怕却还在强撑道,“你难道以为这么小的一个匕首,能捅得死我吗?”
但是没料到霍珏抽出匕首,对准了自己眉心灵台。
“我不欲跟你牵扯,你既然不肯取妖丹,那便我来!”
他虽然感知不到妖丹在体内何处,但只要人死了,灵台绞碎,妖丹自然便浮出体外。
穆晴岚都被他吓疯了,连忙吼道:“住手!霍珏你疯了!”
“你若不想跟我好直说就是了,何必如此自残!耍我好玩吗?我不睡了,我回自己的冰尘院还不行吗?!”
穆晴岚抓住霍珏握着匕首的手腕,霍珏已经用匕首刺破了眉心,可见其态度如何决绝,为人如何执拗。
穆晴岚瞠目结舌,她单知道霍珏生性执拗,可这样的决绝,真不是……执念成魔?
修者若是这般心性,一旦生了心魔,岂不是道心必碎?
“霍珏,你松手啊!”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穆晴岚紧紧抓着霍珏手腕,霍珏双眸赤红,瞪着穆晴岚的方向道:“是你戏耍我。”
“我……哪有啊!”穆晴岚说,“我喜欢你喜欢的恨不得把命都给你了,你怎么如此不讲道理。”
“你痴缠不休,千方百计引我动情,却又说……”霍珏嘴唇抖了抖,眉心的血线顺着鼻梁淌下来。
鲜红刺目,将他玉白的面容割裂成两半,一半柔情似水,一半执拗疯魔。
“却又说只求朝夕,你当我是什么?”
霍珏说:“你若只想找一个人……鱼水之欢一场,你何苦痴缠于我这将死之人,恕我不奉陪。”
霍珏本来对树妖这个东西就没有任何的好印象。
之前收服的那个树妖便是淫邪多情,和每一个被它抓去的男子至死不渝,却到最后想跑的时候,拿那些被它快折磨致死的男子做挡箭牌。
霍珏不想猜忌妖性,可穆晴岚的话实在让他想到那些被树妖抓去,被吸食血肉,却致死沉溺情爱的愚蠢男子。
穆晴岚抓着霍珏手腕,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听明白霍珏说的话。
感情他是因为自己说不求天长地久而生气的。
“你误会了霍郎,我刚才的意思是,你若是哪天不要我了,我不会缠着……”
这话听来和霍珏理解的没有区别,霍珏表情又是一凛。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穆晴岚抓着霍珏手腕,轻声道:“我想跟你天长地久,真的,我想带你回湘君山,把你困在山中,永远不让你出来,一直陪着我,我真的想过了好多次了!”
“霍郎,我没想到你肯跟我好的,我说那种话,是怕你跟我这个妖好了,之后要后悔嘛?”
穆晴岚把匕首拿下来,凑上前在袖口里面摸出个帕子,擦霍珏脸上蔓延的血迹。
霍珏抿了抿唇,他说不来一生一世不离不弃那样的话,他觉得那太空了。
修士和妖族的一生一世,岂止是百年?
况且他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一月之后,可他愿意苟延残喘,为了穆晴岚等一个机会。他愿意承认感情,又怎能是因为朝夕的欢爱?
霍珏闭上眼,让穆晴岚给他擦拭眉心血痕,过了一会儿,轻声道:“你那么强,又得机缘化形,何必妄自菲薄,我不会后悔。”
他做过的事情,从来不会后悔。
两个人说开了,霍珏也知道自己是反应过度了。
可他向来就是这种人,再加上他现在能活,是因为穆晴岚的妖丹,所以他难免敏感执拗。两个人相互表白了一番心意,竟是比之前刚好上还要心贴心了。
穆晴岚知道霍珏不是反悔,而是对他们之间的感情看重,美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霍珏果然是她爱的雅正君子。
霍珏却十分不好意思,穆晴岚给他擦完了血痕,他就在那里僵着,后知后觉羞耻的脸脖子都红成片。
“霍郎?”穆晴岚甜腻的叫他,手轻碰他眉心伤口边,说,“这儿可怎么办?要留下伤疤了。”
霍珏抬了下手,落在了穆晴岚手腕上,道:“无事。”
穆晴岚顺势朝他贴近,霍珏呼吸一顿,又紧张起来。
穆晴岚跪在床上,歪头看着他面色,揣测着他的心思说:“我以后都听你的安排,我们一定不要再出现这样的误会,好不好?”
霍珏半晌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穆晴岚试探着问:“那……我现在要回冰尘院吗?”
她马上又接了一句,“可我想跟你一起睡,我保证什么都不做,也不行吗?”
穆晴岚话是这么问,但是笑意已经快压不住了。
霍珏羞赧的样子真的太好玩了。
“霍郎,”穆晴岚抓着霍珏的手晃,“让我留下,好不好嘛。”
霍珏知道他们确实不该这样,他们还没正式结为道侣,怎么能……可是穆晴岚缠人霍珏是受不了的。
他但凡受得了,也不会跟一个妖好上。
他最后无奈“嗯”了一声。
穆晴岚欢喜地躺下,乖乖在自己那一边。
眼睛晃着水雾般波纹荡漾的情愫,看着霍珏摸索着靠边躺下。
两个人盖着一床被子,但是中间隔了楚河汉界,腾空的地方呼呼钻风。
穆晴岚躺下没一会儿,就又食言而肥。
她总是能踩着霍珏的底线来回里出外进。
方才的误会只是个小意外,这个小意外让穆晴岚知道,霍珏比她想得更加在乎她!意识到这个事实,要是不趁机给自己谋求一些福利,得寸进尺一点,那就不是穆晴岚了。
她辗转反侧,而后小猫闹春一样说:“我们离得太远了,这样好冷啊,霍郎。”
“霍郎。”
“霍郎……”
霍珏闭眼咬牙,朝着穆晴岚的方向挪了挪,又挪了挪,两个人最后肩并肩,被子里的缝隙没了。
穆晴岚突然一翻身,搂住霍珏的腰,顺便把手顺着他中衣衣摆下放在他腰上,一气呵成。
霍珏一抖,隔着衣服按住穆晴岚的手,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
穆晴岚再也控制不住嘿嘿笑起来,小声道:“暖暖手嘛,霍郎,你身上好热啊,是不是又烧起来了?晚上的药有没有好好吃?”
“吃了……拿出去。”霍珏面红耳赤地说。
穆晴岚装作听不见,但也没有再乱动,就只是掌心贴着霍珏的侧腰。
霍珏憋到快窒息,又深深吸了几回气,等头顶的麻意消下去,再闭眼自我安慰无数次,“对方是个妖,妖都是这样的。”。
然后总算是放松了身体,任由穆晴岚贴着了。
可这时候穆晴岚又动了,缓缓摩挲他的背脊。
实在不是她不矜持,主要这不是没有过男人吗?自己喜欢的人就在被窝里面,那要是能心如止水,穆晴岚就去做佛宗弟子了!
佛宗弟子还有偷偷在凡间养妻妾的呢!
霍珏脑子嗡嗡作响,一口气抽错了地方,把脸压在枕头里,闷闷咳起来。
穆晴岚也不老练,抚得磕磕绊绊战战兢兢,两个人俱是心跳如雷。
她还学着话本子里面那些纨绔,胡乱安抚道:“你别紧张,放轻松,我,我就是……”
就是什么?她忘词了。
第31章 抓住
穆晴岚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是她那样子,真的像极了哄着良家女上床的登徒子。
霍珏僵硬得像块木头,捉住穆晴岚的手, 却敌不过色中饿鬼的手劲儿。
他被“欺负”的紧贴着床边,很快蜷缩着背对穆晴岚不动了。
他的半边衣襟被穆晴岚给扯下来了, 散开的黑发半遮半掩地盖住肩头, 香艳得穆晴岚神志不清。
她也不想这样, 她发誓,最开始是真的没想这样的。
但是霍珏……他抵抗的太不坚定了, 说话也磕磕绊绊, 不够严厉, 也不带怒火,像极了欲语还休欲拒还迎。
穆晴岚怎么可能不得寸进尺?
发展到最后, 她的手抓在了霍珏腰带上,霍珏总算是决绝的甩开了穆晴岚,转身不理她了。
穆晴岚也清醒了一些,看着背对着她的霍珏,心里的蜜罐子彻底翻了, 她觉得自己都快融化成蜜, 顺着床铺流到地上去了。
她想象过无数种和霍珏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唯独没想到, 霍珏那等死板恪守的人一旦松了口, 性子竟然软成这样。
他对穆晴岚几乎是纵容,就算自己再怎么不适, 无法接受, 也红着眼睛咬着牙忍着。
说出的话再怎么强硬, 腔调也是商量, 否则穆晴岚又怎会得寸进尺头脑发昏到去扯他腰带。
穆晴岚咽了口口水,嗓子干涩,她起身衣衫不整地赤足下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喝水的时候还忍不住“噗噗”发笑,霍珏怎么会是这样的啊?
他竟真的像个蚌,撬开外面的硬壳之后,里面柔软的不可思议。
她给霍珏也倒了一杯水,重新给自己施了清洁术上床,好歹把自己散开的前襟陇上了,头发也整理了一下。
她轻咳了一声,跪坐在床上,端着水拍了拍霍珏的肩膀,说:“霍郎,喝杯水吧。”
霍珏不理她,埋在被子里微微弓着清瘦的脊背。
穆晴岚知道他在羞愤欲死,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心动。
她手掌捏了下霍珏的脖子,然后顺着他的脊梁骨,一截一截地朝下按。
霍珏被她按得一抖一抖的,到了后腰位置,他终于羞恼地回头瞪着穆晴岚。
他看不见穆晴岚具体在哪里,但是他的气势很足。
他的头发全都乱了,表情和眼神也都很乱,他的心更乱,他竟不知道,情爱原是如此模样。
这种让另一个人侵入自己的领地,在自己身上撒欢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可怕。
霍珏能接良好受的是那种认识了几百年之后,互通心意拉个小手的进度,而不是这样……
他果然招架不住树妖这等淫物。
“喝点水,我不乱弄了。”穆晴岚自然一脸坦然,但是面上收不住的笑意,暴露了她不堪入目的思想。
两个人僵持着,霍珏连眼尾都嫣红成片,活像是趴了两只振翅欲飞的粉蝶。
穆晴岚放软了声音哄:“霍郎……”
霍珏终究还是慢慢起身,拉过被子盖到自己的腰身,穆晴岚把水杯放到他手中,霍珏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喝完水,霍珏又想赶穆晴岚走了,他发誓只要她再过分,他就肯定毫不留情赶她走!
但是穆晴岚这一次没有再作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上床,乖乖拉过一点被子,离霍珏一段空隙躺下了。
霍珏紧绷地等了好一阵子,穆晴岚都没再有什么异动,他缓缓放松下来,深深呼出两口气,平躺。
心中告诫自己,明天一定不能心软让穆晴岚留宿。
他们还没结为道侣,怎能如此荒唐!
两个人都平躺下来,霍珏被穆晴岚逗得太紧绷了,又严防死守了半天,一放松下来,就累得迷迷糊糊。
他身体虽然在恢复,但今晚的活动量属实是有些大了。
就在霍珏半睡半醒的时候,穆幺蛾子又忍不住侧过身,一双眼睛冒着幽绿色狼光,小声跟霍珏说话。
“哎,霍郎。”穆晴岚问,“你睡着了吗?我睡不着。”
霍珏不吭声,但是呼吸下意识屏住,被子里的手攥紧了褥子,如果她敢靠过来……
穆晴岚却没有靠过去,只是用一种十分离奇的口吻道:“你一直都是长得肃丽清冷那一挂的,像个清心寡欲的谪仙。”
霍珏抿唇,直觉她下面肯定没有好话。
果不其然穆晴岚三句话定然有两句不正经,她说:“我是真没想到啊……”
“啧啧啧。”
“哎我的天哈哈哈。”
穆晴岚好一番感叹,把霍珏心都给高高吊起来了,然后才用一种梦幻语气道:“你那儿长得也跟你这张脸太不符合了吧?我天啊,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霍珏反应了足足五息,才明白穆晴岚说的是什么意思。
然后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他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瞪着一双没聚焦的大眼睛,不敢相信穆晴岚竟然这样堂而皇之地讨论他……
他从没有过这样羞耻的时刻,他之前感觉到自己起来也十分震惊,毕竟修者能很轻松地以清心之术压制所有尴尬的反应。
他这辈子,第一次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因为穆晴岚没一刻老实的时候,嘴里也鬼话连篇将他当成无知的少女哄骗!
他本来就气闷崩溃,穆晴岚现在竟然还敢提!
结果穆晴岚这个不知死活的竟然还在说:“真的,太让我意外了,我感觉……”
穆晴岚凑近霍珏一些,很小声在他耳边说:“我感觉得有儿臂那么……唔!”
霍珏忍无可忍回手摸到她的脸,捂住了她的嘴。
死死的,用要把她给闷死的力度。
“你闭嘴!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妖精!
霍珏撑起上半身,按着穆晴岚,整个人烧得要滴血一样红,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她怎能如此不知羞耻!
穆晴岚也不再说了,只是在霍珏的手心里面嘿嘿嘿嘿嘿嘿地笑,笑意震得霍珏手臂都麻透了,他越羞耻、越无措、越用力。
若真是个寻常女子,霍珏这样的力度,说不定能把人活活憋死。
但是穆晴岚是个“妖精”霍珏这点力度,对她来说好似那个小鸡啄米。
她笑得花枝乱颤,带得霍珏也跟着颤,只不过霍珏是心颤。
他觉得自己简直没脸活着了。
他捂了穆晴岚好久,穆晴岚才总算是笑够了不笑了。
她抱住霍珏精瘦的腰身,搂着她好容易得手的心爱情郎,哄道:“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也不说了,那我不是喜欢你嘛,你长得怎样我都喜欢啊。快睡吧,我真不闹你了。”
这话说得完全无法取信于人,毕竟霍珏的腰带是他自己“以命相搏”保住的。
但是霍珏这会儿是真的没有力气跟穆晴岚争执什么,泄了气,顺着穆晴岚搂他的力度趴下,脸埋在穆晴岚颈间长发之中。
依旧是那么令人觉得温暖舒适的草木清香,霍珏精疲力尽地放软身体,任由自己的长发和穆晴岚的缠绕带一起,再也难舍难分。
穆晴岚密密实实抱着霍珏,闻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在他耳边道:“霍郎,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霍珏还没从穆晴岚说的那些混账话里面回神,下意识问道:“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
他根本问不出口,咬得舌尖都要出血。
穆晴岚却听懂了,笑得不行,但是很快给了霍珏答案:“当然是喜欢你啊,我之前又不知道你条件那么优秀。”
“我以为你肯定是清心寡欲,清秀嗯……那样的。”
霍珏抓着她的肩膀用了些力,让她闭嘴,却羞于抬头。同时他的心底又涌上一股他自己无法接受却也无法忽视的喜悦。
那来自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夸奖自己。
“你说你我何苦浪费那么多时间,若是我上山的第一天你便与我成婚,我们现在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穆晴岚手指穿梭在霍珏的发间,说:“我早就把我们孩子的名字叫什么都想好了。”
“我喜欢女孩,你肯定也喜欢女孩,对不对?”
霍珏不可能回答这种问题,他明白自己的心意这才多久,怎么可能想到两个人生男还是女,孩子叫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他静静地听着穆晴岚说。
同时他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非是不期待的。
穆晴岚抱着霍珏,凑在他耳边,对着他道:“我们生个女儿,肯定会像你,成为一个肃丽雪莲一样的仙子,名字就叫盈盈。”
“水满则溢的盈,月满则圆的盈,她一生肯定什么都不缺,美满又美好。”
霍珏本来在默默听着,听到“盈盈”这两个字,心脏突然狠狠一缩。
像被丝线捆缚勒紧,让他呼吸都跟着一窒。
他撑着手臂起身,问:“你是看到了我的剑铭吗?”
“什么?”穆晴岚疑惑。
霍珏顿了顿,才说:“我的本命剑,名字叫盈盈。”
“啊?”穆晴岚顿了一下,很快哈哈笑起来。
“这么巧?那岂不是很妙?”穆晴岚说,“这说明我们心有灵犀啊!”
“盈盈这名字多好听,但是你一把剑,为什么叫盈盈?”
霍珏撑着手臂,躺回自己那边,侧头对着穆晴岚的方向道:“我也记不清了,我父亲说是我自己取的,但是很小的时候,事情都很模糊,记不得了。”
“我就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霍珏说。
“是很好听啊。”穆晴岚说,“听着还有种亲切感,多么适合做我们女儿的名字,霍盈盈。”
霍珏今晚上脸太忙了,忙着羞愤欲死,忙着红。
因此这会儿他听到穆晴岚说跟他生女儿的话,面上甚至没有什么夸张的反应。
他张了张嘴,想说人和妖是很难生出后代的。如果是鸟族和兽类或许还有希望,但是人与妖结合生出来的孩子大多先天不足,难以存活。
就连妖族和妖族之间孩子的存活率也是不高的,这也是为什么这世上有很多的魔族,妖族却只能和散修挤在无间谷地。
一棵树和人怎么生孩子?
但霍珏就算是看不见,也能想象出穆晴岚此刻期待的神情,他伸出手碰了下穆晴岚的脸,果然她面上笑着。
霍珏最后也没说出他们可能生不出孩子的事实,只说:“睡觉吧。”
穆晴岚嗯了一声,气氛太好了,她朝着霍珏凑近,鼻息喷洒在霍珏脸上。
穆晴岚并不主动碰上霍珏的唇,她一直很主动亲近霍珏,但是唇齿相依,她希望霍珏也是甘愿而不是被动。
两个人的呼吸很近,霍珏心跳得要撞裂胸腔。
但是他无声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凑上去,他们才心意相通第一天,亲密已然太过,若是还不能自控,简直可耻。
穆晴岚看到霍珏挣扎的表情,无声发笑,她心中痒痒的,想试试唇齿相依的滋味,却并不心急。
她答应给霍珏一点时间的。
“睡吧。”穆晴岚用鼻尖碰了碰霍珏的侧脸,低头埋在他颈窝闭上了眼睛。
霍珏喉间缓慢滚动了一下,等穆晴岚真的不动了,他才在被子里抬起手,摸到穆晴岚侧耳,抚了下她的鬓发。
他轻声道:“我们慢慢来。”
“嗯。”穆晴岚迷迷糊糊应声。
折腾到了后半夜了,两个刚刚互许心意的人总算是睡着了。
然而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这般圆满。
寒牢里面好容易帮着罗凤稳住了道心,没有让他的灵府也跟着破碎的段琴轩,心力交瘁地对她的孽障大徒弟说:“你死了那条心吧,我一日是你师尊,终生是你长辈。”
“悖逆犯上背叛宗门,我本想在掌门师弟那里保你,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你下山吧。”段琴轩说,“我不废你功法,你自寻活路去。”
“呵……”本来一直都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的罗凤闻言轻笑了一声。
他身前衣襟上面的血痕依旧像一朵花的形状,却已经变得干涸发黑,像他的感情一样,一旦暴露便会立即枯萎。
“杀了我吧师尊。”罗凤闭着眼睛说,“这样你无须向少掌门交代什么,我也不必再抱着妄想痛苦下去。”
“我不想这样的。”罗凤拧着眉,眼泪顺着眼角飞速滚落到鬓发之中。
他轻声道:“师尊带我上山,教授我功法剑术,与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无论是历练或者除祟,从来以我为先,为我后盾。”
“师尊啊……”罗凤声音哽咽道,“您忘了徒儿只是个普通的人吗?我斩不断七情六欲,控制不住爱慕之心。”
段琴轩绷着脸站在牢房门口,还是不解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不成,要怪她对弟子太好了?怪她放心不下他修为低微,每次危险都护在他身边吗?还是怪她体贴小徒弟一人孤苦,每餐都陪他吃自己并不需要的食物吗?
段琴轩气闷恼怒。
但是在罗凤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满眼泪水地看向她,求她亲手杀了他的时候,段琴轩的心又难忍地抽痛起来。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啊,是她精心照顾,一点点看着长大成人的徒儿,她以为……他们可以千万年这样相伴下去的。
“师尊,杀了我。”罗凤看向段琴轩的方向道,“别赶我走,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回尘世做什么呢?”
“师尊再疼我一次。”
“你好手好脚,到尘世修为也不低,想要什么都会有的。”段琴轩冷声道。
“呵……”罗凤似哭似笑,突然抬手运转灵力,狠狠砸向自己眉心灵台——
“阿凤!”段琴轩迅速拔出腰侧佩剑,甩出去撞飞了罗凤自残的手,重新蹲在他身边,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罗凤的眼泪和嘴角的鲜血一起涌出来,他哭道:“师尊,我怎么办啊……”
“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冒犯师尊,可我不能脱凡,连陪在你身边都做不到……”
“我只想陪着师尊,当年若是没有师尊,皇室倾轧全家遭屠,我肯定会血液流尽,凄苦死去。”
“我的命由师尊救活,也该由师尊结束。”
罗凤艰难爬起来,给段琴轩磕了三个头,而后就着这五体投地的姿势,颤声道:“弟子大逆不道,欺师灭祖背叛宗门,求师尊……杀弟子以全道义。”
段琴轩向来没什么过剩的情绪,可是看着她一向恪守持重勤勉非常的大徒弟魔障丛生,披头散发跪地求死,她的眼圈也慢慢红起来。
“阿凤……”段琴轩开口声音竟然哑了。
罗凤浑身一颤,更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万死难赎。
他就像话本子里面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混蛋,可是爱慕之心压抑不住,修为不得寸进,无法长长久久陪伴师尊让他心魔丛生。
一步错,步步错。
他其实从一开始接受穆家大小姐给他的鲛人肉的时候,就知道,他会失败。
或许从一开始,罗凤就是在求死。
他的心魔,非死难解。
段琴轩抬手还想打他,想把这混账打醒,修行之人困宥情爱,还如何追寻大道长生?
但是她听着罗凤痛苦呜咽,想到当年救下他的时候,他小小一只,还没到她的腰身,后背被刀砍了深可见骨的伤痕,流血到面色泛白,也没有哭一声,还拉住了她的袍子说:“仙姑救命。”
段琴轩心如刀绞。
最终抬手摸在了罗凤后脑,轻声道:“阿凤啊,你只是一时执迷,修行一路都会有心魔,会好的。”
“师尊……师尊去求少掌门。”
段琴轩起身,罗凤向前爬了几步,抱住段琴轩的腿道:“师尊,阿凤对不起师尊,阿凤不想让师尊为难,是我叛了少掌门,师尊把我交出去,让少掌门裁决吧!”
段琴轩闭了闭眼,挣开罗凤,出了牢房又觉得不放心,重新把罗凤以灵丝吊起来束缚住双手双脚。
对罗凤道:“你若是寻死,便是负了我这些年教养之情。”
这一句话,将罗凤死死钉在牢房之中,再不敢动死志。
段琴轩心中酸涩难言,从未经历过这般情状,如同心中揣着一方将燃将爆的焰火,实在难忍,她准备找师弟谈一谈。
段琴轩也是不容易,生性刚强,爹是那一心惦记掌门之位的利欲熏心之人,对她的教养从不上心。
幸而她自己倒也没长偏,成了清正渊渟的剑宗大师姐。
平时什么话都是和她的大徒弟说,现在大徒弟闹了幺蛾子闹出圈了,她思来想去,曲双那个脑子没法给她好的意见,她只能和她向来稳重如山的师弟说一说心中苦恼。
段琴轩着急商量出个章程来,也是怕罗凤那个一根筋的真的寻死。
这要她如何舍得,那孩子连衣袍发带布袜这等细小之物,都是段琴轩精挑细选的!
段琴轩还想过他修为多年毫无寸进,给他介绍一位修为相当的女修,若是能两情相悦,再选一套好的双修功法让他们试试呢。
若不是门中现如今四面楚歌,这件事早就办了,谁料好好的孩子长歪了,段琴轩如何不糟心难过?
她不管黑夜白天的杀到雪松院,大张旗鼓触动阵法,站在霍珏门口就觉得自己冲动了。
正想回去,谁料听到屋子里面有声音。
天色将亮,段琴轩以为霍珏这是起身了,她这师弟从来心思重,最近气色又不好,想来是因为门中诸多事务休息不好。
段琴轩在门口道:“师弟可是醒了?我进来了。”
段琴轩这人虽然看上去刻板的像个老尼姑,但是正因为心思澄澈,对男女之防不甚注意。霍珏向来就连睡觉也衣衫肃整,更是从不失礼。
因此段琴轩说完就直接进屋,这师弟小时候也是她带大的呢,从一个奶娃娃就抱在怀里。
结果一进屋,没等看到霍珏,反倒是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正从窗户溜走!
“何人擅闯!”
段琴轩抬手解下腰间软剑,甩出手似长鞭一般,直接裹挟着凌厉罡风,朝着窗外飞卷而去——
“啊!”穆晴岚被软剑缠了个正着,她本就因为供生没有之前那般来去如风。
刚才听到段琴轩的声音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起身跑路,却没有来得及。
她被段琴轩卷着扯回来,摔在地上,摔得“哎”一声。
段琴轩也彻底看清了穆晴岚。
“你!”
“你怎么会半夜在少掌门屋子里?!”
穆晴岚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也没料到段琴轩会半夜三更跑到雪松院来“抓奸”。
霍珏听到了段琴轩的声音就清醒了,这会儿眼睛茫然四顾,寻找穆晴岚的方向。
穆晴岚见他着急,小声说:“我没事,没受伤。”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段琴轩又问了一遍,手中软剑并未收起。
段琴轩和霍珏师姐弟多年,同为天元剑派仙首,穆晴岚却是她才收了不久的穆家傀儡,孰近孰远,孰亲孰疏,立见分晓。
她本能以为穆晴岚半夜跑进霍珏的屋子,是别有所图,或许是妄图偷盗法器!
段琴轩手中软剑一抖,直取穆晴岚肩头,倒也没想杀人,只是想要制服。
穆晴岚还没等躲避,霍珏突然开口:“师姐不可伤她!”
段琴轩动作一滞一收,穆晴岚松了一口气,脱凡境修者穆晴岚之前是不惧的,但是她开启了供生阵,她能维持人形还能使出灵力便足够强悍了,和脱凡境修者对抗,怕是会当场散去本相,回归湘君山。
“她到底……”
段琴轩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才注意到霍珏衣襟散落,长发勾缠,枕边有一条发带,缠在霍珏散下的发丝间,正是北松山新晋弟子服上的青色发带!
而且段琴轩看到霍珏身侧多了一个用弟子服叠成的枕头,和霍珏的枕头并排放着双宿双栖,这床显而易见不是霍珏一个人睡的。
再一看穆晴岚,她竟然只穿着一身中衣,刚才跑得急,她没来得及穿衣服……很显然霍珏床上的弟子服,就是她的。
段琴轩表情僵硬得宛如死去多时的山中老尸,动作也起尸一样,从穆晴岚转向霍珏,又从霍珏转向穆晴岚。
脖子咔吧咔吧,随时要扭得断掉。
场面一时凝固住了。
第32章 亲吻
正所谓捉贼捉赃, 捉奸拿双,拿双在床。
这件事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
穆晴岚除了心里骂骂咧咧,抱怨段琴轩半夜三更不睡觉到处乱窜之外, 根本想不到任何说法能解释这种场面。
她的弟子服在霍珏的床上,她半夜三更的又从霍珏窗户逃走被抓, 像极了偷情。
穆晴岚跪在地上垂头表现得十分乖巧, 不乖巧也不行, 段琴轩是她师尊,单就现在来说, 供生阵在身上, 穆晴岚怕是纯拼武力, 很难胜她。
而且就算为了霍珏,穆晴岚也不可能对段琴轩不敬。既然被抓了, 为今之计只能乖乖认错,老老实实等待发落。
霍珏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而段琴轩,眼神来回在穆晴岚和霍珏的身上流转,面色青青红红黑黑, 变化就没有停过。
段琴轩虽然性情刚直, 但不是个冲动的人,这种场面就算让她极其震惊, 也不会影响她思考。
霍珏下意识的紧张和维护毫不做假。而且就霍珏那样的性子, 若是他不愿意,除了杀了他, 谁也奈何不了他, 他都让穆晴岚上床了, 这两人……怕是两情相悦?
师弟……竟然和穆晴岚有私?
“你起来吧。”段琴轩对着穆晴岚道, “起来,衣服穿好,到雪松院外站着,好好清醒一下。”
霍珏是少掌门,是段琴轩的师弟,也就是穆晴岚的师叔,不管是不是两情相悦,这……这是背德。
这属实荒唐!
穆晴岚想好了一套说辞,正要开口说是她痴缠霍珏,免得让霍珏难堪。
被自己的师姐捉奸在床,霍珏性子那么烈,再一个想不开又要求死,或者直接跟她分手怎么办?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霍珏便道:“师姐,夜里风凉,让她先回冰尘院休息吧。”
霍珏声音和缓,穆晴岚转头看他表情,仔细分辨他的神色,没发现他隐忍难堪,十分意外。
而霍珏接下来说的,更加让穆晴岚意外。
“师姐不要怪罪晴岚,是我留她过夜的。”
穆晴岚:“……”霍珏叫她什么?晴岚?他怎么私下里不这么叫呢!
段琴轩:“……”她一口气抽岔了地方,咳了两声,表情活像是生吞了一条蛇。
霍珏整理好衣服摸到轮椅,坐上去,这才对段琴轩道:“师姐深夜找我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坐吧。”
“晴岚,”霍珏声音温和,说,“你今夜先回去,明天还有早课。”
穆晴岚傻兮兮看着他,霍珏表情没有任何紧绷,尽是坦然。
他在接受穆晴岚的那一刻,就想到了今天,霍珏向来如此,行事光明磊落,为人霁月清风,就算穆晴岚是个妖,他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穆晴岚从霍珏淡然的表情上找到了答案,心中盈满蜜糖,快顺着眼睛淌出来了。
她对霍珏说:“那我先回去,你和师尊说话,明早上我来跟你一起吃早饭?”
“好。”霍珏应声。
穆晴岚看向段琴轩,段琴轩表情一言难尽地点头,穆晴岚起身,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
夜里守门的弟子看见穆晴岚这个时间从霍珏的屋子里出来,眼珠子都要脱眶了。
穆晴岚回到冰尘院也没有休息,直接收拾收拾,就去给霍珏准备早饭了。
而霍珏和段琴轩在屋子里沉默相对了一会儿,还是段琴轩先沉不住气开口道:“师弟,你怎么如此糊涂,你……”
“你若是喜欢她,为何当初不直接娶了她,为何要让她拜我为师!”
“现在你是她的师叔,你再同她……你要弟子们知道了,如何看你?如何看她?”
“而且她,你,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霍珏手中捧着一杯水,慢慢喝了一口,心里比他自己想的还要平静。
段琴轩说完,霍珏才开口:“我当初是想要她拜入玉山长老门下,没想到师姐喜欢她的资质,要收她为徒。”
段琴轩一愣,而后愕然道:“你当初不是想要自己收她为徒?那你为何不早说,若是她拜入关子石长老门下,和我们便是平辈,你和她怎样都行啊。”
“你你你……你糊涂啊师弟!”
“现在门中形势如此紧绷,若是你再传出同我徒儿不清不楚,那些人便更有理由编排你,让你交出代掌门派的权利。”
霍珏闻言竟然笑了一声,说:“难道我不和小辈厮混,门中其他长老,就会支持我做掌门?”
“师姐,平辈不平辈,又有什么大不了。即便当日我真的收她为徒,我若与她两情相悦,这么做我觉得也使得。”
“你……”段琴轩震惊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很是有种帝王被妖妃所惑,就要山河破碎的感觉。
霍珏从来行事端方为人沉稳,还是第一次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师姐,我这些日子天人五衰,想清楚了很多事情。”霍珏说,“无论是人、妖族、魔族、还是修士的一生,当真不需要太在意他人的看法而活。”
“否则将死之时,又拿什么畅快回忆,来缅怀过往?慰藉平生?”
霍珏走向衰败的过程,细细地回味过往,想来竟然没有什么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做的,没有什么是让他在临死之前,回忆起来能粲然一笑的。
唯有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穆晴岚,给他对凡人来说冗长枯燥的一生,添了一抹亮色。
他怎能不被这亮色吸引,怎能不沉迷。
他会被穆晴岚吸引,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的事情。
“师弟……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段琴轩看着霍珏,心惊胆战地看着他虽然语调平静,但言语之中却尽是张狂的模样。
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也曾肆意妄为,少年鲜活。
是……那件事,让霍珏变成了一个过度沉稳冰冷的人。段琴轩一直都觉得,霍珏这样挺好的,但是今日窥见了一丝霍珏曾经的模样,她又觉得,若是没有那件事,霍珏该是怎样的恣肆潇洒,翩然若神的少年郎。
若霍珏一直都是那般模样,他又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局面。
“想起什么?”霍珏微微偏头问。
段琴轩眼神一闪,下意识摇了下头。
但是很快,她意识到霍珏看不见,便开口道:“没什么。”
“你和穆晴岚终归不能这样不清不楚下去,”段琴轩说,“待我料理了穆家的事情,便将她逐出师门,让玉山长老收下她。”
“师弟,你喜欢她吗?”
段琴轩还是不太能相信,因为霍珏明明喜欢的并非是穆晴岚这样的人。
霍珏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给出了肯定答复:“喜欢。”
霍珏坦言道:“只有和她在一起待着的时候,我才觉得,活着或许还有几分滋味。”
这话就实在太过了。段琴轩听得胆战心惊,同时也心中酸涩。
霍珏灵府破碎之后,一直都伪装着无事,但其实段琴轩知道他心存死志已久,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现在他说这话,便是坦言了他之前根本不想活了,若不是门派的担子压着,他或许早就自我了结。
而现在穆晴岚成了他活着的滋味,段琴轩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那不是在逼迫她的师弟去死吗?
霍珏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但这些对着段琴轩剖白的话,也确实是他连对着穆晴岚都不肯说的真心话。
说来他和穆晴岚相识,到现在满打满算还没有两月,可霍珏却觉得他们情之所起自然而然,一切都并不匆忙,是本该如此。
“你当真不怕门中闲言碎语,积毁销骨吗?”段琴轩性子比霍珏要固守。
霍珏摇头:“师姐,如今天下因为冥星海倒置,各族几乎都是重来,不仅天元剑派遭到重创,就连其他三门也是一样动荡不安。”
“凡间宗门更是不知道在灵洞和魔窟现世的时候灭了多少,如今大家都自顾不暇,谁又会揪着这点情情爱爱的事情不放?”
况且他和穆晴岚之间真正的问题,并非身份差距,而是物种之差。
霍珏绝不会将穆晴岚是妖的事情说出去,就连段琴轩也不能说。若他真的侥幸能够重塑身体,门中大定,便将门派掌门之位传给段琴轩。
人妖殊途,可天下总有他们的容身之处。若实在不行,大不了他同湮灵仙尊一样,去往天外天,或许能寻一隅安乐之地。
段琴轩并没有被霍珏说服,眉头狠狠拧在一起,但她也不好管霍珏,棒打鸳鸯这种事情,她做不来。
且霍珏认定的人,认定的事情致死难易,连霍袁飞霍掌门活着的时候都束手无策,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师姐,不要说我了,你漏液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段琴轩被问得一僵,本来面对霍珏她可能根本出不了口的事情,这会儿倒是因为霍珏自身的“离经叛道”,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了。
段琴轩抓耳挠腮了一会儿,还是抬手设下了一道屏障,阻挡住任何人窥听的可能。
而后细细把罗凤和穆家的交易给说了。
霍珏听完也是久久无言,他没想到自己离经叛道也就算了,师姐的徒弟竟然也……
段琴轩等了好一会儿,霍珏都没有开口,段琴轩受不了,用剑鞘撞了下他的手臂问:“师弟,你说这件事怎么办啊!”
霍珏抿了下唇,开口道:“师姐想如何?”
“我要是知道如何,也就不深更半夜来找你问了!”
“你说你……还有我,这都是什么命,摊上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阿凤心存死志,愧疚难言,要我说他肯定是被穆家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蛊惑,若是不尽早拿个主意,那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霍珏对于罗凤大逆不道的情愫不予置评,不过倒也没有感觉到焦头烂额,毕竟北松山现在已经够乱,再乱一些也不能如何了。
“穆家若是给了他鲛人肉,便说明穆家确实圈养了鲛人。”
这件事之前穆晴岚也说过一次,穆晴岚跟霍珏说,那穆家大小姐穆婉然不喜欢他,喜欢一个鲛人,所以才不肯嫁给他。
但是霍珏那时候并未尽信,现在倒是信了。
“穆老宗主发妻死于妖邪之手,生平最恨妖邪,”霍珏说,“想必窝藏鲛人,是穆家大小姐穆婉然一意孤行。”
“到底是正道宗门,若是和妖邪勾连,到时候我们倒不必怕他们打着什么正义名号上山来了。”段琴轩说,“师弟放心,我会派人再去穆家探查一番的。现在穆老宗主当家,我就不信,穆家为北松国凡间第一大宗门,世代和皇族相辅相成,竟敢纵容小辈,窝藏妖邪。”
“嗯。”霍珏应声。
又把话题拉回来,说,“师姐,其实阿凤的事情不难处置。”
“到如今门中连弟子都所剩无几,倒也不用顾忌什么门规,”霍珏慢慢说,“这件事只看师姐心中是如何想的。”
“你若觉得将孽徒逐出师门,能让你心中好过,便也不用顾忌他的死活。”
“若你觉得他死了,你心中不忍,那便将他废去修为,囚禁门中。”
霍珏越说,段琴轩的表情越白。
霍珏似是能看到她的表情一般,叹息一声又说:“可是师姐,那孩子是你一手带大,情谊更胜你我师姐弟,你当真舍得废了他,倒也不必夜半闯进雪松院。”
段琴轩嘴唇动了下,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霍珏道:“左右我现在是个瞎子,门中一应事物都是你在操持,你审出什么,怎么处置,弟子们又怎敢置喙?”
霍珏这便是明着让段琴轩徇私。
段琴轩心惊肉跳,不明白向来循规蹈矩,半点不曾出格的师弟,怎么就如此不顾一切了。
霍珏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自言自语一般道:“师姐,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我才知道什么大道苍生,什么修成正果,不过是烟云过眼。”
段琴轩从霍珏的雪松院出去,也没找到处理罗凤的办法,更是什么也想不清楚。
但是她紧拧的眉心舒展了一些,她得赶紧去看着罗凤,不让他寻死。
至少不能让他死。师弟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霍珏没有再休息,索性趁着这个时间洗了个澡,而后就对着窗户,感受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他的眼睛又比昨天还好了一点,对光的感受更强了,在晨起的阳光直射窗扇的时候,霍珏甚至要用白纱把眼睛遮上,否则眼睛酸涩疼痛。
他才把眼睛遮好,穆晴岚就提着香喷喷的、满满一食盒的食物来了。
虽然进入雪松院的时候穆晴岚大摇大摆,雄赳赳气昂昂,但是一进屋子看到霍珏,穆晴岚就有些忐忑。
昨晚上是她一定要留下的,也是她没能跑得了,被段琴轩抓了个正着。
她怕霍珏会怪她,要跟她闹分手什么的,因此摆开食物都小心翼翼。
不过穆晴岚看似姿态卑微,若霍珏要真的反悔,或者赶她走,穆晴岚是不可能孤独离去,默默垂泪的。
她会把霍珏偷走,然后以“始乱终弃负心汉”这个名头,名正言顺把霍珏关在湘君山上。
她可不是个会被随便抛弃的女人。
她甚至心里阴暗地期待着霍珏最好负心,这样供生的事情她也就不必战战兢兢地瞒着了。
现在供生阵启动,两个人生命连在一起,霍珏连寻死都成了奢望。
穆晴岚小声道:“霍郎,吃饭啦。”
霍珏转动轮椅转身,循着穆晴岚的方向来,穆晴岚推着他到桌边,压低身体在他头侧没话找话问:“饿了没有?”
“嗯。”霍珏竟然应了这句废话。
穆晴岚心中一喜,说:“我做了你喜欢吃的婆娘饼!”
“什么?”霍珏坐在桌边,用穆晴岚给他拧的巾帕细细擦手。
“就是你喜欢吃的那种咸甜的饼子,哈哈哈哈,那东西在凡间叫婆娘饼,是女子做给家中夫君吃的。”
穆晴岚伸手搂住他脖子说:“你吃了我那么多婆娘饼,你做定了我夫君。”
霍珏愣了片刻,笑了。
这种事情,一厢情愿之时叫阴谋诡计,两情相悦之后说出来,那便是锦上添花的美事儿。
穆晴岚看到霍珏短暂一笑,便如同冰山融化雪莲盛开,想来他心情不错,趁机开口:“昨晚上……霍郎,都是我不好,你不会生我气吧?我也不知道我师尊会那个时候来找你。”
穆晴岚说着,把一个婆娘饼,递到霍珏手上。
霍珏接了,咬一口,咀嚼后咽下去,这才开口说:“师姐昨夜是有急事,审出了穆家勾结妖邪,才会漏夜而至。”
霍珏甚至还解释了一句,“她平时不会随便进我的屋子。”
穆晴岚听到霍珏这样说,眉梢高高挑起,她又问:“那……你不会因为事情暴露了,就跟我分手吗?”
霍珏迷茫片刻,说:“为什么?我已经和师姐说明,是我留你过夜,是我……心悦你,你放心,师姐不会为难你。”
穆晴岚虽然做好了万全准备,无论霍珏何种反应,都有应对之法。
但是她没想到,霍珏这般坦然,竟然还维护她!
她其实嫁上北松山的时候,都做好了跟霍珏偷情,却不被他承认的准备了。
她想着霍珏就算是个话本子里面不负责的人渣也没关系,反正她有本事让霍珏除她之外找不了别人。
但无论如何,被喜欢的人维护承认,甚至在对方知道她是个“妖”的前提下,穆晴岚怎么能忍住不欣喜若狂?
“那你没有怪我不帮你隐瞒,还肯跟我好是不是?”穆晴岚抓住霍珏的手,激动道,“我昨晚不是故意被我师尊抓住的,我是跑晚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霍珏嘴角带着一点糕饼残渣,说,“你行动缓慢,是因为妖丹在我体内吧。”
“啊?啊。”穆晴岚应下,心说不,是因为供生阵快把我生机抽空了。
“你以后都不用半夜偷偷来,随时想来就来。”霍珏抽出手,拍了拍穆晴岚,温声说:“我从未想过将你我的关系藏起来。”
“这么……刺激的吗?”穆晴岚只在话本子里面看见过差一辈还执着在一起的。
她觉得霍珏绝对不会是那等狂浪的人,没想到啊,他竟然是个慢热的!
烧起来要人命啊这是。
“那我能名正言顺跟你在一起了?”穆晴岚简直不敢置信。
“补办婚礼还要等一段时间。”霍珏说,“现在门中的状况你也知道,大阵还未重启,而且我也需要着人准备。”
“最重要的是若我不能重塑身体,一切都是空话。再者婚礼只能暂时依照凡间礼制,因为你我不能宣心誓。”
一人一妖,不会被天道祝福,还会暴露穆晴岚的身份。
霍珏说,“等到门中乱局初定,我若能寻回重生莲,便令人筹备婚礼。”
穆晴岚眼睛亮得揉了碎星一般,“嗯嗯”点头。
他要跟她堂堂正正成婚!
“霍郎。”穆晴岚起身抱住了他,脸贴着他的脸蹭,把他眼睛上覆着的白纱蹭掉了,黏糊糊地说,“你怎么这么好啊?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霍珏被蹭得向后仰,脸皮都蹭扭曲了,他露出无奈笑意,耳根也有些发热,抬手拍了下穆晴岚的后背,轻声道:“好了。”
穆晴岚让开一些,又捧着霍珏的脸“咦”了一声,说:“你眼睛亮了不少哎,能看见吗?”
霍珏想说能看见一点光的,但是穆晴岚下一句就是:“我长得很好看的,全身都很好看,你能看见我晚上就给你看嘛。”
霍珏把能感光的话憋回去了。
他耳根滚烫,不敢想象穆晴岚让他看的场面,含糊道:“被魔气寻瞎了,好不了的。”
“会好的。”穆晴岚认真道。
“吃饭吃饭。”
两个人一起吃了早饭。
穆晴岚快吃完的时候说:“哎,都要娶我了,还整天背着我偷偷洗澡,头发都没擦干。”
她收拾桌子的时候,顺带着给霍珏施了个清洁术,把他的头发都弄干。
霍珏不吭气,穆晴岚又围着他打转。
一会儿抱一抱,一会儿碰一碰。
霍珏有点招架不住,问道:“今天不用去雪原练剑?”
“嘿嘿,昨晚上师尊没回雪松院,估摸着没工夫理我,我今日没有早课!”
“若是门派正常的时候,早课不止你师尊布设,门中长老们那里也都教授,教授的全都不一样的。”
霍珏说道这里感叹了一声,道:“今日关子石长老回山,待他回山,可以教授你一些其他的术法。”
“不用啊,你教我不就行了?”
穆晴岚说:“少掌门亲自教授我些绝技吧?”
霍珏一想,倒也不是不行。
“那正好,你便继续随我画符,我将符篆书籍找出来给你,你照着画就好。”
两个人到了书桌边上,霍珏凭借记忆,找出了两三本符篆书籍,说:“你天资极好,我上次教你,你学得那么快,这些入门的,看一看就差不多能学会。”
这些霍珏虽然说是入门的,但是门下弟子,就连曲双也是未必能将这些符篆都绘制并且应用的。
穆晴岚一开始倒是也很认真地学,调了符水,拿着符纸有模有样的。
但是画着画着,她就开始眼珠子黏在霍珏身上。
一本正经问霍珏:“这个引雷的符篆好复杂的,霍郎能带着我画两次吗?”
霍珏也在画符,闻言手底下这一张就废了。
他想起之前两个人画符,穆晴岚分明都会了,还一遍一遍要他带的事情。
他想要拒绝,他就知道穆晴岚心思不纯。
这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但是他开口却是:“引雷符应用广泛,对妖邪魔物震慑也强,不过你若是用,不宜用原版,免得伤及己身。”
霍珏提笔,稍微思索了一下,就慢慢在符纸上勾画出了一张和引雷符差不多,但是若是穆晴岚引来,又不至于被无差别攻击的改良版。
实际上就是在引雷符上加了一层对持符者的守护咒。
“照着这个画。”霍珏说。
“不会。”穆晴岚得寸进尺。
霍珏:“……”
他沉默了片刻,穆晴岚也不吭声,就看着他,时不时还用胳膊肘捅他一下。
霍珏低咳两声,轻声道:“那你站过来一点。”
穆晴岚站过来,然后……直接坐在了霍珏的腿上。
拉着他两只手,一只放自己腰上搂着,一只搭在自己手臂上,说:“这么教我嘛,话本子里面教书先生教人写字,都是这么教的。”
霍珏呼吸窒住,眨眼之间面色漫开了红。
他一句成何体统压在喉间,还没吐出口,就感觉穆晴岚又朝着他怀中挤了一些,两个人前心贴后背,根本写不了什么字。
霍珏很想知道,穆晴岚看的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话本子。
“霍郎……”穆晴岚用百转千回的调子,叫了霍珏一声。
霍珏持笔的手一抖,笔尖滴落朱砂符水,晕开朵朵红花。
穆晴岚坐在霍珏身上回头,唇凑近他,用鼻尖碰了下他的鼻尖。
两个人呼吸纠缠,霍珏血液像被点燃的柳絮一般,呼地一下燃烧起来。
穆晴岚看着霍珏不断煽动的眼睫,也是喉间发干,画个鬼的符,她只想和霍珏共赴巫山。
“霍郎。”穆晴岚轻轻叫道,“霍郎。”
霍珏喉间滚动,克制着自己紧紧攥着手中玉笔,指节犯上青白。
穆晴岚说话就贴着霍珏的唇边,有两下,还若有似无地碰到了他的唇。
霍珏张了张嘴,却哑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睫羽像一对蝶翅,落在蛛网之上,挣动几许,终于力竭。
他虽然因灵府破碎导致体弱,可他到底是个男人。
一个怀抱着喜爱的女子,不可能四大皆空的男人。
霍珏闭上眼睛,心中告诫自己,这样太不体面了。他们还未曾结为道侣,他残躯病体,未必有机会重塑,他不能肆意妄为,毁了穆晴岚清白。
但心似双丝网,都在穆晴岚一声声浓情蜜意的霍郎之中纠缠成了千千结。
霍珏扔了攥着的笔,手抓住了穆晴岚手臂,将她从自己腿上拉起来——一用力,穆晴岚被扯得原地转了半圈,便又被霍珏拉得面对面坐在了他腿上。
霍珏微微仰头,双眼盯着她,简直像是能够看清她的模样,一手将她的手臂扭到身后压住,逼着她朝着霍珏身前靠,一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而后手掌滑入她的后颈,狠狠压着她低头。
双唇相触,穆晴岚震惊得瞪大眼睛,霍珏却是在短暂的温柔辗转之后,近乎粗暴地撬开了穆晴岚的齿关。
他似发狂的妖魔,动心的佛陀,如堕烟海,万劫难复。
第33章 中计
“出去……”霍珏体内的血液还在疯狂奔涌, 但他的理智回归,克制地停下。将头抵在穆晴岚的肩膀,掩饰着自己情动的失态。
太难看了。
霍珏呼吸纷乱, 怎么平复也无济于事,唇上的酥麻阵阵扩散, 他像一条被海浪抛到岸上的鱼, 即将渴水致死。
穆晴岚当然也没比霍珏好到哪里去, 她被霍珏突然爆发啃傻了。
她虽然刚才就是故意勾引霍珏的,但这也不是一两次了, 每次勾引, 霍珏都能坐怀不乱。谁料到昨晚上俩人钻一个被窝霍珏都自持自守, 今天突然他就乱起来了。
穆晴岚会很多在话本子里面学来的调情手法,亲近霍珏也是靠着本能摸索, 但她真没有接吻的经验,被霍珏亲得七荤八素,腰软得坐不住,整个人趴在霍珏肩膀上呼哧呼哧地喘。
她的唇色艳红,像熟透的桃肉, 汁水饱满娇艳欲滴。
她抱着霍珏的脖子, 感受着霍珏和她同步的心跳,擂鼓一样的震动着彼此的胸腔, 又听霍珏这时候撵他出去。
忍不住发笑。
“你怎么一不好意思就想躲起来?”
“这么不解风情。”说得好像她知道什么是风情一样。
穆晴岚紧紧抱着霍珏的脖子说, “你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得寸进尺,趁机将生米煮成熟饭嘛。”
霍珏闭着眼, 下颚放在穆晴岚肩膀上, 闻言一阵难言的悸动, 但他再过分的事情, 真的做不出也不能做了。
霍珏想要冷静一些,可是越是抱着穆晴岚,他越是无法冷静,只好伸手推穆晴岚。
穆晴岚这时候是绝不可能离开霍珏的,她初次尝到唇齿相依的滋味,现在整个人都淹没在霍珏的味道里,她恨不能再多来几次体会个够。
穆晴岚天生就善于直白表达自己的内心,搂着霍珏道:“你亲的真好,我还想来一次……不,我们再来几次吧?”
“霍郎,好霍郎……”穆晴岚摇晃着霍珏的脖子,嘴唇和鼻尖一起拱着霍珏侧脸,撒娇道,“我还要。”
霍珏喉间干涩得火烧一样,他最受不了穆晴岚缠人,穆晴岚缠了一会儿,霍珏便忍不住了。
“你怎么这么黏人。”霍珏低低地说了句。
他喉结飞快滚动两下,捧着穆晴岚的脸,鼻尖凑近碰了下她的鼻尖,而后微微偏过头,吻上她。
这一次并非像刚才失控一样放肆,而是细细地同穆晴岚交换气息。
穆晴岚又被亲得云山雾罩,霍珏的唇像柔软的云,跌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穆晴岚一边亲着,一边轻咬霍珏,还一边嘟囔:“你好软啊。”
霍珏被她直白地表达刺激得眼圈发红,自耳根开始的红一路蔓延到衣领之中。
索性也放肆纵情,抱着穆晴岚辗转不休,直到……
“下去吧。”两个人的唇都像熟透的桃子的时候,霍珏哑声道,“下去。”
“为什么?”穆晴岚像头吃不够的狼,搂着难得主动的霍珏,恨不得长在他身上。
霍珏顿了顿,低声道:“腿麻了。”
说完之后两个人顿了片刻,一起笑了起来。
霍珏勾唇,穆晴岚咧嘴露齿笑。
她赶紧站起来,殷勤道:“我给你捏捏腿,缓解下。”
众所周知,腿麻的时候捏起来那感觉实在是销魂。
霍珏原本什么都能忍的,但是现在屋子里就他和穆晴岚,他把自己的丑陋,自己的欲望和失控,全都展示给了穆晴岚看,也不在意这一点真实的反应。
他“嗯”了一声,又低声道:“像千万只蚂蚁在咬,你轻一点。”
“你刚才咬我的时候,也没有轻一点。”穆晴岚随口道,“我舌尖好像破了。”
霍珏住嘴不说话了。但是穆晴岚按他大腿的时候,他抬起小腿蹬了穆晴岚一脚。
穆晴岚一开始以为他是自然反应,直到小腿又被他轻踢了一下,她才捉住了霍珏的脚腕,抬头离奇地看着他,问:“闹?”
霍珏表情正经得随时能去主持仙门大会。
但是他忍不住去碰穆晴岚。这感觉就像……就像盛夏时节,在水边将鞋袜脱了,将脚放进水里,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在水里来回轻晃一样。
他现在稍微有点理解,为什么穆晴岚总是想要找机会碰他。
“你的腿是不是好多了?”穆晴岚把他脚按下去,给他捏揉,说,“按理说……妖丹入体,应该慢慢恢复的。”
这供生手镯和储物戒,可是穆晴岚花大价钱找尹荷宗宗主莫泽,专门定制的。
他之前出手的供生手镯或者手环,一旦启动供生会迅速抽干供生者的生机,倾注到被供生者的身体。
就连当年湮灵仙尊的那个小师弟,也是用的那种速成。
穆晴岚花了几万灵石,专门让莫泽为她打造了缓慢抽取生机的供生手镯和储物戒指。
一是怕引起霍珏的怀疑,二来也是为了如果突发什么事情,她好有能力将霍珏带走。
不过现在看来,是不是生机抽取的速度遏制得有点慢了,为什么霍珏恢复的速度不够快?
“我确实感觉好多了。”霍珏说。
“那就好。”穆晴岚准备设法联系一下莫泽宗主,询问下这供生的速度问题。
穆晴岚给霍珏揉好了腿,准备起身的时候,霍珏伸手摸到了她的脸。
霍珏主动的时候确实不太多,穆晴岚一挑眉,索性蹲在那儿没动,双臂撑在霍珏的腿上,由着他摸自己的脸。
霍珏比第一次摸穆晴岚是不是个妖魔的时候,摸得还要仔细。
穆晴岚的样貌慢慢在霍珏的心中勾勒成形。
“摸出什么了?我没有妖魔骨吧?嘿嘿嘿,我有特殊的化形技巧!”
“你现在的样子,是本相吗?”
霍珏倒是不奇怪穆晴岚身为树妖,却摸不出妖骨。毕竟世界之大,霍珏自认即便是灵府未碎,修为也不到家,摸不出一个化形树妖的骨,定是他自己道行不够。
但是他想到树妖本来没有本相,是靠着捉到的那些男子心中喜欢的样子化形。霍珏很好奇,穆晴岚难道也是靠着他喜欢的模样化形?可他……从前并无喜欢的女子啊。
“是本相啊。”穆晴岚说,“我醒来……哦就是我化形之后就是这样的。”
“那……你原本有性别吗?”
“啊?”穆晴岚闻言愣了,很快明白了霍珏的意思。有些草木妖精,例如人参什么的化形,确实最开始是没有性别的。总要有人启蒙,或者像鲛人那样,爱上了什么人,才会开始朝着自己的倾向去分化。
穆晴岚眼珠子一转,笑眯眯抓住霍珏的手,亲了亲他的指尖说:“要是我本来没有性别呢?”
这回变成了霍珏沉默。
穆晴岚继续道:“若我本身是个身长九尺的男子,那儿比你还大,你还爱我吗?”
霍珏受惊地向后闪了一下,姿势有些僵硬。
穆晴岚坏心眼儿继续说:“要是我像并蒂花精一样雌雄同体,你还爱我吗?”
霍珏靠进了轮椅里面,满脸写着木然。
“要是我……唔。”
他把穆晴岚的嘴捂住了,实在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
他拒绝去想象那些可怕的可能性,穆晴岚被捂住嘴就“噗嗤噗嗤”笑得像个开水壶。
“逗你啦,我本来就长这样。本来就是个女子。”她扑进霍珏怀里,问他,“你喜欢不喜欢?”
霍珏没说话,抱住了穆晴岚,表情松懈下来,低头用下颚压了下穆晴岚的发顶。
调皮。
两个热恋期的情侣,要是有机会待在一起,那肯定是每天都腻得分不开。
霍珏自从承认了喜欢,就很少别扭,再加上失控了一回,他大概是自暴自弃了,亲近起来越发自然,唇边笑意也多了。
穆晴岚盯着霍珏看来看去,奇怪地问他:“你为什么脸上一点瑕疵都没有?”
穆晴岚自己右脸蛋和眉梢还有两颗不起眼的小痣呢。
再怎么美的美人,也总是会有些个人特色,霍珏却像个白玉无瑕的玉娃娃。
除了之前自己用刀割伤的眉心有了个淡粉色的小伤疤,没有任何瑕疵。
霍珏闻言顿了顿,也道:“不知道,我也本来就长这样。”
“那你这算是天生丽质。”穆晴岚笑眯眯地说,“专门生成这副模样,是来克我的。”
霍珏已经习惯她贫嘴,浅浅一笑,自己不知道自己笑得多么令人如沐春风,把穆晴岚迷得又扑上来,亲亲抱抱了好久才算完。
时间像是坏掉的沙漏,唰地一下,就到了晚上。
段琴轩审完了霍家人。将自己的大徒弟封了功法,束缚双手双脚,杜绝了他自残自尽的可能,关进了禁地。
和她那个妄图坐上掌门之位的亲爹关去作伴了。
穆家的人过了神罚阵,神魂损伤严重,基本上都废了。
段琴轩跑来跟霍珏商量,“不如把这些穆家人给穆家送回去,这样杜绝了穆家以救人为借口,派人上山的可能,也算是给穆家的一个震慑。”
“霍珏稍微沉吟了一下,”便说,“师姐说的是,就按师姐说的办吧。”
“玉山长老可回来了?”
“应该快了,”段琴轩也疑惑道,“按照传信灵鸟送来的时间,玉山长老应该到了啊。”
正这时候,门外曲双冒冒失失冲进来报:“少掌门,师姐、玉山长老和长老带着的弟子们,在北松山脚下,跟一群来路不明的修士起了冲突!对方修为不济,但是人数太多,里面还混了凡人进去,用心险恶!玉山长老不敢用群攻术法,怕伤及凡人,被拖住了脚步!”
段琴轩一听,柳眉一竖,怒道:“卑鄙!定是穆家集结的乌合之众!”
修士对战若是不慎伤及了凡人性命,那便会沾染上因果。
因果或许不会让修士殒命,却定然会有损修为。
“曲双,你留下带着弟子守着雪松院,我下山去迎玉山长老回山!”
“是!”
“师弟,你前些日子在雪松院设下的那些阵法,现在再度启动吧,乌合之众不足为惧,我应当很快就回来。”
霍珏点头,段琴轩跟着曲双要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霍珏身边的穆晴岚,道:“你……老实在雪松院待着,不要乱跑。”
想到自己这几天都在那不省心的大徒弟那里,对于这个小徒弟关注不够多,以至于她和自己师弟什么时候牵扯到一起都不知道。
段琴轩虽然疼自己的师弟,但她站在师尊的角度上,冷静下来后,觉得霍珏这件事儿办得实在是不够君子。
他自己身体如此,还纵情放肆,这不是哄骗小姑娘吗?
段琴轩准备有机会找她的小徒弟好好谈一谈。
她想了想,又将从储物袋摸出了一把剑,递给穆晴岚,说:“这是你大师兄的剑,他暂时用不上了。你先拿着用。”
穆晴岚正要接,霍珏抬手阻止道:“师姐,阿凤剑内有灵,怕是不适合晴岚用,定会不受操控。”
罗凤本命剑内确实有灵,是段琴轩在赤炎裂谷为他寻了一头死去的烈焰兽,封入剑中所成。剑身驱动起来通体温热,相比较剑宗其他弟子总是在雪原冻僵手指,罗凤这剑就是段琴轩疼徒弟的证明。
且烈焰兽灵能催动剑身燃起火焰,天元剑派本身剑法可带动风雪;罗凤的剑招带着风雪也带着烈焰,催动起来十分拉风,当然也是用华而不实掩盖罗凤修为不济的事实。
段琴轩可谓是用心良苦。
这样一柄专门为罗凤打造的剑,实在不适合穆晴岚用。
“师姐不用担心,我会将我的本命剑子剑拿给晴岚防身。”
“你的盈盈?”段琴轩表情堪称诡异,像被雷劈了一样。
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要把你的盈盈给我徒儿用?”
“嗯,盈盈无灵,亦是好剑,容易操控。”
段琴轩瞪着霍珏张了几次嘴,最终因为现在时间紧迫,抿唇什么也没有说,快步走出门。
霍珏偏头对曲双说:“开阵,今夜想必不会安稳。”
曲双领命出去,霍珏转身操控轮椅,朝着他放本命剑的剑盒旁边去。
穆晴岚上两次要碰一碰霍珏的本命剑,霍珏都不肯,他现在竟然愿意拿出来给她用了?
“霍郎,其实不用勉强,我用弟子剑就好。而且我完全可以不用剑,我最擅长的也不是剑术。”
霍珏没接话,打开了剑盒,把重剑之中的盈盈抽了出来。
剑光雪亮,锋锐凛然。
“真给我用啊?”穆晴岚对用霍珏的本命剑没有执着,毕竟她也知道剑修的本命剑就跟老婆孩子差不多。
而且刚才段琴轩那个表情,足可见霍珏从来不肯让别人碰他的本命剑。
霍珏却是转身,将本命剑递给了穆晴岚。
霍珏感觉到自己手中无灵的剑身,在他递给穆晴岚的时候,很细微地震荡了一下。
他对穆晴岚说:“剑修的剑很多都无灵,一旦有灵,便是绝世神兵。”
“我将自己的灵识封入了盈盈中一缕,为的便是想要这剑有灵。”
“我曾经……”霍珏顿了顿,轻笑一下说,“特别想要我的盈盈有灵,我寻了很多方法,最终都失败了。有人告诉我,可以捉住兽灵封入其中。”
“但是多么强大的兽灵,被封进这细窄的剑身,也是劳而少功。更何况,无论将什么兽灵封印,这剑身都变成了囚笼,实在残忍。”
“这样也挺好的。”穆晴岚看着细细的盈盈剑,笑着说,“我看它不需要封入什么灵。”
“确实。”霍珏说,“那晚,你说我们生个女儿,就叫盈盈。我的灵识感知道了剑身震颤。”
“什么?”穆晴岚微微偏头,看着霍珏,欣喜道,“所以你佩剑,要有灵了吗?”
“倒也不是。”
霍珏沉思了片刻,也没想通为什么。
只说,“它或许只是喜欢你。喜欢你叫它盈盈,所以我将它给你用。”
穆晴岚满心欣喜地接过,剑身果然“嗡嗡”震颤不停。
她随手挥了几下,剑身轻灵非常,迅疾凌厉。
穆晴岚笑着说:“果然很好用,如臂使指!”
霍珏点头,说:“你拿着熟悉下吧。”
穆晴岚摆弄盈盈剑身,时而将佩剑抛向半空,再一伸手,它便似真的有灵一般,飞回来。
她正熟悉着,曲双便进来道:“少掌门,我们恐怕中了调虎离山计,和泽长老和皇族的卫兵,还有一群穿着黑袍披着斗篷的人,朝着雪松院的方向来了!”
霍珏神色有凝重,却毫无意外。
关子石长老去衡珏派多时,现在回山,图谋不轨之人肯定按捺不住了,想要来夺取重生池和重生莲了。
只可惜关子石到底有没有把重生莲带回来,连霍珏都不知道。
“全力以赴,将湮灵球都给弟子们带上。”霍珏对曲双说,“和泽长老擅阵法,我们的阵法或许阻挡不了多少时间,寻觅适合退守的地方。”
“是!曲双转身掠出去。”
就在霍珏的话音落下,果然阵法被暴力破除的声音在雪松院内响起。
霍珏心中涌上一阵无力感,今夜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他向后伸出手,穆晴岚很快把手放在他掌心。
霍珏说:“你将我体内妖丹拿出去……”
“我不!”穆晴岚一听霍珏的话,立刻就奓毛了,“你又要赶我走,我能帮你的!”
“你为什么一到这个时候,就要赶我走啊!”
霍珏无奈,拉着穆晴岚到怀中,安抚道:“你先听我说完,我并非要赶你走。”
“你也看到了,现如今山中没有多少能用的人,师姐去助玉山长老,看来正是对方的计谋。弟子们手中虽然有些湮灵球可用,但是正面对抗,修为高者对低者,是辗轧;或许弟子们根本等不到湮灵球发挥作用,便会身死魂消,因此只能尽量不正面交手。”
“其实哪怕对方不调走师姐,我们要一战也是艰难。”
“我是想请你帮忙。”
霍珏摸着穆晴岚的脸,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说:“拿走妖丹,你能力会恢复,我这两天恢复了不少,应当能撑一段时间的。雪松院前面有阵法阻隔,你在后面偷袭他们。注意要小心那些黑袍的人,我若没有猜错,那也是穆家派来的,应当是邪修。”
“我不知道关子石长老有没有带着重生莲回来,晴岚,我想尽力一搏。”
霍珏坦诚又直白,“若今夜能侥幸守住重生池,若是关子石长老带回了重生莲,我想有个和你走下去的机会。”
穆晴岚听明白了,这才笑起来,回亲霍珏的脸,“吧唧”一声,道:“你放心吧!我能对付他们!”
“妖丹不用拿出来。”穆晴岚说,“我厉害着呢,我能沟通雪松山的树灵,请它们帮忙!”
霍珏闻言一怔,而后了然道:“是帮你困住修律院弟子的那些树灵吗?”
“对!”穆晴岚又亲了一下霍珏的脑门,正好这时候曲双寻到合适的退守之处,来报告霍珏。看到穆晴岚在亲霍珏,当时一口气抽出了猪叫声!
“你你你你……”
他下意识要冲上来,然后原地摔了个屁股墩!
修真者已经告别摔跤了,但是曲双是真的被震惊傻了身体失衡——他看到少掌门不光没有被冒犯的样子,还笑了笑!
曲双从地上爬起来,把嘴里要说的话都给摔没了,瞪着穆晴岚的表情,仿佛是看见了活鬼!
“怎么了?”还是霍珏侧头问了一声。
“阵,阵法,崩散得太快了,少掌门,让弟子们护送你去禁地吧!”
禁地好歹还有伏魔大阵,就算和泽长老知道符文密令,邪修也是进不去的!
霍珏倒也没有坚持,点头答应。拉着穆晴岚的手腕下滑到她手掌,捏了一下,说:“万事小心,若敌不过,就跑,不可强撑。”
“知道了!”穆晴岚还想亲霍珏,但是怕曲双太震惊护送不力。
“你也要千万小心。”
霍珏点了点头。
穆晴岚提着盈盈,迅速出了门,直奔雪原而去。
曲双带着弟子护送霍珏从雪松院的后面去禁地,前院和泽长老带着皇族守卫和邪修闯阵。
霍珏虽然在阵法之上还嫩着,但是架不住他层层叠叠套了无数叠阵,又在叠阵之中应用符篆。和泽长老祭出道心灵盾上的乌龟,以绘满了千钧符文的龟壳去撞击阵法,却也还是推进缓慢。
而且这些阵法叠得太多了,若是一个个拆解,反倒更麻烦,不如这样暴力破除来得快。
“嗡嗡铮铮”之声不绝于耳,整个雪松院符文叠阵被催动,金红交错地在半空之中炸开,简直像是一片片盛放的烟火。
符文在半空之中流动,符篆无风自燃,化为罡风利刃,在雪松院内乱飞密如急雨。
修为低微的弟子被伤的闷哼不断,皇族的修士们更是全都罩着法器,缩在和泽长老这个老王八和邪修的身后。
邪修自黑袍之下伸手到半空之中,看似像是在举行什么邪恶仪式,但光影流动之间,他们的手上悬浮着无数傀儡细丝,在飞速拆解着阵法。
被邪修护在身后的一个矮一些的黑袍邪修,等得不耐烦了,出声催促,开口竟是温婉女音:“我们必须再快一点,尽快夺下重生池。”
邪修闻言又加快了速度。和泽长老听了,却哼笑一声,道:“你当我北松山的掌门之子是吃素的?这些阵法也就是我,若是换一个人,定要陷在这里!”
“和泽长老还认你们北松山的少掌门吗?”那黑袍女邪修将头上盖着的斗篷拿下来,很快便被一抹风刃割伤了侧颈。
她毫不在意地抹了一下,撵了撵指尖的血,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可别忘了,你寿数将尽,很快就要和你的少掌门一样,天人五衰了。”
女子声音低细,语气尖锐,“以为自己的道心灵盾上养着王八,你就真的寿命千万年了?”
和泽长老被噎得面红耳赤,但是抖了抖嘴唇却不敢还嘴。他加快速度,额角隐隐冒出一些细汗,顺着他驻颜至今,依旧年轻俊朗的面容滑下来。
可惜年轻的好相貌,在修真界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且他看着年轻,却已经是四百九十七岁高龄,这样的年龄修为却停滞在脱凡境中期,眼见着寿数将尽五衰将至。
而北松山的镇牌之宝重生莲和重生池,虽能令修士重塑身体,却是只对门中有重大贡献的长老和弟子适用的。
和泽长老修行的是阵法,虽然历练除祟少不了他门下弟子,却因为阵法鲜少有主动攻击和比较强悍的绝杀阵式,都是以囚困为主,时常妖邪捉住,斩杀的却是剑修,什么样的功劳他都分不到一杯羹。
经年日久,和泽长老累积了一身的怨气。本来门派被魔族袭击,掌门霍袁飞身死,他也出了大力的,还没有背弃宗门,选择留在北松山守着这名不副实的宗门。
谁料霍珏那小儿,竟是对他多番提防,始终未能寻回重生莲不说,还把持着重生池不放!
和泽长老不想再等下去了。他也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此番他助穆家夺得重生池,便带着弟子离山而去;去往北松国穆家,反正穆家人说了,予他安置弟子的一席之地,再许他重生莲的花苞一朵!到时候他便能重塑肉身,延续修为,再得五百年寿命!
依靠重生莲重生过的人,据说完美无瑕,肌肤骨骼,经脉灵府都是最鼎盛的状态,甚至可以选择重新驻颜的年岁。
和泽长老始终无法突破脱凡巅峰,除了重生这条路,已经无路可走了。
院中的阵法在和泽长老的横冲直撞,和邪修拆解符文的协助下,飞速瓦解。
等到最后一道阵法破碎,躲过迎面飞来的重剑虚影,身着黑袍的女子拨开众人,秀雅的眉目一挑,溢出一些癫狂。
她解了黑袍扔在地上,身着一身紫色长袍,秾丽繁复的花纹,细看却是数不清的守护符文。
这一身一看便价值不菲的法衣,衬得女子素丽的面容透着一股邪气。
她迅速朝着主屋而去。
嘴上慢悠悠道:“我来会会我未能成婚的好夫君。”
第34章 假扮
女子扔下黑色斗篷走进主屋, 邪修和剩下的人也迅速跟了进来。
里面一个弟子都没有,和泽长老在她身后提醒,“太安静了, 霍珏身边不可能一个弟子都没有,小心陷阱。”
那女子却是一笑, 伸手弹了弹身上法袍, 大步迈进屋子。
她的法袍是以鲛人鳞炼制, 举穆家所有高境修士之力绘制的守护符文,当今世间, 还真没有几个大能能伤得了她。
她大步迈入了霍珏的屋子。
看到一个清瘦的男子, 半披着头发, 眼上覆着白纱,坐在轮椅之上。那男子听到声音微微偏头, 朝着门口转过头来。
女子轻笑一声,好好的雅致模样,因为这嘲讽的笑被破坏殆尽。
她走到男子的面前,猖狂开口道:“少掌门看不见,但我也不能欺负瞎子, 至少要让少掌门知道, 你是死在谁的手上。”
“说来你我还曾有过婚约。穆家将旁支送来应心誓,确实是我穆家做得不对, 婉然在这里向少掌门赔礼了。但少掌门既然已经五衰, 却还霸占着掌门之位和重生池这样的法器,实在不应该。”
“婉然斗胆, 请少掌门自行上路, 以全体面。”
轮椅上面的人转过头, 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被白纱密密实实地遮挡,看着口出狂言的女子心里还挺惊讶。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穆家真正的大小姐,穆婉然。
她和妖物厮混久了,现在看来是彻底疯了,竟然亲自上山来抢夺法器。
穆晴岚幻化成霍珏的模样,不动不言地坐在轮椅上。袍袖之中,手指一下一下,慢慢敲着。
雪原的松灵已经被穆晴岚召到了这雪松院的地下,只等她一个指令,便全部都会破地而出——同困住修律院的弟子一样,将这些不知死活的擅闯者困在这里。
但是穆晴岚并不急着动手,这些人突然发起攻击,连开阵都是横冲直撞,想必很赶时间。
穆晴岚想到被调虎离山的段琴轩,便知道这些人打着速战速决的想法,她能拖一时最好。霍珏被护送进入禁地,也需要时间重新布置阵法。
“少掌门,我劝你识时务。”穆婉然很心急,见霍珏像个木头,语调之中带上了些火气。他们必须速战速决,山下那些人拖延不了多久。
她本来是想着等北松山寻回重生莲,再夺法器重生池,但是现在她等不了了。她需要一个等同灵脉的法器,来温养苍伶的身体。
苍伶的鱼尾鳞片之下,开始溃烂流脓,再发展下去,他肯定坚持不到她设法取到重生莲,为他重塑身体。
穆婉然想到苍伶,看着霍珏的神色一厉。
这位剑修同她定亲多年,但是穆婉然对他毫无好感,她不喜欢一个冰雕一样的男子做自己的夫君道侣。她心有所属,所爱之人可怜可爱,温柔入骨。她宁受天罚,宁染恶业,也不肯应心誓嫁他。
不过穆婉然嘴上说着送人替嫁,是穆家对不起北松山,她的心中却没有半分愧疚,否则现在也不会在此逼杀霍珏。
穆婉然见“霍珏”还是不说话,从腰间抽出长剑,横在霍珏脖颈之上,冷声道:“少掌门,请问重生池在哪?”
“霍珏”抿了抿唇,穆晴岚天天眼珠子黏在霍珏身上,将霍珏倔强不屈的样子模仿了十成十,“你死了那条心吧,我是不会交出重生池的。”
穆婉然也是心狠手黑,登时便将长剑狠压了一下,这是要将“霍珏”脖子直接先豁开再说!
同时穆婉然对着身后的人吼道:“傻站着干什么,进来搜!”
后面的人迅速进屋到处翻找,穆晴岚在关键的时候偏开脖子,躲开了些许力度,脖颈之上,只有一条细细血痕。
一行人全都冲进来,很快把屋子里全都找遍了。
和泽长老是懂阵法的,很快发现床头的一个柜子里,先前设了精妙的芥子空间,想来是用来存放重要东西的。
现在那里面已经空了,显然是东西拿出去了!
“或许在他身上!”和泽长老道。
穆婉然闻言看向霍珏,见他脖颈之上似乎戴着东西,立刻伸手去掀“霍珏”的衣领。
穆晴岚扮人,自然是连这种细节也没有放过,重生池确实在真的霍珏脖子上戴着呢。
穆晴岚眼疾手快抓住了穆婉然的手,本来她一直装柔弱的,突然间因为穆婉然这个动作奓毛了。
“你干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你爹没教过你吗?!”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摸霍郎……咳,我霍珏的脖子?!”
穆晴岚扮相十成十,但是声音拿捏不好。霍珏声音能清脆如玉碎,又能缠绵似水流,穆晴岚学不来。
她一开口,声音虽然是男音,但是十分严厉尖锐,像个阴阳怪气了多年的老太监,霍珏是打死也发不出这种声音的。
穆婉然被吼得一愣,手背被狠狠打了一巴掌不算,还给被甩开了。
她本来对霍珏的印象就极其不好,再一听霍珏这个声音,简直头皮都要掀开,她就是和这么个人有婚约?
一个要死的残废还敢这么嚣张!
她长剑一横要直接抹了“霍珏”的脖子,结果“霍珏”一抬手,袖口之中如蛇一样,钻出了一柄长剑——直接和穆婉然的长剑撞在了一起,“铮”地一声,金玉相撞,两人的四周荡开灵压。
这像一个摔杯为号的信号,众人还未来得及震惊霍珏这灵府破碎的废人,为什么有和穆婉然对剑的能力,地下便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游动起来。
“咔咔”的开裂声音不绝于耳。眨眼之间,整个屋子里无数角落,钻出了碗口粗的树藤。
带着凛冽的风雪和浓郁的松香,这些树藤钻出地面之后,迅速朝着最近的修士缠绕而上。
“这是什么东西!”
“是……树藤,天呐,雪松树藤!”
“和泽长老,长老怎么办,长老救我!”
“我知道了!是灵山发怒了,修律院的弟子就是这么被困住的!”
“啊啊啊——放开,我不打了,我要下山!”
树藤并不带任何的攻击法力,只是纯粹的树藤。是很容易被斩断,甚至是震碎成粉末的。
几个黑袍的邪修操纵着傀儡丝在这些树藤之间跳转,有人甚至试图操纵树藤。
皇族的卫兵财大气粗有法器护持,但是法器对他们这些修为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有些根本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是消耗品。因此很快,他们用法器开辟出的一小块空地,便被树藤占领。
他们第一反应是跑,但是门口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虬结树藤缠绕成墙,他们逃无可逃。
至于和泽长老和他的弟子们,弟子们跟着他修的也是阵法,不擅攻击。且和泽院弟子普遍修为低微,还没修出道心灵盾,不能像和泽长老一样,在道心灵盾上养王八,因此防御力也不够,很快被束缚起来。
只有和泽长老再度祭出了道心灵盾上的灵宠,龟背上赤金符文煽动不休,在雪松树藤之间像破阵的时候一样横冲直撞,才勉强有一席安全之地。
“大小姐,我们中计了,你不是有瞬移法器吗?拿出来啊!”
屋子里尖叫声不断,简直像是地狱里面新下了一油锅的小鬼儿。
“你!”穆婉然被“霍珏”的灵压冲得后退一步,攥紧了手中长剑,心惊不已。
有树藤朝着穆婉然缠上来,但是很快被她的法衣荡开的守护阵推远绞碎。
她转头看了一眼众人的模样,又看向一屋子树藤,宛如落入蟒蛇窝一样的场面,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这些是妖物!”穆婉然低吼,“和泽长老,这是什么妖,可有应对之法?!”
和泽一边操纵着道心灵宠撞树藤,一边摇头,竟是讷讷无言。
问题是他根本感受不到半点妖邪之气,这些树藤也并未伤人害命,只是将他们困在其中耗尽灵力罢了。
原本这些凡物是不可能轻易困住修士的。但正因为这屋子里的所有修士都知道,没有妖气,他们嗅到的,是他们在雪原修炼的时候,熟悉的清灵松香。想到之前修律院弟子被困是因为灵山发怒,他们的战斗力就像被像被天道因果抽离一般。
若是灵山都发怒了,是否说明霍珏是天命所归?
和泽长老心神一晃,不慎被树藤绊倒,虽然他很快起来继续负隅顽抗,却面色仓皇。
“废物!”穆婉然骂了和泽长老一声,又转头来骂霍珏。
“卑鄙!”穆婉然对着霍珏道,“你堂堂北松山少掌门,竟和妖物联合!”
“霍珏”身前悬浮着盈盈,盈盈剑身绽放雪亮灵光,护主环绕,凌厉无双。穆婉然破妄境中期修为,根本不敢再轻易向前。
而那些树藤全都绕过轮椅,显然和轮椅上的人是一伙儿的!
穆晴岚用霍珏的脸,斜斜勾着嘴唇,笑得像个妖魔。
“胡说。”她慢条斯理道,“这是山灵,是灵山发怒啊。灵山要将你们这些妖邪全都留在这里。”
“霍珏”视线慢慢转向那些被捆住的人,故意吓唬道。“做肥料。”
“大小姐,”一个邪修凌空飞来,在穆婉然身后道,“这些树藤无法全部操控,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树藤本身不攻击人只是缠绕,但太多了,多到数不清。这些邪修控制得住一两棵树的树灵,却根本控制不住北松山千千万万的树灵。被耗尽了灵气力气,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被捆住。
穆婉然咬着牙道:“还没找到重生池!”
她又瞪向霍珏,心惊肉跳的同时,眼中满是不甘心。
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她的苍伶需要灵脉温养!
霍珏不是灵府破碎了吗?为什么还能调用灵力对抗。
穆晴岚披着霍珏的皮和穆婉然对视,想到她刚才要摸霍珏脖子的事儿,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
阴阳怪气哼了一声道:“穆家大小姐,不过如此,真丑,由内而外的丑。幸亏没娶你!”
几个邪修艰难抵抗,穆婉然身上护身法衣荡开一层层守护符文,但是光线也逐渐弱下去。
整个雪松院成了“蟒蛇蛇球”,院落塌陷地面开裂,和当初的修律院一样,眼见着要坍塌。
但是穆婉然不甘心,她竟然不管不顾,不要命一样再度提剑砍了上来——这一剑用尽她所有的灵力。
她秀美的面容在大盛的灵光之中扭曲,吼道:“重生池、在哪里!”
穆晴岚心道糟糕,她本来就是做样子的,去了一趟雪原沟通树灵,穆晴岚的灵力已经消耗殆尽。
她还在供生霍珏,她也是沟通树灵的时候才发现,她越虚弱,供给霍珏的生机就越多越快。
她真的快被抽空了。
她没能力抓住穆婉然和和泽长老。当初抓住修律院的弟子后,之所以段振也被擒获,是因为段振根本没想跑。他的弟子都没了他往哪跑?他的女儿在山上他往哪跑?
但实际这树藤根本困不住高境修士。
本以为能唬住穆婉然吓她离开,谁料到穆婉然也是个疯的!
盈盈在穆婉然持剑劈来的时候,便自主去挡,剑身大盛,但是这更快地抽光了穆晴岚身上的灵力。
穆婉然分明秀丽的双眼,都泛上了些许妖魔的血红。她很快发现“霍珏”面色,因为她这一下,竟是白了一层。
穆婉然突然“哈”地笑了一声,叱道:“强弩之末!”
而后再度运起灵力挑刺而来!
千钧一发,穆晴岚身上爆出灵光,她面色惨白,脸上幻象微微一晃,险些维持不住障眼之术。
穆婉然的长剑停留在她面前,被灵光阻拦。
见“霍珏”嘴角慢慢涌出了血,穆婉然更加癫狂地发力,同时还发出桀桀笑声。
“重生池交出来!否则定然叫你死无全尸!”
穆婉然从不怀疑霍珏想要求生,若是不想,他何必托着残躯病体,霸占北松山少掌门之位不放?以至于无法服众,引得长老一个接着一个的背叛?
若他不想活,也不会霸着重生池不放,还派人到处寻觅重生莲下落!
所以她以霍珏性命威胁,要让霍珏交出重生池。
而“霍珏”却满眼执拗,微微抬手,数不清的树藤受她召唤,自她身后窜起,朝着穆婉然而去——
穆婉然身上绽出层层叠叠守护符文,而她身后的邪修见状,立刻操纵被他们操控的树藤,缠上来抵抗。
穆婉然根本没有将“霍珏”的负隅顽抗放在眼中。她咬牙再度调动灵力,硬是冲破了“霍珏”身前的灵盾。
“嗡”地一声,灵盾破碎,盈盈掉在地上,发出铮地一声,似乎因为自己护不住主而哀鸣。
穆婉然嘴角笑意扩大,长剑直指“霍珏”咽喉。
这个狠毒的女人!
穆晴岚手掌按在轮椅上,快速一转,轮椅侧过一些,但是终究只是偏了一点,并没能躲过去。
长剑贯穿肩头,穆晴岚嘴角涌出血,虚弱地闷哼一声。
见“霍珏”一受伤,这些树藤也都停滞下来。穆婉然又是一笑,满脸胜券在握。接着她毫不留情将剑从“霍珏”肩头抽出。
穆晴岚疼得龇牙咧嘴,心说你娘的,你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
穆婉然扎得可是霍郎!
就算是她假扮的霍郎也不行!
穆晴岚顶着霍珏的脸,露出虚弱畏惧貌,嘴上说:“我给,我给,仙子别杀我。”
作势去摸自己的储物袋,佯装取法器。
穆婉然对“霍珏”杀意沸腾,根本没打算留他活口。攥紧手中长剑,只待他交出法器,便要他身首异处!
所有人都在盯着“霍珏”取法器,没有人注意到掉落在地上的盈盈,正悄无声息地挪到穆婉然脚边。
穆晴岚简直觉得,霍珏这本命剑是为她铸的,跟她简直心意相通到不需要去握剑柄便能沟通。那感觉很奇妙,仿佛这剑就是她的一部分,只用意念就能驱动。
穆晴岚在储物袋里面摸了几下,眼珠子在白纱后乱溜,发现盈盈已经就位,突然从储物袋之中,摸出一大把符篆,而后天女散花一样,朝着穆婉然和她身边的走狗撒去——
“我给你个大头鬼!”
符篆在半空之中化火,火光凝成凌厉剑刃,铺天盖地朝着穆婉然而去——她的一身法袍再怎么优秀,也抵不住这凌迟一般密集强横的剑光。
这些可都是坐在霍珏大腿上写的,穆晴岚写的时候多激动,充斥在其中的灵力就多么强横。
“啊!”穆婉然尖叫一声,却并非是身上受了伤,而是她的法衣被剑刃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也不知道这法衣是什么稀罕材料炼制,穆婉然竟然是顾不上抵挡剑刃,只是伸手去捂法衣。
手臂上顿时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身边护着她的邪修帮她挡了不少,在穆晴岚动手的时候,重新躁动起来的树藤也更加凶狠地翻搅。
整个主屋已然摇摇欲坠,屋顶坍塌横梁砸下,天翻地覆。
“霍珏!”穆婉然凄厉叫了一声。
穆晴岚怒道:“霍珏也是你叫的!”
她看准机会,操纵盈盈,指尖向上那么一挑。
盈盈剑身自地下立起,直接顺着穆婉然法袍下摆,钻进了她的法袍之中。
“啊啊啊——”穆婉然发出凄厉惨叫。
穆晴岚靠在轮椅上,被树藤拉着向后,嘴角肩头还流着血,却笑得十分开心。
心说这可不是她招数阴毒,而是穆婉然的守护符文都在法袍肩头,只能从底下伺机伤人。
至于伤在哪里,裙子挡着穆晴岚也不知道,但是盈盈冲破法袍飞出来的时候,剑身上尽是血迹。
估摸着屁股蛋子不给她削成四半儿,大腿不削成松树塔一样,穆晴岚都算是白挨了她那一剑。
“卑鄙!无耻!”穆婉然被身后的邪修扶着站住,双腿发颤面色惨白,狠狠瞪向“霍珏”。
穆婉然身受重伤,还欲再提剑而来,穆晴岚手中抓住盈盈剑柄,这次是真的干不过,准备跑了。
但是就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段琴轩通天彻地的吼声:“师弟!”
“弟子们随我杀进去!”
“大小姐,我们必须走了!”
和泽长老听到段琴轩的声音,吓得双腿打颤,当然也是他抵抗了这么久,灵力马上耗尽了。
穆婉然凶狠盯着“霍珏”,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霍珏是个假扮的,只恨不能早没有设计弄死霍珏。
如此卑鄙小人,勾结妖邪的仙门仙首,怎配活在世间!
穆婉然长剑颤巍巍抬起,指着“霍珏”道:“我穆婉然发誓,必取你性命!”
“你敢!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削成人棍!”穆晴岚虽然身体干不过,用一堆树藤护着自己,但是哪怕全身都软了,却嘴还硬着。
穆婉然活活被气出一口血来。
外面砍树藤的声音不绝于耳,一行人很快要杀进来。穆婉然不敢再耽误,祭出法器,落地瞬间,她带来仅存的一行人都跳了进去。
灵光大盛,将几人淹没,屋子里被树藤困住的其他人也想跟着走,只可惜他们挣扎不开。
“我必杀你!”穆婉然消失的时候咆哮道。
“要死也是你先死!”穆晴岚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跟着吼了一声。
这时候段琴轩也斩断了树藤闯进来,穆晴岚带着轮椅向后一倒,正落在一大团蠕动的树藤之中。
树藤将穆晴岚吞进去,迅速拉入了地下。
段琴轩带人冲进来,就看到一屋子被树藤困住的皇族卫兵和和泽院叛徒,她师弟不见踪影。
段琴轩遍寻不到目眦欲裂,正要发狂,曲双带人冲进来道:“师姐!你回来了!”
“霍珏被抓了!”段琴轩进门就看到了瞬移法器的残骸,知道贼人是走了。
霍珏不在,那肯定是被掳走了。
曲双愣了一下,说:“师姐你在说什么,少掌门一直在禁地啊!”
段琴轩即将从天灵盖冲出的愤怒,被曲双这一句话给拍回去了。
与此同时,穆晴岚从地底出来,借了一些树灵灵气,化为人形。嘴角血迹都没有擦,身前受那一剑染红的衣襟更是不光没整理,还专门撩了点水在上面看着更夸张。
她提着盈盈在禁地之外和守阵弟子说:“贼人已经伏诛,灵山又发怒了。快放我进去禀报少掌门!”
穆晴岚现在也是在北松山有名有号的弟子,很快就被放进去了。
她一进禁地,看到坐在石头上的霍珏,立刻嚎上了。
不仅仅嚎起来,她还突然“瘸”了,一脚高一脚低地朝着霍珏而去,哭腔道:“霍郎……”
“呜呜呜……我受伤了,我被捅了一剑,流了好多血,我快死了呜呜呜……”
隐忍伤处报喜不报忧?
不存在的。
她要让霍珏狠狠地、狠狠地心疼她,然后更爱她!
穆晴岚开口的时候霍珏就猛地从石头上站起来了。
是一股猛劲儿,也是他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通过供生戒指,吸收了太多穆晴岚的生机。
“晴岚……”
穆晴岚带着一身血腥,大鹏展翅般地扑进了霍珏怀中。
霍珏闻到浓郁的血腥,摸了一手的黏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心都要碎了。
他腿一软,和穆晴岚一起滚到了地上。两个人摞一起,抱得紧紧的,俱是一脸生离死别般的痛彻心扉,一个装的,一个真的。
霍珏捧着穆晴岚的脸,发自内心不受控制地亲吻了她的眉心安慰。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上了,一双分明看不见的眼睛,却柔肠百结地流露出了心疼、自责、恨不能以身代之等等腻人的情愫。
场面十分的不堪入目。
第35章 看破
穆晴岚“哎呦哎呦”诉苦, 霍珏摸到黏腻的血腥更是失了分寸,手足无措地抱着穆晴岚摔在地上,不敢擅动, 怕牵动她的伤处。
霍珏从未像此刻一样,恨自己看不见。
只能虚环着穆晴岚, 温声软语地贴着穆晴岚的耳边哄, 声音很小, 还生怕旁人听见:“晴岚,你受伤了, 自愈要紧, 将妖丹取出来吧。”
这姿态实在是过度亲密, 穆晴岚十分享受,受的这点伤倒很值得, 霍珏这么慌张担忧,显然是爱她爱得深沉!
禁地里面两个阵法牢笼里,还困着修律院的长老段振,和段琴轩的弟子罗凤。
阵法牢笼并不能遮蔽视线,这被吊在半空的两个人, 眼睁睁地看着天元剑派少掌门霍珏, 和一个女弟子滚在地上亲亲我我,表情俱是震惊难言。
修律院长老段振还好些, 震惊过后便是一脸木然, 罗凤却是认出了穆晴岚的身份,正是他师尊新收的弟子。
少掌门和师尊的弟子……有私?
罗凤先是惊愕而后是难言的苦涩。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背德便能够这般的无所顾忌, 他喜欢师尊就要以死谢罪?!
罗凤眯起眼睛, 心中满是阴暗。
而地上两个人还没起身, 穆晴岚身上的血迹, 都蹭到了霍珏身上。境地阵法被触动,很快段琴轩带着弟子们快速进来。
虽然曲双说霍珏一直就在禁地之中,他们根本就没有和人交手,但是段琴轩还是不放心。
结果一进门,看到两个浑身染血滚在地上的人,段琴轩连表情都崩了,曲双更是双膝一软,险些跪地上去。
他分明刚刚离开的时候,霍珏还好好的!
“徒儿!师弟!”段琴轩快速飞掠到两人身边,连忙查看两个人伤势。
曲双也发出一阵慌乱叫喊,“少掌门!”
“怎么回事,是不是刚才有人闯进禁地伤了少掌门!”
守禁地的弟子连忙解释:“不是,没有人闯禁地,是大师姐的徒弟受伤,要跟少掌门报告,这才……”
曲双已经顾不上听了,跑到了霍珏身边。
可等他跑到霍珏身边,霍珏和穆晴岚已经坐起来了。
确切地说是霍珏坐起来了,穆晴岚虚弱地依靠在霍珏的怀中。
她这会儿倒不是装,是真的挺虚弱的。霍珏现在抽取生机的速度太快了,她若不是同松灵们借了灵力,现在已经维持不住人形了。
段琴轩不由分说以灵力探入霍珏和穆晴岚经脉,很快皱起眉。
霍珏开口道:“师姐不必担忧,我并未受伤。是晴岚受伤了,她为了保护我退守禁地,偷袭那些闯雪松院弟子的时候,被刺了一剑。”
“逞能!”段琴轩皱眉叱道,“我不是要你老老实实待在少掌门身边吗?你那点修为,连剑招都没有学过,剑才拿稳几天,你就敢偷袭?!”
段琴轩关心则乱,连霍珏语气之中的维护也没听出来,一味地揪着穆晴岚骂:“你可知攻上来的都是什么人?有尹荷宗的邪修!”
“你本身就有穆家下的傀儡蛊,很轻易就会被那些邪修给操控,你怎能如此不知轻重!”
霍珏抿起唇,穆晴岚受伤因他而起,可他甚至不能为她辩解一句,因为那会暴露她的真实身份。
段琴轩骂得凶,也是担心穆晴岚。
穆晴岚能分得清好坏,不敢回嘴,窝在霍珏的怀里像个鹌鹑一样老实。
“你躲什么躲!”段琴轩道,“起来,去旁边我给你……”
段琴轩想说给穆晴岚疗伤,结果霍珏有些冷硬的开口道:“师姐,够了。”
段琴轩话音戛然而止,她愕然看向霍珏。
霍珏向来对段琴轩敬重非常,几乎没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她这个师弟,这辈子就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两次话。
一次是……那件事。那时候段琴轩无论说什么,他都一意孤行,甚至还提剑刺她。
这一次却是为了她这个不省心的徒儿。
段琴轩表情难以形容,想起过往,又看现在,她不由得心中感叹,难道……无论多么理智清醒的人,一旦陷入情爱,都是这样的吗?
霍珏手指捏了捏袖口,到底也没有软下语气,他不想听段琴轩一直斥责穆晴岚。
穆晴岚是为他而伤,半身染血,怎么还能被骂?
霍珏搂紧一些贴在他身前的穆晴岚,手掌在她后腰轻抚,算作安慰。
“师姐,你怎么赶回来了,玉山长老呢?”霍珏转移话题。
“哦!我真是急糊涂了,忘了跟你说,山下那些人已经都解决了。”段琴轩神色复杂地问,“师弟,你是不是给无间地的至尊秦妙言送过求救灵鸟?”
“秦谷主亲自带弟子来施援,她一出现,那些穆家雇佣的散宗和邪修,就都被秦谷主控制了。”
“现在秦谷主正和关子石长老一起上山,应该很快就到了。”
“你是说,秦妙言来了?”霍珏神色也变得奇怪。
段琴轩应声,“是的。”
“就是无间谷那个散修至尊?”曲双忍不住插话,“怎么可能,她不是向来为人恣睢自矜,从不屑与正道宗门往来?”
“休要胡说。”段琴轩说,“冥星海倒置,仙魔大战之后,无间谷地已经正式成为正道宗门。”
若非衡珏派还有湮灵仙尊和她的道侣坐镇,正道仙首的位置,怕是要这秦谷主来坐的。
“当日修律院背叛,我确实给各宗送了求助灵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霍珏听到秦妙言竟然真的来援助,神色不见轻松,反倒凝重。
“我与秦谷主只有几面之缘,仙魔大战之前在南嘉国并肩作战过一两次,交情并不深。”霍珏说,“她派几个弟子来援助,都算是仁至义尽,怎会亲自来。”
段琴轩心中也没什么底,秦妙言的出现确实让他们慌乱。
若对方来者不善,秦妙言从未对外宣称过修为几何,但她是修真界绝无仅有的正邪双修。除了会避讳湮灵仙尊之外,向来是横着走,功法诡异,实在深不可测。
如今满目疮痍的天元剑派,没有人能有与她一抗之力。
段琴轩想到对方手段亦是胆寒。之前在山下对战那些邪修和散宗,为了避讳夹杂其中的凡人,束手束脚,打得十分憋屈。
当时段琴轩一和关子石长老汇合,便已经知道中计,心中挂念山中,更是出手慌张。
两个人被邪修缠住,正准备壮士断腕,不管什么因果,召出道心灵盾用群攻的时候,秦妙言带着弟子御剑而来。
未等秦妙言落地,她便一抬袍袖,袖口之中万千傀儡丝——若柳絮纷飞,如急雨突至,无差别朝着那些散宗修士,邪修、还有他们挟制的凡人飞去。
没入灵台后颈,迅速成丝,又飞回秦妙言袖口。
那些正在对战的修士、出手的邪修、慌乱的凡人、都在瞬息之间脖子一歪,一动不动——成了秦妙言的傀儡。
她竟是在眨眼之间,取了数百人性命,连凡人也不例外。
一个不顾忌因果的修士,尤其是这样强大的修士,怎能不令人胆寒?
天元剑派这些“老弱病残”,真的不够对方一抬手。
“少掌门,若对方为了重生池而来怎么办?”曲双担忧道。
“没错,师弟你也说和秦妙言并无交情可言,当日你送出的传信灵鸟是求助三宗,连衡珏派都没有来人,为何她无间谷地的至尊会来。”
段琴轩不想以恶意揣测他人,但是秦妙言实在是杀人不眨眼,暴虐恣睢,不得不提防。
段琴轩说:“她在山下一来就杀了数百人,连同那些凡人一起,变为傀儡。这样无差别攻击,定然是身上因果累累,她是不是也想求重生莲重塑身体,逃脱天道惩治?”
几个人再度沉默。穆晴岚本来都在霍珏的怀中快睡着了,闻言忍不住道:“不一定啊,她可能就根本不在乎什么因果呢。”
几个人都看向穆晴岚,穆晴岚眨了眨眼睛说:“你们也说她为人不羁,她或许纯粹就是来看看雪原,玩一圈,顺便帮个忙呢。”
围在一起的弟子们听了穆晴岚的说法,都觉得她太天真。
但其实穆晴岚妖魔商队走南闯北了这么多年,和秦妙言手下弟子也是多次交易过的。
她的宗门是邪修和妖族组成,害群之马肯定不少,但是她的记名弟子没有人会干杀人越货的缺德事,除了能讲价之外,不会仗着师尊名号来硬的。
而且穆晴岚还曾经撞见过,有一次一个弟子们历练的秘境出了高境邪物,她还曾亲自进入秘境去救弟子呢。除了她自己的弟子之外,那次她也救出了不少其他宗门弟子,甚至是散宗弟子。
会救人,门下弟子也规矩,穆晴岚觉得,她应当不至于太过可怕。
不过再多的穆晴岚也不能说,说多了错更多。
霍珏却是在穆晴岚开口之后,表情就越来越难看。
他才想到一个致命的事情,秦妙言是散修和妖族的至尊,她接触的妖物千千万万,她肯定一眼就能看穿穆晴岚是树妖!
霍珏心中急转,开口道:“别管为什么,既然人来了,又帮了我们的忙,那自然是客。”
“曲双,召集门中弟子查验伤员清点人数,所有雪松院幸存反叛活口全部送入寒牢。”
霍珏说,“师姐,令人将观雪阁收拾出来,准备接待贵客。”
“是!”曲双应声,很快去办事。
段琴轩要扶霍珏起身,把轮椅给他推过来了。
霍珏却低头,温声问穆晴岚:“可还能站起来,要么你坐轮椅,我能走。”
段琴轩:“……你能走?!”
霍珏轻轻“嗯”了一声,没解释。
他应该能站起来,就能走吧,虽然很久都没有走过了。
穆晴岚身上看着血糊糊,但是伤都已经自动恢复好了。
她虚是虚的,可也不至于抢霍珏的轮椅。
“不用不用,”穆晴岚甜蜜地说,“我能走。”
两个人起身,霍珏尝试了一下走路,很快出了一头细汗。
穆晴岚和段琴轩见状,赶紧扶着他坐下。霍珏坐在轮椅上,拉着穆晴岚不放,段琴轩看着两个人拉在一起的血糊糊的手,表情几变。
然后给两个人一口气施了好几个清洁术,弄得干干净净。
这才对穆晴岚说:“你受了伤,就先回冰尘院,等为师料理好门中事,再为你疗伤。你中的剑有可能是邪修的剑,保不齐会有戾气邪气沾染其上,这个给你。”
说着从储物袋摸出了一瓶伤药,扔给了穆晴岚。这药不仅能疗伤,还有清灵醒神的作用。
“不行。”霍珏白纱覆眼,正盖住他焦灼的神情。
马上秦妙言就要上山了,他必须把穆晴岚藏起来。一旦秦妙言察觉到什么,她那性情,若是开口戳破,事情就麻烦了。
霍珏回手,把药瓶要过来,塞进自己储物戒,道:“晴岚,你先随我来。我们去藏书阁。”
“什么?”
段琴轩立刻要阻止,藏书阁和禁地还有重生池一样,都是北松山的镇牌之宝。藏书阁常年以阵法护着,封山大阵崩了都影响不到分毫,是天元剑派重中之重,怎能随意让人进出?
霍珏道:“冰尘院寒冷,不适合疗伤养病。再者大阵崩毁还未修复,山上风雪侵袭,并不适合弟子们疗伤,就只有藏书阁因为有阵法阻隔,稍好些。”
霍珏说:“将受伤弟子全都转移到藏书阁之中,二楼封锁,在一楼给弟子们设疗伤阵。”
霍珏这么决定,不光是心疼弟子们,也是暗藏私心,要寻个地方为穆晴岚藏身。
只有将穆晴岚藏起来,他才会放心。
他让段琴轩把受伤弟子都转入藏书阁,段琴轩虽然觉得不妥,但一想,门中现在已经如此,还有什么不妥的?
且珍贵书籍大多都在二楼,封锁了二楼,一楼作为弟子们疗伤场所,倒也可行。
“事不宜迟,师姐,你快去清点弟子吧。”
“好,弟子们定会感念少掌门体恤。”段琴轩很快离开。
霍珏连忙跟穆晴岚说:“晴岚,推我去藏书阁。”
穆晴岚不知道藏书阁的方向,有两个弟子跟着他们一起行路。
整个北松山依旧是风呼雪啸,穆晴岚从储物袋之中摸出狐皮大氅,为霍珏披上。
很快到了藏书阁外,穆晴岚看着阵法笼罩之下的巍峨宫殿,还以为自己置身在皇宫之外。
这藏书阁修建得和天元剑派的素雅建筑截然相反,画栋雕梁,精妙恢弘。
“这是个芥子楼阁。”霍珏似是听到了穆晴岚感叹,解释道。
霍珏拿出掌门密令,很快带穆晴岚进了藏书阁。
一跨入阵法之中,风雪立即被阻隔在外,霍珏和穆晴岚齐齐打了个抖。
守藏书阁的弟子们都在阁外,穆晴岚推着霍珏进入其中。
门内和门外一样的富丽堂皇,层层叠叠的书架摞在一起,站在大殿之中向上看,藏书简直像是直入云霄。
“这么多书?”穆晴岚震惊。
霍珏凭借记忆操纵轮椅向前,随口解释,“就两层,再往上都是芥子幻术。”
穆晴岚跟着他,说道:“哦,我懂了。假的。”
“就像我有次做生意,收到一箱子银子,却只有上面一层是银子,底下都是石头!”
霍珏勾了勾唇,吩咐道:“推我去书桌边,拉开抽屉调制符水,我要画符。”
穆晴岚推着霍珏到大厅中的书桌边上,按照他说的做。
“你不去见那个秦妙言吗?”穆晴岚问。
“见。”霍珏提笔,摸索符纸,一脸严肃,侧头对穆晴岚说:“但是我要先把你藏起来。”
“藏起来?”穆晴岚眼睛一亮,“藏在哪里?”
“这里。”
“书阁?”穆晴岚噘了下嘴,“这里算什么藏,揣在怀里才算藏嘛。”
霍珏闻言正要绘制阻隔符篆的手一顿,他转头向穆晴岚的方向,表情微变。
“怎么啦?”穆晴岚看他表情变了,说,“我开玩笑的啦,我不会耽误你做正事的,不过那个秦妙言我也打不过,要是她真的想要重生池,霍郎,你就给她吧。”
“要是天元剑派守不住了,那就不要守了。”穆晴岚说出心里话,从霍珏身后搂住他的脖子道,“我带你走,我们去凡间、去湘君山、去天外天、哪里都好啊。”
霍珏闻言只是微微勾唇,片刻后说:“我知道把你藏在哪里了。”
他将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重生池拉出来,笑着说:“晴岚,你进这里,我将你戴在身上,藏在衣襟里。”
我们生死与共。
穆晴岚这是第一次看到真的重生池,震惊道:“你让我进这里面?”
这可是不知道多少人打破脑袋想要争抢的东西,霍珏现在竟然要将她这个“妖”藏在里面。
穆晴岚蹲下,抓着霍珏双手,放在自己脸上。
她激动问他:“你是不是爱惨了我。”
否则怎么会用以命相护的法器,护着她。
霍珏摸着她的脸,并没有回答她问的问题,只说:“进来吧,你不是一直说,想要时时刻刻待在我身边吗?”
穆晴岚再无迟疑,霍珏将重生池放在膝上,双手结印,开启重生池——
没什么比重生池更能阻隔住气息探查,只要穆晴岚在其中,想必秦妙言也闻不到妖的气息。
而且门中弟子伤者实在不少,他们都是护派的英雄,劳苦功高,配得上开启重生池。
重生池一旦开启便会有浓郁的灵力荡开,能让弟子们在藏书阁之中好好调养恢复。
秦妙言若真想抢夺重生池,那便是举全派弟子也护不住。既然这样,不如就大大方方地应用,也让那些夺宝失败的人看看,他天元剑派,从来不惧鬼祟手段。
当然了,霍珏这也是在借秦妙言的势。
秦妙言在山上,她不动天元剑派的法器,谁敢动?
来都来了,别管为了什么,总要“物尽其用”。
与此同时,刚刚踏入天元剑派的秦妙言,一仰头,正看到北松山上荡开精纯灵气,将风雪都凝滞在了半空之中,十分壮观。
迎接她和玉山长老的段琴轩也看到了,正是藏书阁方向,灵气冲天而起——这是,开启重生池的预兆!
“果然不同凡响,怨不得这么多人想要求得贵派法器。”秦妙言叹息侧头,一张盛若牡丹的艳丽面容之上,满是笑意。
但因为她的眉与眼的间距不够宽阔,让她艳丽的有些压迫感,细细长长的桃花眼微眯,多情似水,戾气横生。
她身侧的关子石正是这衡珏派的玉山长老,听到秦妙言这么说,也只是敷衍笑笑,细看身姿有些僵硬。
虽然他驻颜是在三十岁的模样,可依旧眉目如玉,气质温润。像个两袖清风的文官,又似超然世外的隐居高人。
和秦妙言这朵盛放牡丹般的美人站在一起,倒也浓淡相宜。
只不过两个人的身后,跟着的密密麻麻的傀儡,给这幅俊男美女的画作,添了无尽的诡异。
这些傀儡正是秦妙言在山下收服的那几百众——他们个个垂头耷肩,腰身弯曲,走起路来拖拖拉拉,四肢无力乱甩乱弯,活像是头顶上方有丝线扯着的木偶。
秦妙言迈一步,这些傀儡便随着她的步伐迈一步。北松山一夜乱战,现在黎明将至,这场面却好似阴兵现世。
“玉山长老怎么这个表情?”秦妙言伸手轻抚了下他的后背,姿态暧昧,“难不成是怕我杀人夺宝吗?”
“秦谷主说笑了。少掌门恭候多时,门中最佳赏雪的高台观雪阁也已经收拾妥当,琴谷主请。”段琴轩虽然心中不知道师弟搞什么,但是面上却不卑不亢。
秦妙言是看玉山长得还不错,又是难得的玉髓成精,补得很,这才想逗逗。
不过她向来喜欢你情我愿,关子石不乐意,她也就没了兴趣。
跟着段琴轩朝着门派里面走。
路过被树藤摧毁的雪松院的时候,秦妙言表情惊异,“咦,你们北松山有树成灵?还帮了你们的忙?”
段琴轩其实也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在别派至尊面前也不肯表现出迷茫,便从容点头,半真半假地说:“正是如此。”
“修律院叛宗门之时,便是树灵帮忙困住弟子,这一次外贼来侵,树灵震怒。”
秦妙言站定感受了一下,表情更离奇。
她已经感知到了树灵根本无智,并不是像这位剑宗师姐说的一样,这些蠢物,是被人催动指挥。
且这位指挥者看似很是不凡,连这些草木都能操控,号召力很强嘛。
但秦妙言也没戳破,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巴不得天下大乱,所有宗门都妖邪横生。也免得那些所谓正道宗门,总是说她容留妖邪。
一行人跟着段琴轩到了观雪阁外面,白雪披盖整个院落,到处一片素白。秦妙言一进去,偌大的院子,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傀儡。
段琴轩介绍,“秦谷主,暂时安置在这里可好?这里是离雪原最近的院落,最适合观雪。登上前方观雪台,便能将整个北松山一览无余。”
秦妙言举目望去,观雪台掩盖在风雪之中,冰为石阶雪做地毯,看上去直通天际,宛若登天之梯。
“挺好的,你们北松山这幕天席地的建筑风格,倒是别有野趣。”
这话就带上一点嘲讽,毕竟现在北松山的大阵都崩了。
段琴轩面上一变,关子石也是抿了下唇。
但秦妙言本人却绝无嘲讽之意,她是真的觉得挺有意思。且她也不在意别人误解,径自从袖口掏出一个圆球,朝着半空之中一扔。
登时符文灵光散开,晃了众人的眼睛。接着便见一个芥子空间,凌空而落,正好将整个观雪阁罩在其中。
芥子落地生根一般,雪水迅速化去,绿藤鲜花拔地而起,藤蔓缠绕整个观雪阁,眨眼之间绿意盎然。
段琴轩忍不住咂舌,雪中春。
好奢侈的手笔。
“不好意思,我还是喜欢暖和一点。”秦妙言说,“否则皮肤会冻出冻疮的。”
这就是纯粹扯淡了。以她的修为,早已风雪不侵,还怕冻疮?
“秦谷主随意。”段琴轩语调客气,但是面上是有些挂不住了。
北松山现在,任谁看了都会叹一句寥落。
当初也是天下第一剑宗,珍宝无数,内外门弟子逾万。
自从掌门霍袁飞身死,又被魔族洗劫过一次,现在真是除了重生池,连个像样的芥子空间都拿不出来了。
“去吧。”秦妙言说,“用不着招待我,去将你们少掌门弄来,我见见。”
她这语气,简直就像是在说,“去给我炒个黄瓜片我尝尝。”。
段琴轩表情扭曲了一瞬,但也不敢惹这位喜怒无常手段毒辣的无间地至尊。
毕竟院子里几百个傀儡还在那站着呢。
关子石和段琴轩很快告辞。
两个人出秦妙言的芥子之前,看到她从傀儡里面,扯了一个身材高壮蜂腰长腿的黑衣傀儡进了屋子。
段琴轩侧头和关子石对视一眼,关子石一张如玉的脸表情差点崩了。
“我去看看大阵,这人……让少掌门自己招待吧!反正是他招来的!”
关子石真的怕了。秦妙言刚来援救他们的时候,才杀了几百人,下地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位玉郎君,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意下如何?”
关子石差点当场裂了。
他向来喜欢流连凡间,到处乱跑,自然知道无间谷地秦妙言那些人畜不分荤素不忌的风流韵事。
这种老色鬼,他还是离远点!
段琴轩见玉山长老眨眼没了踪影,只好也迅速去往藏书阁,看看师弟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就开重生池了!
一到藏书阁,段琴轩就明白了。
师弟还是体恤弟子们。曲双在受伤的弟子之中辗转着帮忙,重生池开过,整个藏书阁之中的灵气浓郁的噎人,被藏书阁的大阵拘着正好给弟子们用。
“师弟。”段琴轩叫了霍珏一声。
霍珏正在大殿的角落里坐着,低着头摆弄着手中重生池。实际上是在感受穆晴岚的气息。
“秦谷主安置好了,她说想见见你。”
“嗯。”霍珏应声,迅速把重生池塞进衣领里面。
“那什么时候过去?”段琴轩问。
“现在吧。”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霍珏能看到。
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但是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段琴轩推着霍珏走到门口,顿了下说:“戴着重生池去?”
这不是送上门吗?
霍珏竟然轻笑了一声,说:“师姐,若对方想夺,咱们藏起来,也只是徒增伤亡。”
段琴轩憋屈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她吸了口气,到底什么也没再说。
两个人出了藏书阁,段琴轩说:“玉山长老去看大阵了,到时候我们不如请秦谷主帮忙修复大阵。”
“不用白不用。”段琴轩想起秦妙言的“大手笔”嘟囔道。
霍珏不置可否,被推着到了观雪阁,进去之后,段琴轩告辞。
霍珏坐在轮椅上,虽白纱遮面,却是雪松做脊玉做肤,气势上半点不输秦妙言这位至尊。
秦妙言坐在窗台上,手里把玩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的是一个被傀儡丝控制的男子。
男子剑眉星目,高大俊美,但是俊挺的眉目堪称狰狞。
他说不出话,甚至没有秦妙言操纵,他连动都动不了一下。但是他却和外面站着的那些傀儡不一样,他有自己的意识。
秦妙言摆弄着手里的绳子,看了霍珏几眼,啧了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快步朝着霍珏走。
“秦谷主……”霍珏才开口。
秦妙言的指尖已经没入了霍珏的后颈——她速度太快了,霍珏反应过来挡了一下,抬手握住了秦妙言的手腕。
秦妙言已经从霍珏的衣领里面勾出了链子,并且将重生池拿在了手中。
她威压一荡,霍珏顿时失去了抵抗能力。可他竟然咬着牙没有松手。
秦妙言不在意,任他抓着,专心看着重生池微缩芥子,将里面的景观一览无遗。
“你这是在这里面藏了个……”
秦妙言凑近了细看,这芥子里面有个小美女,像个浮尸一样,在重生池里面惬意泡澡。
灵气太浓郁了,她面色桃红,满脸餍足。
秦妙言分辨了半天,“咦”了一声,说:“嘿,你这是藏了个什么东西?”
第36章 疯了
霍珏被秦妙言散出的灵压压得喉间犯上了腥甜, 但是他却依旧没有松开秦妙言的手腕。
霍珏对秦妙言虽说也不甚了解,但他们也接触过一两次。
秦妙言不曾在对抗魔族的时候背后捅正道刀子,连仙魔大战冥星海倒置那时候, 也没有临阵脱逃龟缩无间地。足可见秦妙言虽然性情不定,却并非真的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她若真想要夺北松山的重生池, 以她的修为, 大可以悄悄来悄悄走。不为正道所知, 更便宜行事,也不用担心正道宗门因她夺宝有什么微词。
她既然是打着救助天元剑派的旗号来, 便不会下黑手。霍珏敢大张旗鼓带着重生池出现, 敢把穆晴岚这个树妖藏在重生池里面, 就是笃定秦妙言不会打重生池的主意。
可是霍珏万万没有想到,秦妙言竟然连重生池的阻隔也能轻易洞悉!
她竟然这么快, 就发现了穆晴岚!
穆晴岚四肢大张地在池底泡着,对于外面的变故无知无觉。
秦妙言哼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法器。
芥子空间顿时因为外力摇晃,形成了不小的震荡——池水化浪朝着穆晴岚兜头而去,穆晴岚很快被水浪淹没, 沉底了半天没上来。
“哈哈哈。”秦妙言恶劣地笑笑, 然后松开了重生池。
“有趣。”秦妙言看着霍珏惨白惨白的一张小白脸,啧啧道, “你这木头一样的人, 现在也会金屋藏娇了?”
秦妙言掰开霍珏抓着她手腕的手,低头看了一眼, 却正巧看到了霍珏手指上戴着的储物戒。
秦妙言眉梢一跳, 这东西有古怪。
她正邪双修, 修得更厉害的是邪术, 同尹荷宗莫泽多番交流之后,邪术更是精进不少。
她盯着那储物戒,眯了下眼睛,很快又张大,而后便打开了另一个视角——她看到了霍珏储物戒上密密麻麻的供生阵,正在从重生池里面那个“东西”身上,吸取生机。
“怪不得。”秦妙言甩开霍珏的手,意味不明道,“怪不得你灵府破碎了这么久,竟还没死。”
“我本来以为,这一次来山上,是要给你这木头送终的。”
霍珏压下喉间腥甜,将重生池塞进衣领,稳了稳呼吸道:“我没死,让秦谷主失望了。”
“啧,你长得这么好,但是性子可真是不讨喜。”秦妙言语气既羡慕又嫉妒。
“宴春那样的漂亮小姑娘倒也罢了,怎么你这样的榆木疙瘩,也有人肯为你舍生忘死呢?”
霍珏心惊不已,被灵压搅合得内府不适,根本没听懂秦妙言的意思。
只觉得她是在胡言乱语。
“也罢,你们都有好命。”秦妙言晃悠着,又坐回了窗台上,手里提着链子,有点意兴阑珊。
“放心吧,我不是来抢你的什么狗屁镇派之宝的。”秦妙言说,“我只是听闻北松山雪原之中,有雪原骊鹿,准备猎一头,给我家小郎君补补身体。”
“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的小郎君!等到我们举办道侣仪式的时候,你要是还没死,一定要来凑个趣,帮着我无间地添一份热闹。”
秦妙言又跳下窗台,牵着手中身量高大俊美的傀儡,扯到了霍珏的面前,道:“你看看,他是不是很英俊?”
霍珏微微仰头,像是在打量那傀儡,但是眼睛上覆着的白纱在昭示着他根本看不见的事实。
这傀儡的表情似悲愤也似忧伤,低着头双眸垂着。
秦妙言扫兴道:“你说你残废就算了,还成了个瞎子。你都瞎了你还金屋藏娇,你知道你藏起来的那个娇是个四不像的丑八怪吗?”
她嘴毒,但其实是因为她竟然没能看出穆晴岚的本体,才会说穆晴岚四不像。
秦妙言从入道开始,就整天混迹在妖魔中间。有时候她都不用睁眼,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妖。无论多么奇怪的邪祟,她也都能对得上号。
但是霍珏私藏的这个小美人儿,她竟看不穿对方本体——不像人、不像妖、不像魔、也不像精怪。
霍珏听到秦妙言说穆晴岚丑,心里不高兴。
口舌之争霍珏原本是根本懒得争的,但是这次他的口舌竟然不受他控制,擅自开口道:“比不得谷主,将好好一个要结为道侣的小郎君当成猪狗一样控制。”
霍珏虽然看不见,但他能听链子的哗啦声。得益于穆晴岚总是嘴上想被霍珏囚禁,变着花样荼毒霍珏的耳朵,霍珏知道囚禁要用链子栓,动起来哗啦啦地响,说是什么情趣。
因此霍珏能轻易猜出,秦妙言口中的这位小郎君,怕根本不是自愿的。
霍珏这话也夹枪带棒——你都要跟人家结为道侣,还待人如猪如狗,那你又是什么?
秦妙言最熟悉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瞬间就听明白了,她愣了一下,并没有生气。
当今天下,能这样当面指着她鼻子说她不是的人,怕是拢共也没几个。
冥星海倒置死了太多人了,死的秦妙言都觉得世间无旧识,寂寞得紧。当初霍珏对付魔神万俟修灵府破碎,但那一手重剑的千钧之力,那剑宗翘楚的霜雪之姿,秦妙言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候秦妙言还未坐上无间地至尊之位,自认和那时的霍珏对上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剑修这个东西,剑术就算是没有灵力辅助,也一样是武力最强的道。
因此秦妙言虽说和霍珏没什么交情,却总有种昔日故友一般的惺惺相惜。对他的冒犯也就丝毫不生气,还有种被老友贬损的乐趣。
“你这木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牙尖嘴利?”秦妙言带着笑意说,“还挺维护你的小美人。这就是你哄法器里面那小美人为你卖命的方式?”
霍珏微微皱眉。
秦妙言话锋又一转说:“放心吧,待我寻到雪原骊鹿,给我的小郎君吃了,他自然就愿意跟我结为道侣恩恩爱爱了。”
霍珏眉头皱得更紧,他知道雪原骊鹿生在雪原食雪莲而生,不光是大补,肉还有令人忘忧的作用。
这个忘忧可并非是忘记忧愁,而是能忘记一些经历过的事情。若是再有人刻意引导,是能够改变人的记忆的。
这秦妙言,怕是做了对不起这位小郎君的事情,想让他忘了。
这手段实在是卑鄙。霍珏不赞同,可是他现在自顾不暇,又怎么去管旁人?
秦妙言说,“你这门派如今长老叛逃的差不多了,就剩下几只虾兵蟹将,要我说就直接闭派算了。”
霍珏面色又是一沉。
秦妙言见他的样子撇嘴,“行吧,你非要硬抗,那便扛。不过如今对重生池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想要吞并天元剑派占据灵山的也不知凡几。我在山中呆不久,猎到骊鹿我就走,我要举办道侣大典,不可能总来给你解燃眉之急,你好自为之。”
这话不客气,秦妙言自打上山来,就没有一句话说得客气。
但是她说得再难听,也是实话。而且在北松山这种状况之下,她还愿意对昔日无甚交情的人施以援手,实在是难得。
她这个人在霍珏看来,太矛盾了。
霍珏还是道:“我没想到秦谷主会亲自来援,天元剑派弟子们都承谷主的恩,日后若侥幸渡过难关,他日谷主有难,必将倾尽全力。”
“你可盼我点好吧。”秦妙言瞪了霍珏一眼。心道这人真不会说话!
“不过我确实还有件事,要拜托秦谷主帮忙。”霍珏也不客气了,毕竟他面子里子都没有了,客气给谁看?
“什么事?你不会要我去给你灭了今日闯山夺宝的氏族吧?”
秦妙言道:“我可跟你说,今日上山的邪修,有尹荷宗分支的人。那些邪修只看灵石不看人,你要想收拾那些人你找莫泽,我没办法伸手管他门派的事情。”
“至于穆家,是和北松国皇族共进退的修仙氏族,氏族和皇族之间联姻众多,杂交的和皇族都拆解不开了。我若一刀切了,那北松国可就彻底乱了。”
霍珏不是要搅乱国家,冥星海倒置之后百废待兴,百姓再也经不起动荡了。
“自然不是。”霍珏说,“门中大阵被叛徒破坏,现如今能修补大阵的长老也都大多离山,弟子修为不济,还需要秦谷主这样的高境修士,才能助北松山重启大阵。”
饶是秦妙言这辈子什么事儿都遇见过,也愣了一愣。
感情霍珏一个求助灵鸟送到了无间谷底,不光让她退敌救命,还让她来给他们家修房顶来了?
秦妙言想要嘲讽两句,可是看了看霍珏这又残又瞎,还不知道自己维护的心爱小美人就要为他死了的惨相,把那些刻薄的话咽回去了。
他已经惨得让秦妙言身心舒畅了。
“行吧。”秦妙言好说话道,“等我闲了就去看看,给你们北松山把房顶修上。”
霍珏虽说开口了,但也是羞耻的,哪有门派封山大阵还让其他门派的人帮忙的?
他耳根有点发热,可是门中实在无人可用了。
“你走吧。”秦妙言说,“你我本也没什么旧好叙,等我猎了骊鹿,就走了。”
“谷主大善。”霍珏道。
“你可得了吧,方才还骂我是猪狗不如。”
“秦谷主,还有一事,”霍珏表情有些僵硬,正欲开口,七窍心肝的秦妙言便已经意会。
“行了,你们天元剑派的事情,我不会乱说,你那小美人,你自己看好就是了。”
“不过我倒是好奇,她是什么?”秦妙言问。
霍珏抿了抿唇,不想说。
秦妙言等了片刻,见他好似出恭不畅,不爱强人所难,一挥手,道:“罢了。我不好奇,你去吧。”
秦妙言操纵她的小郎君傀儡,把霍珏推到院门口,送出去。
霍珏在即将出院子的前一刻,感觉到那傀儡低头,帮他弄轮椅,又没有听到秦妙言出来的声音,迅速从储物袋里面摸出了一个小瓶子。
这小瓶子正是之前段琴轩给穆晴岚的伤药,清灵醒神,疗愈内伤。
霍珏倒了两粒丹药出来,回手看似也在弄轮椅,实则循着那傀儡低头的间隙,碰到他的下巴,飞速给他塞嘴里了。
霍珏猜想秦妙言是能通过傀儡,知道他跟傀儡说话的。所以霍珏什么都没说,自然那傀儡也根本说不出话。
他全身上下能自己控制的大概只有呼吸和吞咽,他几乎没有迟疑地把丹药吞咽进去了。
他当然不是对霍珏有什么信任,而是他现在的处境不能更坏了。如果他能选择,死都是让他愉悦的。
霍珏顺手塞了药丸之后,就很快离开。
秦妙言花名遍布修真界,要跟这傀儡结为道侣,这般拴着带着,亲自上雪原来猎骊鹿,应当是有真心的。既然有真心,还要篡改人家的记忆,实在不应该。
霍珏向来不多管闲事,但是这一次就算回敬秦妙言帮他修复大阵……修屋顶的情分。
免得她到时候真的铸成大错,追悔莫及。
霍珏被等在观雪阁外面的弟子推回了藏书阁。
秦妙言把小傀儡招回去,手指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别急,很快就给你好吃的。然后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卿卿我我,恩恩爱爱。”
秦妙言又对着小傀儡感叹:“我以为湮灵仙尊和她的魔灵道侣已经是特殊,没想到这世上的痴男怨女可真多啊。连霍珏这种木头疙瘩都有人爱的玩命。”
“不过那木头都不知道他的小美人快被他吸干了。”秦妙言满脸兴味道,“我还真想看看,霍珏知道真相之后,他那万年不变的送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傀儡的表情尽是木然,他看着秦妙言,不说话,也不动。
秦妙言看着他这样子,回想起他从前的百般温情,眼中又闪过幽怨,操纵着他去了床上,恨恨地骑上去。
一对怨偶放下床帐,满室幽怨。
不同于他们,回到了藏书阁的霍珏,去了二楼,又开启了重生池。
整个藏书阁阵法再次充斥浓郁精纯的灵气,藏书阁一楼大厅之中的弟子们,包括段琴轩和曲双,都在借由这些灵气,抓紧时间恢复身体。
而霍珏在封锁的二楼,钻进了重生池之中。
他已经能缓慢行走,到了重生池的边上,嘴里喊了一声:“晴岚。”
就被穆晴岚给拉扯着跌入了重生池。
霍珏从水里钻出来,浑身都湿透了。
穆晴岚也湿漉漉的,她摘掉霍珏的遮眼白纱,游到霍珏身边,抱住了他的脖子。
“霍郎,我恢复了不少,我好想你,你怎么这么久了才来看我?”
霍珏脸热,他们才分开不到半天。
他摸着她的脸,靠着池边回抱住她,两个人湿漉漉地相拥。
重生池四周是茂密的仙花灵草,正是花前月下的好地方。
两个人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总之嘴唇碰到了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一开始在水上亲近,很快霍珏被穆晴岚吊着脖子双腿盘在他腰上,带到了池底。
四周的一切都被池水隔绝,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霍珏勾着穆晴岚的后颈辗转不修,脑中不知为何,闪过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这种环境的画面。
是他们滚在稻谷堆里面,扎人的稻草却无法阻断两个人滚来滚去的热情。
霍珏猛地睁眼,脑中的画面却又不清晰起来。
两个人几近窒息,才自池水之中钻出来,依偎着彼此,靠在池边喘息。
穆晴岚别提多开心,她终于达成所愿,让霍珏整天把她带在身上了!这可比锁在床上更加亲密,穆晴岚恨不得一辈子都这样待在霍珏身边。
两个人休息了一会儿,又都浮在水中,趴在池边,靠在一起说话。
穆晴岚想起来问霍珏见秦妙言的事情:“那个秦谷主,有没有打重生池的主意?”
“她不是为夺法器而来,她是要猎雪原骊鹿。”霍珏说,“放心,她说了很快就会走。”
穆晴岚微微松了一口气,又道:“雪原什么鹿?雪原里面还有鹿啊?”
“是有一种鹿,食雪莲长大,却通体漆黑,食了它的肉会失去一些记忆。”霍珏说,“秦妙言身边有个傀儡,还有自己的意识。她说要同他结为道侣,骊鹿肉就是给他吃。”
“这……”穆晴岚大眼睛眨巴眨巴道,“强取豪夺啊?”
“什么?”霍珏没听过这等虎狼词汇。
穆晴岚嘿嘿笑着,又跟霍珏简单说了一些话本子里面关于强取豪夺的情结。
霍珏越听越皱眉,说道:“这等行径绝非君子所为,再者强扭的瓜不甜。”
“那不一定。”穆晴岚说,“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打算强取豪夺来着。”
霍珏:“……”
“我扭的瓜肯定甜。”穆晴岚骄傲道。
“要是真的那样,那你会不会杀我?”穆晴岚兴奋地问霍珏,“我给你下了药,你会不会忍不住要了我?”
“我们生米煮成熟饭,我肚子里有了你的盈盈,你还会离开我吗?”穆晴岚啧啧道,“你这样的正人君子,肯定不会不管孩子,那到最后是不是就会跟我将就着过?”
霍珏越听耳根越热,这些混账话要是从前他听了,连点反应都是不会给的。
可是放在他和穆晴岚的身上,他便听着听着,就觉得若对象是她,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有了盈盈,他真的会尝试跟她培养感情。
穆晴岚说:“到时候我生一堆你的孩子,叫盈盈、英英、颖颖,你还舍得不要我这个孩子娘吗?”
霍珏听到这里,“噗”地笑了。
穆晴岚循循善诱,把手伸到水中。
“霍郎,我们现在就生个盈盈好不好?”
霍珏浑身一抖,而后迅速在水中站起来,穆晴岚也站起来,朝着霍珏怀中钻。他们很快站在池边,面对着面,呼吸缠着呼吸。
“松手。”霍珏低声道。
“霍郎,我等不及了。真的,我想跟你欢好,我听说双修治百病……”
穆晴岚确实急,供生阵成的时候,她或许就再也维持不住人形了。
到时候她还怎么跟霍珏双修啊!
霍珏抓着她手腕,双眸微微泛红,垂着睫羽,竭力压制着情动。他将穆晴岚扯过来,发狠地亲吻,抵在池边,倾身笼罩。
一双微微发颤的手捧在她的后脑,抚摸她的侧脸,却始终没有再过分。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什么都藏不住,也压抑不下去。霍珏只能放纵自己的失控,将最真切的情动,展示给穆晴岚看。
他被逼到欲海的边缘,失去白纱遮蔽的双眼,藏不住其中翻滚的情愫,连眼尾都红成一片。
他修行多年,从未体会过这等单纯来自身体的欲念。没想到身为人,最简单的情欲,却是最难自控的。
他难耐伏在穆晴岚肩头,弓着脊背连呼吸都带着颤抖。并非正的不想,只是不能。
“我们还没结为道侣。”霍珏道。
关子石他见过了,重生莲在湮灵仙尊手上,关子石并未带回来。
他还没有寻到重塑身体的重生莲,怎能不管不顾?
“我不在乎什么道侣之名,反正你早晚要娶我嘛!”穆晴岚湿漉的眉眼透着兴奋的薄红,像一只小鹿,姝丽灵动。
她湿透的长衫勾勒出曼妙的身躯,霍珏虽然碰过,却来不及仔细感受的美妙,此刻纤毫毕现地展露着。
只可惜这番美景,尽付一个瞎子,霍珏看不见。
他抬手,再度将穆晴岚紧紧拥入怀中,却不是情难自禁准备放纵自己,而是将穆晴岚困在他怀中,不让她再乱动。
“晴岚,我……我也很想。”这句话从霍珏的口里说出来,实在太艰难,可正因为艰难,也格外的真挚。
“可我还未寻回重生莲,而且……”
霍珏有些羞耻地再搂紧一些,贴着穆晴岚耳边,很小声地说:“楼下那么多弟子,都是修行之人,若我这时候没了初阳,他们会发现。”
门派遭难将倾,身为门中少掌门竟然沉溺情欲,这种事情实在难堪。
穆晴岚听了之后顿时歇了心思。她虽然万分期待和霍珏共赴巫山,却绝不肯陷霍珏于难堪境地。
她遗憾地叹息一声,然后说:“那好吧。”
穆晴岚手指从霍珏肩膀上滑向他胸前,无聊的在他身上打圈圈。
一圈接着一圈,好半晌她歪头看了霍珏一眼,问他:“那你怎么办啊?”
“这么久了也没好,不难受吗?”
霍珏叹息一声,喉咙发紧。他表情有些无奈,甚至是无措,也有些羞耻。
微微蹙着眉,其实是很不能接受他竟然连自己的反应都控制不住。他从前驱邪除祟,碰到这种事情,总觉得很丑陋。
这点事到底有什么忍不得?到底有什么那么吸引人?他只觉得不堪入目,即便是不慎看了,便也是心如止水。
可现在他怀中抱着心爱的人,再怎么念清心咒,也满脑子都是如何与她纠缠不休的幻想。
这些幻想包括这水池,但也不限于这水池。霍珏半点不敢透露,生怕穆晴岚知道了,要觉得他淫邪无耻。
他捉住穆晴岚在他身前画圈的手指道:“你别画了。我一会儿就好。”
“哦。”穆晴岚不动了,乖乖靠着霍珏肩膀。抿着唇笑,一双眼睛水波荡漾,比这一池的灵泉还要缠绵悱恻。
这般又是好久。
霍珏也还没好。他觉得自己在饮鸩止渴,可是他舍不得放开穆晴岚。
穆晴岚更是喜欢死了这样和霍珏贴着,紧紧搂着他。每隔一会,就会冒出一句例如“你胸膛好好靠啊”“你腰好细啊”的直白情话,要将霍珏淹没溺毙。
霍珏忍了忍,忍了忍。忍无可忍捏住穆晴岚的下巴,将唇覆上去。
他用唇宣泄无处施放的满腔邪火,凶得很,将穆晴岚的腰身压成一张弓,上半身都躺在池边。穆晴岚湿漉的长发蛇一样摊开在池边草地,像一只勾人性命的妖精,哪怕霍珏看不见,也要没了魂魄。
他知道自己在欺负她,可是穆晴岚真的不知死活。被欺负成这样,还在唇分的间隙夸霍珏:“别停下,继续啊,我好喜欢你这样。我腿都是软的,你抱着我再紧点嘛,我要滑进水里了……”
霍珏要疯了。
第37章 没错
有一个毫不羞涩的小爱侣, 对意志力的考验不亚于经年在雪原的寒冷之中磨炼道心。
反正霍珏从前对情爱多么的不以为意,现在深陷其中,就有多么难以自拔。
他几乎把毕生的自制力都用上了, 才从重生池那一汪能溺死他的欲海之中爬出来。
他拉着穆晴岚去不远处的竹屋外面,坐在屋檐下好久, 才总算平复了躁动心绪。
“你这几天就住在这里, 要是你师尊问起来, 我来跟她说。”霍珏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穆晴岚就枕在霍珏的膝盖上,霍珏把手放在穆晴岚的头上, 轻轻地抚动她散落满膝的长发。
霍珏的心中盈满暖泉一般的柔软, 他近乎痴迷地盯着穆晴岚, 虽然依旧是看不清楚,却已经能够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了。
霍珏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穆晴岚, 是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穆晴岚丝毫没有察觉,她依恋无比枕着霍珏的腿,由衷道:“我真想一辈子就和你这样待着,只有我们,没有任何人打扰。”
霍珏闻言勾了勾唇, 他和穆晴岚想的一样。
但是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能放弃的宗门。
霍珏待到快天黑,就从重生池里面出来了。
段琴轩最开始没看到自己的徒儿在大厅之中, 就猜到了霍珏肯定将她安置在了更好的地方。
这个当口更好的地方是哪里, 不言而喻。
入夜,天元剑派仅存的几个仙长, 到藏书阁的二楼议事。
段琴轩抽空审问了一下昨夜捉到的那些叛徒还有皇族的卫兵。
对霍珏道:“他们这一次确实是同穆家联合, 和泽长老之所以会背叛, 是因为他寿数将尽, 修为却再不得寸进,穆家许诺事成之后,给他一个重生的机会。现在穆家是穆家大小姐穆婉然掌管宗门,穆老宗主据说是修炼出了岔子。”
“我派出去打探穆家的弟子送回了些零碎的消息,”段琴轩说,“我若没猜错,穆老宗主也是五衰将至。”
“你是说,穆家频频骚扰北松山,这次又与邪修合作上山夺宝,并非是穆家大小姐一意孤行。”关子石道,“是穆老宗主授意?可是为什么皇族也掺和进来了?”
“哪个帝王不想长生不老?”霍珏开口道。
“那今天抓到的那些人,和穆家之前捉到的人,都怎么处置?”
段琴轩问,“皇族的卫兵经不住阵法审讯,大部分都是凡人,要放回去吗?若是不放,我们岂不是又和皇族交恶?”
“放与不放,我们都已经跟皇族交恶了。”霍珏身上披着狐裘,手中摆弄着一个精致的小暖炉。一头浓墨般的青丝半散在肩头,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凡尘金尊玉贵的公子,一动一静皆可入画。
“那些人随师姐处置吧,事到如今,我天元剑派,已然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
霍珏转了转手中暖炉,面上带着暖意。
但其实他捧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暖炉,而是拘魂鼎。
是他自重生池出来之前,穆晴岚翻了他的储物戒找到的,在里面布了一个小阵法,要他捧着取暖。
这藏书阁能隔绝雪原的寒凉,却也并非是如秦妙言的戒子那样,雪中造春。
书阁里面还是冷的,穆晴岚担心霍珏受寒,才特意给他弄的小暖炉。
霍珏捧着,一路从手心烫到心底,感受着掌心热度,他莫名其妙地就高兴。
好像无论事情有多么糟糕,只要有手心这份温暖,就算即将面对狂风暴雨,也没有关系。
当夜秦妙言便进入雪原,没费什么劲儿,就猎到了骊鹿,第二天帮着北松山修复了大阵。
大阵再度开启,将风雪阻隔在雪原之外,整个门派之中,重新安宁下来。
雪松院和修律院毁了,但是还有很多的院落可供弟子们栖身。弟子们伤势也都恢复得差不多,自发地分担门中一应事物。
门派被扰乱的秩序也在迅速恢复着。
待到秦妙言带着猎物和傀儡准备离开雪松山的时候,是十月初十。北松山临近雪原,即便是有大阵隔着,天上也纷纷扬扬飘着雪花。
霍珏亲自送秦妙言,是站着送的。
他的腿能用上力了,自己滞涩许久的经脉,也开始恢复。他甚至久违的感觉到身上轻灵,不似五衰的时候那般笨重。
“秦谷主雪中送炭,霍珏永志不忘。”霍珏眼覆白纱,一路上都是靠感光自己走过来的。
他对着秦妙言拱手躬身,以示感谢。
秦妙言却道:“你都能站起来走啦?”那小美人岂不是快死了?
秦妙言手中拉着那个高壮的傀儡,朝着霍珏走了两步,意味不明拍了下他肩膀道:“你这条命得来不易,好好珍惜吧。”
秦妙言倒也算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临走之前,把那几百众的傀儡,全都留在了北松山。
“这些傀儡没太强的战斗力,不过守山门还是可以的。”秦妙言说,“雪原的骊鹿很肥,这些傀儡算是给你们北松山的报酬。”
段琴轩心中一喜,忙道:“秦谷主大善!”
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若不是弟子几乎跑光了,有战斗力的人太少,何至于被穆家那样的入世宗门几次三番算计?
这些傀儡若是留在天元剑派,武力倒还是其次,最大的是震慑!
无间地至尊留下的傀儡护着天元剑派,不长眼睛的那些再想打什么主意,总要掂量掂量。
霍珏也开口道:“日后若是无间地……”
“你可闭嘴吧。”秦妙言打断霍珏的话,说,“我这辈子也不会落难,更用不着别人援救!你这乌鸦嘴还是少张口。”
秦妙言扯了一下高个子的傀儡说,“走吧。”
正要御剑而起的时候,她又对霍珏说:“好好陪陪你的小美人儿吧,否则要没机会喽!”
霍珏闻言微微蹙眉,却没听懂秦妙言的意思。
送走秦妙言,几百众的傀儡守在北松山入口,弟子们的心都跟着安下来。大阵重启,天元剑派恢复了往日生机。
霍珏从雪松院移到了宿霜阁去住,入夜之前,玉山长老关子石来找霍珏,对他道:“我在衡珏派住了很久,一直都没能等到宴掌门回山。方才我收到了衡珏派的传信灵鸟,是衡珏派刑罚殿的友臣亲自传信,说宴掌门不日回山,会亲自来归还重生莲!”
宴掌门宴春,正是衡珏派湮灵仙尊。
这个消息果然是个大好消息,霍珏的面上都控制不住流露出了喜意。
等关子石走后,霍珏迫不及待把穆晴岚从重生池给放出来,说了这个好消息。
“那太好了!”穆晴岚高兴地跳起,围着霍珏的轮椅转了两圈,说,“你终于能重塑身体了!”
霍珏也笑起来,他从轮椅里面站起身,直接抱住了穆晴岚。
穆晴岚被他紧紧拥住,笑得真情实意,问道:“这么开心啊,你都发抖了。”
“嗯。”霍珏情绪几乎没有这样难以自控过。
或许除了他,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多想和穆晴岚走下去。他从前生了死志,可最近却满满的求生欲,有了穆晴岚,他才惊觉,原来活着这么有趣。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单纯地和她一起发呆,都是极致的享受。
相比较他苦修剑术不问世事的那一百多年,竟像是虚度光阴。
他怎么能不激动?
“我好高兴,霍郎。”穆晴岚抱紧了霍珏道,“但是我最近得回一趟湘君山。”
“嗯?”霍珏疑惑道,“你是说,要回你本体生长的山?”
“是。”穆晴岚笑了一下,她面色和唇色都有些苍白。不,应该说是极其苍白。
她若不是在重生池泡了这么多天,早就被霍珏吸干生机维持不住本相了。
她回到湘君山会好些,应该还能凝出实体,只是短时间不能离山来到这里。等霍珏重生,他们的供生断了,她就能彻底好了。
穆晴岚十分舍不得,就算只是这几天的时间,她都不想跟霍珏分开。
她抱着霍珏,哼哼唧唧地撒谎,“山中和我一起长大的妖精,有点麻烦,我得回去帮个忙。”
“霍郎,我真的好舍不得你啊……”
霍珏何尝不是?
他问道:“和你一起长大的妖精?什么妖?”
穆晴岚顿了一下,说道:“黄鼠狼。”
“那你要多久才能回来?”霍珏说,“等我重生的时候,我想让你为我守着重生池。”
“到时候我的神魂投入花苞,重塑骨肉差不多需要两个月,我灵府破碎,可能要两个月多一点。”
霍珏说,“待到花苞盛开,我便能落地成人,期间我有感有识。你陪在我身边,我会很安心,你跟我说话,我也能听见。”
穆晴岚怎么舍得拒绝呢?
“好。”她声音滞涩的应了。
但是她知道自己或许没法陪着霍珏度过这一段重生的时间。
穆晴岚埋在霍珏的怀中难过,霍珏似是受她的情绪所感,喜悦也淡了一些,不舍道:“所以你到底去多久啊?”
“大概,嗯……几天。”穆晴岚含糊。
霍珏说:“妖不宜离开妖丹太久,太远。我不知道湘君山在哪里,但是你这次得把妖丹拿出去。”
“那怎么行!你才好一些。”穆晴岚说,“我很快就回来,让我的妖丹陪着你嘛。”
她抱着霍珏的腰晃来晃去,撒娇缠人,霍珏是招架不住的。
最后只好无奈答应,亲昵用鼻尖刮了下穆晴岚的鼻子,道:“那你真的要快点回来。”
“嗯。一定。”穆晴岚答应。
虽然关子石长老说了衡珏派会送重生莲回来,可是重生莲一日未送来,霍珏一日没有重生,穆晴岚是不敢切断供生的。到时候供生阵反噬说不定会让霍珏瞬间化为枯骨。
她只盼着那个湮灵仙尊,能说话算话,快点来。
两个人晚上在宿霜阁歇下。
穆晴岚知道自己本相将要消散,回到重生池也无用,她必须回到湘君山才行。便像一块小年糕一样,黏在霍珏身边。争取在离开之前,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一点。
两个人洗漱过后,躺在床上说着悄悄话,霍珏道:“过两日,我就亲自去给你挑选一些适合你修习的功法,等你回来了,我亲自教你。”
“那我要改拜你为师吗?”穆晴岚笑嘻嘻地躺在霍珏身边道,“好师尊,徒儿觉得心口有点闷,师尊帮我揉一揉吧?”
霍珏被穆晴岚抓着手,很快面色就腾地红起来,飞快缩了手。
“我我……”没我出什么来,向后缩在床里面,连眼尾都爬上了红。
“别闹。”霍珏严肃道。
穆晴岚在床上滚了一圈,滚到他腿边,小声说:“霍郎,门中危机解了,你现在若是没了元阳,没有人能再说你什么了吧?”
她贴霍珏的腿侧,像一条缠人的美女蛇,在床上扭啊扭的。
穆晴岚急啊!
她本相都要维持不住了,临走之前总得生你煮成熟饭吧?这样有朝一日,霍珏发现了供生真相,还能因为这夫妻之实,原谅她则个。
万一能一下子怀上一个盈盈,到时候她就不用怕霍珏恼火,霍珏那么负责,肯定会对她和盈盈都小心呵护。
可惜霍珏盘膝坐在那里,无论穆晴岚怎么痴缠,都不动如山。除了面色有些红,连呼吸都没有乱,俨然是入了定的老僧。
穆晴岚扭了一会儿给瞎子看,见霍珏无动于衷,狠了狠心,一抬手,便有几根树藤自床的四面八方爬上来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草木清香传来,霍珏一愣,就被捆覆住了四肢拉得仰躺在了床上。
“你!”霍珏气结,面色更是像打翻了朱砂符水,红得能滴出血来。
“放开!晴岚你……。”久违的树藤勒入口中,霍珏遭遇这等境地好多次,可唯有这一次,穆晴岚不是为了给霍珏喂那些浆液安抚躁动灵府。
霍珏试图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他只能瞪着眼,感受着穆晴岚爬到他的上方,在他的眉心颤巍巍地落下一个吻。
穆晴岚还安慰霍珏道:“霍郎,你别生气,别怪我。”
她说得有理有据:“我……我是个妖精啊,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了,你都不肯跟我欢好,这不符合妖性。”
能有多久!
霍珏瞪着眼睛,心道他们才互通心意十几天而已!已经亲密过了头,如寻常成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同床共枕了,还要如何啊?
很快穆晴岚就给了他答案。
霍珏的中衣衣带被树藤勾住,硬是扯开,很快他闷哼一声。他想说话说不出,憋得生理性的眼泪顺着眼角飞速滑落,没入了鬓边。
这太不体面了。
霍珏气得不行,他好歹是个男子,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可又无法自控地因为穆晴岚不得其法的胡乱撩拨而悸动着。
穆晴岚纯粹是凭借本能在胡来,东一下西一下忙活出了一身的热汗,话本子写的果然是真的!
这事儿,好累人啊!
可是话本子里面都讲究一个含蓄,要么就用什么莲叶闭合莲花盛放之类的做代词。
穆晴岚这时候没地方找莲叶去,也不知道具体怎么让莲花开,难道用术法?
她现在没精力再分心操纵莲花了。因此只惯行了话本子里面两个人亲密无间地坦诚相对这一条,而后枕在霍珏肩上不动了。
呼吸的热气喷在霍珏颈上,简直像是故意折磨他。
霍珏真的要疯了,他的自制力再怎么强悍,也架不住穆晴岚这混蛋往死里撩人,又管杀不管埋。
两个人这样静静地贴着,空气中弥漫堆积着粘稠情愫,穆晴岚竟然还在说:“做真的夫妻果然不一样啊。”
“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像鱼和水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霍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闭着眼不想理穆晴岚。可是他脑中已经似那沸腾的油锅。穆晴岚贴在他心口,莫说是动,就是呼吸,都像是水入滚油,噼啪炸裂。
“霍郎,我们以后一直这样好不好?”穆晴岚天真地问。
霍珏咬碎了口中藤蔓,声音像是含了一口粗砂,嘶哑道:“放开我。”
都到这一步了,穆晴岚自然不能放,不敢放。
霍珏泛红的眼睛瞪着她的方向,表情堪称狰狞道:“穆晴岚!”
穆晴岚被吓得一哆嗦,树藤一松,霍珏立刻起身。掐住穆晴岚的腰身,狠狠地,用恨不能将手指没入血肉的力度。
“霍郎……”
“你想逼死我?”霍珏坐起来,跟她“坦诚”着面对面质问。
“对不起……”穆晴岚心虚道,“我想要个盈盈。我们的盈盈。”
霍珏深吸一口气,一手揽住穆晴岚腰身,一手慢慢摩挲穆晴岚的脖子。他虚扶住她的脖颈,像是恨不能将她扼死一般的姿势。
他仰着头,鼻尖蹭到穆晴岚的下颚,轻声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对不起。”穆晴岚以为霍珏是真的生气了,他的面色和表现实在是有点吓人。
她被托着脖子,嘴里只能道歉,但是道歉也不怎么诚心。
她说:“我、我们反正都这样了。就已经是真的夫妻了!你不能耍赖。”
“真夫妻?”霍珏咬牙切齿道,“就这样?”
“嗯!”穆晴岚点头。
霍珏侧脸绷出凌厉的弧度,他忍无可忍,一手掐着穆晴岚下颚,一手搂着她的腰身,腰身用力一掀,便将她掀翻。
“啊!霍郎我错了!”穆晴岚摔在枕头上,嘴里道歉心很快,里美滋滋地觉得,反正事成了,霍珏想反悔也没门!
但是霍珏却死死盯着她,那双被魔气熏染的灰蒙蒙的眼睛,已经和正常双眼没区别,现在更是黑得起了漩涡一般。
穆晴岚所有的经验都在话本子里面,并不知道,这种眼神叫欲壑难填。
她嘴上道着歉,心里却一点也不知悔改,不知死活搂住霍珏的脖子说:“我们是真夫妻啦!”
“不算。”霍珏居高临下,看不清人,却像盯一块肉的狼一般,磨牙道:“还不算。”
“啊?”穆晴岚震惊,“你想反悔?!你想得美!”
霍珏轻笑一声,墨色的长发像罪孽的钩藤一般撒下来,将穆晴岚缠在他身下方寸之地。
他低头,浑身战栗着贴近穆晴岚,终于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吻上了穆晴岚的唇。
他先是要吃人一样的气势,但是很快又温柔下来。从没有过的那种意味,极尽缠绵之能事,穆晴岚很快便云山雾罩不清醒了。
迷迷糊糊只知道说了一声:“肚子硌得好疼。”
霍珏呼吸一顿,伸手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他垂头亲吻穆晴岚的眉眼,鼻尖、脸蛋、耳朵、还有唇角,珍而重之,像捧着这世上最昂贵的珍宝。他在她耳边道:“对不起……”还没娶你。而后俯身而下。
“啊!唔!”穆晴岚眼睛瞪大,盯着霍珏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霍珏看不见,只是捂住了她的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教会她什么叫真正的鱼水之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穆晴岚仰着脖子还想出声,被霍珏按着发不出,修长的脖颈拉成弓,霍珏低头,在上面落下一串串的吻。
霍珏身体自五衰之后,便一直不太好。
他始终不肯和穆晴岚更进一步,是他为人固守自持,也是因为五衰之人根本没有精力去给对方一个好的体验。
霍珏却觉得自己这一夜从没有过的精力充沛,像从前狩猎妖邪的时候,将其制服斩杀一样的酣畅淋漓。却又比杀戮带来的刺激更加难以形容,引人沉溺。
穆晴岚却是越来越虚弱,她像一只被巨浪裹挟的小鱼,起先是茫然无措,很快便随着巨浪迭起徜徉。
只不过随着供生被不断激发,她的生命力迅速流失,穆晴岚到最后也还是只剩下嘴硬。
“再来嘛,我还可以。”她虚弱地笑着说。
走到这一步太难了,她必须一次吃个够本!
“霍郎,你累不累?”穆晴岚抬起头,亲吻他湿漉的额角。
最后她汗津津地笑着说,“霍珏是我的了!”
而后就昏死了过去。
霍珏听到了,闷笑一声,在她失去意识的耳边道:“没错,是你的。”
第38章 看见
第二天早上, 霍珏醒来第一反应是浑身黏腻难受。
昨夜他也是精疲力尽睡着,实在是纵情太过,没力气收拾干净他自己和穆晴岚, 霍珏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放纵过。
他昨夜沉溺在爱欲之中,不管不顾。他睁开眼, 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穆晴岚。
待看清了穆晴岚半张脸紧贴着他埋在他的肩头, 霍珏笑了一下, 而后笑容就僵死了。
他瞪着眼睛,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直直看着穆晴岚秀美的脸蛋, 看她头顶上凌乱的发丝。
纤毫毕现。
霍珏眼睫飞速颤了颤, 而后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视线慢慢从被子上挪到床头, 而后又是从床头的浮雕到整间屋子,这对他来说,陌生的屋子。
霍珏眼睛酸涩,是因为瞪得太大,太久, 以至于眼前开始模糊。
他飞快地抹了一下, 眼前重新恢复清晰。
霍珏喉间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张了张嘴, 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感觉了一下,自己体内灵力充盈, 滞涩的经脉重新恢复了顺畅, 破碎的灵府都有了好转的趋势。
霍珏僵坐在那里, 伸出手去推身边的穆晴岚。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按在穆晴岚的身上, 无法自控的热泪盈眶。
穆晴岚昨晚上几乎被霍珏这个“小妖精”吸干。
双修治百病这件事应当是真的,毕竟霍珏到后面越来越精神,简直百病全消。
原来鱼水之欢,确实令人死去活来,又快乐得恍若登仙,话本子里面说的都是真的。
穆晴岚体会到了,才明白旁人说的夫妻一体是怎么个一体。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竟然还能那样亲密。
她爱死了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姿态,她连梦里都是同霍珏巫山云雨。
结果梦中如鱼入水水波正酣,就被人给活活摇晃醒了。
穆晴岚艰难睁开眼睛,感觉所有力气都被抽空。
不过在她转过头,看到霍珏的时候,一种由衷产生的亲密感如温水一般淹没她的全身。
做了真夫妻,是不一样的。
你甚至会觉得,对方和你的某些地方从此连接在了一起。以至于你看到了他,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发软。
“怎么?”穆晴岚声音虚弱又温柔。
霍珏转头看着她,双眸清亮如星子,他眼中被魔气侵染的阴翳彻底消散,他的眼底清晰地倒映出了穆晴岚的样子。
霍珏看清穆晴岚的样貌,也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一下一下的用力,几乎要爆开一般的鼓动着。
她原来……是长这样子的。
霍珏虽然在心中描绘过穆晴岚千百万次,也在穆家要送她替嫁之前,看过她的画像。
可这是霍珏第一次,将她的模样清清楚楚地印在眼底。
他这一刻,突然间就明白了他当年降服树妖之后,为什么有些人已然从幻术之中醒神,却依旧不肯离开树妖下山去。
若是那惑人的树妖,长成穆晴岚这个样子,而霍珏只是个普通人,他也会觉得,抛去庸俗尘世烦恼,从此不必进食排泄,腐烂在山林做她的养料,也与她自此一体,是一件心甘情愿的事情。
穆晴岚长得并不是霍珏见过的许多修真界素雅仙子的模样;也不是他收服过的那些妖精秾丽惑人的模样。
她生得娇俏鲜活,两只眼睛圆圆,亮得像黑葡萄。若用小兽来比喻,她便是山间奔跑的梅花鹿,是林中蹦蹦跳跳的小兔。
她整个人,一颦一笑,俱是……烟火人间。
霍珏从前没有喜欢的女子,也从未对哪家仙子动心过,妖魔为求生的引诱他从来不屑一顾,他只觉得皮下三寸是白骨,皮上三寸为孽欲。
可是他此刻看着穆晴岚,和她还带着睡意的眼睛对上,只觉得若他真的会喜欢谁,便一定是如此模样。
不妩媚不清冷,而是像丛山花,像一尾活鱼,能让人清晰的感觉到她美得活色生香。
两个人对视着,霍珏心跳逐渐加快,连面颊都开始滚烫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种种荒唐,他极致的索求,甚至是恶劣欺负的女子,是她。
是这样的她。
霍珏口干舌燥的像个初涉情爱的毛头小子,面对着心上人迷蒙的注视,竟手足无措起来。
“霍郎?”穆晴岚揉了揉眼睛,整理下凌乱的长发,凑近霍珏看着他道,“你怎么啦?是要方便吗?”
“我去给你推轮椅。”穆晴岚掀开被子下地,一站在地上,一股热流涌下,她愣住。
转头看着霍珏,抿了抿唇,说:“都流出来了。”
“怎么办?”穆晴岚有些着急,薄薄的眼皮下眼珠焦急转动,问霍珏,“我们会不会没有了盈盈啊?”
霍珏彻底面红耳赤,都不敢多看穆晴岚一眼,挪开了视线,张了张嘴,却还是像渴水的鱼,失了声。
五感是很奇妙的东西,他之前看不见,虽然其他的感官会敏锐一些,却到底哪一种,都比不得视觉。视觉的刺激是最直白的,也是最广阔,最能影响其他感官的。
他现在看到了穆晴岚的模样,昨夜那让他体会到极乐的爱侣,便突然有了模样。
霍珏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他低下头没有吭声,压抑着自己要被心脏撞裂的胸腔,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夕。
穆晴岚已经习惯了霍珏时常不给她回应,嘟嘟囔囔地担忧着肚子里的盈盈,去给霍珏推了轮椅过来。
她还没有清理自己,她总想着或许再等等,她就能有盈盈了。
不过她倒是给霍珏施了清洁术,施一个清洁术,穆晴岚的灵力再度被抽干。
她虚弱地跌在地上,不小心带翻了床头放着的水杯。
“砰”地一声,惊动了兀自天翻地覆的霍珏。
他侧头看去,便见穆晴岚扶着轮椅起身两次,竟都没能起来。
穆晴岚头昏眼花,身子从来没有这么沉过。
她当然可以散了本相直接回归湘君山,但是她还是想要多陪陪霍珏。
哪怕一两天也好。再说两个人才做了真夫妻,穆晴岚想着自己要是马上就走了,那不就像是话本子里面的人渣吗?
霍珏体弱敏感,会觉得自己被抛弃的。
霍珏看到穆晴岚摔在地上,连忙要下地,结果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不挂一丝的状态,并不适合下地。
他紧张地看着穆晴岚问:“你怎么了?”
他很快想到自己昨夜的不节制,心中羞愧难当,但是……穆晴岚是妖,她并不会同凡间女子一般体力不济。
况且自己体内有她的妖丹,和身怀妖丹的他亲密,应当是对妖有好处的,她怎会虚弱至此,怎会连扶着东西都起不来?
霍珏盯着穆晴岚,然后眼睁睁看着穆晴岚还跌坐在地,语调却故作轻松道:“没事啊,我只是不小心把杯子碰掉了。”
穆晴岚说完,咬了咬牙,从地上站起来,还温声道:“霍郎你等等,我给你倒点水喝,你肯定渴了吧?”
穆晴岚站起来,扶着轮椅悄悄喘息,看向霍珏的时候,正对上霍珏的视线。
她愣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怀疑什么,毕竟霍珏一直都是能循着声音辨别方向的。他的眼睛清亮起来也不是一两天了。
穆晴岚并不知道霍珏已经恢复了视力。
她一如既往,仗着霍珏“看不见”哄骗霍珏。
跌在了地上,总不能让身上还脏着,要给霍珏倒水喝,霍珏是很爱干净的。因此穆晴岚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这个清洁术施完,穆晴岚直接跌坐到轮椅里面。
她索性操纵着轮椅,给霍珏倒了水,嘴上还说:“我试试你的轮椅,好像还挺好玩的哎!”
她的语调那么欢快,跟霍珏平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但是穆晴岚利用轮椅转过身,膝盖上放着水朝着霍珏过来的时候,霍珏才发现,她的面色甚至是嘴唇,是那么苍白憔悴。
他仔细回忆,似乎在他看到穆晴岚第一眼的时候,她便是和现在差不多。
只是那瞬间视觉上的冲击让霍珏忽视了她的面色,而等她把一杯水送到霍珏唇边,霍珏垂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她的手竟然在细微的颤抖。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霍珏又问。
穆晴岚又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想到什么,笑着说:“是我的声音很奇怪吗?”
穆晴岚看着霍珏,一脸嗔意和甜蜜。
“还不是昨晚喊得厉害,嗓子不舒服了,说话这才变了声音嘛。”穆晴岚说着,还清了清嗓子。
霍珏恢复了视力的愉悦,和见到穆晴岚真正模样的狂喜,渐渐在穆晴岚捧着的水杯里面因为颤动而荡开的波纹消散。
霍珏七巧玲珑心,不会因为被爱欲蒙蔽,就忽略事情的不合理。
穆晴岚有事情瞒着他。
难道……难道她的道行,并不足以支撑她将妖丹拿出身体给他人化用?
“霍郎,喝水啊。”穆晴岚虚弱非常,面色都泛着一些惨白过度的青,也还是对着霍珏温柔软语。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多么难受,毕竟只是生机耗尽,她回了湘君山应该就没事了。
她现在更怕的是霍珏清醒了之后,又要因为昨晚上自己开始的强迫而发难。
那确实不是什么正经人会干的事情,穆晴岚不能让霍珏想起来“秋后算账”。
霍珏看着穆晴岚,伸手要去拿杯子,这时候穆晴岚单手举不动杯子了,抬起另一只手去托她拿着杯子的手。
她身上只着了一身中衣,手腕上的供生手镯,没有什么阻碍的滑了出来。
好巧不巧又赶上霍珏伸手,那镯子好死不死,竟直接和霍珏手上那供生储物戒撞在了一起。
“嗡”地一声细微声响,供生手镯和戒指同时被激发出了符文灵光。
霍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储物戒指绽出了圈圈赤金色符文,穆晴岚的镯子则是荡开了银色符文。
这些符文缠在一起,被赤金色的符文带着,缓慢没入了霍珏的身体。
霍珏向后躲了一下,却根本躲不开符文没入身体。穆晴岚因为这猝不及防的相撞,双眸一呆,手中一杯水,全都翻在了被子上。
她的面色因为这突兀的生机抽取,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穆晴岚倒在被子上,双眼挣扎了一下,没能顶住,直接闭合,昏了过去。
穆晴岚前段时间还不知道,要想激发供生速度,需要怎么做。她还想着修书询问尹荷宗的莫泽宗主,不过昨晚上两个人亲近的时候,穆晴岚就知道了——只需要把供生手镯和供生戒指撞在一处,便能够激发供生在短时间加快速度。
她昨晚上几次和霍珏撞在一起,都激发了供生阵。
谁料到这一大早的,又不小心碰上了。
穆晴岚昏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当然也没有看到,霍珏见她昏过去,见那些符文带着生机,不断地朝着他的身体没入的时候,是怎样从疑惑,到震惊、而后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之后,肝胆俱裂。
“原来是供生阵……”霍珏垂眸看着穆晴岚,看着自己的储物戒指,想到穆晴岚最开始就想方设法把这储物戒塞给他。
那时候他们甚至没有互通心意。
她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她说她喜欢了他十年,悄悄地试图用各种办法接近他,霍珏从来是不太信的。
他始终觉得,穆晴岚所说的和他初相识,那时候她只是个奶包子一样的孩子。
可是……
霍珏眼眶滚烫,泪水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滑落,落在被子上,同穆晴岚打翻的水渍融在一起。
他表情寸寸开裂,终于见到爱侣的欣喜、将自己的真心和一切都同另一个人交付融合的快乐、全都随着表情裂开。
“根本就没有什么妖丹对不对?”霍珏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昏死的穆晴岚,心如刀绞。
她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霍珏想到了她提过一次的供生阵,那时候他只是听了个开头,就严词打断了她。
所以她便想了一个妖丹的借口来骗他!
霍珏泪水滚滚而落,心中惊惧仓皇,抖着手抬起,透过涟涟泪水,看向他一直珍重戴在手上的储物戒。
它的模样和自己想象得不一样,很好看。
可是想到这东西承载的是什么,霍珏便是摧心断肠般的难受。
他抬手疯了一样往下摘戒指,可是任凭他怎么努力,几乎要将手指掰断,也根本摘不下这供生戒。
霍珏嗓子里发出兽类走投无路一般的低吼,他泪流满面神情狼狈,他恨不能将自己的手指直接剁掉!
想到这里霍珏动作一顿。穆晴岚昏死的不踏实,恰巧这时闷哼一声,揉着脑袋从被子里抬起头。
她面色青灰得像个死人,霍珏见过太多的死人,竟一时片刻,无法将穆晴岚同那些死人的面色分别开来。
这只有一种解释,便是她已经行将就木,快要因为供生之术殒命了。
霍珏想到穆晴岚昨夜之前说要回她自己本体生长的山中;想到她昨夜不管不顾一定要行夫妻之实;想到秦妙言对他说,你这种木头,竟也有人肯为你舍生忘死。
秦妙言说:“你这条命得来不易,好好珍惜吧。”
秦妙言说:“好好陪陪你的小美人儿吧,否则要没机会喽!”
霍珏当时听不懂,只觉得秦妙言为人恣肆,想是胡言乱语,现在他都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他霍珏苟延残喘至今,竟然在靠他人性命来续命。
霍珏心中悲怆难言,何至于此,他自问从不曾贪生啊……
他心中若山呼海啸,狂澜冲天,却在穆晴岚抬眼看他的瞬间,除了腮边泪痕,将所有情绪都死死压回心底。
他面无表情,心如死灰般地坐着。
穆晴岚见他哭了,心中慌乱不已,连忙上前道:“霍郎,你怎么了?”
“你……怎么哭了?”穆晴岚心疼地给他抹眼泪,温柔软语地哄:“是不是看我刚才趴着着急了?哈哈哈,我只是昨夜没睡好,太困了,刚才又睡着了……”
说着还假装打了个哈欠。
“我没事的,你别流眼泪啊!我们昨夜才做了夫妻,你现在哭,我要怀疑你后悔了!”
“霍郎,”穆晴岚拥抱住霍珏,身上的肌肤失了正常人的热度,有些凉。
脸蛋贴在霍珏侧脸上,让霍珏从侧脸直接冷到天灵盖。
他被欺瞒、被哄骗、被迫成了夺人性命的恶鬼的愤怒,全都在这一刻散了。
霍珏溃不成军。
他抱住了穆晴岚,压抑眼泪。
穆晴岚不明所以,但温声软语地哄:“急坏了吧,没事的,嘿嘿,我好高兴啊霍郎。我们终于是真的夫妻了。”
霍珏听了这句话,却像是被捅了一刀般的哆嗦了一下。
他想到穆晴岚之前一直在说的“她不求天长地久”。
却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她是从一开始,便没有想着自己能活吗?
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奔赴这一场献祭一样的感情?
他霍珏到底是个什么金枝玉叶的人儿?竟要一个女子这般豁出命去护着不算,还哄着捧着,生怕他受了丁点的委屈。
霍珏拼命压抑着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嘴里都泛起了苦水。
他怎么怪她?
他怎么舍得怪他?
他霍珏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穆晴岚温声哄着,没一会儿霍珏就好了。
不哭了,也不说话,倒是乖乖配合着,穿衣洗漱,看上去心情平静。
束发的时候,他拒绝了穆晴岚递给他的玉簪,把梳妆台的小匣子拉开,从里面摸出了一柄木簪子。
霍珏垂头看着簪子,而后取代他一贯戴的玉簪,插在了头顶。
这簪子如他所想的一样,雕刻的是比翼双飞之鸟,寓意夫妻和美不离不弃,是穆晴岚之前送给他的那支。
穆晴岚看到他拿出来就心中高兴,见他戴上了,更是欢喜得满心淌蜜。
霍珏这便是认了他们是真夫妻了!
太不容易了!
穆晴岚心里小鹿撒欢,给霍珏调整了一下木簪的位置。
不经意和镜中的他对上了视线,笑起来。
“霍郎,你的眼睛又亮了不少,有没有感觉到光线?”穆晴岚自身后抱着霍珏脖子,询问,“按理说该能看见一些光线了,我的妖丹可是草木精华啊。”
霍珏不言不动,隐忍得额角青筋毕现才压抑住要戳破实情的欲望。
他慢慢摇头,嘶哑地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晴岚,我饿了。”
穆晴岚闻言果然迅速被转移了注意力,偏头亲了他脸蛋一口,道:“我这就给你准备吃食去!你想吃什么?”
霍珏自镜子里面,看着穆晴岚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她眼中的喜欢,就要化为实质将他包裹。
霍珏穿不过气,他不过一个废人,她这般舍命供生,只为换昨夜一夜的夫妻?
霍珏很想问一句,值得吗?
可是他最后出口却是:“我想吃……婆娘饼。”
穆晴岚闻言面上笑意更是压都压不住,眼角眉梢尽是鲜活风情,只可惜她惨败的面色,破坏了这份能撼动任何人心的活色生香。
穆晴岚很快去了。霍珏独自在妆台前面坐了一会儿,怔怔看着镜子里面面色同灵府破碎前相差无几的自己。
半晌他郁色尽去,豁然一笑。
而后从轮椅上自如起身,走到窗边,将自己的本命重剑盒子打开。
他灵府充盈,虽然还是遍布裂痕,但是已经能够留存些许灵力。
供生阵还未成,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
霍珏运气灵力不费什么力气,提起重剑,而后将剑柄朝下放置,让沉重的剑身冲上。
重剑里面的盈盈在穆晴岚那里,霍珏想起她,心中发苦的同时,又不自觉笑起来。
他站在窗前,眯眼看了一眼今日的阳光,温暖且温柔地洒在重新焕发了生机的北松山上。
霍珏将重生池取下,放置在床头芥子空间。
让弟子叫段琴轩和关子石过来。
“请师姐下令,召回所有在外的天元剑派弟子,待到弟子们归来,我们便封山吧。”
“封山?”段琴轩震惊地上前,急道,“怎么能封山?重生莲还未送回来啊!”
而且天元剑派建立伊始到现在,根本从未封过山,连冥星海倒置都没有封过山。
所有宗门,只有门派在遭了大难渡不过去,或者门中无人支撑门派,才会封山。名为封山潜心修炼,实则同遣散门派也就是说法不同。
很多小门派封山,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者敌对宗门。但凡封山过的宗门,便是再开启山门,也很难拥有昔日威望。
天元剑派是修真界四大宗门之中的剑宗之首,虽然被魔族屠戮又遇上冥星海倒置,死伤大半,可所有的门派在冥星海倒置之后,都死伤不轻。
现在天元剑派还有重生池这镇派法器在手,纵使处境艰难遭人觊觎,但也声名在外,只待缓过一口气,重新招募弟子甚至驻派长老,便依旧是屹立不倒的剑宗之首。
若是封山……天元剑派难道要因此没落了吗?
段琴轩一百个不愿意,曲双也出声劝道:“少掌门,封山了我们就再也不是剑宗之首了。”
玉山长老倒是对封山没什么意见,而是道:“重生莲在湮灵仙尊手中,湮灵仙尊这段时日一直都在天外天。”
“衡珏派刑罚殿长老友臣对我说,待湮灵仙尊归来,定然会归还重生莲的。少掌门,我们不若再等上一等。”
再等下去,他的小树妖就死了。
霍珏抿唇。
“师弟……”段琴轩还欲再劝。
霍珏说,“现如今门中的弟子,都是自拜入门派以来,兢兢业业修炼剑术,在宗门遭难之后,也不离不弃的侠义弟子。”
“可是他们现在朝不保夕,甚至因为护一个根本护不住他们的宗门,要对战高境叛徒,甚至是邪修。”
“有多少人在这段时间的动荡里面丢了命?又有多少经脉灵府受创,或许一生便再无寸进,要在蹉跎之中,等待下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争端,然后殒命。”
“师姐,剑宗之首的名声很重要,可是若是牺牲这些弟子们换来的,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可以封山百年,再重头开始。”
他这个少掌门若没了,段琴轩虽然能够挑起重担,可段琴轩的父亲段振野心不死,大徒儿又那样,小徒弟又即将暴露身份离开。
三重重压之下,就算段琴轩是个石头做的人,也撑不住。曲双不堪大用,玉山长老志不在门派,届时穆家勾连邪修卷土重来,他们要怎么撑下去?
天元剑派封山才是最好的休养生息的机会。
霍珏心意已决,没容三人再多说什么,便令他们各自离开。
他们走后,霍珏撤下覆眼白纱,坐回轮椅,望向门口。
他在等穆晴岚回来,再亲手做个了结。
霍珏抬手在身侧倒立的重剑的剑尖上戳了一下,血液流到重剑之上,剑身尝到主人的血,轻轻颤动。
霍珏慢慢把手掌覆盖上去,戴着储物戒的那只手指,正落在冰冷的剑刃之上。
穆晴岚果然没多久就回来了。
她欢天喜地地提着满满当当一食盒食物。她的面色都因为劳累,带上了一些血色的薄红。
她长发散落,头顶发髻简单,两侧辫好的发盘成的小包,像两个可爱的、才刚刚生长的鹿角。
霍珏见之心喜,刻骨心动。
他勾起唇,对着进屋的穆晴岚笑笑,却满目苍凉,神色怆然。
他抬手,抓在旁边重剑的剑尖之上,微微下压,便割裂了指根。血线顺着剑身蔓延,灌入重剑剑尖的铭文,那剑身上面竟细细长长,密密麻麻、深深浅浅,每一寸都勾刻着——盈盈。
穆晴岚愣住,心中直觉疯狂预警,下一刻,她听霍珏道:“你真好看。”
她听了这样的夸赞,本该得意忘形,可她望进霍珏含泪的眼中,不知道为什么,根本开心不起来。
果然霍珏下一句话便是:“你这般好颜色,这般至真至善的好性情,无论换了谁,都会喜爱的。妖的一生那么长,你可以爱很多人。”
“晴岚,忘了我,离开这里吧。”
霍珏说完,手掌抓着重剑狠狠向下一划,两三根手指便齐掌心断掉,滚在地上——包括那根戴了储物戒指的手指。
鲜血喷涌,似是溅落到了穆晴岚眼中一般,她霎时间双眸赤红。
来不及多想,“啊”地一声,向前一扑——却在下一刻,被强行打断的供生阵强悍的力量撞飞。
第39章 供生
阵被打断。
穆晴岚被轰然荡开的符文掀飞, 撞在门口的墙壁上。手里的食盒翻在了地上,精心准备了一早上的食物滚得到处都是。
她却根本顾不上这些,目眦欲裂地看向霍珏。
只见霍珏手指滚落在地的瞬间, 无数符文自他周身荡开,从他的身体里裹挟着生机飞快地冲出体外——
这疯狂抽离的力度, 将霍珏生生从轮椅上面拎了起来。
他四肢绵软, 衣襟仿若被无形的大手攥住拎起, 整个人悬在半空之中,似一个被丝线提起的木偶人。
他的周身不断有赤金色的符文从他身体里钻出, 那是穆晴岚这些日子悄无声息供给他的生机。
他的经脉摧古拉朽般地绷断, 他黏合到一半的灵府, 宛如被刚刚拼凑后又立刻打碎的镜子,粉碎得再也无法重圆。
他的面容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 双眼神采飞速消失,宛如被乌云遮蔽的星空,似是被吹灭的灯火。
穆晴岚眼看着那些裹挟着生机的符文,因为被打断的供生阵,迅速朝着她这个供生者回流, 肝胆俱裂地吼道:“霍珏!”
穆晴岚连滚带爬地跑到霍珏身边, 正好接住霍珏自半空跌落的身体。
穆晴岚简直摧心断肠,一脚不慎踩到了霍珏的断指, 没能站稳, 直接和霍珏一起摔到了地上。
穆晴岚爬起来看了霍珏一眼,险些当场疯了。
霍珏竟是在这转瞬之间, 一头如墨的青丝变为晦涩的灰白, 面容更是犹如活鬼一般的凹陷下去。
因为强行打断供生阵造成的反噬, 身体的生机流失殆尽, 他连骨肉都像是被抽去了一部分,变得嶙峋可怖。
“霍郎!”穆晴岚的叫喊宛若杜鹃泣血。
她再顾不得什么,调动周身灵力,疯了一般朝着霍珏的身体灌注。
可霍珏就像是一具干瘪的无法再回春的烂果子,穆晴岚的灵力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无法让霍珏回春。
穆晴岚哆嗦着,眼泪疯狂流淌,她抱着霍珏干尸一样的身体,仓惶环顾四周,嘴里喊着“师尊”,喊着“曲双”。
但是她知道,谁也救不了霍珏,谁也救不了霍珏了!
穆晴岚看向霍珏狠心斩断的手指,哽咽的声音压在喉咙里面,嗓子像绞断喉咙一般地疼痛。
霍珏知道了,霍珏知道了……
霍珏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再有个几天,明明再坚持个几天,等到湮灵仙尊送来重生莲,霍珏就能得救的!
穆晴岚抱着霍珏嘶哑的低嚎,这么大动静惊动了门外守门弟子,很快有人冲进来,看到霍珏的形容,俱是五内俱焚。
“少掌门!”
“少掌门怎么了!”
有弟子叫喊道:“快,快去请玉山长老和大师姐!”
穆晴岚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眼中是霍珏生死不知的模样,他的胸膛没有起伏,她甚至不敢去查探一下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穆晴岚这一生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像噩梦降临,她浑身都开始发疼,疼得像是被猛兽撕扯开了胸膛,在啃食血肉筋骨。
“霍郎,”穆晴岚低低叫了一声。
而后她像是想起什么,自袖口召唤出一条藤蔓,切断断口,便直接塞入了霍珏口中。
来不及吞咽的浆液顺着霍珏的脸和脖子流淌下来,穆晴岚给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看到他似是吞咽了一下,顿时欣喜若狂!
段琴轩和曲双赶来的时候,正看到穆晴岚抱着形容枯槁的霍珏流泪。
“少掌门怎么了?!”曲双飞扑上前,察看霍珏伤势。
段琴轩却没有马上上前,她是脱凡境修者,她很敏锐地感知到了弥漫在屋子里的香气不对劲。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很快锁定了草木异香的来源——穆晴岚。
段琴轩眉头紧紧皱起,她迅速荡开灵识去探,却探不出穆晴岚哪里古怪。
在她腰侧的软剑要出鞘之时,穆晴岚突然回头,泪流满面地哑声说:“师尊,快救救霍郎,他五衰到极,已经快没命了!”
段琴轩再顾不得什么,上前来,抬手以灵力灌注到霍珏的身体之中。
“怎么会这样,少掌门分明刚才还好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曲双看着穆晴岚说,“是不是有人偷袭了少掌门?!”
关子石来的晚一点,一进门,闻到了空气中的气味,表情就是一变。
穆晴岚之前流血受伤,总是会设法掩盖味道,只在霍珏的面前才会暴露自己。可她现在六神无主,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便根本顾及不到掩盖异于常人的气息。
可关子石脚步一顿,再细细闻嗅,却根本闻不到什么妖的气息。
关子石自己便是玉髓成灵,他能分辨出这些气味的来源是穆晴岚,却分辨不出她是什么。
段琴轩也是根本无法确认,才没有将剑出鞘。只是她一边给霍珏输送灵力,一边皱眉看着穆晴岚。
曲双还在那里吱哇乱叫,段琴轩呵道:“你怀疑有人刺杀,怎么还不去带弟子们搜寻!”
曲双一见关子石也去给霍珏输送灵力,自己修为不够,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连忙带着弟子去追那不存在的刺客了。
屋子里只剩下穆晴岚他们三个,穆晴岚没有再隐瞒,直接道:“师尊,霍郎在差不多一月之前,便已经五衰到极,他不肯告诉任何人,早已心存死志。”
“我骗他我是妖精,将妖丹给他,助他等到重生莲被送回来。”穆晴岚双眸哭得像是烂桃子,她道,“其实我是用供生邪术,在为他续命。”
段琴轩听了之后眼皮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目瞪口呆地瞪着穆晴岚,关子石也是手一抖,险些断了对霍珏输送的灵力。
穆晴岚道:“霍郎发现了供生阵!他不知道怎么发现了……他居然毅然割断了手指,打断了供生阵。”
穆晴岚哭嚎着说:“他会死的,他不能死!”
穆晴岚抓住段琴轩的手臂道:“师尊,他不能死……他死了我怎么办。”
她抽噎着,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开始在地上爬着寻找霍珏戴着供生戒指的那根手指。
找到之后,她哆嗦着手把戒指取下来了,回到霍珏身边,就要再给他戴到另一只完好的手上。
段琴轩吼道:“穆晴岚,你是疯了不成,供生阵乃是邪术,是一命换一命的邪术!你怎么会这种术法?你不要命了吗!”
“霍珏不能死。”穆晴岚只会说这一句话。
她心中有种她来不及细想的恐惧,这恐惧十分致命,像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告诉她,这一次霍珏要是死了,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穆晴岚不理段琴轩的怒吼,拿着戒指要再度给霍珏戴上的时候,霍珏突然醒了。
他睁开灰蒙蒙,彻底失去光彩的双眼,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虚弱地开口便是:“晴岚……不要。”
这句话像是一根通天彻地的钉子,将手中拿着供生戒指的穆晴岚三魂七魄一道贯穿,死死钉在地上。
片刻后,穆晴岚哭道:“霍郎,我求求你,别这样,你会死的!”
穆晴岚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但是我是心中有数的,我不会丢了性命的,你信我啊!”
“这供生戒指是我专门找尹荷宗宗主莫泽定制,供生很缓慢的,只是能给你续命,等到重生莲送回来,你重生,我们的供生就断开了!”
“霍郎……”
霍珏抿着嘴唇,对着穆晴岚的方向,十分虚弱却格外坚定地摇头。
邪术没有只是续命一说,霍珏亲眼看着穆晴岚摔在地上起不来身,亲耳听到她说要回自己所在的山上。
或许她真的不会死,只是多年修行毁于一旦,被打回原形,重新变为一棵树。
那跟要了她的命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世间能以草木化形的妖,本就凤毛麟角,修成人形便是重生。
霍珏绝不肯以他人的性命,换取自己的性命。
尤其这个人是穆晴岚。
他的女人,他护不住便算了。难道还要她为他殒命换他苟且偷生吗?
那太卑鄙了。
霍珏不允许自己卑鄙地活着。
穆晴岚抖着手,攥着戒指泣不成声。
她看着霍珏哄劝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死,我不会死的!”
霍珏不肯答应,穆晴岚可以强迫,但是以霍珏的性子,怕是那样活着,便是生不如死。
他断指的决绝现在历历在目,穆晴岚膝行向前,拉住了霍珏完好的那只手。
霍珏回握住她,拉着她倾身,而后艰难抬手抱住了她。
段琴轩和关子石还在一左一右地给他输送灵力,霍珏抱住了穆晴岚,轻声道:“晴岚,生死有命。”
“不。”穆晴岚说。“我不认这样的命,你答应了跟我好的,你答应了的!”
她这一次再不是假哭,而是真哭,哭得肝肠寸断,浑身颤抖。
霍珏很快没了力气,他的身体留存不住灵力,现在每一刻,都是在空耗。
供生阵的反噬太狠了,霍珏随时都觉得自己要身死魂消。
他对穆晴岚说着对不起,静静交代着段琴轩门中后续事宜。
他被几个人抬起来,放回轮椅上。弓着从来都不会弯曲的背,满头灰白的长发让他看上去像一簇干枯的蒿草。
穆晴岚始终陪在他身边,借着给他倒水喝的由头,将藤蔓的浆液喂给他,能多撑一秒是一秒。
霍珏没有拒绝。
好好的时候,生命总是漫长的,任由虚耗。
一旦生命开始倒计时,一切就都变得犹如瞬息般短暂。
段琴轩和关子石甚至是曲双,都被霍珏亲自交代过之后打发走,众人将着心知肚明的最后时间,留给了穆晴岚和霍珏两个人。
穆晴岚一直在哭,仿佛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
她的内心鼓噪着、嗡鸣着、有什么东西要随着霍珏生命的流逝破土而出。
她一遍遍重复:“你答应我的,你怎么能这么走呢……”
你答应我的……你说过会来找我!
穆晴岚心中冒出这句话,自己愣住,脑中却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
霍珏断掉手指的手掌包起来了,完好的那只手,一直放在穆晴岚的脑袋上。
他气息微弱,喃喃低语:“你一生很长,可以爱很多人。”
“忘了我,下山去吧。”
“你想得美,你又想反悔!”穆晴岚声音嘶哑,和霍珏的声音不分高下。
她“逞凶斗狠”道:“你若死了,我便跟你去!”
霍珏听了这句话浑身发颤,他嘴唇抖了几抖,崩溃地抽噎。可被抽干生机的身体,连哭都做不到。他流不出眼泪,只能干涸着让悲伤滞涩地随着血液流便经脉,任凭嗓子里发出悲鸣一样的抽气声。
穆晴岚又道:“霍珏,你信我一次好不好?就信我一次。”
穆晴岚抱着霍珏的腿说:“我骗了你,我不是树妖,不是!”
“我没有妖丹,我是在湘君山之中凝化出意识,”穆晴岚说,“我是以凡人的供奉修炼出人形,我不会死,只要供奉不断,我总能恢复的。”
霍珏顿住,只是他现在再做不出什么惊讶的表情了。
“他们都叫我山神,霍郎,我是山神啊!我是湘君山酝酿出的神族,我喂给你的浆液,都是山髓。”穆晴岚其实又在撒谎。
叫她山神的是山下被她帮助过的愚民,那些妖精都叫她山鬼。
这世上已经上万年没有出过神了。
她是湘君山里的孤魂野鬼,大概是因为死后执念未散,她侥幸得了供奉化为人身,她灵魂不全,不记得身前事,但她确实不是什么山峦凝化的神。
她到现在都不敢和霍珏说实话,是因为这世界上谈鬼修色变。
连邪修和妖精都有回头是岸转入正道的机会,但是鬼修向来是邪恶、残暴、甚至比嗜血魔族还令人厌恶的存在。
因为大多数鬼修都以人族魂魄修炼,他们活剥人皮,做人皮灯、人魂旗、以怀孕的母亲婴孩炼制尸鬼作为鬼仆。
俢鬼之人残杀人命毫无例外,修真界人人得而诛之!
穆晴岚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她从未害过人,但她却因为自己是山鬼,一个字实话也不敢透露。
霍珏或许能接受一个树妖,却绝对不会接受一个山鬼。
因此穆晴岚骗霍珏,说她是山神。
“我是山神,我的信徒很多的。”穆晴岚哑着嗓子哄霍珏,她不能让霍珏死。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他们没有以后了。如果霍珏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穆晴岚攥着供生戒指,哄霍珏道:“跟我供生,我们都能活。”
霍珏不言不语,并不相信穆晴岚此刻说的话,他不能冒任何夺取穆晴岚性命的风险,去接受供生。
他只是手掌轻抚穆晴岚的头顶,只想和她静静度过最后的时光。
穆晴岚费尽口舌,霍珏都不肯答应和她重新结供生阵。
穆晴岚蹲在那里,烂桃子一样的肿胀双眼之中,慢慢溢出了幽绿色的光芒。
被幽绿替代的双眸看上去极其可怖,鬼气森森,她仰头看着霍珏,双眸之中盈满执拗和疯狂。
若是这一刻霍珏见到穆晴岚的样子,一定会被吓到,因为她的样子,是真的同那些杀人害命后尸体都不放过的鬼修如出一辙。
穆晴岚面无表情,她看着霍珏,最后问了一遍,声音尖锐:“你决定要负我了是吗?你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死,要离我而去是吗?!”
霍珏还未开口,穆晴岚突然站起来,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屋子里。
霍珏已经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
他察觉到穆晴岚走了,微微抬了一下手,撕心裂肺地在心中喊了一声“晴岚”,却只是微微抬了下手而已。
走了才对,走了才好……
霍珏这么告诉自己,闭上了眼睛,骷髅一般的面容之上,鼻子缓慢涌出了血。
他低着头,窝在轮椅里面,似是咽了气。殷红的血水在他灰白的发上,他的衣袍之上,开出点点血花。
如凛冬红梅,傲然绽放,霜雪难折。
穆晴岚飞掠到雪原之中,站在苍茫的风雪之中抬起双臂,幽绿色的灵光朝着四周散去,雪原松灵很快被她催动。
无数雪松拔地而起,它们以根须在雪原之上迅疾奔跑。
不过眨眼之间,便为穆晴岚寻到了方向。
穆晴岚化为一道幽绿光芒飞掠而去,同一群狂奔的树灵汇聚到一起,追赶着一只通体漆黑,鹿角却带着银光的骊鹿。
幽绿色灵气化为了绳索,勒在了骊鹿的鹿角之上。
很快骊鹿被绊倒在地,迅速被雪原的松灵树藤缠缚在地上,动弹不得。
穆晴岚现身在骊鹿身边,对上骊鹿惊恐瞪大的眼睛,慢慢蹲下。
她没有杀它,穆晴岚从不杀生。
她是山鬼,她经年散魂在山中,所以她能沟通草木。她的心中总有一条不能逾越的线,那便是不能杀生。仿佛只要过了那道线,她就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她也以此来约束山中精怪。
哪怕她像寻常鬼修那样,闻着凡人的魂魄被香得流口水,也没有动过害命之心。
她在鹿腿上取了一些骊鹿的血,而后便让松灵将骊鹿放掉。
霍珏说过,雪原骊鹿食之忘忧,骊鹿血,也有一样的效果。
她劝不听霍珏,便只好出此下策。
她带着装着鹿血的小瓶子,直接去找了段琴轩。
她在段琴轩的屋子里待了不到一刻,段琴轩对她自爆本相拔出的长剑便收回去了。
穆晴岚不出意外地说通了段琴轩,她也只能说通段琴轩。
段琴轩重情,对霍珏更是割舍不下,她泛红的眼眶说明了一切。
可是段琴轩跟着穆晴岚朝着宿霜阁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道:“可你若是鬼修,为何身上没有一丝鬼气?”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穆晴岚将自己侥幸得人身的过程同段琴轩说了。
段琴轩惊异不已,又迟疑了。
她不能牺牲一个从未害过人的孤魂,为师弟续命。
穆晴岚又道:“我不会死,师尊,只要村民的供奉不断,只要湘君山还在,重塑身体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霍郎等不了了啊。”
穆晴岚在霍珏屋外,对段琴轩说:“师尊,徒儿不孝,拜入师门未能侍奉师尊左右。若是有朝一日……徒儿能修成正果,再来与师尊重续师徒之情。”
“师尊,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答应我吧。帮我封存霍郎的一部分记忆,这样他才能安心等待重生莲。”
段琴轩面色难看无比,内心也万分纠结,知道穆晴岚是山鬼对她的震惊,不亚于她当初知道霍珏竟喜欢上了穆晴岚来的冲击。
现在穆晴岚为了救霍珏,竟要封存霍珏的记忆。
她想起曾经掌门霍袁飞,也对霍珏做过一样的事情。
霍袁飞那时候对尚且修为稚嫩的段琴轩说:“霍珏因果缠身,心魔从生,生志已失,只能以此方式为他续命。日后如何,且看因果吧。”
段琴轩想起过往,晃神片刻,穆晴岚已经拉着她进入了室内。
段琴轩知道自己不该答应,即便穆晴岚是山鬼,她也没有害过人,她不该死。而且霍珏醒了,若是有朝一日他想起一切,绝不会原谅自己。
但是段琴轩怎么忍心?她怎么忍心看到霍珏死去,看到她从小带大的孩子,在重生莲就要送回来之前,惨死在她的面前?
这一刻私心占据了一切,她听信了穆晴岚的保证,她说谁也不会死。
霍珏在无知无觉之中,被灌下腥热的骊鹿血,幽绿色的供生戒指,戴在了霍珏完好的手指之上。
穆晴岚手上的镯子和霍珏的戒指撞在一处,再没分开。
供生阵被激发,霎时间屋内灵光大盛——整个宿霜阁之内的符文灵光冲天而起,又被段琴轩迅速布下的阵法压制。
段琴轩摸出霍珏的弟子命牌,看着穆晴岚身上的生机迅速被抽离,全部灌注到霍珏奄奄一息的身体里面。
霍珏灰白的长发无风自动,在半空之中伴随着赤金色的供生符文舞动片刻,渐渐恢复漆黑。
凹陷的面颊重新鼓起,他身上缠绕不去的死气被符文撞散,他在转眼之间,恢复了生机。
等到他彻底恢复成了清癯却俊美的模样,“嗡”地一声,穆晴岚手腕上的镯子落地,摔了个粉碎。
霍珏手上的供生储物戒绿色的宝石也碎成了沙。
供生阵成!
但因为霍珏打断过一次供生,经脉内府受损太严重,油尽灯枯之后再重新恢复,等同活死人肉白骨。
他是无法因为供生恢复到灵府未曾受损之前的巅峰状态的。
他的灵府恢复到裂纹遍布的状态已经是极限。而段琴轩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和穆晴岚说一句话,在供生阵成的刹那,她便轰然消散在霍珏面前。
霍珏依旧深沉昏死,段琴轩查探过他的灵府之后,按照和穆晴岚约定的,开始搜魂之术,抽离他的部分记忆。
最后那一缕被抽离的天魄,被段琴轩封入了霍珏弟子命牌。
段琴轩低头看去,这白玉命牌之中,有两缕记忆,像两条永远不可能相缠的蛇一样,分别在命牌的两头游弋。
段琴轩拧紧眉心,深叹口气,收起命牌将霍珏弄上床。
霍珏再度醒来时,是十月十五。
第40章 暴露
霍珏醒来之后, 段琴轩和曲双全都守在他的床边,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神色。
霍珏只有刚起来的时候,看着屋子里挤着的段琴轩和曲双愣了一会儿, 很快就开始询问门中事情。
他似乎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段琴轩心惊肉跳地试探了几句, 发现他把这些事情里面关于穆晴岚的存在, 全都忘掉了。
他记得修律院的反叛、知道灵山发怒、知道段琴轩回山的时机、也知道穆家联合邪修上山, 他甚至记得秦妙言来过山上。
唯独关于穆晴岚的一切被巧妙抽离。
骊鹿血能令人忘忧。
段琴轩现在说不清楚看着霍珏恢复肃冷和沉郁好一些,还是前段时间, 他会担忧会着急, 甚至会当着弟子的面维护穆晴岚那有人味儿的样子更好一些。
但事已至此, 他们必须瞒着霍珏。
霍珏的记忆断层,像一个被挖空的内里的果子, 外面看着再怎么光鲜亮丽,一口咬下去也只有看似天衣无缝的皮。
他和段琴轩还有曲双说话,说两句就会停顿。
他像一个坏掉的傀儡玩具,手脚被线牵着也滞涩难动。分明能够看到一切的双眼却失去了该有的神采,晦涩又阴郁。
“召回弟子吧。”霍珏吩咐段琴轩, “封山是我们最好的出路。”
段琴轩私心里面不想封山, 专门将霍珏下的这个决定,同穆晴岚一起从他的记忆之中抽离。却没料到霍珏在失去了这一部分记忆的情况之下, 依旧下了封山的决定。
曲双心里藏不住事情, 一直担忧地看着霍珏。
他知道了一切,原本十分不喜穆晴岚, 可穆晴岚真的对少掌门痴心一片, 甚至为少掌门牺牲自己。
曲双听了段琴轩说, 穆晴岚其实是山鬼, 之前两次的所谓灵山发怒,都是她在帮忙。曲双竟然不怎么觉得难受,哪怕穆晴岚是山鬼。毕竟穆晴岚同他们在北松山这么久,曲双早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师姐说她从来没有害过人,曲双信。因为北松山的松灵,俱是雪原酝出的至纯至净之灵,是绝不会与害人之物为伍,甚至受其操控的。
“你有话说?”霍珏被曲双赤裸裸火辣辣的眼神看得不适,微微蹙眉问。
曲双下意识看了段琴轩一眼,而后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段琴轩并没有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曲双,只是挑拣着和他说了一部分,并且吩咐他让弟子们三缄其口,不要在霍珏的面前提起穆晴岚。
“那出去吧。”霍珏说,“我饿了,让弟子帮我拿些食物来。”
“哦……哦!”曲双心说平时少掌门的吃食都是穆晴岚亲手做的,少掌门现在要吃,是要吃什么?
饭堂的大娘会做穆晴岚做的那些食物吗?
曲双心中嘀咕着离开,段琴轩又劝了两句关于封山的事情,但是霍珏给出的回答和那天一模一样。
他对段琴轩说:“穆家意图明显,不会轻易放弃,等到在外的弟子们全部回山,我们便封山庇祸。”
段琴轩苦劝无果,只能尽量拖延。
她不能让穆晴岚白白牺牲,至少要拖到湮灵仙尊送回重生莲。
而诚如霍珏所料,穆家果然贼心不死,穆老宗主名为闭关,实则天人五衰迅猛,缠绵病榻。
穆婉然那日带着一行人回到了霍家之后,气得不轻。对着跟过来的和泽长老发了好大的脾气,质问他那北松山的少掌门霍珏是修了什么邪术,为什么能操控树藤。
和泽长老根本不知道,心里苦涩难言,他的弟子都被抓了,离了北松山他根本拿不住剑宗长老的臭架子。被大发了一通雷霆的穆婉然给扔到了穆家的一个偏院住着,伺候的人只有两个老妈子。
还是顺带着监视他的。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和泽长老当然可以一怒而去,但是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已经是正道叛徒,而修真界其余的三大宗门,现在看来根本不像和泽长老以为的那样,在看剑宗的笑话。
据说无间地那至尊秦妙言,不光来帮忙,还将杀掉的几百众修士制成傀儡,就放在天元剑派入口守山。
无间地在大张旗鼓地维护天元剑派。
当时修律院叛变,和泽长老知道霍珏连送了三只求救灵鸟,分别是给衡珏派、无间地散修、还有天地城佛宗。
当时和泽只当霍珏是病急乱投医,现在看来关子石顺利回山,衡珏派的态度很明朗,连秦妙言都来帮忙,除了还没消息的佛宗,其余两家都还是偏向霍珏的。
他气数未尽啊……
和泽长老心里难受,他不叛变,几年后是个死,现在叛变了,也是前途渺茫。
他忍不住召出了道心灵盾,把他的道心灵宠给召出来,先将龟壳上那日横冲直撞损坏的符文填补上。
他擅长阵法,对自己的灵宠更是不吝叠加各种精妙阵法。
他在修复巨龟身上符文和阵法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了一处留影阵。
霎时间那天对战的场景,便映射在了和泽长老的面前。他后退了一步,看到那天树藤游动天塌地陷的情景,便是心头一阵翻腾。
真的是灵山发怒吗,连灵山都不容他们这些叛徒了吗?
和泽长老一时间神色怆然,但是很快,他眼睛一眯,下一刻精光闪过。
“大小姐,和泽长老求见。”婢女隔着老远,在水榭外面喊着穆婉然大小姐。
人间已经是初冬时节,昨夜才过早下了初雪,今日又是阳光明媚。院落之中屋檐树上白雪如棉堆叠,化得滴滴答答如同小雨。
穆婉然在这样的时节,竟然大半个身子泡进了冰冷的池水之中,手中捧着一捧金丝一样的秀发,在慢慢地抚动。
柔软如水草一样的发丝散落在水中,被阳光一映,晃得人睁不开眼。
穆婉然正眯着眼垂头痴迷地看,便听到婢女喊的这一嗓子。
她转头,秀雅的面容一沉,眉目阴鸷,怒道:“不见!”
那个老废物,穆婉然带他回来都很后悔,不如当日让他死在北松山上。
“大小姐,和泽长老说有重大发现,若是无用,愿意自行离去。”
婢女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时候水下和穆婉然对视的一张脸,慢慢浮上水面。
正是穆婉然手中那一捧金丝秀发的主人。他面容惨白,但是随着他在水中直立而起,一头赤金色的长发水蛇一般游弋缠缚在他赤裸的上身。
他生了和发色相同的一双赤金色的眼眸。水流顺着他的金发缠绵而下,他生得极其俊美,俊美到失真,非人感十分强烈。
他转动那双赤金色的眼睛,看向穆婉然,眼神之中,似是蕴藏着幽深的漩涡,令人见之难以自拔。他凑近穆婉然,声音腔调有一点奇怪,可是听在耳朵里却黏腻的令人浑身酥麻。
“你去吧。”他慢慢地说。
三个字,便让穆婉然后脊泛起阵阵颤栗。
他的模样不能用寻常的美艳去形容,却割人眼球一般令人移不开视线。阳光下连侧脸和颈项之上,都细细地折射着赤金的碎光。
他绕着穆婉然转了半圈,穆婉然的眼睛直勾勾随着他的转动而转动。
“正事要紧。”他又说。
他像个妖精,突然入水,又突然从水下钻出,高大的男性身躯上半身完全是人族的样子,却在金红交错的长发掩盖之下,有一条手臂自肩头齐根断掉。
他在水中慢慢升高,身躯笼罩穆婉然,而后微微低头,高挺的鼻梁凑近穆婉然的鼻翼,湿漉漉冰凉凉的在她鼻尖蹭了一下。
他微微张开嘴,细密的尖牙微露。他在尖牙之中伸出一点细细的鲜红舌尖,直接挑开双眼痴迷毫无抵抗力的穆婉然的双唇,给了她一个黏腻湿冷的亲吻。
“苍,苍伶……”穆婉然仰着头,双手攀着鲛人的腰身,轻声痴喃。
穆婉然从水中像个失魂的水鬼一样爬出的时候,分明是初冬萧瑟的时节,她却浑然不知道寒冷一样,面色绯红呼吸凌乱。
婢女迅速过来给她披上衣服,水声传来,她转过头,便看到那个刚才还温情目送她的鲛人沉入了水下。
自水面向下看去,那鲛人本该宽大美丽的鱼尾似是被人斩断,而就连那仅存的一截鱼尾之上,也是坑坑洼洼残缺不堪。
这般看来,他仅剩一张异于常人的样貌,能够迷惑人。
这样的鲛人若是在豢养鲛人的修士手中,只有抽筋扒皮食肉一个作用。
事实上修真界没有人会将半人半鲛的鲛人当成真人来看待,他们和人的差距肉眼可见。
但又因为鲛人大多男子俊美无俦,女子更是无比娇柔美丽,他们是修真界许多仙首最喜欢豢养的小宠。
年华鼎盛能用来玩乐,一旦腻了还能剥皮抽筋拔骨食肉。鳞片筋骨都可以炼制法器,鲛人肉食之延年益寿,甚至用来喂养蛊虫,也是效用拔群,鲛人浑身上下都是宝。
虽然大部分的鲛人生活在深海,极难捕捉,可这东西是一种灵智不高的蠢物,只要耐心些,一点情爱就能骗得他们心甘情愿上岸,再被买卖残杀。
鲛人大多十分极端,坠入爱河之时痴情非常,一但被背叛,便是拼上性命也要杀了昔日爱人。
但他们的幻术只需要一道清灵符,一颗醒神丹便能驱散,所谓凶猛也不过是在水中力气大且迅猛,同大型鱼类的攻击力相等,如何敌得过飞天遁地的修士?
因此他们注定成为猎杀的热门目标,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鲛人不算人,猎杀鲛人不沾因果。
修真界大宗门或许不会去亲自捕获,但是也会从一些专门豢养繁殖鲛人的商人那里,买上一些鲛人身上的东西炼器炼丹。
穆婉然这位穆家大小姐,明显是一个被那残缺的鲛人粗劣的迷惑之术,迷惑得神志不清的蠢货。
穆婉然彻底看不到鲛人的身影,这才被婢女搀扶着去换衣服,最后在她院子的偏房见了和泽长老。
穆婉然很不客气,径直坐下,也并未曾让和泽长老坐下。
和泽长老这些天被冒犯的已经麻木了。
“和泽长老,我很忙的,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穆婉然不耐地问。
和泽长老若不是走投无路,绝对不来穆家受这种鸟气。但是他现在已经是叛徒,穆家好歹还能庇护他,待他助穆家夺得重生莲,得了一个花苞,他绝对不在穆家多留一天!
“大小姐,你看!”和泽长老将道心灵盾上的灵宠乌龟召唤出来。穆婉然嘴角抽搐,她一直都看不上在道心灵盾上养王八的和泽长老。
不过随着和泽长老触动龟背上的留影阵,重现那天他们在雪松山苦战的影像,穆婉然微微坐直,拿起来要喝的热茶放下了,身体前倾。
“你当日留影了这个?可是这有什么用……”她话音猛地一顿。
和泽长老将留影阵上面的某个片段,拉回重现了一次。
穆婉然面色猛地一变,倏地站起,凑近两步,微微抬手示意,和泽长老便将那个片段又放了一便。
穆婉然秀雅的面容微微扭曲,咬牙切齿道:“那天与我们缠斗的,根本不是霍珏!”
“是……穆晴岚?!”
穆婉然盯着留影阵上被和泽长老刻意定格的一幕,眯眼反复看了许久。
而后道:“是她没错,是穆晴岚那个废物!”
“难道她修了邪术?”穆婉然起身绕着和泽长老悬浮的大乌龟走了半圈,清楚地看着那定格的画面之上,霍珏的脸虚了一瞬,露出了正是穆晴岚那张脸。
当日穆晴岚也是因为供生很虚弱,所以有那么一瞬她没能维持住霍珏的样子。
和泽长老龟背上的留影阵,本是用来记录阵法的。是在天元剑派没有接连大祸之前,教授弟子们阵法用的。
没想到竟是派上了这种用场。
“怎么会是穆晴岚呢?那个废物若不是要她替嫁,她连穆家大门都进不得……”
穆婉然自言自语片刻,而后抚掌一笑,对和泽长老道:“长老总算是有件事办得不错了。”
和泽长老僵笑,心中十分不舒服,穆婉然根本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竟然这么跟他说话!
但是他也不敢发作,只能生忍着。
借机道:“我仰慕穆家老宗主已久,不知道这几日穆老宗主身体怎么样了,我可否探望?”
穆婉然闻言嗤笑一声,和泽长老面红耳赤。
穆婉然自然是知道和泽长老看不上她,但是穆家现在确确实实是穆婉然说了算。
她性情阴狠毒辣到没有人性,又十分诡计多端,几个亲哥哥两个亲弟弟,先后被她算计至死。两个亲妹妹也已经被她用作拉拢氏族,嫁到了附属宗门之中。
穆老宗主的五衰,也有穆婉然的手笔。
现在那老东西无从选择,只能让她做穆家的主。穆婉然不在意任何人看轻她,她只在乎她抓在手里的权势,和她想要的东西必须得到!
“可以啊。”穆婉然笑着对和泽长老道,“我这就命人安排,和泽长老可要好好看看我父亲。”看看那老东西五衰将死,是什么样,也免得和泽长老不听话,毕竟他也要五衰了呢。
和泽长老离开,穆婉然坐着喝了一盏热茶,而后叫她的人道:“给我查一查穆晴岚,细致一点。
“我倒要看看,她那样一个小废物,是怎么勾搭上妖邪的。”
这一查,还真的查出了东西。没用两天,穆家旁支真的穆晴岚在四岁的时候溺水而死的事情,就被翻出来了。
穆婉然对照着手下搜罗来的画册一看,久久无言。不仅仅死去的穆晴岚活过来的蹊跷,替嫁到北松山的那个穆晴岚,根本同那个四岁死去的真正穆家旁支没有一丁点相像的地方。
原来穆晴岚不是勾搭上了妖邪,怕是她自己就是妖邪!
她替代了死去的穆晴岚进入了穆家,到底所图为何?
连她那个瞎眼睛的娘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丑,也是个迷。
穆婉然曾经为了要挟穆晴岚替嫁,抓住她的母亲的时候,就着实震惊了一番。
就算穆婉然的父亲是穆家旁支,可到底是个旁支,怎会这般饥不择食,连那样的女子都下得了手?
那假穆晴岚的母亲细瘦伶仃的身躯上顶着个大脑袋,倒三角的眼睛吊梢眉,长得属实不堪入目,给人感觉就是贼眉鼠眼。
而且一顿最多能吃三只烤鸡,吃相极其可怖。当时把穆婉然恶心坏了,她那时候只以为她那个旁支或许是喜好猎奇,毕竟这世上什么人都有。现在细细想来,都不对劲。怕是那个瞎眼母亲也不是人。
之前在穆家借口要上天元剑派的时候,穆晴岚那瞎眼母亲在山脚下平白失踪,想来就是跑了!
穆婉然从前对穆晴岚不上心,她只是想找个替死鬼,她为什么要上心?
现在这替死鬼竟然成了拦路虎心头患,穆婉然就不得不深挖。
“再遣人去查,查她的商队,派人严密监视。”
“是!”属下应声出门。
穆婉然拿着这些李代桃僵的证据,笑了。
前些天听她潜伏在衡珏派的人传信回来,湮灵仙尊从天外天回衡珏派了,她要将重生莲归还给天元剑派。
穆婉然还愁没有名目再集结人杀上北松山呢,这不就来了吗?
妖邪残杀穆家小姐,占据小姐身份上山,霍珏身为北松山少掌门,知妖藏妖,纵容妖邪害人!
穆婉然笑意越大,面色越发阴鸷。
“这次还愁不能让天元剑派名誉扫地,不能让霍珏一败涂地?”
穆婉然想到她的苍伶因为断尾每日那么痛苦,重生莲和重生池她志在必得!
穆晴岚竟然是个妖物,有意思,哈哈哈,她让穆晴岚替嫁的这枚棋子,实在是用的太正确了!
穆婉然又对外喊道:“来人。”
很快穆家两个修士进门,穆婉然交代道:“去让人带着我父亲心爱的小孙子给他看看。他不是想得紧吗?”
“让他以穆家的名义修书,给北松山在冥星海倒置期间,带弟子逃走的那些长老们。”
穆婉然道:“就说……霍珏身为掌门失德,身为剑宗之首失义。竟然同妖邪苟合,违背山规,让正道蒙羞。诸位长老们在外漂泊辛苦,大可以逼他下位,将他逐出北松山,再择剑宗之主。”
两位手下听着,很快应是,带着一直被囚在后院的,穆婉然大哥幸存的唯一一个孩子,去见穆老宗主。
穆婉然却连这种事情都不肯亲自去一趟,交代完了就直奔她院子旁边的水榭,去寻她的苍伶。
穆婉然脚步轻快,走到水榭边上大叫:“苍伶!”
而后再次见到自水底浮上来的赤金的时候,一解披风,直接朝着那抹金色的影子,义无反顾跳进了水中——
“咚”地一声!
她再浮起来之时,被苍伶一条手臂抱着腰身,她双手按在苍伶肩上,兴奋道:“我找到对付北松山取得重生莲的办法了!”
“穆晴岚竟然是个妖邪,哈哈哈,我可以利用她的妖邪之身……”
而与此同时,“妖邪”穆晴岚回到湘君山之中,通过几天的凝化,终于再度有了意识和只有昔日伙伴才能看到的魂体。
“山鬼,你的身份被发现了吗?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一个半人半蛇的女子盘在树上问。
“是啊,你的霍郎抛弃你了?”一个顶着狐狸耳朵的男子也附和,“我就说你跟修士谈情费劲儿,不如跟我好啊,我哪里比他长得差?我们双修肯定修为大增!”
穆晴岚飘在半空,看了一眼大言不惭的男狐狸精。在他那张男人看了能激动,但是女人看了只会嫉妒的脸上转了一圈,没看出他哪儿像个男人。
这都不是差不差的问题,而是他男生女相的太严重了,穆晴岚看见他就想叫妹妹,还双修?
那跟磨镜之好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虚弱成这样子啊,最近入冬了,来山上祭拜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人形都维持不住啦,你这样得猴年马月才能再修出人身?”
一个脑袋长得贼眉鼠眼,下半身干脆就是个一人来高皮毛光亮大老鼠身子的“女子”道。
如果穆婉然在这里,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穆晴岚那个瞎眼的娘。
“黄鼠狼,你是不是又偷了山下村民的鸡?”蛇女瞪她,“肯定是因为你总是偷人家鸡,人家才不信我们的!”
贼眉鼠眼的女子小细脖一梗,厉声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叫我黄大仙!”
三人后面还有几个化形化到一半儿,有些干脆是动物身却能口吐人言的动物。
这些就是穆晴岚商队成员的一部分。
黄大仙、胡大仙、还有什么蛇姬娘娘等等等。
一行人吵吵嚷嚷,都是因为自己的老大貌似被“负心汉”辜负打回原形,而且最近山中供奉越来越少,撑不住他们消耗而讨论着。
“山鬼,你说句话啊!”男狐狸精用屁股拱了下漂浮的山鬼本人——穆晴岚。
她魂魄差点因为这一下折叠在一起,飘远一些道:“你们别吵了,脑袋都要炸了!”
这些道行不足的精怪本来都只是山中动物。
大概十年前,穆晴岚凝化出鬼魂之后,又因为帮了人,得了村民供奉,机缘巧合化形。
她最开始离不了山中,成了山中游荡的孤魂野鬼。
实在寂寞,帮了一个进山打猎的猎人之后,现身说自己是胡大仙,让猎人照着一只山里小狐狸的样子画像去供奉。
果然没两年,那小狐狸开了灵智,能和穆晴岚说话了。
之后便又陆续有了黄大仙、蛇姬娘娘、鸦先知等等保家仙。
湘君山下民风淳朴,依山靠山依水靠水,知道山里有了这些“仙”你供我也供,慢慢地他们就都化形了。
不过各家供奉最多的是“山神”,山神能在大雪天引猎人归家,能预警豺狼虎豹的踪迹——也就是穆晴岚这个山鬼。
现在穆晴岚这个道行最高的,被打回原形,还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一群精精怪怪的都六神无主起来。
穆晴岚喊了一声,果然他们都不吭声了。
穆晴岚想到霍珏实在是着急,她必须尽快恢复回到霍珏身边守着他。他说了,重生的时候希望自己在身边守着的。
穆晴岚环视过她亲手造出来的这些“大仙儿”,深吸一口气道:“供奉不足也有办法,马上要到年关了,过年都要拜神的,顺带着拜一拜我们这些‘仙’也是正常。”
“我们这样……”
穆晴岚早想出了对策,把他们聚集道一起,开始挨着个的细细交代接下来怎么办。
第41章 借力
一个山鬼外加几个精怪叽叽喳喳密谋了一番, 最后定下两个策略。
第一个办法是托梦,给那些日子难过一些的百姓,让他们进山来挖宝, 挖的是穆晴岚他们埋下的钱。
这样又能让百姓们得实惠,百姓们得了实惠, 也能更加信奉他们。
当然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他们也是懂的, 给多了东西后面不给了, 很容易就被丢弃供奉排位。
但是他们现在实在是需要信仰力,尤其是穆晴岚。
第二个办法便是让各家的保家仙托梦, 告诉他们只要供奉山神明年庄稼就能风调雨顺, 进入湘君山狩猎砍柴的猎户和柴夫也不用担心猛兽袭击。
第一个方法所有人都同意, 不过是在地里埋下一些银钱,再入梦要人来挖, 钱他们有。但是第二个方法控制猛兽不袭击人还行,这是他们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但是保佑风调雨顺是不是有点扯了。”蛇女一双眼睛长得特别开,简直天南一只海北一只。
这样的样貌让她显得特别憨,她说话也直,“你只是个山鬼, 你还真当自己是山神啊。你能掌管降雨?你连条龙都不认识。”
穆晴岚却没有被打击道, 而是把视线转移到了男生女相的狐狸精身上,说:“狐大仙啊, 你不是认识一条西河水虺吗?”
“离湘君山还挺近的, 湘君山四周的田地沙地比较多,多大的雨也不存在洪涝, 年年最多便是干旱。”
穆晴岚道:“到时候真干旱了, 你让那水虺吐点水, 好歹也是将来能化龙的嘛, 吐点水肯定不费劲儿。”
穆晴岚说完一群精精怪怪都附和,能说人话的说人话,不能说人话的直接叽叽喳喳表示同意。
“呸!”被叫狐大仙的狐狸精叉腰瞪着穆晴岚,视线尖锐地刮过每一个附和的人,尖声道,“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都知道那水虺对我图谋不轨,我去求他,不是羊入虎口吗?!”
“这不是权宜之计嘛,有没有让你真和那水虺怎么样。”穆晴岚说,“你吊着他啊。”
“他化形是个男的,男的啊!我也是个男的,我怎么吊着他?你说说我怎么吊着他!老子喜欢女人!”
“那水虺不也知道你是个男狐狸吗?那水虺说不定好龙阳呢。”贼眉鼠眼的黄大仙说。
“他好我不好!你们给我滚!休想让我出卖色相给一个臭男人!”
穆晴岚没说话,一堆精精怪怪地开始劝说起来,叽叽喳喳吱吱哇哇,整个湘君山的山头上,别提多么热闹。
这就是穆晴岚一直修行的山,不算什么灵山,但是胜在很大,草木丰茂动物膘肥。
她把说服狐大仙的任务交给其他人,自己则是仗着恢复了鬼魂之体,升得高高的,朝着北松山的方向拔着脖子张望。
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但是供生成了,穆晴岚忍不住想,霍珏恢复成什么样子了?
重生莲送回来了吗?霍珏被骊鹿血改变了记忆,将自己完全忘了的话,待到她修出身体再见面,她要说什么,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穆晴岚不害怕两个人要重新相识,她就怕到了那时候,霍珏恢复了从前修为,若看出她是个山鬼,再不接受她可怎么办啊。
穆晴岚漂浮在空中,一会儿对着北松山的方向忧愁,一会儿想起供生已成,霍珏肯定能等到重生莲心中忍不住欢喜。
反正只要他们都活着,就总有相见的机会。就算霍珏忘了他也没有关系。
可霍珏真的忘得干干净净了吗?
或许记忆是能够被抽离的,但是很多身体的自然反应,是根本无法改变的。
很快距离霍珏醒过来又过去了五天,十月二十。如果按照穆晴岚替嫁的时间来算,到这天整整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面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到霍珏的记忆虽然被抽离,他不记得穆晴岚这个人,却依旧会不由自主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
例如他会在画符的时候,总觉得该有个人,站在他身边为他调制好符水。
霍珏坐在轮椅上,清癯的身形笼罩着难解的落寞,他时常画着画着便停笔,看向身侧空荡的位置发呆。
例如他每次身上脏污,不适合动用灵府清理身上污秽,就会觉得该有人及时为他兜头施下几个清洁术,而不是要他自己洗漱。
例如每一次吃饭堂送来的东西,霍珏总是吃了一口,就觉得味道不对,怏怏放下。
短短十来天的工夫,霍珏分明供生成了,分明维持住了五衰的速度。可他却日复一日,像是被抽去了精魂的空壳,日渐消瘦,越发沉郁寡言。
他心中空荡荡,整个血肉躯壳里面,似乎只剩下了一片枯骨焦炭。
他麻木的处理着门派之中的事务,除此之外,便是大多时间都在发呆。他觉得自己丢了十分重要的东西,却脑中空荡荡,连思念都找不到参照物。
他玲珑心肝,察觉到不对,问过段琴轩他身边是不是该有个人,段琴轩矢口否认。霍珏那夜沉默许久,声音干涩道:“那我为何元阳已失?我的盈盈子剑又去哪里了?”
他的本命剑是子母剑,都叫盈盈,但是现在那母剑重剑之中的子剑却没了。
霍珏记不得他什么时候将盈盈子剑抽出来过,现在他的本命剑和他一起成了空壳,内里空荡荡。
段琴轩闻言哑口无言,表情堪称狰狞。
最后霍珏倒是没有再逼问下去,他只是在窗边枯坐了一夜。
段琴轩有时候来给霍珏报告门中的事情,她甚至心中有点怨恨穆晴岚。霍珏原本虽然冷清,却绝不是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
“这几日弟子就能够全部被召回山中,剩下没有回来的,大抵上是不会回来了。”段琴轩说,“师弟,重生莲还未送回来,真的要封山吗?”
霍珏说:“劳烦师姐同山中弟子们说明即将封山的事情,若是他们当中有谁想要下山另寻出路,不要拦着,好生给些灵石送下山。”
“师弟。”段琴轩叫了霍珏一声,看着他沉郁的侧脸,却不知道再说上些什么好。
她不敢告诉霍珏穆晴岚的存在。她了解霍珏的性子,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答应穆晴岚抽离霍珏记忆的要求。
以霍珏的性子,若是知道他现在的苟延残喘,是靠着供生邪术,靠着连人都不是的山鬼牺牲得来,他会毫不犹豫地自戕。
可是人与人相识、相知、甚至是相爱,经历的一切一切,虽然都会过去,虽然都会成为过往。但那些过往,便是生命的组成,是每一个人不可分割的过去和一部分。
她从霍珏的记忆之终抽取了一个穆晴岚,何尝不是亲手切割下了霍珏的一部分?
段琴轩痛,也悔。
但是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和当年的霍袁飞,作出一样的选择。
因为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段琴轩应声离开,却实际上没有按照霍珏说的,尽快将弟子召回来,也没有同弟子说要封山的事情。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不等到重生莲就封山,那穆晴岚岂不是白白牺牲?
是的,段琴轩觉得穆晴岚骗她了,她觉得穆晴岚已经死了。她派弟子去了湘君山,那山上根本没有任何鬼魂气息。
殊不知穆晴岚和她的那些大仙儿们根本不在山中。他们在忙着到处入梦,好多多收服信徒,为他们供奉更多香火,提供更多信仰力。
在一堆各种大仙儿积极活动之下,很快穆晴岚第一个山神庙盖起来了。
很简陋的庙,几个板子一些破石头搭建。是几个做了同样梦的村民,觉得事情玄妙,又确实在山中挖到了钱,自发盖的山神庙。
里面放置了一尊泥胎山神。
穆晴岚确实因为这泥胎灵魂强大了很多,但是她蹲在一个小孩儿都进不去的山神庙前面,看着里面那个捏得坑坑洼洼,和村头王二狗差不多的山神泥塑,陷入了沉思。
“这泥胎不会影响我的长相吧?”穆晴岚十分担忧。她没见过神,这世间也没人见过。
但是凡间供奉那么多的各种神,想来应该都是长金身上面的模样?
她不要长成村头王二狗的麻子脸,那样霍珏还怎么爱上她!
“哎呀放心吧。”蛇女已经长出了双腿,眼间距可能自己照着人样调整过,好看多了。一双吊梢眼睛十分魅惑地眨了眨,说,“庙里那些神仙肯定和金身长得也不一样。”
“我都能自己调整样貌,神仙成了神,还不是怎么好看怎么捏啊!”
穆晴岚竟然被说服了。
她松口气,看着自己还是半透明的身体,说道:“我们还得加快速度,扩展信徒。”
“放心吧,都忙着呢,整个山里的精怪都是你一手造出来的,个个都记得你的恩情,能帮上你肯定不会偷懒。”
穆晴岚又看向北松山的方向,思念成疾,快要撑不住了。
霍珏也快要撑不住了。
他整天都摸着空荡荡的本命重剑,快要将自己坐成一个活着的石像。
常常入夜躺在那里,他只觉得窄小的床榻空荡荡,他身边该有个人缠着他似的。他有次用自己的发带将自己双手束缚,而后怔怔地体会着这种踏实又诡异的心痛感觉,又是彻夜未眠。
他身边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可他问曲双、问段琴轩、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没有人肯跟他说一句实话。只劝他等待重生莲送回来。
可日复一日,霍珏很想跟他们说,他不想活。
他日渐消瘦,精气神同时也在慢慢消失。
某天段琴轩又来同他商议门中事,惊见他鬓边多了一缕雪色白发。
段琴轩连忙查看霍珏灵府,却发现他的灵府依旧是供生之后的状态,不曾衰败。
那他这白发,便只是他心神耗尽,身还未死,心神已然要枯竭所致。
段琴轩心中难过至极,她终于松口对霍珏道:“师弟,等你重塑身体,我便告诉你一切。到时候无论你怎样决断,我都不会阻拦。”
这一次即便是霍珏要随穆晴岚而去,段琴轩也不会阻拦。
霍珏闻言只是微微侧头看了段琴轩一眼,而后低低道:“好。”
十月三十。北松山还没能等到重生莲被送回来,先等来了数百家散宗联合讨伐。
天元剑派昔日离山长老带弟子们重聚到北松山下,逼迫霍珏让出掌门之位,接受违背正道道义,违背剑宗山规的惩罚。
这些人以和泽长老为首,聚集在北松山脚下,指责霍珏勾结妖物残害同门,并且自道心灵盾之上放出了一段留影。
留影上正是霍珏坐在轮椅之上,一抬手,身后万千树藤朝着屋内的众人扑去的场景。
联合的散宗修士和曾经的天元剑派出走长老见之更加激动,人人义愤填膺。但因为北松山门口有几百众的傀儡守着,他们不敢贸然上山,更是不知道已经修改过的符文大阵密令。
而皇族派出上千骑兵围山,要求北松山释放皇族驻扎在北松山的无辜守卫。
穆家更是拿出了穆家分支一位名叫“穆晴岚”的穆家女被残害顶替的证据,指控霍珏勾结妖邪顶替穆家女,残害穆家旁支数百人之多。
甚至反咬霍珏违背曾经两家家主许下的心誓,在新婚前夕令穆晴岚袭击穆婉然,代她出嫁北松山。
现在穆家人都在叫嚣着,要霍珏交出妖邪——穆晴岚。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和泽长老一段“霍珏”操纵树藤的证据,算是钉死了霍珏勾连妖邪的事实。
北松国几乎所有散宗联合在一起,讨伐第一剑宗宗主,要天元剑派给北松国穆家、给皇室驻扎卫兵、给天下正道一个交代!
而一大早上,这件事被报到霍珏的面前之后,霍珏沉默许久,只问了一句:“穆晴岚是谁?”
段琴轩和曲双全部沉默,连玉山长老关子石也转开了视线。
霍珏抿了抿唇,说道:“若我当真勾结了妖邪,那便将我交出去吧。”
段琴轩愕然:“师弟!你在说什么!”
曲双也是一着急站起来,低吼道:“我去将他们赶走!”
“大阵撑不了多久,现在要封山也来不及了。”霍珏平静道,“师姐,我们这一次真的走投无路了,只有将我交出去,或许还能保得住天元剑派。”
霍珏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你不是一直不希望封山吗?我知道弟子们还没全部回山,封不得。”
段琴轩心头一跳,心虚地低头。
霍珏继续道:“那便将我交出去,反正我也是个废人。天元剑派的掌门可以由师姐来做,无论论资历还是论修为,轮也轮不到那些叫嚣的长老们。”
“到时候他们没有话说,天元剑派也能保住。”
“师弟,你不要说了!”段琴轩喘着粗气打断霍珏。
她道:“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不若再送一次求助灵鸟去无间地!”
屋内众人都没说话,留下几百众的傀儡帮着守山,已经是无间地谷主仁至义尽。无间地又名无间地狱,无间地狱里面的至尊,真当她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人?
“反正还有几百众的傀儡在拦着,那可是无间地谷主手笔。山下那些乌合之众,我就不信他们敢动手!”
段琴轩气道:“实在不行将我爹放出去对抗,也算他戴罪立功。”
这是将自己爹当什么坐骑还是武器了。
一行人没能争论出个结果来,外面叫嚣的声音反正山中也听不见,弟子们紧张了几天,除了加固大阵,也不去大阵门口和他们对骂了。
霍珏几次提出要段琴轩将自己交出,接管北松山掌门之位,段琴轩全都严词拒绝。每天去禁地游说她父亲为现在风雨飘摇的北松山拼命。
段振听得额角青筋乱蹦,瞪着段琴轩道:“你若真的爱慕你那师弟,就捆起来办了,再接管掌门之位,岂不两全其美!”
段琴轩一脸麻木,都懒得解释,反倒是同样关在禁地的罗凤听了,先是如遭雷击。而后想到段琴轩要他死心,竟是因为喜欢少掌门,目眦欲裂地对着段琴轩吼:“师尊!你放我出去,我与他们不死不休!”
段琴轩心累地离开禁地,门中弟子们虽然不去山门和那些人对着骂,但是门中弥漫着一股慌乱的氛围。
谁都知道,大阵撑不了多久,这一次来的人太多了。
若是对方真的不管不顾开始攻击,北松山被踏平是迟早的事情。而他们竟然除了徒劳地送出求助灵鸟,再也没有自救的办法。
在这样焦灼的僵持之下,门中越来越乱。外面的人见天元剑派的人龟缩不出,当真开始攻击大阵前面的那些傀儡。
傀儡的能力有限,很快倒了一大半,他们见状更是像一群未开化的人猿一般,吼叫着杀得更卖力。
这些可都是无间谷至尊的手下,这些散宗有的是想要去无间地都去不成的,平时有多么恨秦妙言目下无尘,杀了她的傀儡就有多么心中痛快。
很快大阵也受到了攻击,符文一波一波在阵中流动反击。
门派之中的纷乱到达了一个巅峰,有心志不坚,害怕阵破被当成勾结妖邪同党杀掉的弟子们,竟然联合在一起,在这当口要求出山去!
段琴轩知道之后,气得差点将他们都给砍了!
但是他们这样也是有理由的,大厦将倾,谁也不想被掩埋其下,而且他们看到了和泽长老投射在大阵之上扰乱人心的留影。
他们不相信少掌门勾结妖邪,但是画面上分明是少掌门操纵树藤困住和泽院弟子和皇族卫兵。
这一段留影,让天元剑派弟子的心彻底乱了。
而曲双无论怎么解释那树藤乃是雪松树灵,那几个弟子们也都是绷着一张脸,只是要求要出山。
内忧外患,段琴轩只能先暴力镇压。
霍珏在几个人不知道第多少次商定办法的时候,下了死命令,等到大阵破,便将他交给那些人。
剩下的北松山弟子自去寻生路。
段琴轩双眸通红,想要反驳,却被霍珏抬手阻止。
这时候大阵符文再度被激发流转,赤金色符文流动在整个北松山上,这阵法他们才修复不久,现在看来,又要保不住了。
众人心中一时悲凉无比。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小弟子连滚带爬地闯进来传信。
“外,外面!”小弟子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兴奋,喊道,“外面来了两条龙!”
“一黑一白,正在大阵之上盘旋!”
“黑龙白龙……是湮灵仙尊!”
段琴轩面上露出狂喜,对霍珏道:“湮灵仙尊来了,肯定是来送重生莲,师弟,你有救了,门派也有救了!”
“曲双,随我带弟子出去迎接湮灵仙尊大驾!”
霍珏心中微微怔忡,湮灵仙尊真的来了?
他操纵轮椅到窗边,推开窗户仰头朝着大阵之上看去。
天空乌云聚集,大阵之内都跟着掀起了一阵狂风,流动着符文的大阵之外,确实有一黑一白两条龙在半空游动。
山风夹杂着沁人心脾的雪沫,扑面钻入霍珏的衣领之中,他微微瑟缩了一下,看着风云突变的天际,面色并没有几分喜意。
“是湮灵仙尊和她的道侣。”玉山长老一直都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看到霍珏开窗,走过来给他披了一件狐裘。
大阵外面聚集的人本来正杀得尽兴,无数散宗弟子用武器对准了北松山大阵,按照和泽长老的指示,结成攻击阵法,欲要将这大阵撕裂一道口子。
但是就在他们齐心协力破阵的时候,突然罡风卷过,乌云突至。
龙吟自云层破出,瞬间震慑住众人心神。
很快一黑一白两条白龙冲天而下,朝着众人的方向俯冲而来——
当今修真界,只有神魔大战之时,战胜魔神万俟修的湮灵仙尊和她的道侣的道心灵宠,才是通天彻地的巨龙。
一黑一白,正如横贯在天空的黑白无常锁魂之锁,雷电劫闪,所过之处威压如山崩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将这些散宗修士,甚至是曾经天元剑派的长老,全都强势辗轧得喉间腥甜,翻滚在地。
皇族英勇无双的骑兵队更是直接人仰马翻丢盔弃甲,在地上爬行着逃命。
很快一缕黑雾在半空之中凝化出了人身,黑袍墨发,双眸赤红,正是爆灵境魔族无疑。
他直接踩在北松山大阵之上,丝毫不顾因为他魔修之体,被大阵飞速腐蚀着的魔气。
他殷红如血的双唇微微一勾,艳丽如刀锋般令人不敢直视的双眸,睥睨着下面一群满地乱爬的乌合之众。
他形状姣好的双唇微微一动,威压自他周身荡漾的魔气如蛛网一般,将下面乱爬的虫子全都黏住,辗轧。
“一群野鸡,吵死了。”
他说完,并未在意下面低境一些的修士直接吐血昏迷,而是微微偏头,看向一个落入大阵之中的纤细身影。
那身影穿着一身淡青色衡珏派服制,跟着几个天元剑派的弟子正朝里面走。
这一出场便将上千众修士凡人辗轧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爆灵境大魔头,在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锋锐如刀的双眸溢出了无尽的温柔和缠绵。
他在灵台之中对着那身影说:“姐姐,快一点哦,我想跟你早点回去。”
他口中的姐姐,正是湮灵仙尊——也就是衡珏派如今的掌门宴春。
她听到灵台之中尹玉宸说话,脚步微顿,眉目又温和了一分,道:“好。送了东西我们就回去。”
宴春跟着段琴轩朝着霍珏所在的宿霜阁去,等进门,霍珏身边的人全都退走,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霍珏看向宴春,宴春也看着霍珏。
片刻后,还是宴春先开口,她道:“其实灵府破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正好能看清身边的一些人。”
宴春说:“我也破碎过,不过如此。”
宴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储物戒之中拿出了一个碗,碗里面放着一株莲花,上面已经结了一个花苞。
这莲花看上去真的平平无奇,并没有流光溢彩,竟像是一株普通莲花。
“物归原主。”宴春将重生莲放在了桌上。
霍珏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重生莲,问宴春:“湮灵仙尊是想要北松山天元剑派,日后也投入衡珏派门下吗?
霍珏眉目沉郁,他如今确实已经无路可走,谁都想来天元剑派踩一脚,分一杯羹。这一株重生莲对他来说,正是救命稻草。
而且外面大阵之上盘旋不去的龙,也是在帮着北松山驱赶那些联合的散宗。
霍珏思考很久衡珏派愿意归还重生莲的原因。
当初重生莲被魔神万俟修抢走,辗转道衡珏派手中,他们不归还,也是寻常。除了衡珏派想要北松山天元剑派从此投入衡珏派门下,变成衡珏派的剑宗,霍珏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谁料宴春眉梢一挑,先散开灵气扫了一下自家那个醋缸子有没有用魔气追踪她,这才放心道:“我知道你好奇我为什么帮你,说真的你有点像我大师兄。我始终觉得,你们这样心怀天下浑身正气的人才适合做仙首。”
宴春说:“你也知道仙魔大战,我大师兄不慎成了魔,实在可惜,你好好的。”
宴春拍了拍霍珏的肩膀,对他笑了一下,便原地化为了一团灵雾消失。
霍珏对着桌子上的重生莲发呆了许久,一直到门外的段琴轩他们实在是等不及了。让一个小弟子借口进来倒茶,才发现湮灵仙尊早就走了。
段琴轩连忙冲进来道:“师弟!重生莲……”
她看着桌子上的重生莲,看着看着眼泪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段琴轩哽咽道:“师弟,有个花苞呢……”
她声音颤抖,“有个花苞呢!你不用等了!很快就能重塑身体!”
一行人呼啦啦全都进来,围着重生莲看。这时候在外面守着的曲双也进来报:“少掌门,那些散宗修士和皇族卫兵全都退走了!”
危机暂时解了。霍珏也微微勾了下唇。
但是那笑意太快,一闪而逝,他很快抿住唇,视线从重生莲上挪开,看向窗外因为两条龙跟着主人走后,重新亮起来的天空。
霍珏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穆晴岚是谁?
为什么自己只是听到她的名字,就觉得撕心一样的疼?
而穆晴岚现在正在紧锣密鼓地带着她的大仙儿们搞信徒。
扩展信徒太难了。
他们不得不再想其他办法,总是让民众上山挖钱,他们也埋不起了。
而且反噬很快来了,有些穷苦的农民从地里挖出了钱,就开始不事生产,总想着在地里挖钱。挖不到还砸了山神小庙。
因此他们一行妖魔鬼怪的再次商量了许久,想了个速成的损招——
“咦,母亲,这个送子观音娘娘,后面有个小泥胚……”一个奶团子一样的小女孩,指着寺庙大殿的送子娘娘旁边说。
“胡说,快低头,不可以直视菩萨,也不能用手指!是不敬!”带着小女孩来的年轻女人将小女孩的手按下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对着送子观音的神像道,“菩萨不要怪罪,保佑我这一胎生个男娃娃……”
小女孩不敢再指,但是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见神像旁边的那个泥胚的小神像没了!
穆晴岚操控着她可怜的泥胚身躲到送子娘娘身后,总算是松口气。
很快从寺庙里面脱离出来,到了庙外面远远的地方,和她那些大仙儿们扎堆,忍不住道:“这庙里收钱的和尚也太不靠谱了!”
“把我的泥胚身放在送子娘娘身边不说,还让一个小丫头给看见了。”
“还好了,黄大仙去的那个庙上,收了钱的和尚就直接给你立了个神龛,反正有人拜就好啊。”
“我觉得放财神身边借的信仰力最多!”蛇女小脸红扑扑道,“我把自己的泥胚真身挂财神手臂上,现在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不会化龙吧?”蛇女捧着脸说。
“别做梦了。”穆晴岚身体已经凝化出了实体,拍了下蛇姬痴心妄想的脸,说:“我只知道阴阳鱼能化龙,水虺修的年头多了,也能化龙。”
“我还没听说哪条竹叶青毒蛇能化龙的。”
“好了好了,这种办法看来是可行的,但是终究是偷来的信仰力,都悠着点,不许胡来。”
“我马上要去一趟北松山,你们不要跑太大的庙去,免得直接被佛宗的高僧给收了。不要贪,小庙里头借点信仰力,能维持住真身就行,都回山去吧。”
“哎哎哎,”狐狸精抓住穆晴岚手臂,担忧道,“你还要去找那个负心汉啊!”
“你这才借力凝化出本相。还不知道这种借来的信仰力能维持多久,你去了山上再被人给打散了,到时候可别连鬼魂都回不了湘君山啊!”
一群精怪顿时附和,都劝穆晴岚再等等。
穆晴岚真的等不了了。
她心里十分不踏实,和霍珏分开已经二十多天了,穆晴岚却觉得简直像是过了二百年那么漫长。
无论如何,她得先回去看他一眼。
穆晴岚又催促这些精怪赶紧回山,自己便匆匆朝着北松山的方向赶。
精怪们都不放心她勉强凝化出的本相,全都跟着她身后追着她,朝着北松山的方向而去——
第42章 带走
北松山上, 此时此刻也是一团乱。
白天的危机本来已经解了,谁料到这些卑鄙无耻之人,竟然在湮灵仙尊离开之后去而复返。
穆家这干脆就是不要脸了。
打着让霍珏交出妖邪穆晴岚的旗号, 带人攻击大阵。起先天元剑派的人也并没有慌张,毕竟这一群人想要攻破大阵, 并没有那么容易。
段琴轩亲自带人盯了一阵子, 到了后半夜, 彼此都暂时偃旗息鼓,就留下弟子, 去找霍珏了。
她生怕夜长梦多, 必须让霍珏赶紧进入重生莲重塑身体。
谁料到就在段琴轩帮着霍珏抽离神魂投入重生莲的时候, 有几个被白天各宗讨伐的阵势吓坏,想要下山被段琴轩暴力镇压住的弟子, 竟然集结在一起,在北松山另一处下山出口,利用符文密令打开大阵想要悄悄下山。
外面的那些穆家带领的散宗,就是因为大阵阻隔上不得山才暂时偃旗息鼓,有人发现了这几个鬼鬼祟祟的弟子竟然以符文密令开启了大阵, 很快将他们抓住了!
宿霜阁之中, 曲双和关子石都在为段琴轩护法,突闻外面罡风肆虐大阵嗡鸣, 俱是心中一惊。
大阵竟被破了吗!怎会!
霍珏正处在神魂抽离的最关键时刻, 重生莲已经被投入了重生池,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法器, 绽放出了刺目灵光。
霍珏坐在轮椅之上, 三魂七魄被段琴轩和关子石以及曲双三人合力汇成的灵流裹着, 缓慢朝着重生池当中流动。
曲双察觉到大阵将崩的震颤, 心神不宁。
“曲双!先不要管外面!”段琴轩低吼一声,曲双立刻回神。
他咬牙再度运起灵力跟上,再也不顾外面已经传来的交战和吵嚷声。
他们在宿霜阁之外设下了重重阵法,若要突破也需要一些时间。
宿霜阁之外,整个雪松山弟子倾巢出动,同杀上山来的散宗弟子们厮杀在一处。
一时间到处灵光缭乱杀声不断,而这一次集结众人的穆家,正是穆婉然亲自带队。
她身边左右跟着的却没有一个穆家人,全都是邪修,还有昔日北松山的两位叛离的长老。
他们并没有同雪松山的弟子做无用的缠斗,而是直接带着人横冲直闯,直奔灵光大盛的宿霜阁。
“遭了!他们是在将霍珏投入重生莲!”和泽长老看了一眼宿霜阁冲天的灵光,看了一下院中的阵法,召出了道心灵盾,让灵宠迅速开始破阵。
穆婉然闻言一急,她已经听说了,衡珏派湮灵仙尊归还的重生莲,只有一朵花苞!
只能供一个人重生,她的苍伶越加虚弱,已经等不了了!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破阵!一定要打断重生!”
穆婉然秀美的面容此刻简直犹如修罗恶鬼,微微退后一些,示意身后邪修一哄而上。
宿霜阁内,三人专心致志,对外面的声响充耳不闻。
流动的灵光之中,霍珏的神魂不断地被卷着投入重生莲,而坐在轮椅里面的霍珏,已经是面色灰败气息断绝。
“这里破了,都集中攻击这里!”门外和泽长老的声音狂喜。
也就是在这一刻,屋内霍珏的神魂彻底被投入了重生莲。
悬浮的重生池灵光陡然消失。重生莲落入池水之中,落水生根,花苞绽放包裹住霍珏神魂,又重新闭合。
屋内三人不需要再供给灵力,俱是消耗过度,脚步踉跄。
段琴轩上前,将恢复成正常模样的重生池接到手中,戴在脖子上。
外面破阵的声音近在咫尺,三个人对视一眼,玉山长老召出了道心灵盾。
灵盾之上俨然是一座白玉山峦,散出了莹润光亮。
待到外面的邪修与打头冲进来的和泽长老一照面,玉山长老催动灵力,令灵光笼罩住了冲进来的几个人。
和泽长老面色猛地一变,撕心裂肺喊了一声:“不!”
想要收回道心灵宠已经晚了。
只见玉山长老道心灵盾之上的莹润光芒照到的所有活物和死物,全都笼上了一层蜡一样的光芒。
和泽长老只来得及自救,而后便被这光芒包裹。
随着玉山长老一声:“玉碎!”
来不及调动灵力护住自身的邪修,和他们的武器一样,在玉山长老一声“玉碎”之后,五脏猝然一空,如被重锤敲碎的玉石摆件一般,轰然碎了一地。
和泽长老感知到道心灵宠和他断开了联系,碎成玉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他能在玉山长老的绝招“玉碎”之下护得住他自己,却来不及护住他的道心灵宠。
门外未曾被玉山长老道心灵盾之上的光亮罩住的邪修包括穆婉然,全都被玉山长老这一手给镇住。
段琴轩和曲双见状心中一喜,趁着这一行人还忌惮着他们,一左一右挎住玉山长老的手臂,迅速冲出了重围。
玉山长老的“玉碎”太凶残,碎成玉石块的人在前,一时间竟是无人敢拦。
正这时候和泽长老身上那一层“蜡”碎裂开来,他露出一双赤红如血般的眸子,其中盈满痛恨,嘶吼道:“拦住他们,关子石只会这一招,短时间只能用这一次!”
事到如今,不得到重生莲,和泽长老是至死不会罢休了。
他的道心灵宠碎裂一地,他都不敢去低头看上一眼。
而听到和泽长老这一声,穆婉然和她身边侥幸躲开“玉碎”的邪修,立刻朝着飞速逃窜的三人追了上去——
在穆婉然他们硬闯进来之后,北松山上才刚刚修复的大阵,便已经再度崩了。
此刻山中风雪呼号,吸一口到处都是凛冽的雪沫。
弟子们的厮杀声忽远忽近,灵光如同坟茔地里的鬼火,在风雪之中忽明忽暗。
段琴轩三人没有朝着山下跑,而是直接朝着山上禁地的方向跑。
他们无法确定山下还有多少散宗和穆家甚至是皇族的人在守着,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现在只能朝着禁地的方向跑,放出段振和罗凤,再利用禁地的阵法,或许还能撑上一阵子。
他们一边跑,一边还救下一些被围攻的弟子。这些弟子都是跟着他们守山到此刻,他们以命相护,段琴轩他们又怎能不以命相救?
他们救下了几波弟子,弟子们跟着他们一起跑,相互搀扶着还未到禁地门口,便被截住了。
段琴轩在跑的时候,便将禁地的符文密令交给了一个弟子。现在他们一边退,她一边给那弟子使眼色,让那弟子进入禁地去将段振和罗凤放出来。
段琴轩其实到这时候属于病急乱投医了,她的亲爹她就从来没能将他说通过。
至于她的大徒弟她倒是确定会帮她,可是罗凤的修为实在多年毫无寸进,还不如这穆家大小姐。
果然段琴轩身后的弟子假装害怕直接跑了的时候,眼中只有重生莲的穆婉然没有让人追。
她现在巴不得整个北松山的弟子都临阵脱逃。
“你们还能往哪跑?”穆婉然冷笑一声,“交出重生莲和重生池。”
段琴轩奉还冷笑,道:“无论你打什么主意,都迟了。我师弟的神魂已经投入重生莲,衡珏派送回来的重生莲只有一个花苞。无论穆大小姐打得什么歪主意,都请回吧!”
玉山长老恢复了一些,站直之后抓起长剑,随时准备应战。曲双这时候瞪着穆婉然,想骂她,奈何他之前灵力消耗太过,满口的血腥味,怕一张嘴没等骂人先吐血。
“大小姐,不必说了,直接抢!”和泽长老声音疯狂道:“霍珏才刚刚投入重生莲,还有挽回的机会,只要把他的神魂抽出来就行了!”
“至于花苞,重生莲只要是在重生池之中,很快就能孕育出来新的。”
“你这个叛徒,你疯了?!”段琴轩对着和泽长老声色俱厉。
确实刚刚投入重生莲还未来得及重塑的神魂能够抽离,但是那样就等于直接杀了那个人。毕竟被从身体里抽出,投入重生莲便是死了一次;再从重生莲之中抽出神魂,身无所依,魂不能凝,很快便会魂飞魄散。
“和泽长老!少掌门待你向来不错!”曲双声音宛如含了粗砂一般哑,“他上次在修律院反叛的时候,就知道你有叛心,给了你一次机会,谁料到你竟是如此忘恩负义丧心病狂!”
“待我不错?待我不错为何不将重生的机会让给我?为何霸着重生池不放?!我也要天人五衰了,我这么多年对天元剑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谁在乎,谁在乎?!”
和泽长老豢养多年的道心灵宠已经死了,比死了爹娘也不遑多让。已然是彻底疯了。
若说之前只是因为五衰将至逼不得已,现在玉山长老杀了他的道心灵宠,他和天元剑派便是不共戴天!
段琴轩闻言瞪着和泽长老吼道:“你以为之前门中那么缺人,我师弟派人去衡珏派要重生莲,真的是为了他自己吗!他那时候已然心存死志!”
他是为了门中其他枉死的弟子,和寿数将尽对门中不离不弃的长老们。
结果呢?
结果呢?!
他一心护着的弟子有人放外敌入山,一心护着的长老要他灰飞烟灭!
和泽长老闻言眼皮一颤,神色微变。但是想到死去的道心灵宠,很快他又狠下心来,催促道:“那就快交出重生池来!”
“动手!”穆婉然也不废话,直接让人动手。
但是段琴轩却迅速勾起了一个笑,她跟这群混蛋扯犊子扯了这么半天,就是要拖延时间。
她看到段振朝着这边杀过来了!亲爹这时候可别给她反水!
好在段振再怎么想做掌门,他就这一个女儿,疼得很。他提着剑出来,不由分说直接朝着穆婉然身后的邪修杀去,嘴里吼道:“敢伤我女儿者死!”
段琴轩闻言心彻底放下,向来要强的她鼻子一酸,强忍泪意,抖开腰间软剑,战意弥漫。
后跟着段振身后出来的罗凤,更是一句话不说,直接加入战局。
他虽然修为不济,但是他剑术纯熟,是段琴轩这些年一把手调教出来的。且这是一个他和段琴轩破冰的最好机会,他是把命挂在裤腰带上和这些人拼。
受伤了也不在乎,他甚至兴奋地想,如果他为师尊战斗濒死,师尊或许会原谅他也说不定!
段琴轩和玉山长老他们也都看准时机杀上去,一群人再度混战在一起。
罡风肆虐,风雪迷离,整个北松山之上从未有过的杀机四溢。
但是即便加上一个段振、一个罗凤、他们这边依旧无法敌过穆婉然带来的训练有素的邪修。
穆婉然许诺出去了数十个鲛人,数万灵石,才召集出了这么多散宗和邪修为她卖命。她为了得到重生莲和重生池,几乎把穆家的家底掏空了一半。
不断有弟子中邪修的招,他们且战且退,本想朝着禁地退,禁地有阵法能够利用。
但是穆婉然他们很快察觉,将他们逼向其他方向。
很快段琴轩不得已退到了观雪阁之中,再往后便只能进入雪原。
雪原并不适合战斗,随便一股灵力,都会引起雪崩。且他们灵力消耗太快,已经无法在雪原之中御剑对敌或者逃命。
穆婉然欣赏了一下他们走投无路的狼狈模样,冷声对他们道:“交出重生莲,留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段琴轩还没开口,曲双终于找到机会啐穆婉然:“啐!痴人说梦!”
“既然你们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们。”
穆婉然志在必得,看到一群丧家之犬还欲负隅顽抗,心情极差。
她生怕霍珏的灵魂再晚一会儿,就要和重生莲融合,抽不出来了。
而段琴轩他们确实五路可逃无路可退了,她看了一眼自己身边一左一右,一边是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父亲,一面是大逆不道欺师犯上的徒儿。
他们都为了护着她,浑身染血义无反顾。
她在这一刻,突然间就觉得,这样死其实也挺痛快的。她爱的、爱她的、她在意的人都在身边。
这一生,还有什么所求?
段琴轩眼眶微微湿润,伸手分别在父亲和大徒弟的手腕上抓了一下。
一大一小两个人来不及回头,便再度迎上了攻上来的邪修。
众人再度厮杀起来,这一次段琴轩他们节节败退,抵抗了这么久,对方人多势众,他们的灵力几乎消耗一空。
就在这时,地面开始震荡起来,接着数不清的雪松树藤,自地下钻出——
经历过了一次这般情境的穆婉然和和泽长老,顿时变了面色。
而穆婉然还没来得及喊一句“小心树藤!”,一柄细窄锋利的长剑,就横在了穆婉然的脖子上。
剑铭盈盈两个字因为操控剑身的人,散发着鬼火一般的幽幽绿光。
穆晴岚声音阴冷得钻人脊梁,毕竟她才是真的鬼:“让他们停手,否则我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当球儿踢,再把你眼睛挖出来当泡儿踩!”
穆晴岚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
她现身的瞬间,失去道心灵宠武力值直线下降的和泽长老,被一条半人半蛇的女子勒住了脖子。
另一位长老见状警惕后退,撞在了一只身长九尺的黄鼠狼身上。鼠眼透露着淫邪,尖细的爪子直接朝这长老的下三路抓,抓得他像个小青蛙,一顿乱蹦着祭出本命剑,御剑就跑。
而邪修中间弥散开一股异香,接着他们便是神思一晃,一个杂毛狐狸在他们之中乱窜,逮谁咬谁脚腕子。
与此同时,被操纵的雪松树灵,以一种以山呼海啸之势,迅速朝着这观雪阁涌来。
雪山轰隆颤动,雪崩因为松灵奔跑,自西向东,天塌地陷地席卷而来。
“徒儿!”段琴轩看穆晴岚,对上她幽绿的双眸,一阵激动涌上心头,她真没死!
因为穆晴岚见控制住了局势,并没有再威胁穆婉然,倒是也没有把她脖子割下来,只是抬手狠狠朝着她的灵府砸了好几拳。
拳拳到肉,拳拳裹挟着幽绿色灵火。
“呃——”
穆晴岚松手,穆婉然跌坐在地,“噗”地吐出一口血。周身灵力轰然冲体而出——她竟是生生被穆晴岚砸裂了灵府!
穆晴岚松开她,对段琴轩说:“师尊,霍珏已经重生了对吗?把他交给我。”
穆婉然被邪修扶起,竟还在挑拨:“她是妖邪,你们以为她是来帮你们的?你们也不看看她的同伴都是什么哈哈哈啊!”
“她也想要重生池和重生莲而已,这世上谁不想要重生池和重生莲?!”
穆晴岚回头冷冷看她一眼,算作警告。
又看向段琴轩说:“师尊,把霍郎交给我吧。他说过,重生的时候,希望我陪在他的身边。”
“师尊……”穆晴岚哀求道。
她偷来的信仰力,现在已经快撑不住本相了。
否则她肯定不会讨要重生池,而是会留在北松山守着霍珏重生。
现在虽然看着她一来就占了上风,但是她的那些大仙儿朋友的能力实在有限,跟她赶了一路,有两个都化不出人形了。
段琴轩看穆晴岚没死是很高兴的,但是要将北松山镇派之宝,交给一个山鬼吗?
穆婉然见段琴轩竟然犹豫了,一张秀美的脸,在无能狂怒之下已经扭曲。
她吼道:“霍珏不配重生,他一个失德失义的废人,如果落在我手上……”
穆晴岚回头一抬手,几根树藤迅速朝着穆婉然的方向狠狠甩去,直接将她和两个邪修抽得飞出去——
这一发怒,她的灵力抽离得更快。
“师尊,快给我!”她来不及解释了!
曲双看着穆晴岚幽绿色的双眼,手中的长剑微颤。
虽然听师姐说了她是山鬼,但真的见了她暴露,曲双生长在仙山,对妖邪之物抗拒的本能,还是让他透出了一些凌厉。
“你不能带走少掌门!”
“你们又护不住他!我能!”穆晴岚抬手操纵树藤推开曲双,朝着段琴轩伸手。
“师尊!”她马上要维持不住本相了!
段琴轩对上穆晴岚的双眸,想起师弟在即将重生之前问她的话。
他问她:“穆晴岚是谁?她是不是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我一想起她,就浑身都疼呢?”
“师姐,我重生之后,你能把一切都告诉我吗?”
当时霍珏已经大半头发都白了,他被供生过,内府没有衰败。
段琴轩知道,他这些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穆晴岚。想一个他分明已经忘记的人,熬干了心血,熬出了满头苍苍白发。
段琴轩答应了他。就算她不答应也无用,只要重生成功,他被封在弟子命牌之中的记忆,就肯定会回归他的新身体。
到时候不用段琴轩说什么,他自然就能想起一切。
想到这里,对上穆晴岚焦急哀求的眼神,段琴轩再没有迟疑,将重生池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穆晴岚。
快速道:“师弟重生可能会想起……”想起一百五十多年前,掌门霍袁飞亲手封印的那一部分记忆。
穆晴岚拿到手中,还未来得及笑,就蓦然化为一缕幽光,消失在了原地。
段琴轩一愣,面前已经空了。
与此同时,雪松山天元剑派的禁地之中,束在高阁的一块弟子命牌,突然“咔”地发出一声轻响,裂了。
断口处钻出两缕细细的灵雾,绕着命牌转了一圈,消散在了原地。
穆晴岚带着重生莲走了,雪松树灵失去操控,开始朝着雪松山退去。
而这一场仗也打不下去了,因为穆婉然灵府开裂已经呕血昏死,剩下的邪修和散宗死的死伤得伤逃得逃。
天元剑派竟然又一次撑过了灭门之劫。
穆晴岚一走,跟着她来的精怪也很快离开,他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湘君山。
彼时穆晴岚借来的信仰力耗尽,再度成了鬼魂。在湘君山之中的一处泉水旁边,盯着摆放在石头上的重生池看。
她身边围了一群小动物和精怪,都盯着重生池。
黄大仙先开口道:“这里面的就是你那负心汉?”
“胡说什么,他才不曾负心。”穆晴岚神色温和道。
“他都害你变成了这样还不算负心?”狐狸精哼了一声,“他要这样多久啊?那不如先跟我好啊。”
穆晴岚踹了他一脚,他没一会扭着屁股又凑过来。
“对啊,”蛇女说,“我还想见见他到底长什么样儿呢。”
蛇女问:“黄大仙做过山鬼的娘,你见过山鬼的男人吗?”
黄大仙支棱着小细脖,眯着鼠眼点头,“见过画像,是个十分肃冷俊美的郎君呢。”
一群精怪对着重生池叽叽喳喳讨论个没完。
“我瞧着这石头也无甚稀奇啊,为什么那些人为了争抢这玩意,人脑袋都打成狗脑袋了?”
“据说里面开的莲花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我瞧着和夏天的时候,下游湖里开得也没有分别啊……”
“没意思,我还是去找点吃的。”
“等等我,我也要去!”
“山鬼,接下来我们做什么?还继续去借信仰力吗?”蛇女一副期待的样子,她喜欢力量强大的滋味。尤其财神的力很好借!
穆晴岚却摇头,郑重道:“借力只是权宜之计,且借来的也十分不稳固,我们还是要靠自己修炼。”
众人没有异议,他们向来都十分听穆晴岚的话。毕竟他们能够侥幸开灵智,便都是依赖穆晴岚。
只有蛇女有些不甘心嘟哝道:“可是借力比修炼快多了,你看我是不是越来越美了?我也想快点修成人身,找个男人相好呢……”
穆晴岚没说话,专心看着重生池,黄大仙拉着蛇女离开了。
溪水边上就剩下穆晴岚自己,她伸手在重生池上戳了一下。
穆晴岚心满意足,将霍珏带来湘君山,是她一直都想做的事情!
现在霍珏终于跟她回来了!
霍珏说过,他在重生的过程,也是有意识的。
穆晴岚后知后觉有点拘禁,故作优雅地坐在水边,对着重生池尝试着自我介绍。
“你好啊,我叫穆晴岚。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是你的娘子。”
“虽然没有办婚礼,但是是你亲口承认了的!”
穆晴岚等了一会儿,一张鬼脸上嘴差点裂道耳根,羞涩地又戳了下石头,小声道:“我们行过了夫妻之礼呢。”
“行了好几次!你可不能赖账啊。”
穆晴岚自言自语,反正就她自己对着一个石头一样的重生池,什么羞人的话都敢说。
那天晚上两个人做了真夫妻之后,早上一醒来霍珏突然就切断供生。
穆晴岚到现在都没想清楚到底哪里露了马脚。
而且她都没来得及回味一下两个人的第一次。
今天可算把正主抢回来了。她坐在水边上,手里摆弄着重生池,从霍珏那天晚上突然进入她的时候,她的震惊,一直说到后来她一次又一次像飘在云上一样舒爽难耐。
“我好想你啊。”穆晴岚捧着重生池亲了口,轻声道。
“你快点重生,我还想跟你再来几次。”
“真是想想就让人腿软。”
“霍郎……”
“霍郎啊……”
霍珏自从进入重生莲,对外界一直都是有意识的。他知道发生的一切,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他现在三魂七魄被压缩得无限小,坐在偌大的莲花构建的花苞里面,面色青青红红变幻不休。
他确实想知道穆晴岚是谁,为什么自己听到她的名字都会浑身发疼。
可是……
谁来救救他,有个流氓一直在对他说淫词浪语!
关键是,她说她就叫穆晴岚。
霍珏想到自己丢失的元阳,虽然好奇,但他并不想听这么详细的过程。
他把自己卷进一片花瓣当中,却也隔绝不了穆晴岚不断倾诉“少女心事”。霍珏听她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一遍遍拆解复述他们之间亲近的过程。
怎会有这样令人羞愤欲死的事情!
他的灵魂快要在花苞当中自燃了!
第43章 你有
好在穆晴岚虽然什么羞人的话都说, 却也不是整天只说那些。
大部分的时候,霍珏耳边都是穆晴岚在跟他介绍整个湘君山的景物和动物。
霍珏最开始完全无法接受,穆晴岚口中说的那些他们的过去。
他无法理解, 为什么自己会真的和一个非人牵扯不清?
但是他耳边每天都是穆晴岚欢快的声音,她告诉他湘君山有非常多的湘君树, 又名夫妻树;她告诉他这种树传说是未能在一起的爱侣所化, 如同并蒂莲一般同根双生, 树藤繁茂纠缠,且树脂浆液甚多, 是砍柴的柴夫最喜欢的树。
她告诉他山中其实很少有豺狼虎豹, 小动物们都生活得自由自在。
她说自她在山中苏醒, 有了意识以来,湘君山所有的豺狼虎豹, 便都是外来的。而且因为山中动物大多有灵,豺狼虎豹捕捉不住,常常饿肚子,所以来了没有多久就会离开。
她告诉他后山有两棵野梨树,虽然果子很小却非常甘甜;她告诉他山中到了夏天的时候, 漫山遍野都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 山风一吹,香入肺腑;她告诉他这山中还有一眼温泉, 常年雾气缭绕犹如仙境。
一花一草一树一木, 在穆晴岚的口中都是那么鲜活而令人神往。
霍珏常常听着听着就沉迷其中。他听着穆晴岚日复一日地同他说,等到他醒了, 要带他漫山遍野地疯玩, 看春花、尝夏果、赏秋枫、泡冬泉。
穆晴岚说他重生之后, 就能重新看见一切, 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语气比自己看见还高兴。
霍珏只用了不到十日的时间,便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和穆晴岚这样一个非人牵扯在一起。
穆晴岚像是一束温暖的阳光,一朵随风而荡的山花,一只翱翔在天空之中的小鸟。
她说的一切,她这个人给霍珏的感觉,就是活色生香的人间。
他经年沉郁无趣,根本无法抗拒这样一份鲜活。
渐渐地,他从被迫听穆晴岚说话,变成期待听到她说话。
可惜的是霍珏也不是一直清醒着。随着他进入重生莲的时间越长,他的神魂与重塑的身体融合,他清醒着的时候就越来越少。
他开始反反复复地陷入混乱的画面,那些他曾经梦见过的噩梦,像翻开一卷泛黄陈旧的卷轴,无比真实且残酷地回归他的身体。
他沉入其中,犹如陷入冰冷刺骨的泥潭。他还是能够听到耳边穆晴岚同他说的话,她话中的温暖,她的声音,成了霍珏不被“泥潭”吞没的唯一救命稻草。
穆晴岚每天过得非常快乐,重生莲重塑身体,只需要两个多月,等到过完今年,霍珏应该能来得及和她过正月十五!
她整天和山中的精怪疯玩,对着重生池说话,时间过得飞快。随着年关临近,湘君山之中迎来了两场大雪。
整片山地都被白雪覆盖,放眼望去,竟同北松山的雪原有些相似。
不过湘君山迎来的也不仅仅是大雪,还有不速之客。
穆晴岚当日把穆婉然的灵府砸裂,穆婉然若说之前只为了她的鲛人苍伶,对重生莲和重生池志在必得,那么现在她即便是为了她自己活命,也必须得到重生池和重生莲。
穆家的人和邪修闯山的这天正是大年三十,城镇之中喜气洋洋,湘君山之中也不遑多让。
一群精怪聚集在他们早些年搭建的一个木屋里,
他们和寻常人家一样,聚在一起做年菜、穿新衣、贴对联、贴年画、包饺子、甚至会放鞭炮。
穆晴岚坐在热闹过年的精怪中间,已经重新凝化出了实体。毕竟过年了她的那些信徒们虽然没有冒雪上山祭拜山神庙,也会在家里烧烧香,叨念着来年还要她庇护。
山中的精怪们也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很多还肥了不止一两圈。
穆晴岚手握着心口的重生池,凑近道:“霍郎,新年了!”
“霍郎,今晚的饺子很好吃。”
“霍郎,你快快醒过来吧,过了年关不久就是十五,你说过的,两个月后你就会落地成人……那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城镇之上看花灯!”
众人正热闹着,突然有个小山狸跑来,给众人报信。
“湘君山上来了许多人,全都御剑而行,正在朝着这边赶来——”
精怪们闻言叽叽喳喳地都吵了起来,穆晴岚镇定地吼道:“别吵了,脑仁子让你们吵炸了!”
她在那些人一进入湘君山的范围,就已经知道了。所有湘君山当中发生的事情,只要穆晴岚清醒着就没有不知道的。
她好歹是山鬼呢!
“害怕的都去躲起来,到了湘君山,咱们的一亩三分地,怕什么?”
穆晴岚将重生池塞进衣领,把剥好的花生搓掉外皮,吹了吹,扔进嘴里,又拍了拍手。
她早就料到穆婉然的人早晚都会找过来,就算穆晴岚让黄鼠狼把商队给遣散了,把商队里面的人都藏起来,他们在四国行走那么久,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穆婉然比她想象得要来得晚,穆晴岚以为她会乘胜追击,结果都过去两个月了,穆婉然才把人派来。
现在他们“兵强马壮”,还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上,穆晴岚怕谁?
精怪们听了穆晴岚的话,一小部分没能耐的就直接遁走,剩下的找个地方躲起来开始团雪球。
穆晴岚起身走到外面的小木屋门口,那群人已经落在地上,一个个手持长剑,看着杀气凛然。
穆晴岚像个山大王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身后跟着她的一二三当家的。
她抱着手臂,微微歪头看着足有五十几号黑乌鸦一样的修士道:“就来这么几个人?”
“交出重生池,放尔等一条性命。”为首带队的正是穆家修士,他是穆婉然身边比较得脸的,别的没学会,把穆婉然的狂妄学了个十成十。
一阵冷风吹过,吹落了枝头残雪。
“砰”地一声,两片雪落在地上,炸开了一层雪沫。
“少放你娘的屁!”穆晴岚身后的狐狸精率先发难,叉腰一指,一股异香直接朝着那群修士扑面而去。
他们立刻屏息,但这香气似有生命自己朝着鼻子里钻。他们没抗住晃神了片刻,就这么片刻的工夫,待他们回神,就被树藤卷住了手腕。
他们已经知道了穆晴岚的手段,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反手一绞,树藤便被绞碎。
还有人冷哼一声,觉得大小姐夸大了,这穆晴岚不过如此。
但是很快,就在那些人横剑要冲上来的时候,他们脚下好好的地面突然裂了。
他们身体失重,立刻运气灵力稳住身形,下一刻无数树藤从裂开深坑的地底伸出,捆覆住他们的手脚,朝下拽。
他们爆出灵力撑断一层树藤向上冲,但很快便有源源不断的树藤从四面八方涌来,密不透风缠向他们头脸,根本斩不尽,挣不绝。
而在他们正和树藤不死不休之时,穆晴岚站在地裂边上,稳稳负手而立。
和他们对视片刻,一抬手——数不清的雪球或大或小,全都朝着他们砸下来。
一群精精怪怪全部现身,有的小松鼠两只小爪爪上面甚至捧着人脑袋那么大的雪球,朝着被捆住的一行人丢。
场面一时十分滑稽。穆晴岚耸肩,道:“到了我的地盘,还口出狂言?”
她当时和曲双说的可不是虚话,或许北松山保不住霍珏,但是她能保得住。只要让她回了湘君山。
她便是山峦为骨树木为脉,这一片山中的一草一木每一寸土地,都听凭她驱策。可不是在北松山上那样,只能驱动雪松树灵而已。
很快那些人被他们根本看不上的一群精怪和凡树树藤缠绕攻击得左支右绌,慢慢落下了深坑。
穆晴岚朝前走了一步,低头问他们:“修士被活埋的话,多久会死?”
穆晴岚话音一落,“轰”地一声,她面前凭空开裂的地面又骤然闭合。
那些修士们还未等出手,便被埋在了湘君山的寒冬冻土之中。
穆晴岚挠了挠脸,从桌子上抓了一把干果,指着一个小松鼠道:“你留在这里听音,不能让他们死了。等濒死的时候叫我,我再把他们放出来。”
她说完之后,把干果递给小松鼠,小松鼠抱着蹲在闭合的地面,敬职敬业地听音。
精怪们再次聚集在一处,继续过年。
进屋之后狐狸精问:“山鬼,他们知道了我们在湘君山,要是一直派人来骚扰可怎么办啊?”
穆晴岚摸出重生池,低头看了一眼,看到霍珏所在的花苞,正在微缩的重生池之中泛着淡淡灵光。
笑了一下,说:“再等一段日子,等霍郎重生,我们就离开,不连累你们。”
“我不是那个意思,”狐狸精道,“我们怕什么连累,我们都能跑,大不了还能换山头待着,但是山鬼你走不了啊。”
“对啊,你的鬼魂不是散落在山中,到现在还未彻底搜集全嘛?”
穆晴岚只是看着重生池傻笑,不在意地一撇嘴,又凑近重生池一些,在其上落下一个吻。
道:“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我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众人想到山鬼在山中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手段,也不怎么担心了,继续吃吃喝喝。穆晴岚抱着重生池,吃了一点酒,醉醺醺的笑。
就快了!霍珏就快重生了!只要想到这件事穆晴岚就忍不住开心。
霍珏确实重塑身体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便是身魂合一。
他淹没在一片混沌之中,唯有穆晴岚的声音是他唯一的参照物。
这些天,她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到他,让他陷入一重又一重的漩涡。
此刻霍珏听到穆晴岚说的话,置身的混沌陡然一变——他在一片树林之中,跟着一个背对着他走在前面的女子。
“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我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女子的声线和穆晴岚微妙的重合,但是要更加的稚嫩一些。
“总之我是不会嫁他的,就算是镇长的儿子,那我也不喜欢啊。”女子道,“人活一世,总要嫁个自己喜欢的人不是吗?”
那女子站定,突然间道:“小仙君,我喜欢你,我嫁你好不好啊?”
霍珏跟在她身后没来得及停下,竟然撞到了她身上,那瞬间霍珏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不知道是因为她的一句话,还是因为撞的这一下,简直要从嘴里飞出来了。
那女子轻笑一声,骤然回头,“好不好嘛?”
霍珏猛地抽离了意识,没能看到女子的模样。他想彻底清醒过来,却很快被拖入了另一重漩涡。
他下意识地寻找穆晴岚的声音,作为他意识的分界点。
听到穆晴岚似乎在同人说话。
“师尊,你怎么会来?”穆晴岚的声音很高兴,拉着段琴轩朝屋子里走。
段琴轩跟进来,她身后带着的弟子留在外面,和那些精精怪怪大眼瞪小眼。
“我是接到穆家派人来这里的消息,跟来看看。”段琴轩表情有些诡异,神色难以形容。
她环视了周遭一圈,最后视线落在穆晴岚的脸上,怔松不已。
穆晴岚给段琴轩倒了一杯酒道:“师尊新年吉祥!”
段琴轩直直盯着她,抬手接住她递过来的杯子,竟然有些抖。
“师尊,你怎么了?”穆晴岚眨了眨眼,关切地问。
段琴轩烈酒入喉,辣得她声音都沙哑了。
她说:“我,我还是第一次来湘君山。”却并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山。
确切说段琴轩曾经来过这里无数次,在一百五十多年前。
那时候这座山,还不叫湘君山,而是叫猛兽林,因为山中有很多大型猛兽。
段琴轩怔怔看着穆晴岚,片刻后拧起眉,晃了晃脑袋,心说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若真是巧合,那这到底是怎样的孽缘啊……
“师尊?你到底怎么啦?是不是门派之中又出了事情?”穆晴岚见段琴轩神色实在奇怪,还以为雪松山又出了事儿。
段琴轩却摇头,“无事。”
她一路尾随穆家人来,越是接近湘君山,心中便越是如山崩一般震动难平。
但此刻她压下动荡心绪,故作轻松道:“门派中一切都好,我父亲和玉山长老都在帮我,还有一个之前出走的长老带弟子回来了。”
“那很好啊。”穆晴岚对着段琴轩,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段琴轩看着她,咽了口口水,又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穆晴岚说:“师尊是担心我不敌穆家人才来的吧,师尊放心,他们现在在地底下。”
“嗯?”段琴轩停住喝酒的动作。
穆晴岚指了指小木屋门前空地,“他们被我活埋了,那个小松鼠听着呢,快死了就把他们放出来扔出去。”
穆晴岚一脸骄傲地说:“在这湘君山上没有人能奈我何!师尊放心,我一定能护好霍郎。”
穆晴岚生怕段琴轩要把重生池要回去。
段琴轩看了一眼穆晴岚戴在脖子上的重生池,连被埋在地下的穆家人也顾不得。
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一百多年前,她一趟一趟跟着师弟,来这山中的那些事情。
段琴轩看着穆晴岚单纯又明媚的笑脸,有瞬间似是在她岁月静好的眉目之上,看到了师弟发疯将要入魔的狰狞模样。往事如水中波纹,徐徐荡开。
“你之前一直在这山上吗?”段琴轩喝下杯中烈酒,问。
“是啊。”穆晴岚见段琴轩还挺爱喝这凡间烧刀子的,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是山鬼,自从有了意识,一直在这山中。不过侥幸得了人族供奉凝化出身体后,就去了凡间玩。”
穆晴岚笑着说:“幸亏我去了凡间,机缘巧合顶替了死去的穆家人,才能在穆家见到霍郎。”
段琴轩呼吸尽是刺鼻的酒味儿,像陈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是想起来,便辛辣刺骨。
她之前只是知道穆晴岚是湘君山山鬼,派弟子来湘君山查看过,却从不知道,湘君山竟是这个“湘君山”。
这是她的师弟曾经自戕的地方。
段琴轩想到一百多年前那夜,她和霍袁飞知道霍珏从禁地逃跑之后,急忙朝着这边赶,却到底还是晚了。
她当时看到一手带大的师弟以盈盈剑几乎割下自己整个头颅,血撒山林,神魂震荡,险些道心破碎。
若非霍袁飞安慰她霍珏还有重生的机会,又及时打昏了她,段琴轩必然当场道心破碎。
“你……”段琴轩声音干涩,清了清嗓子才说:“我有件事情当日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她看着穆晴岚说:“我师弟,不是第一次重生。”
“啊?”穆晴岚疑惑,有些不可置信道,“难道霍郎以前还受过重伤,灵府破碎过?”
段琴轩想到霍珏沾染因果被天道劫闪所罚,却依旧痴痴魔魔,做下数不清蠢事的样子,闭了闭眼。
看着穆晴岚无知的眉眼,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引得霍珏血溅山林的那个人。
若是的话,在雪松山那么久,她不该一点端倪不露,她怎能这般无动于衷,怎能还若无其事地痴缠霍珏?
段琴轩决定先试探一下她。
“其实霍珏从前喜欢过一个女子。”段琴轩这句话犹如劫闪天雷,直接把穆晴岚劈得外焦里嫩。
“什么?”她呆呆地看着段琴轩。
段琴轩看她的表情不似伪装,继续道:“他十七岁的时候,同弟子们下山历练,喜欢过一个凡间女子。”
穆晴岚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十七啊,多好的年纪……”
她顿了一下,脑中先是茫然,后慢慢地道,“他都一百七十岁了,过了今年一百七十一,有过喜欢的女子也正常吧?”
穆晴岚很快自我纾解接受了这个事实。
穆晴岚还好奇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村姑。”段琴轩见她的样子丝毫不作伪,最开始的心惊稍稍好了点。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穆晴岚眼睛亮晶晶的,顿了顿,又说:“霍郎喜欢的人,一定非常漂亮,非常好吧。”
段琴轩想到他师弟喜欢了那个人之后的下场,烈酒上头,有些气恼一般道:“不知道!没见过!据说又黑又傻!”
穆晴岚却“噗”地笑了起来。
喃喃道:“我常常见到山下那些十几岁的村姑,我觉得霍珏会喜欢也无甚稀奇。那些姑娘们都心灵手巧勤劳能干,能做绣活和浆洗衣物赚钱贴补家用,还能下地干活。顶立门户也不输男子!”
段琴轩看着穆晴岚的反应,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而原本深陷在混沌之中的霍珏,听到了穆晴岚的话,被扯了一把似得,被拉入了一个清晰无比,甚至能够闻得到山间野花香味的情境之中。
他和一群身着雪松山弟子服的弟子在一片山坡上,为怎么清除一个妖物烦恼,他看到一个抱着洗衣盆的女子,自远处走来。
她上了田埂,就把洗衣盆和盆里面尚未浆洗的衣物都顶在脑袋上,用手扶着。还叽叽喳喳地像个活泼的雀儿,同身后跟着的几个女子说话。
她们离得不算远,霍珏是修真者,分明该能看清那女子的模样,却仿佛因为太阳太烈,只能看到她在洗衣盆的阴影笼罩下,曼妙走近的身形。
她们在河边停下,霍珏看到她抬手抹自己脸上的细汗,她袖口露出的皮肤并不白皙,因为常年劳作,泛着潮湿的蜜色。
可是因为年轻,那蜜色并不显得粗糙,像村子里面为了招待他们,蒸出来的杂面馒头,光滑有弹性。
霍珏有时候看着她浆洗衣物,有时候看着她在田间劳作,有时候她会背着篓子上山打猪草,下山手里还拎着两条扒了皮的蛇。
她的头发很长,浓黑且顺滑,有次霍珏在山上,看到她在水边洗头发。
她的发散在水中像茂盛的水草,霍珏想要摸一摸,结果下一瞬,他就真的蹲在了岸边,伸手从冰凉的河水之中,捞出了一捧柔软的发丝。
摸女子的头发是十分放浪冒犯的行为,霍珏自己被自己的行为给吓到,就听女子轻笑如银铃叮当、似清泉叮咚。
她低着头将长发浸在水中,露出一截儿和她其他地方皮肤不一样颜色的白皙脖颈,想来这一块是常年不见光,没有日晒过。
“你是第一个摸我头发的男子,我娘说,摸了我的头发,就要娶我,小仙君……”
霍珏只感觉自己羞赧地无地自容,可是抓在头发上的手却没有松开,他让长发穿过五指,绕进指缝。
他口干舌燥,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可意识再度从青山绿水之中抽离。
霍珏听到穆晴岚问:“那霍郎娶了那个姑娘了吗?那个姑娘也喜欢他吗?”
段琴轩慢慢道:“修真者,怎么可能和普通人在一起?”
穆晴岚闻言道:“我觉得可以啊。修真者就算不会老,那也可以。如果彼此喜欢却错过,那多可惜……”
段琴轩闻言晒笑一下。
霍珏却再度因为穆晴岚这句话,被拉入了另一重漩涡。
已经有些树叶枯黄的山林里面,霍珏靠在一棵树上,可怜他一身飞天遁地的功法,乃是天元剑派年轻一辈的剑道天才,却被面前这才到他肩膀的女子逼得走投无路。
他有些窝囊的低头,盯着自己和对方抵在一起的鞋尖。
露脚趾的草鞋,和银线纹绣的天元剑派弟子统一松纹靴。木所及一小块天地里的两双脚,分明紧挨着,却犹如横亘着云与泥的天堑。
但是两个人说出的话,同现实的状况却是截然相反。
那穿着草鞋的女子凑近霍珏,声音带着笑意,笃定道:“你喜欢我。”
“我没有!”霍珏几乎是立刻反驳。
“你有。”女子执拗道。
“我是修行之人,怎么可能和凡人在一起?”霍珏说到这里,感觉到自己脸上热得要烧起来。
而对方天真的声音,同霍珏听到的此刻穆晴岚的声音重合:“我觉得可以啊。修真者就算不会老,那也可以。如果彼此喜欢却错过,那多可惜……”
第44章 从前
段琴轩绝没想到穆晴岚会是这个反应。
她若真是那人, 如果记得从前,年纪轻轻死无全尸,怎会不怨不恨?
段琴轩只听说过山鬼, 却除了穆晴岚从未见到过其他的山鬼。
凡人人魂虚弱如风,人死之后, 根本很难在人间长久逗留。就算是偶尔心中怨恨执念不散的恶鬼, 日子久了, 也会被耗空魂灵鬼气,变成浑浑噩噩的一缕魂烟, 再随风被卷入冥星海的灵池或者魔池之中。
那才是人死后的最终归宿, 连修真者身死魂消后也不例外。冥星海倒置之后, 那些灵合巅峰的修士去向并已经大白于天下,根本没有什么飞升——修到尽头俱是魂归天地。
而在段琴轩所知的记载之中, 山鬼乃是这世间最深的怨恨和执念所化,生前必须惨死,痛苦万分,才有可能凝魂不散。
若穆晴岚真是那人,她乃是被野兽撕扯而死, 那般痛苦惨死, 才能怨魂在山间久久不散,以至于成山鬼。
但段琴轩见她灵台无阴翳, 心中无阴霾, 双手干干净净,从无杀生害命。她执念何来?
可若是她当真忘记了一切, 才会如此, 那她这执念所化的山鬼, 知道自己的情郎爱过其他女人, 又怎么能如此通透淡然?
段琴轩自从知道这湘君山乃是从前的猛兽林,知道穆晴岚有可能是引她师弟殉情而亡的人之后,便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们再有牵扯。
这孽缘已经让好好的两个人凄惨身死一次,难道还要再继续吗?
穆晴岚却不知段琴轩心中正如何翻天覆地,她心思单纯的令人哑然,似是横亘在这世间的云泥之别,生死大关,在她眼中都淡若轻烟,一挥手便能拂去。
穆晴岚想了想,兀自道:“凡人和修者在一起确实容易老,大不了那女子也修仙呗。有灵根的话,就拜霍珏为师,也可以朝夕相伴嘛……”
段琴轩闻言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听闻这话的霍珏却眼前变幻,他置身的情境中的女子所说的话,再度和穆晴岚的声音重合。
一样的语调轻描淡写。
“你急着辩解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你以为你藏得住吗?大不了我也修仙呗。”
他面前站着的女子,将一截蜜色的手腕伸到霍珏面前,对他道,“你帮我查查灵根嘛,我应该也是有灵根的吧?我从小无论学什么都很快,无论多难的绣样,我看一眼就会!镇里那些书生们口中佶屈聱牙的诗,我听过,就算不懂但也能记得的。他们都说我秀外慧中,还有老道士说我有旺夫相呢!你快看看,我有灵根,我就拜小仙君为师嘛。”
她像个初生不怕虎的牛犊,有种天真地勇莽。可也正是这勇莽,轻而易举撞碎了才刚刚步入修行一路,还未能修成磐石不可转的小修士的心。
霍珏听着女子的话,心中也像是生出横冲直撞的角,觉得只要用力,便能撞碎这世间的一切。填平山与海的距离。
霍珏眼睁睁看着自己真的伸出了手指,颤巍巍地搭在了女子的手腕上,为她查探灵根。
可是听到女子说要拜他为师,霍珏猛地收手,近乎低吼地打断,“那怎么行!我不可能收你为徒!”
师徒苟合乃是背德□□!若是做了师徒,那他们还怎么,还怎么……相好?
而在这情境之外,段琴轩也道:“师徒苟合乃是背德,你怎能如此想?我师弟不会同意的。”
穆晴岚闻言双手拄在桌子上,想起她曾经也要拜霍珏为师,霍珏却不同意的事情,莫名笑起来。
“你笑什么?”段琴轩问。
穆晴岚摇头,想到霍珏那样的性子,确实是不肯做出背德之事的。
可那又怎么样!他答应和她相好的时候,是她师叔!
穆晴岚美滋滋道:“没什么啊。”
“师尊,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霍郎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子吗?其实这也没什么嘛。反正霍郎今后爱我就好了。”穆晴岚给段琴轩倒酒。
她一开始还醋一下,但很快就不醋了。穆晴岚从不为过去的事情烦恼,也不为未来的事情忧愁。
段琴轩是修士,凡酒本不应该喝醉,但是她因为回忆起往事,气血上涌,竟然真的有几分迷蒙。
段琴轩一直在看着穆晴岚的表情,始终看不出她有任何的破绽。
段琴轩已经笃定,穆晴岚就算是那个人,如今也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穆晴岚见段琴轩不说话,只是喝酒,就殷勤地倒酒,柔声道:“师尊喜欢这酒,待会我给师尊拿上两坛子。”
段琴轩呼吸有些粗重,她已经不知道应不应该再继续说了。因为再往下,便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了。
穆晴岚却不知死活地还在问,像听一个事不关己的话本子一样,兴味盎然:“那后来呢?他们在一起了吗?若那女子没有修仙,凡人的寿命只有百年,霍珏今年一百七十一,那女子……死了吗?”
段琴轩猛地抬头看向穆晴岚,这瞬间她想不管不顾说出一切,好让穆晴岚不再浑噩下去,看清楚他们之间横亘的生死和错位。
这段孽缘,到如今亦是……人鬼殊途。
可段琴轩却像是被堵住了喉咙,看着穆晴岚含笑的眉眼,似是望着一从娇嫩盛放的山花,一个字都没有再吐。
她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霍珏当年只不过下山历练一次,便会沦陷在一个凡女手中。
现在她有点明白了,如果穆晴岚一直都是这样子,从未改变过,那霍珏会沦陷,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他生在仙山,举目是一片莽莽雪原,身边都是求问长生苦修剑道的无趣修士,北松山连只色彩鲜艳的鸟儿都没有。
乍一入了凡尘,惊见穆晴岚这样心思分明纯澈如他熟悉的雪,却性似繁花一般茂盛的人,怎能不眼花缭乱,难以自拔?
“他们当时没能在一起。”段琴轩最终说。
穆晴岚张大眼,认真听着,段琴轩看着她,慢慢道:“但是后来……那个女子找到了她爱的人。”
“真好。”穆晴岚说,“霍郎也找到了他爱的人!他爱我!”
段琴轩突然笑起来,笑得有些不可抑制,连泪花儿都要笑出来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飘然道:“确实很好……师弟也确实爱你。”
哪怕霍珏不记得穆晴岚,哪怕她这一次连个人都不是,霍珏还是爱上她了。
哪怕穆晴岚也不记得霍珏,却阴差阳错入了穆家,兜兜转转,一见倾心,再度与他相遇痴缠。又如从前一样,轻易相爱。
段琴轩从前总觉得,这般儿戏的钟情,左不过是少年躁动的情潮作祟,到底能有几分真?总觉得他们不过因为没能再一起,才格外的铭心刻骨罢了。
但轻易爱上,便是肤浅吗?
显然不是的,他们已经用彼此的命惨烈的证明过一次了。
正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段琴轩想到这里心中突然豁然开朗。她甚至久久不曾再升的境界,也隐隐有动摇之势。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生死循环轮转不休。像盛极而衰,又似野火燎原春风再生。
注定会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她又何苦枉做恶人,还未等缘结出因果,便断定是苦果,那才是愚人自锢。
段琴轩从桌边起身,吩咐穆晴岚道:“将穆家的人放出来吧,我亲自把他们送回去。”
穆晴岚还没听过瘾,还想鼓动着段琴轩再说一点呢。不过师尊到底忙得很,要走了穆晴岚也不好缠着师尊讲故事。
穆晴岚将穆家半死不活的修士放出来,段琴轩很快让弟子们将这些人捆起来。
临走之时,段琴轩深深看着穆晴岚,亲昵掐了下她圆嘟嘟的脸蛋,道:“等霍珏重生,我再来。”
“徒儿,新年……平安啊。”
“嗯!”穆晴岚又笑起来。
送走了段琴轩,已经后半夜了,今晚要守岁的,一众精精怪怪们再度进屋,继续热热闹闹。
穆晴岚有一搭无一搭地喝酒,吃着年夜饭,和大伙愉快地说着话。
忍不住回想起段琴轩说的那些话,沾沾自喜霍珏为她破的各种戒。
一晚上都在“嘿嘿嘿”,“嘿嘿嘿”。
穆晴岚偶尔也会想,她身前到底是个什么人,又有过什么经历?会不会像霍珏一样,也爱上过什么人?
但是这种想法总是一闪而逝,她不甚在意。
她喝了很多酒,一个人喝了两坛子。
她醉醺醺地抱着重生池嘟囔:“原来你还喜欢过其他的姑娘啊……村姑好看吗?好看吗?”
“啧,我肯定比村姑好看,你当时亲口夸我好看呢!”
“对,我至少比她白!嘿嘿嘿嘿……”
“而且我堂堂山鬼,我肯定比村姑活得久!能一直陪着你……你一定要爱我更多一点……嗝……”
“你快点重生吧,我们嗝,生个盈盈……我们生个盈盈嘛,这名字多好听啊……”
穆晴岚终于醉倒了。趴在桌子上眼睫颤动。
她把重生池放在桌上,就放在自己的面前,轻轻用手指点着,醉眼蒙眬的说:“师尊真吊人胃口,哪有故事说一半儿的?”
“你跟那个村姑,既然互相喜欢,为什么分开了呢……”
而被她絮絮叨叨了许久的重生池之中,重生莲之上,两片花瓣悄无声息地绽放。
这昭示着里面重塑的神魂,正在飞速融合。
霍珏因为穆晴岚的声音,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情境,他几乎要被这些情境撕扯成无数个。
他一会儿在某个红霞漫天的午后,同一个女子不知羞耻地滚在稻草堆里面,生涩的唇齿相碰,心如擂鼓。
转眼他又同女子在山间奔跑追逐,听她清脆的笑声贯彻山林,惊飞鸟群。
转眼他又进入女子的梦中,感觉到温暖平静的梦境将他包裹。在旁人梦境里面凶神恶煞翻天覆地的梦魇兽,伏在她掌心像个受伤的小狗。霍珏不受控制拉着那抚弄梦魇兽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感受她掌心的滚烫和粗糙。
他和她在房檐下听雨,听不远处喜乐欢腾,有户人家在娶亲。
她说:“你去偷两块喜糖出来,这家和我家关系不好,我要不来。我想吃!去啊,用仙术,你那仙术学来是摆设吗?偷两块糖都不会……”
很快劣质的甜味儿散在两个人的舌尖,却一路甜到心底。
她为他浆洗不需要浆洗的法袍,骗他吃一种咸甜的饼子。
告诉他:“这可是婆娘饼,吃了,就是我的男人。反悔不了的!”
他没有吐出来,而是又拿了一个,当着她的面全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个偷了干果的松鼠。
他们躲在山中的暖泉亲吻,他生涩得不敢看她的脸,被她咬破了嘴唇,舔了舔,却觉得血都是甜的。
他给她封了灵识的玉佩,承诺她砸碎,便来找她。
“你一定要来找我啊。”他离开的时候,她说,“等我安置好了家里,就去跟你修道。不做你徒儿,做你师妹,师妹可以搞的嘛。”
他面红耳赤,却轻轻点头。
玉佩碎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还是晚了。
他在暴雨狂风之中跑遍山林,只找到了她血肉尚未被啃干净的尸骨。
他杀光了整座山的豺狼虎豹,他得知她是被追逐入山,对凡人动了杀念。他对着滚滚天威,无视天雷劫闪,一便便地喊——“我要杀了他们!”
然后他便真的提剑,将害她不慎跌落山林遭受猛兽撕扯的人全都杀了,尸体全都砍成碎块,他们必须和她一样!死无全尸!
不染纤尘的法袍染了凡人血,灵府和本命剑一同破碎。
他因此染上了因果,他注定要以死偿命。他心魔丛生,道心破碎,几欲堕魔。用束魂丝束便山林,想要将她拘入拘魂鼎,投入重生莲。
他以命相挟已经说通了父亲。
可是他寻不到她。
他又听人说以兽骨铸剑,便能令兽灵被封入剑中,成为剑灵。
他以她尸骨合自己的精魄铸剑,只求能拘住她一丝意识。
他失败了。
他去应了因果——血溅她死去的那片山林。
霍珏从未觉得,肝胆俱裂撕心断肠的滋味,竟会是这样的难捱,痛苦到似乎只有撕裂了自己,才能缓解,才能平息。
他呼吸急促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刻骨,他终于明白,这些不是噩梦,而是真的——是他的记忆。
夜风卷来的草木清香扑鼻,不知为什么如此熟悉。
霍珏佝偻着清癯的身形,内府翻搅不休,头脑浑浑噩噩。他提着以她尸骨铸成的本命剑,横在自己的颈项之上,仰头望天,跪在山林。
他内心终于不再埋怨天道不仁,而是祈求天道降下慈悲。
他只求他以身偿了因果,能与她魂灵片刻相逢。
与她缠绵入魂,欢愉至死。
血洒山林,身躯倒地。乌云被月华劈开,清辉凉如冷雪,撒在霍珏扭曲的头颅旁边的本命剑上,剑身被热血浇灌,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剑铭——盈盈。
霍珏漂浮出体外的意识猛地一沉,无数画面似碎裂的剑刃,钻入他的身体——身魂合一。
重生池里面的重生莲最后一片莲叶绽开,已经过了正月十五。
穆晴岚等得焦心,一天看无数次重生池里面的莲花叶,恨不得钻进去把最后一片给扒开。又怕手动扒开莲花,要影响霍珏重塑身体。
她来不及同霍珏去看花灯了,于是她买了很多花灯,每一天都点亮了挂在山林之中。
山里的精精怪怪都去疯玩了,竹屋里面就只有她自己,穆晴岚在一大堆还未点着的花灯围绕里,趴着睡着了。
她和段琴轩传信询问重生莲之中的人重生的预兆,段琴轩告诉她重生莲的花瓣全都绽开,霍珏就重生了。
因此穆晴岚日日夜夜地守着,一直到最后一瓣,她看不清被包裹的霍珏如何了,只能看到最后一瓣薄薄的花瓣之下,一片刺目灵光。
不过今夜穆晴岚亲手挂了太多的灯,又熬了太多天,熬不住了。她就小睡了一会儿,打了个盹儿。
谁料被闯进山中的人惊醒一睁眼,便看到一群眼熟的黑袍邪修和身着穆家服制的人已经到了她近前。
“山鬼快躲开!他们当中有鬼修!”
当今修真界鬼修犹如阴沟里面的老鼠,人人喊打,也难为穆家为了对付穆晴岚,竟然连鬼修都能找到。
他们已经查到了穆晴岚并非妖邪,而是山鬼。这鬼修是找来专门对付她的。
上一次段琴轩根本就没有把人给穆家送回去,其中邪修直接交给尹荷宗,并且给尹荷宗的宗主送了传信灵鸟,要他清理门户。
剩下的穆家修士带回去过了一遍神罚阵,吐出了一大堆穆家现状。
穆婉然灵府开裂,正瞒着穆家族长在到处寻找能修复灵府的办法。
而且穆婉然常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她在灵府开裂回家的第二天,为了威胁她父亲,亲自带着她大哥仅存的一根独苗去找穆老宗主。
结果被突然暴起的穆老宗主给一瓷片划花了脸!现在穆婉然彻底闭门不出,连她心爱的鲛人都不见了。
段琴轩暂时没有办法对穆家发难,但是审出这个消息实在是开心极了。
穆婉然活该啊,这都是她的孽!
但是纵使是段琴轩也没想到,穆婉然裂了灵府,还毁了脸,连门都不敢出,怕穆家修士知道她狼狈现状,要地位不稳。她竟然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能搜集鬼修来湘君山作恶。
这群人的中间,蛇女被泛着黑气的绳索束缚住了,越是挣扎绳索越紧。她对着醒过来的穆晴岚预警,结果就见一张泛着黑气的大网,朝着穆晴岚兜头罩下。
穆晴岚刚醒,还揉眼睛呢,被罩了个正着。
不过她反应也算是快,转眼便化为幽绿色灵雾散开——却在即将飞出大网的时候,被网上的黑雾给弹回去,重新现了本相。
穆晴岚来去自如惯了,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竟然被拘住了,愣在了当场。
一个和邪修打扮无甚差别的黑袍人见状走上前,微微弯腰,看着穆晴岚道:“山鬼?真是好多年没有看到山鬼了。有趣。”
他的黑袍之下尽是黑雾笼罩,根本看不见脸,通常只有修为高深的鬼修或者魔修,才能令黑雾凝化在脸上遮盖本相。
但是穆晴岚和他对视一眼,就知道这东西在这装犊子,他怕是没那等修为,他脸上戴着四象面具呢。
四象面具乃是一种低境修者喜欢的面具,戴上之后你心中想的是谁,看到的便是谁。
穆晴岚看到的是黑袍霍珏!
还真别说,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想,霍珏穿黑袍也很好看啊!
“这只山鬼正好给我喂魂灯,其他的交给你们了。”鬼修高深莫测地起身,剩下的穆家修士径直上前,对穆晴岚道,“交出重生池和重生莲,否则我们就将这条蛇抽筋扒皮!”
穆晴岚舔了舔嘴唇,还在盯着那鬼修四象面具上面霍珏的脸过瘾。
她心想穆婉然现在可能真的是狗急跳墙黔驴技穷了,就这几条狗,再弄个神神叨叨的鬼修来,就敢来她的地盘上伤她养的小精怪?
这网能困住上面,但是困不住地下啊,穆晴岚只要在这湘君山之中,可以是任何东西。
不过这一次对方确实也换了策略了,总算知道抓个蛇女来威胁她了。
穆晴岚没有急着散入地底,而是微微仰头问那修士:“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修士一愣,很快表情一变,听明白了穆晴岚在羞辱他,也是个心狠的,将长剑抽出,直接朝着穆晴岚身上刺——
穆晴岚丝毫不慌,别说这修士根本刺不到她,即便是能刺到,穆晴岚本体严格来说,是山。
只要山在,人就在。
她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点不屑的表情,正要给这位仁兄表演一个当场散灵——突然间这修士剑尖所指的心口位置,绽出了一阵刺目的灵光。
这灵光实在是太刺眼了,连穆晴岚都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那修士更是差点被晃瞎了,不明所以后退一步。
灵光越来越亮,穆晴岚察觉到灵光的来源是她心口戴着的法器,险些喜极而泣!
是重生池!霍珏终于重生了!
她笑着正要捧起重生池查看,便感觉到重生池陡然变大,而后挂在穆晴岚脖子上的链子自动断开,重生池绽放着令人无法直视的灵光悬浮到了半空之中。
紧接着山风乍起,天空之中才过了十五,尚且算圆的满月,被乌云迅速遮蔽,整个山中卷起了带着水腥气的罡风。
而浓积在天空之中的黑云,此刻陡然一亮,一道劫闪自半空之中若白虹贯日横贯而下——
第45章 盈盈
“是劫闪!”
“怎么会引来劫闪?!”
一群来抢法器的穆家人嘀咕着后退, 他们都是修士,自然知道如此粗壮的劫闪不可小觑,这非是脱凡境以上修士进境不可有。
而那鬼修见了劫闪当空劈来, 更是再也维持不住什么高深莫测,当场肝胆俱裂转身就跑。
他杀人害命因果累累, 平时上街都要溜边走, 在天道面前哪敢露头?
在这当口上, 这劫闪无论是为什么来,有这鬼修在, 天道就没有劈别人的道理!
果然那鬼修转头才逃窜出不远, 一道粗如树干的劫闪直接朝着他兜头罩下。
只听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鬼修脸上的四象面具同他的鬼袍在劫闪的强横灵压之下,化为了飞灰, 露出了他消瘦佝偻的赤裸身形,他竟是个百岁以上的老人形容。
被天道“剥皮” 之后,像个被扒了皮活烤的耗子,吱吱唧唧叫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第一道劫闪褪去,那鬼修焦糊的身体朝地上一摔, 整个人如焦炭一般四分五裂。
穆晴岚震惊这劫闪的威力, 而穆家修士和邪修见状俱是怛然失色,惊恐后退, 再顾不得去抢夺什么重生池, 转身便跑。
他们个个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因果恶业,岂敢在天威面前继续造孽?
而蛇女趁此机会挣断了没有鬼修鬼气维持的绳索, 也迅速逃窜。
很快, 第二道劫闪滚滚而来——裹挟着通天彻地的灵压, 划过天际之时, 几乎将整个天地映照得亮如白昼。
穆晴岚眼睁睁看着那劫闪这一下赫然是奔着重生池去了,担忧重生池承受不住劫闪之力,要伤及里面刚刚重生的霍珏,心里一急,挣开了笼罩她的大网,便要不管不顾扑上去——
而这时候一道剑影自天边极速飞来,落在地上的瞬间揪住穆晴岚不知死活的后领子,呵道:“脱凡境修士进境劫闪,你这山鬼还敢上前,你是想要化为焦炭吗!”
段琴轩的吼声裹挟在劫闪天雷之中,听着有些失真。
段琴轩扯着穆晴岚身形一闪便退出很远,只见那劫闪直接劈向灵光浮动的重生池之上,霎时间灵光四溅,犹如巨型火球落入山林,将周遭的树木全都烤糊!
穆晴岚辛辛苦苦点了一夜的花灯付之一炬,她来不及心疼,瞪大的瞳仁之中映出爆裂雷光,只剩下对霍珏的担忧。
“霍郎!”
她本能还欲上前。
段琴轩暗骂她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身为山鬼,竟是对天威毫无敬畏!
段琴轩扯着她向后,叱道:“不知死活,那是师弟的进境劫闪,你躲得越远越好知道吗!”
“可是霍郎有危险……”
“他是在进境!修士进境哪个不是九死一生,这是命数。”段琴轩没忍住,砸了下穆晴岚的脑袋,让她清醒一点。
霍袁飞当年重塑霍珏身体之后,抽取了他部分记忆,也包括他的修为。
霍袁飞慈父之心,生怕霍珏重生后又要寻死,因此在霍珏脱离重生莲落地成人之后,不仅仅抽离了他的功法记忆,更是给他造了一份从小到大的记忆。
霍珏当年十七岁惊才艳艳,已然是剑道不可多得的天才,只可惜修为被抽取一次之后,他再怎么修炼,也不如从前那般一日千里。
现如今第二次重生,霍珏所有的记忆和修为全都回归身体,这些融合在一起的修为在他经脉之中,会像碎裂过的刀刃重新修复,让他痛苦不堪。
段琴轩也没想到,他竟是能在这种状况之下进境。天道威压在上,霍珏的因果若是没能洗清,功法不能很好地相容,无异于九死一生。可是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硬撑了!
段琴轩对穆晴岚说:“带着你的精精怪怪躲远点,这才是开始!”
说着她抖开腰间本命剑,悍然迎上了雷劫,为霍珏分担劫闪威压。
而紧随段琴轩来的还有罗凤和他带着的弟子们。他们落地之后,朝穆晴岚走来,帮着她疏散山中小动物。
罗凤担忧地看向段琴轩,抓紧手中长剑,只恨自己修为太低微不能帮师尊分担天威。
穆晴岚也知道这时候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既然是进境,那应该是好的吧。
她召集精精怪怪撤得远一些,却又不舍得真的走太远,霍珏重生了,她肯定要第一个见到!
与此同时劫闪不断自天空而下,越来越急越来越猛,等到第八道劫闪落下,段琴轩直接被劫闪从重生池旁边掀飞了——
“噗!”段琴轩被天威辗轧得内府翻腾,呕出了一口血。
她受了伤,再不能帮忙。罗凤和穆晴岚把段琴轩给扶起来,全都看向半空之中那越发刺目闪耀的重生池。
“重生池能撑住吗?霍郎他怎么办?”
段琴轩闭眼,嘴角涌出一点血,屏息凝神打坐。
闻言低低道:“只能听天由命。”
最后一道劫闪在半空之中若贪吃的巨龙,越加粗壮却久久不落,穆晴岚感受着天威隆隆作响,贯彻天际震人耳膜,心急如焚。
连段琴轩都受伤了,霍珏才刚刚重生,能受得了吗?
穆晴岚朝前走了两步,思索着能怎么帮忙,只可惜滚滚天威之下,她也只是山中蝼蚁。
正是这时,最后一道通天彻地的劫闪如擎天之柱,直直自云层劈空而下,瞬间笼罩了小半片山坡。
所有人和藏起来的精怪,都被灵光映照得睁不开眼,有些被辗轧得在地匍匐,连逃命都做不到。
穆晴岚也被天威辗轧跌坐在地。
只听一声震得人欲要神魂离体的轰隆巨响,灵光骤然朝着周遭轰然荡开——
这灵光荡开如刃,来势汹汹,却在碰到人身甚至是树木之上的时候,化为柔软的雾气,裹挟着精纯无比的灵气,温柔抚过万物。
穆晴岚猝不及防被这灵气噎了一口,又似被一双大手推着,向后滚了半圈。
“少掌门进境成功了!”有人高兴地喊出声。
而穆晴岚爬起来朝着灵光消失的地方望去,只见悬浮在半空的重生池已经不见了,那被九道天雷劈过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坑周围的地面焦糊灼热,穆晴岚再顾不得什么,连滚带爬到坑边去看霍珏。
结果跑得太急,脚停在坑边没能站稳,被雷劫砸出深坑的边缘土地松软,穆晴岚直接滚下了坑。
她粗略数了一下,她滚了得有四五圈,才落入了坑底,而后“咚”一声闷响,撞在了什么东西之上。
穆晴岚还未等爬起来把糊在脸上的长发顺下去看清这坑底的状况,就感觉手臂被人一拖,下一瞬,她自坑底被捞得半跪起来——正对上一张她朝思暮想的脸。
修士每进一境,便犹如脱胎换骨一次。
尤其是霍珏这具身体才从重生连重生,周身被劫闪灌注进身体的灵光还未散尽,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长发无风自动,漂浮在半空之中,穿着的法袍乃是穆晴岚早早放入重生池边给他准备的,他此刻便似那九天神君下凡尘。
“霍郎……”穆晴岚欣喜若狂,一双眼睛不够用了一般,迅速将霍珏从上到下都看了一遍!
他亦是半跪在穆晴岚的面前,一双眼一错不错盯着她,半晌,才伸出手抚顺穆晴岚沾染了树叶和泥土的长发。
霍珏心头翻涌,内府震荡犹似洪波涌起狂澜肆虐,记忆中那些看不真切的眉目,都在这一刻清晰。
“小仙君,你生得好俊啊。你今年多大了?”
“小仙君,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你喜欢我。”
“你去偷两块喜糖来!”
“什么?入我的梦抓梦魇兽?”
“你昨夜在梦中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我给你把外袍洗一下吧?我洗得可干净了。”
“哈哈哈哈哈这是婆娘饼,是女子给夫君做的吃食,你吃了就是我男人了!”
“我觉得凡人也可以和修士在一起啊。”
“若不然我也修仙去……”
“这玉佩,砸碎了你就能来找我?”
“我安排好家中就跟你走,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接我啊——”
“霍郎,喝药了。”
“霍郎,喝粥了。”
“霍郎,我帮你捏捏腿吧。”
“霍郎,我十年前见过你,对你一见倾心。”
“霍郎,这道符我不会画,你带我画一次吧。”
“霍郎对不起,我其实不是个人……”
“霍郎,这储物戒送你。”
“霍郎,我真的等不及了。”
“霍郎。”
“霍郎!”
“霍郎……”
“霍郎——”
霍珏周身灵光渐渐淡去,浩海一样的灵气汇入他因为进境拓宽后的经脉,他自脱凡境中期,进境到了脱凡境巅峰。
但是他却来不及去感受沟通天地的喜悦,他看着面前的穆晴岚,嘴唇颤抖,双眸血丝密布。
他跪在地上,抬起双手不断抚摸穆晴岚的双颊,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却根本无法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他痴心妄想的黄粱一梦?
他双眼渐渐模糊,眼睛却瞪着片刻都不肯闭合。他捧着穆晴岚的脸,像是捧着这世间万金难求的珍宝,他失而复得的命根,如泡沫一般一戳即碎的美梦。
“霍郎?”穆晴岚看着霍珏似是表情痛苦,伸手去碰他额角和脖颈狰狞鼓起的青筋。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难受?还是在劫闪之下受伤了!”
“师尊,师尊你来看啊!霍郎不知道怎么了!”
穆晴岚扭头喊了一声,很快头又被霍珏捧着向前一些,他像疯了一样盯着穆晴岚张了好几次嘴,却竟是失了声。
只有如雨一样簌簌而下的泪水,侵染了他充血可怖的双眸,竟像是潺潺流下的血泪。
一百五十四年,生死两茫茫。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至死寻不到一丝魂灵的爱人,现在就在他眼前。
就在他眼前。
霍珏用尽全身的力气,嗓子里只发出一声如老鸦一般嘶哑的“啊”。
她早就回到他身边了,可是他竟同她对面不相识。
“霍郎,霍郎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啊!”
穆晴岚看着霍珏的样子,觉得很不对劲。段琴轩和一众弟子已经到了坑边,却站在坑边,都没有下去。
段琴轩眼中含泪看着她师弟此刻情状,偏开头抹了把眼泪。
霍珏捧着穆晴岚的脸,整个人都开始发起抖来。
那些被生生抽离的过往,此刻似开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眨眼之间便将他的心堤冲垮,翻搅得一溃千里。
他颤着身子凑上前,几乎是脸贴着脸的抵着穆晴岚的鼻尖,艰难开口,喉咙嘶哑得似是修了一世闭口禅的佛陀,一开口,便是血肉模糊。
“盈……盈……”他一开始发出来的只是气声。
“盈……盈……”
穆晴岚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离得太近了她连口型都无法分辨。
霍珏的胸腔之中翻滚着刀刃一般,勾着穆晴岚的后颈,将她死死压进自己怀中。
他张开嘴,心中那藏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名字,同被绞碎的五脏六腑,同他胸腔之中喷薄而出的滚烫鲜血一起吐出:“盈盈!”
“师弟!”段琴轩见霍珏竟然呕血,立刻飞身下了深坑,抬手便运起灵力狠狠砸在他的后颈。
段琴轩想要把霍珏直接打晕,但是这势如千钧的一掌,竟然只是让他晃了晃。
他怀中死死抱着穆晴岚,力气用得越来越大,把穆晴岚勒得“吭哧吭哧”地闷哼,他眉心隐隐涌出黑气,竟是有堕魔之势!
他抱着穆晴岚慢慢仰起头,看向砸了他一下的段琴轩,双眼之中泛上了不详的赤红,如同瞪着仇人一样瞪着段琴轩。
“我的,盈盈。”他一字一句,如杜鹃泣血。
段琴轩瞬间想到当年她跟着灵识被触动的霍珏,一起去猛兽林找人的时候的情景。
最开始赶路的时候,霍珏简直在佩剑上身形不稳,那是段琴轩从未在师弟身上看到过的不稳重,他因为感知到玉碎,知道那人召唤他,喜形于色。
但是等到了猛兽林,他没能找到人,而是循着气息找到了一具被撕扯残缺的尸块的时候,霍珏当时抱着那堆尸块骸骨,就是此刻的表情。
一模一样的摧心裂肺。
那时候他利用归元阵,回溯了那女子跌下山的过程后,一直在说:“我要杀了他们。”
回想起往事,段琴轩心痛不已,但是她万万不能让霍珏在才进境,修为还不稳的时候落下心魔!
她看着霍珏,知道再动手恐怕霍珏便要六亲不认同她缠斗起来。就像当初他要杀人,段琴轩根本阻拦不住一样。
段琴轩只好指着他怀中的穆晴岚道:“你要把她勒死了!”
霍珏闻言似是被人在头顶狠狠抡了一棒子,低头看了被他勒得整个脑袋都快向后同脊背对折的穆晴岚,惊惧松手。
松开手后他闭上了眼,不敢看,那些记忆此刻犹如张牙舞爪的恶鬼,将他拖入了地狱。他生怕一睁眼,他怀中的爱人,就会再度变成一堆被啃食殆尽的尸块碎骨。
穆晴岚喘过一口气,连忙又向前抱住霍珏,拍着他的后背,捏着他的后颈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我真没事儿,这点力度我受得住的!你勒你勒,我还觉得挺好玩的!”
霍珏闻言猛地睁眼,再度把穆晴岚拥入怀中,这一次他抱得极轻,生怕将穆晴岚碰碎一样。
“霍郎,你到底怎么了啊?”穆晴岚抱着他,低声询问。
穆晴岚声音温柔,同霍珏脑中那些散碎的某些美好画面重合。
他终于慢慢地放松了全身,弓起脊背,偏头枕在了穆晴岚的肩头。像奔跑了上百年未曾停歇的仙兽,呼吸粗重气息缭乱,极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是个梦,霍珏希望永远也不要醒。
他终于不堪重负地昏死了过去。
他一昏,段琴轩狠狠松了一口气。反倒是穆晴岚急坏了,以为他在进境的时候受了伤,试图把他叫醒喂他喝一点山髓。
但是霍珏根本叫不醒,段琴轩也很快道:“让他睡吧,他实在是太累了。”
何止是累呢?段琴轩看着对往事全然无知的穆晴岚,感叹她这样其实说到底,也算是幸运。
那些惨烈的过往,真的记得,又算什么好事?
“他真的没事儿吗?”穆晴岚拍了霍珏好几下脸,没能把他叫醒,一遍一遍同段琴轩确认。
段琴轩蹲下以灵气探入他的经脉,很快收手道:“放心吧,没事。”
他的内府充盈,经脉宽阔平顺,会昏死,应当是心绪堆积所致。
“那就好,那就好。”穆晴岚知道霍珏没有危险,在他身上游走察看他哪里受伤的手,顿时就变了味道。
她已经彻底坐在了坑底,霍珏就趴在她肩上,这是个极其亲密的姿态,她想换个姿势,奈何霍珏昏死了,却双手还紧扣在她颈后。
穆晴岚心里的担忧变成了美滋滋。
“那师尊要将霍郎带走吗?”穆晴岚巴巴看着段琴轩,问这话的时候,双手还揽在霍珏后腰上。
像个生怕被抢夺了心爱玩具的孩童。
段琴轩确实想要把霍珏带回去,可是想起他方才痴魔的样子,段琴轩丝毫不怀疑,若是他醒来见不到穆晴岚,肯定会发疯。
“师弟到底在哪里,还是待他醒过来,自己决定吧。”段琴轩说,“穆家派来的人已经跑了,想必他们短时间也没有能力再派人来骚扰。”
段琴轩对穆晴岚说:“我先带弟子们回去了。”
“哦。”穆晴岚开心的嘴要裂到耳根了,坐在坑里抱着她心爱的情郎,对着御剑而起的段琴轩喊道,“恭送师尊!恭送那个大师兄啊!”
罗凤在佩剑之上偏了一下身子,回头用诡异的眼神看了眼穆晴岚。
他们……确实是师兄妹,但是这段时间门中内外事情太多,他们始终都没能好好说上一句话,就连刚才也没有。这山鬼叫大师兄倒是叫得够顺嘴的。
段琴轩很快带着弟子们离开了。
他们一离开,山中的精精怪怪陆陆续续围上来。
“哇,刚才好大的阵仗啊!这个是山鬼的男人吗?”
“好俊俏的神君!”
“他刚才的样子有点吓人哎……”
“他修为很高吧?娶了山鬼就是湘君山的姑爷,那我们以后岂不是有仙君护着的精怪了?”
“哈哈哈哈哈……山鬼你别摸了,快抱上来让我们仔细看看嘛!”
深坑旁边围了数不清的精怪,还有刚才逃窜现在又回来的蛇女。
很快狐狸精也来了,站在坑边上插着腰,看了一眼霍珏,“哼”一声道:“不过如此,没有我美。”
“切!”
一群精怪哄笑。
狐狸精恼羞成怒,转身走了。
穆晴岚摸着霍珏的脸,面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实在是没有忍住,当着这么多精精怪怪的面,低头循着霍珏的眼睛上亲了一口。
顿时上面叽叽喳喳炸了锅。
穆晴岚横竖也亲了,下一刻便将唇落在了霍珏闭着的唇上,在一众精怪的起哄声音里,还辗转了下。
过足了瘾,这才抱着人飞身离开了大坑。
霍珏身量颀长,腿尤其长,被穆晴岚抱着眼看着脚都要落地了。穆晴岚抱着霍珏去被天雷摧毁了一半的小木屋,结果小木屋里面已经没有地方能休息了。
穆晴岚想了想,带着霍珏去了后山暖泉。
精怪们一路都跟着她好奇地看热闹,有些性子大胆地爬上穆晴岚肩膀上看。
不过到了暖泉,穆晴岚就下了逐客令。
对他们道:“你们都看差不多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你要做什么啊?”蛇女眼神非常暧昧地看着穆晴岚和被穆晴岚放在暖泉边上的霍珏。
“你不会是要同他交配吧?我们能看看吗?”蛇女好奇地问。
“对啊,我们能看看嘛?”小精怪也都问。
穆晴岚难得恼羞成怒道:“都给我滚蛋!要不然把你们都重新打成没有灵智的傻子!”
她才不肯让这些东西看她的霍珏!
穆晴岚把精怪都赶走,还不够放心,抬手招了树藤,在暖泉边上编织出了一个顶,甚至有床。
她这才搓了搓手,迫不及待把霍珏拉着扯进了暖泉之中。
她其实也没想干什么,只是想要让他松快一点。
而且穆晴岚的心中还有些忐忑,毕竟段琴轩说他重生就会想起之前的一切,穆晴岚后来给他强行供生还抹去记忆的事情,霍珏一定会怪她的!
因此穆晴岚除了之前偷吻,还算是规矩,把霍珏平放在石板上面,让他半身泡在泉水之中,就趴在他身边盯着他看。
他脸上一丁点瑕疵都没有,连之前眉心用匕首尖硌出来的小伤疤也不见了。
他像个活过来的白玉神像,俊美得令人呼吸不畅。
暖泉里面本来就热,穆晴岚呼吸不畅地把自己衣服解了一件。
然后继续看。
越看越热。
食髓知味之后的无论男子还是女子,都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懵懂无知。
穆晴岚知道自己这是想要做什么,但是霍珏才重生,她得克制一下,得等他原谅了自己再说。
还有等他身体好一点嘛。师尊说他太累了才昏倒的。
穆晴岚看着看着,就凑近霍珏被水汽熏蒸得越发如玉的眉目,树藤编制的顶,将暖泉蒸腾起了水汽,全都罩在了这狭小的空间。
一时间这暖泉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两个季节。
外面凛冬萧瑟,漫山沉睡,这树藤之中却暖气蒸腾,春色无边。
穆晴岚撑起上半身,把自己湿漉的长发撩到身后,想着再偷一个吻。
但是在她又一次将唇印在霍珏闭着的眼睛上的时候,霍珏的睫毛颤了颤,而后睁开了眼睛。
第46章 清醒
穆晴岚对上霍珏的眼睛, 先是高兴,而后便是心虚。
她哈哈笑了两声,撑着手臂从暖泉里面坐起来, 看着霍珏道:“你醒啦,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霍珏最开始视线没有聚焦, 等到他看清周遭的一切, 便开始一错不错地看着穆晴岚。
他的长发一部分散在水中, 有些湿贴在他如白玉雕琢的侧脸上,他的眼睫微垂, 此刻看上去温润又温柔。
他微微偏着头, 一双眼睛锁在穆晴岚的身上, 眼中是暖泉一般滚烫的情愫。
看得穆晴岚舔了舔嘴唇,有点燥热。
“说话啊, 有没有哪里难受?”
修者修行,从来便像是行走在刀山之上,与天争与地争。一着不慎,哪怕只是一股真气走岔,便极有可能跌落刀山, 万劫不复。
而修道之人, 最忌讳的便是心魔执念,霍珏现在看似很好, 却实际上已经心魔丛生。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一切, 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怕一开口, 这一切便要烟消云散。
“霍郎?”穆晴岚见霍珏似乎没有找后账的意思, 心虚很快被喜悦取代。
她又重新趴回霍珏身边, 近距离看着他, 柔声问他:“说话啊?你老看着我干嘛。”
霍珏只是看着她。
可即便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粘稠的似蜜糖一般的眼神也已经快要将穆晴岚溺毙了。
穆晴岚强忍着想不管不顾扑他身上的冲动,心里念着克制克制。
去他娘的克制不住!
她又不是人,她做什么人呢!
因此穆晴岚也不问了,直接撑着手臂,扑到了霍珏身上,找准了他的唇,便吻了上去。
这还不算,她抬腿跨过霍珏腰身,骑在他腰上更方便自己同他亲吻。
霍珏原本放在身侧,正在扣着的手指一用力,指甲竟是生生撕裂了一点,血水浸在泉水中迅速消散。
他现在恨不得将穆晴岚吞吃入腹,与她融为一体。但他怕吓着她,从一开始睁眼,就在忍着。
可是她却不知死活地扑上来,霍珏再克制不住,紧紧箍住了穆晴岚腰身,压着她的后脑向下,以一种要将她吞吃的气势回吻。
只片刻,两个人的唇齿之间,便已经尝到了血腥。霍珏却还在发疯,翻身与穆晴岚调转了位置,唇分片刻,垂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刻霍珏的眼中已经拉满了血丝,他的长发似罪孽的钩藤,缠缚在他周身,若说才刚刚重生的时候,他看上去宛若神君下凡尘,那此刻,他便似那恶鬼入人间。
素来俊美端丽的面容之上尽是疯狂之色,一双总是冷淡的融了冰雪的双眸,此刻看上一眼,便能被里面的炙热熔岩烫得皮不附体,魂不守舍。
他钳制着穆晴岚的力度不可谓不大,流着血丝的手指攥着穆晴岚的手腕到指节泛青。
这要是个正常姑娘,肯定被霍珏吓到了。
但是穆晴岚她不正常,她就不是个人。
她还总嫌弃霍珏太过恪守自持,见他这样子简直心花怒放!
霍珏绝不是个暴虐之人,可是他此刻陷入了魔障,需要一个能让他迅速清醒的契机,能让他分得清现实和惨烈回忆的节点。
穆晴岚应该对他温柔软语,像之前在坑底一样,柔声安抚。
但是穆晴岚喜欢死了霍珏为她发狂的样子,她作孽的一伸手,抓得霍珏浑身一抖,闷哼一声,双眼更是红得要滴血。
霍珏看着她,眼中爱欲的漩涡几乎要将她搅碎。
穆晴岚却道:“霍郎,我好高兴啊。”
她说:“你重生了,你终于好了。”
“我们生个盈盈吧?”穆晴岚有些羞赧地说,“你不是刚重生那会儿,就喊着盈盈吗,我们现在就要一个吧。”
她说着,撑起上半身,搂住了霍珏居高临下的脖子。
霍珏勉强维持的理智,在穆晴岚一句“盈盈”当中天塌地陷。他紧紧抱住穆晴岚,松开她的手腕,拉起她一只脚腕,压在池边。
而后周身荡开灵压猛地一震——霎时间池水四溅,雾气蒸腾,伴随着飞溅整个暖泉的热气,他们之间所有的阻碍,同两世阴阳相隔阴差阳错一起灰飞烟灭。
穆晴岚和霍珏全都如愿以偿,紧紧地抱着彼此,如同一对戏水的鸳鸯,一双游弋的小鱼。
穆晴岚上下的后脑被霍珏的掌心护着,枕在他温暖的手掌里面,她觉得似是跌落了云层,变成了那些翱翔天际双翅在云间起伏的飞鸟。
霍珏另一只手飞速结印,很快两个人身边荡出一圈结界,正巧笼住树藤里面跑出去的热气,也隔绝了外面偷偷跑来的精怪窥探。
霍珏抱着穆晴岚,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确认,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生死和光阴,全部都已经消散。
他们终于成了这世间彼此最亲近的人,做着世间最亲密的事。从此再也不分你我,夫妻一体。
霍珏眼中的红丝渐渐褪去,发疯一样地力度也慢慢变得温柔,他捧着穆晴岚的双颊,亲吻她湿漉的眉目,闭上眼一滴泪珠滚在了穆晴岚的眉心。
霍珏开口,用极尽温柔的低哑声音,喊道:“盈盈……”
穆晴岚闻言笑了笑,抱住霍珏“嗯”了一声,说:“生生生,那你要多放一点进来。”
霍珏一遍一遍地叫着“盈盈”,穆晴岚羞涩得不行,又兴奋得厉害。
他们缠绵不休,一直到外面天光大亮,以霍珏又一口血喷在穆晴岚的身侧作为了终结。
这一口血是淤积在霍珏心口的痛恨与不甘,亦是思念和心魔。
他吐出来后,只觉得通身舒畅,连经脉之中游走的灵气都因此迅速了一点。
但是这可把穆晴岚给吓坏了。
“哎哎,哎!”这怎么还吐血了!
“霍郎,霍郎啊!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
都怪她实在急色,明知道他境界不稳,还缠着他做这种事情!
穆晴岚这一刻真的以为是因为做这事儿让霍珏虚弱吐血的,纵使霍珏很快便以清洁术将血迹甚至是两个人身上和池水中的脏污全都清理好了,她也还是紧张地跪坐在石板上,手忙脚乱地检查着霍珏身上有没有伤。
霍珏气息已经顺好了,现在精神好得不得了,他又才进一境,按理说应当尽快去练一套天元剑法,好稳固境界。
但是他被穆晴岚检查伤处碰了几下,呼吸又是一窒。
他顺着树藤的缝隙看了一眼外面大亮的天光,闭了闭眼睛,觉得实在是……不应该。
“霍郎,霍……呃。”
穆晴岚被霍珏搂着抱住,坐在他腿上。
霍珏盯着她关切自己的神色,喉结慢慢地滚动了一下,脖颈上湿贴的长发,随着他滚动的喉结缓慢蠕动了一下,似是扭动的蛇。
他就这么近距离看着穆晴岚,然后压着她肩膀,不由分说将她按下来。
穆晴岚瞪圆了眼睛,抽了一口气道:“你都吐血了,不行了吧?我们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穆晴岚已经把两个人的衣服都从储物袋里面找出来了,他们方才还说好去城镇找点东西吃啊。
霍珏已经彻底清醒了。
他不该这样不知节制,他应该跟她多说说话,安抚她,可是他竟是什么也不想说。
既然穆晴岚一点也不记得,霍珏不打算把那些惨烈过往吐露一个字。
他憋着不能说,只能一个人天翻地覆,自然也就只能做,好让穆晴岚感受到他的天翻地覆。
不过那口血吐得真把穆晴岚吓着了。
她挣扎要起身,道:“要不然我们回北松山,让师尊帮你再检查下吧!”
霍珏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被她瞪着眼睛看得羞赧,回手抓过了两个人堆在池边的衣物,将最上面的腰封扯过来,直接三两下将穆晴岚的眼睛蒙住了。
“霍郎?”穆晴岚愣在那里。
霍珏看着她这样子,却是想到自己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她是怎么“欺负”自己的,开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穆晴岚感觉到他似乎很激动,想要拉下遮眼腰封的手就顿住了,最终放在霍珏的肩膀上,抱紧他。
她的纵容让霍珏笑了,笑得似雪原开化,山花盛放。
只可惜穆晴岚没看到。
等两个人终于从暖泉出去,已经快黑天了。
结界和水汽一起散去,霍珏先从树藤之中出来。
他衣冠肃整,长身玉立。纯白的法袍束缚住了他在池水之中所有的放荡,他穿上衣服,又变成了那肃冷似雪莲般不可攀折的神君。
穆晴岚后出来,面色还如蜜桃般红着,诱得人直想咬一口。半扎的长发蓬松的散在肩头,一双圆圆的眼睛带着浓情蜜意。
她眼神勾勾缠缠地看着霍珏,将他从上到下扫了好几遍。
这才问:“真没事儿啊?”
“你再探。”霍珏将修长的手掌递给穆晴岚,露出一截皓白却有力的腕骨,让她以灵力再探。
之前在暖泉里面已经探了好几次了。
穆晴岚这次没伸手,但是看到霍珏的手掌,她想到两个人的荒唐,竟也难得羞涩了一回。
一拍霍珏手掌道:“你别勾引我啊。”
霍珏:“……”
穆晴岚看他一眼,黏糊糊道:“你以后别瞎冲我伸手。”那手之前都干了什么心里还没数吗!
霍珏闻言一怔,很快也面红耳赤起来。
两个人之前在暖泉里也没有这么羞涩,结果一个个人模狗样地穿好了衣物,反倒是像一对儿红苹果,相对着红起来没完了。
半晌还是霍珏先以灵力散开了脸上热意,恢复正常。没有将手缩回去,而是抓住了穆晴岚的手。
“走吧,你不是说,要一起去山下城镇玩吗?”
霍珏拉着穆晴岚走了两步,穆晴岚美得天灵盖都快翘起来了。
她在霍珏身后嘟嘟囔囔道:“你突然会走路了,还能看得见,我还有点不习惯……嘿嘿嘿……”
霍珏走在前面,神情春风和煦,神色淡然。只是掌心有些微微潮湿,暴露他正兴奋愉快至极。
气氛这么好,穆晴岚终于想起了她一直没机会说的事情。
她问霍珏:“霍郎,供生那件事儿,你真的不生我的气了吗?”
霍珏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他怎么会生气呢?
他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若是知道,若是他易地而处,他会和穆晴岚作出一样的选择。
穆晴岚一听顿时更开心了,蹦蹦跳跳像个山里的小兔子,蹿到霍珏身边,抱住他的手臂朝下坠。
霍珏微微抬手,很轻松便让她稳稳吊住。
“霍郎,你真好!”穆晴岚不吝夸奖。
霍珏微微偏头,玉质金相的眉目微弯,伸出另一只手捏了下穆晴岚的脸蛋。
两个人都没有用什么法器,也没有加快速度。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湘君山,走在这一百五十四年前,他们惨烈错过的山林里面。
只是这一次没有豺狼虎豹,没有阴阳相隔。
只有错位了许久,又重新回归的彼此,似是终于重新咬合的齿轮,慢慢地前行。
夕阳斜斜地照射在两个人身上,他们走在大雪覆盖的山林之中,身着单薄的衣袍,却一样的桃腮粉面,脚下如履平地——正似一对刚刚自九天下凡尘的神仙眷侣。
第47章 嫉妒
两人准备去附近城镇上转一转, 因为都不是寻常人,倒也不会饥饿因此也就不着急,慢吞吞地在山中走。一堆精精怪怪尾随, 胆子大的小动物甚至拦路。
这些精怪都是看霍珏的,穆晴岚有种带回姑爷回娘家的心情, 抓着霍珏的手轻轻晃着说:“霍郎, 你别介意,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让它们不出现。”
“它们虽然是妖精, 但都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穆晴岚到现在都没有忘了霍珏本身是个种族歧视的事情。
她竭力地为这些精精怪怪说好话:“他们还会帮着来山上打猎砍柴的柴夫和猎户引路, 为凡人驱逐外来的大型猛兽。”
“哦对, 那个山鸡,就那个花里胡哨的山鸡一家, 在山下闹蝗灾的时候,还举家出动去捉虫,让百姓的收成不至于被毁。”
“那个小松鼠,你别看它小,它以前在一个山下百姓家里捡地上花生粒吃的时候, 那家的孩子差点掉进井里, 是它大声示警,那家人才及时赶来没酿成惨剧的!”
穆晴岚说个没完, 每一个小东西在她这里都是有名号, 有作为的。
湘君山的氛围一直都是这样,他们这群妖魔鬼怪的聚在一起, 炫耀的就是平时都干了什么好事儿。功德大的, 穆晴岚会额外照顾。
霍珏丝毫也不意外这些小东西亲近穆晴岚, 她是霍珏此生遇见的最心思纯澈纯善之人。
就连当年她还只是个凡人之时, 能引得人三尸暴动的梦魇兽,在她的梦境之中,也只是个无害的小东西。
霍珏静静听着。穆晴岚一路走,一路说得口干舌燥,没发现霍珏对这些没眼色总是到处乱窜的精怪不耐烦,这才隐隐松了一口气。
穆晴岚不说了,霍珏才问:“山中怎么会有这么多开智的精怪?”
这件事实在是不同寻常,这湘君山并非什么灵山,同雪松山那样聚灵千年不散的灵山,实在是没法比。
这样一座山上,断然不该出现如此多的开智生灵。要知道凡物开智极难,连雪原骊鹿在北松山雪原出生长大,受灵气经年浸润,大多也是没有灵智的。
穆晴岚听到霍珏没反感这些精怪的意思,本来就很开心,霍珏这么一问,她就一脸神神秘秘。
用胯骨拱了下霍珏,道:“这可是个大秘密,算是一种修炼的捷径,我们一般不告诉外人的。”
“当然了。”穆晴岚一张小脸露出骄傲神色,“你现在也不是外人,但我也不能白白告诉你。”
她眉飞色舞地看向霍珏,挺起胸,轻咳了一声,抬手对着自己侧脸点了点:“亲一下,我就告诉你修炼秘诀。”
周围跟了一路的精精怪怪都露出头,叽叽哇哇看热闹。
穆晴岚其实是逗霍珏玩的,毕竟霍珏的性子不太可能大庭广众之下同她亲近。
他之前可是被摸一下手都要面红耳赤的。
穆晴岚搞到他有多么不容易啊,那可真是用尽浑身解数,脸皮跟节操都不要了。
但她也想逗逗霍珏,看看霍珏羞恼的模样,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了。
他现在双眼明亮,同之前目不能视双眸晦暗的样子大不相同,若是羞涩起来,定然别有风情。
穆晴岚说完之后,就点着自己的脸,斜眼看着霍珏,尤其是盯着他的耳根,等着看熟悉的红。
片刻,穆晴岚果然看到霍珏的耳根红了起来。
她就又笑了,声音格外清脆,正要说“我逗你的”,就感觉到霍珏突然凑近,属于他的气息再度同昨夜一样,笼罩了过来。
接着穆晴岚只觉得自己面颊上微微一热。
震惊的笑都僵在了脸上。
周围此起彼伏的精怪叫声不绝于耳,穆晴岚瞪大眼睛看着霍珏,像个木偶人。
他他他!他竟然这光天化日!当着这么多精怪的面就亲她了!
霍珏是被夺舍了吗!
“哼,还说是个端方仙君,要我看就是个登徒子!”不远处树林里面,和蛇女站在一起的狐狸精满脸不忿,气得一张小脸面红耳赤。
口不择言道:“也就山鬼那样的瞎子才看不出来,这男的实在是个轻浮的!昨夜开始便封了暖泉周围,设下结界,谁不知道他拉着山鬼白日宣淫!”
“现在竟然恬不知耻地当众亲吻!”
“我一个狐狸精都没有他那么骚!”
狐狸精是真的喜欢穆晴岚的,虽然他一直都像是开玩笑一样在说。他还是个未开智的蠢物的时候,便因为先天不足被母亲抛弃,长得太小没有生存能力,多次被穆晴岚从猛兽手中救下来过。
那时候穆晴岚甚至不能凝化成人形,只能化为一缕疾风,在山间游荡。
后来穆晴岚机缘巧合化形,第一个用“大仙”的方式开智的,也是狐狸精。
他和山鬼算是相识于微末,共同成长到如今,他亦是随时能为穆晴岚一句话赴汤蹈火的。
他甚至原本生来便是女儿身,是为了和穆晴岚相好,生生改了性别,弄得现在男生女相,还遭西河水虺那臭男人觊觎。
他不明白,为什么朝夕相伴,山鬼却不喜欢他,偏偏要对一个修道之人一见钟情,纠缠不休。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他这精怪,才和山鬼最般配!
霍珏灵府破碎之前便已经是剑宗翘楚,重生后已经是脱凡境巅峰修士,当今修真界之中,除却那几个大派宗主,还真少有几个能与之匹敌。
他的灵识荡开能覆盖几个湘君山那么大的地方,狐狸精的话他当然听得清清楚楚。霍珏甚至能够感知到狐狸精的一部分情绪。
他在嫉妒。
狐狸精确实在气愤嫉妒,气得他都开始咬手绢了。
而被亲傻的穆晴岚很快回神,自然也听到了不远出狐狸精作死的话。
她还未开口,便感觉到霍珏周身陡然荡开了他这脱凡境修者刻意收敛的灵压。
连穆晴岚都觉得心口一窒,那些不成气候的精精怪怪,自然都吓得瑟瑟发抖,匍匐在地。
不远处的狐狸精和他身边的蛇女俱是面色一白,狐狸精这辈子都胆子小,但是此时此刻竟然叉着腰,强撑着没跪。
他幽怨地看向穆晴岚和霍珏的方向,只觉得自己一片痴心尽付流水,委屈得快哭了。
最委屈的是他还打不过人家!
他就算是颤抖着挺直脊背强撑不跪,也知道霍珏这脱凡境修士真的发难,弄死他不费吹灰之力。
“走!”穆晴岚生怕霍珏真的动手,对着狐狸精和蛇女的方向怒吼。
吼完之后,她又去抓霍珏的手臂。
她从昨晚开始,就知道霍珏状态不对劲,虽然穆晴岚不在意霍珏变成什么样,但她的精怪们陪伴她的情谊不由得她袖手旁观。她不能让霍珏伤害它们。
闹闹笑笑都可以,穆晴岚又何尝不知道狐狸精对她的十分真心。可感情又不能用相识的时间去衡量,她就是对霍珏一见钟情嘛。
“霍郎,不要理他!”穆晴岚笑着说,“他就是嘴欠,其实不坏的,他救过好多被男子快打死的女子,他……”
霍珏转过头来,看着穆晴岚,神色有些沉,不,可以说是阴鸷了。
他抬手轻轻摸了下穆晴岚的脸蛋,慢声细语,却语调满是藏不住的晦涩,问:“他喜欢你?”
穆晴岚眼睫一颤,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蛇女这时候已经捂住了狐狸精的嘴,飞速把他拖走了。
此时此刻,山中所有的精怪都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位姑爷惹不得!
“哈哈哈,乱说什么,我只喜欢你。”穆晴岚笑着扑到霍珏怀中,心脏惊得乱蹦。
她还真怕霍珏这个种族歧视要为难山中精怪们。
穆晴岚都想好了,要是霍珏不喜欢他们,她就和霍珏走,去哪里都好。
“不要理他们了。”穆晴岚撒娇道。
霍珏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非常柔和,但是一张肃丽俊美的面容之上,似是覆上了霜雪,冷的任谁看上一眼,都要被冻伤。
他嫉妒。
比起狐狸精的嫉妒,霍珏的嫉妒才是真的摧心裂肺。
穆晴岚与这些山中精怪,相伴了一百多年,会有一个狐狸精喜欢她,霍珏一丁点都不意外。
霍珏只是妒火难消,因为他无法想象,那一百多年,她是怎么过的。
她是怎么化为孤魂野鬼,在山中游荡,又是怎样的寂寞和绝望。她同这些不曾开智的动物接触,她会一个人对着它们说话吗?
她会说什么?
霍珏那时候在做什么?他重新活了一次,却将关于她的一切都忘了。
他在天元剑派做一个浑浑噩噩的剑宗翘楚,而她在这山中同一群不开智的蠢物相伴。
霍珏甚至恨自己。
记载里山鬼是不能离开死去的山林的,他们同地缚灵差不多,离开这片山,就会消散。
霍珏不敢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来找他。
他绝不会伤害那些陪伴她的精怪,他只是嫉妒啊。
那时原本他打算好了,接她回山中,要父亲收下她做徒弟,做他的师妹。
他会带她修炼、带她去雪原看骊鹿、带她到人间驱邪除祟,同她一起长大。
可现在他生生错过了一百多年,陪着她成长的成了旁人,成了这些精精怪怪们。
霍珏心中似巨浪翻腾,怀中抱着穆晴岚,却一个人默默的撕心裂肺。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这情绪,一下一下抚着穆晴岚的后脑长发,柔声道:“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同伴。他们都不曾伤天害理,昨日进境时的劫闪便是佐证,我又怎会刻意为难。”
“我只是……”
霍珏看着穆晴岚,眼神温柔得比暖泉还令人沉溺。
他像刚才遵从自己的内心,愿意当众亲吻穆晴岚一样,此刻虽然艰难,却依旧坦然开口道:“我只是嫉妒他们。”
他坦然承认自己的心情,是因为他觉得,往后余生,他们之间再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猜忌和误会。
他们错过的太多了,补不回来的那些已经是毕生遗憾,霍珏哪怕从不习惯这般直白,却也愿意对穆晴岚展露内心的一切。
“嗯?”穆晴岚疑惑。
霍珏微微偏开视线,俊美的侧脸线条绷起,垂眸道:“你在山中的那些年……我并未能陪伴,那个狐狸精,跟你很好吧?”
“我刚才只是吓他一下,无意伤他的。”
“啊?”穆晴岚听懂了霍珏的意思,先是忍俊不禁。
而后哈哈哈哈哈,笑个没完。
霍珏坦露思想已经够窘迫了,穆晴岚这一笑,将他笑得无地自容。
不过穆晴岚边笑边抱住了他,上气不接下气拍着他后背道:“你要笑死我,你怕什么嘛?”
穆晴岚仰头看着他说:“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任何精怪。”
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从十年前,哦,现在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只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霍珏心中一悸,喉结滚动,抱住了穆晴岚,嘴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他不嫉妒了。
他将下颚放在穆晴岚头顶,轻轻压了下,一句话似棉絮堵在喉间,几番辗转,最后还是咽进去了。
他很想告诉她,她当年之所以会一见钟情,那是因为他们之间不是初见。
而是重逢。
她在爱他之时死去,百年浑噩后苏醒,那爱意仍旧未曾消散,所以才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觉得深爱。
而从他们相识的一开始,穆晴岚和霍珏之间,便是她主动,她主导。
此刻穆晴岚一句话而已,他便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霍珏当年身为修真界剑宗少年天才,却被一个凡间乡野少女追求的“走投无路”,答应了她的求爱。后来他双目失明不良于行,再度轻易被非人的她打动。
这一切都是无论重来多少次,也无法更改的注定。
霍珏很确定,无论多少次,他都会反复爱上她,绝无意外。
而这世间的所有一见钟情,或许都是不为人知的重逢。
第48章 故事
两个人出了湘君山之后, 就没有再徒步走,正准备御剑而起,便碰到了一个装了柴的牛车。
车主是个在湘君山中打柴, 也在山脚下种地的农民,十分热情询问了两个人要去哪, 听说他们要去镇上, 热情邀请他们上车。
彼时穆晴岚和霍珏已经以障眼法术, 将周身飘飘若仙的长袍变成了凡尘粗布衣物,容貌上面也做了些许的改变。
他们从一对神仙眷侣, 变成了一对普普通通的凡间夫妻。
上了牛车, 霍珏看着穆晴岚同赶车的人搭话。
“老丈你这柴好, 肯定能卖得上价钱的。”穆晴岚认识这个赶车的老者,他们家供奉的正是黄大仙。
“湘君树的树枝好烧, 确实好卖啊。”老者的嗓音不甚清亮,带着些许上了年岁特有的浑浊,却是中气十足。
“你们看着眼生,不是这附近村里的吧?怎么这么晚的时间,才从山里朝着镇上走?”
老者说着话, 也并不回头, 手中提着的鞭子朝着牛身上轻抽,那牛也只当是挠痒痒, 半点也不曾加快速度。
穆晴岚答道:“镇里的, 来隔壁陈家大户走亲戚,这不是家中还有孩子么, 不能住下。”
“哦。”老者丝毫也没有怀疑, 都知道隔壁村陈家是镇上搬过来的大户, 在镇上亲戚多。
这湘君山下十里八乡的村镇, 已经都让穆晴岚山中那些“大仙儿”给收遍了信徒,没人比穆晴岚更知道这些村里的大事儿小事儿。
霍珏虽然体貌改变,但是雪松做的脊梁半点不弯,端坐在柴堆上面,含笑看着穆晴岚同赶车的老者说话。
穆晴岚十分活泼,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
霍珏时不时在路上颠簸的时候,抬起手虚虚放在她身后,想要扶着她,但其实穆晴岚好歹也是个山鬼,并非凡人,何止是摔不着?简直杀不死。
她和老者一路上都聊得十分欢快,都是霍珏不曾听过的家长里短。
他恍惚想起一百多年前,还是盈盈的她每日对他诉说的人间烟火。
霍珏那时候被吸引,觉得新奇。时过境迁,他依旧觉得凡人在修者眼里所谓朝生暮死的一生,听来也是格外的有滋有味。
任凭七情六欲肆意,让爱恨嗔痴生长的人生,怎能不算活得精彩?修者一生所求,便是断绝人欲合大道觅长生。但是生而为人,却过了几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灭绝人欲的人生,又怎能算是活着?
霍珏在穆晴岚同老者的家长里短之中,心中似有所感,索性一心二用,开始打坐修炼。
暮色四合,牛车在没有灯火的路上缓慢前行,刚刚过了正月十五不久,今天是正月十九。
因此月亮虽然不太亮了,却也还剩大半挂在天上,清辉从天空之中撒下,勉强能将黑夜之中的道路和树影,勾勒出一些轮廓。
穆晴岚说得尽兴,老者也因为这一路上本该枯燥的旅途有了伴儿,简直像是对自家小孙子一般,知无不言。
甚至开始给穆晴岚说起了一些传说来。
“你这娃子生得晚,不知道湘君山啊,从前可不叫湘君山,而是叫猛兽林。”
“山中豺狼虎豹特别多,经常会进入村子伤害村民,好在那时候北松山的修士,便时常来山中帮着村民驱赶猛兽。”
穆晴岚抱着膝盖,侧头看了霍珏一眼,发现他竟是在打坐,心里感叹他可真勤奋,而后就微微歪着身子,靠在了他身上。
“那后来豺狼虎豹怎么都没了?”穆晴岚闻着混合了夜风与霍珏身上好闻味道的空气,很专注地听着老者口中不可考的故事。
“据说大概是……嗯,大概是一百多年吧,前毕竟这话,还是我爷爷同我讲的。”
老者微微眯眼,甩着手里鞭子道:“一百多年前,村子里有个女娃子逃婚,同那北松山上的一位仙君约好了,在猛兽林见面。”
“哎,那仙君怎么会真的同凡女相好?他姗姗来迟,那女娃子已经被山里的猛兽撕得不成人样了。”
穆晴岚听得心惊肉跳的,追问道:“那……后来那仙君怎么样了?”
“后来那仙君大概是因为愧疚,收敛了那女娃子的尸骨之后。就自绝在了山里。”
“啊?那仙君不喜欢女娃子,为什么要自绝?”穆晴岚疑惑。
“他们那些修士,讲究什么因果。我也不甚清楚,我那时还小,听的囫囵,反正后来那仙君杀了猛兽之后自绝山林,这猛兽林之中,便开始自他的尸骨周围,生长湘君树。”
“这我知道!”穆晴岚兴奋接道,“传说湘君树是不能在一起的爱侣灵魂所化。”
“对,就是这样。”老者笃定道。
“可那也不对啊,若是仙君不爱那女娃子,自绝只是因为全因果,和那女娃子又怎么能算不能在一起的爱侣呢?”
老者都这把年纪了,当年听的也是人云亦云,怎么可能知道得很清楚?
他嘟哝句“你这女娃子倒是爱刨根问底……”就不说话了。
穆晴岚脑中却一直都在想这个故事,听着实在是太凄美了。
她见老者不说话了,侧头看着闭目打坐的霍珏,又开始不老实。
不过手刚捅到霍珏的腰上,就被霍珏给抓住了。
“你不是在打坐?”穆晴岚说,“你听到老丈说的故事了吗?”
霍珏侧头看向穆晴岚,黑夜也遮盖不住他眼中的红,而且穆晴岚视力并非常人,看到他眼圈泛红,还奇怪问:“你眼睛怎么啦?”
霍珏微微偏头:“没事,夜风吹的。”
“今夜确实风有点硬,”穆晴岚悄悄道,“那你设下个结界嘛,风就吹不着了……”
霍珏真的抬手捏决,设下了结界,将两个人都罩在其中。
穆晴岚特别喜欢这种天地之间只剩两个人的感觉,尤其是昨晚上两个人罩在结界之中,可没干什么能见人的事情。
因此霍珏一将结界罩下来,穆晴岚立刻浑身一软,就倒在了霍珏身上。
霍珏抬手接住她,偏了下身子,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让她的后脑,枕在自己的肩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坐在晃动的牛车上,心贴着心,依偎着彼此,温暖又惬意。
穆晴岚又朝后蹭了蹭,彻底和霍珏严丝合缝地靠紧,将双手放在他一条曲起,一条伸直的长腿上,不客气地抚着。
用后脑磕了下霍珏说:“哎,霍郎,你说老丈说的那位仙君,真的是因为全因果,才自绝的吗?”
霍珏喉咙缓慢滚动一下,没吭声。
穆晴岚又说:“他难道不喜欢那女子?那为什么要相约私奔啊?”
霍珏这次毫不犹豫道:“喜欢的。”
“嗯?”穆晴岚仰头自霍珏的下巴看他。
霍珏轻声道:“这个故事我也听过……那仙君喜欢那女子,给了她封存了灵识的玉佩,等她安顿好家里,便约定好了去接她的。”
“对啊,你活了一百多年了,那你听过这故事也不奇怪!而且老丈说的是雪松山的修士,那你认识吗?”穆晴岚说,“你说说,你说说!”
穆晴岚最喜欢听故事看故事。
霍珏其实一直不敢去想当年的事情,但是此刻他怀中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爱人,他们贴在一起的心跳渐渐重合,他似是一个人拥有了两颗强大的心脏。
他终于提起了勇气,去想那时候的细节。
只是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有些哑,“认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女子你认识吗?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霍珏低声道:“是个非常鲜活美丽的女孩子。”
“男修不是不爱她,不是不赴约,只是去晚了。他不该去晚的。”
霍珏声音似是锯木一般低哑带颤,他贴在穆晴岚的耳边道:“所以他该死……”
穆晴岚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个故事听着莫名耳熟,但是霍珏竟然在亲吻她的侧颈和耳朵,穆晴岚耳朵一痒,就没有脑子思考什么了。
“霍郎……”穆晴岚被吻得受不了,浑身都热起来。
她们不久之前才亲热过,他们又不是凡人,不存在疲惫受伤,她现在敏感着呢,很快心跳和呼吸都乱了。
她脑子嗡嗡嗡地像是有一圈飞虫在转,霍珏的手揽得越来越紧,勒得她快喘不过气了。
她不着边际地想,霍珏不会是想要跟她野合吧……
玩,玩这么刺激吗?
这车上还有老乡呢……虽然老乡因为结界的原因,可能即便是回头,也只能看到他们老老实实地在坐着。
但那也有点过火吧,霍珏他向来自矜自持,他不会……
“哎!”穆晴岚哎了一声,便由他去了。
霍珏确实不会在这荒郊野岭的牛车上对穆晴岚如何。
他昨夜是失控,现在他虽然也在失控的边缘,但是他很快悬崖勒马了。
他没有再继续做什么,只是紧抱着穆晴岚,最后忍无可忍地咬住了她的后颈。
穆晴岚虽然纵容霍珏,但是她此刻被咬住,可比昨夜真的干了什么,还要羞涩难言。
她向来坦诚,直白、热烈、但其实对男女间的事情仅限和霍珏那点经验,所以两个人的第一次,她才不得其法,只知道贴一贴。
但是她在山中,她是山鬼,这片山的一切她都知道。她自然知道动物交配的方式,哪怕她根本不想知道……
大多动物都会在那什么的时候,叼住雌性的后颈,以防雌性拒绝或者是对不准。
穆晴岚瞪着眼睛,在夜色之中面色红得简直不能看了。
霍珏在咬着她的后颈,她很快闭上眼睛,感受霍珏拼命压抑的散乱气息,这比真的做了什么还让人觉得羞耻。
霍珏咬得不重,先是后颈,再然后是肩膀。
男子和动物界雄性,对结合都是天生的精通,尤其霍珏之前驱邪除祟,什么糜乱的场面都见过。
从前他只觉得那都是恶欲、是不堪。
可当他怀中抱着喜欢入骨的女子,当他真的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当他堆砌了一百多年的情愫爆发起来,他自然也深刻明白何为食髓知味。
霍珏虽然没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将穆晴岚越抱越紧;也控制不住自己因为一个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关于自己的“故事”,而澎湃汹涌起来的侵占欲。
他得用力一些,才能确定他拥有着她。
才能确定她真的回到了她身边,这一切并非是黄粱一梦。
霍珏滚烫的呼吸就喷在穆晴岚颈边,她已经在他怀中软成了一滩水。
霍珏张了张嘴,箍着她腰身的手向上,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肺腑心脏。
自持之人堕落,往往犹如山崩海啸,一泻千里。
霍珏微微垂着双眼,遮盖住眼中不堪的一切,他侧脸看去甚至依旧端丽清正,但他整个人,却滚烫得犹如熔岩雕塑。只有靠着她的穆晴岚才能真切感受他能将人灼伤的热情。
“霍郎……我们……”穆晴岚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的所有言语,都在身前霍珏肆意收紧挤压的掌心崩溃。
霍珏肯定是病了还没好。穆晴岚云山雾罩地想。
他,他不该是这样的。
但霍珏应该是什么样?穆晴岚想不出来。
每一个怀抱心爱女子的男子,其实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欲壑难填。若非如此,怎能算爱?
第49章 焰火
虽然已经是正月十九, 但是城镇之上的年味儿还没散。这天高皇帝远的城镇之中,是没有宵禁的,街道上依旧是人头攒动。
穆晴岚之前为霍珏准备了很多花灯, 可惜他进境的时候,都被劫闪给毁掉了。
但今天镇上的市集上还是有很多花灯摆着, 十五没能卖出去的花灯也相较前些天便宜了不少。
每个人的面上也都还带着年节的喜气, 偶有两三辆马车穿过市集, 人群便分开两边靠向摊位旁,挤挤挨挨、却也井然有序。
穆晴岚被人群挤着向后, 面上戴着一个花脸面具, 手上提着一大堆的花灯和点心, “哎哎”道:“看着点啊这位大哥,你踩着我的脚了……”
下一刻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人群中荡开, 并不会将人推搡摔倒,却非常轻易地将穆晴岚包裹了起来,隔绝了她身边的人,令人群无法再碰到她。
霍珏走到穆晴岚身后,将她带入怀中, 被摩肩接踵的人群也给逼得靠上了身后的摊位。
霍珏的脸上也戴着面具, 这夜集上有很多人都戴了面具,且穿着打扮五花八门, 珠钗罗群玉带金冠的贵人们亦不少见。
因此两个人已经恢复原本样貌衣着, 只是戴着面具而已,淹没在人群之中, 倒也半点不显得突兀。
“霍郎!那边有家卖抄手的摊位, 我吃过很多次, 他们家肉馅非常香, 还有拌饺子,我们去尝尝吧?”
穆晴岚说着,便拉着霍珏在街上逆着人潮穿行。好在有霍珏撑开的无形屏障,否则两个人很难顺利从人群中钻出来。
穆晴岚声音里带着诉不尽的愉悦,她早就想过,若她有了喜欢的人,定然要如此刻一样,在热闹繁华的街道上一同体会人间滋味。
一条街一条街的吃过去,然后把肚子撑得圆滚滚的,再找间客栈歇脚,从楼上看街道上灯河汇聚焰火升天。
穆晴岚从最开始化形还是个小娃子的样子,便贪恋繁华人间,这些年更是看遍四国山河,尝便各种美味。
她现在有了喜爱的人,她想让霍珏也尝尝这一切!
霍珏现如今乃是脱凡境巅峰修士,只差一步便能够进境茧魂,步入茧魂境的修士甚至连肉身都能舍去,现在也根本不需要进食。
但他被穆晴岚拉着到了那家几乎没有空位的抄手摊位边上,面具之下的脸没有任何的不耐或者不愿;他始终带着有些恍惚的笑意,因为这便是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穆晴岚在一起的模样。
霍珏只有袍袖之下时不时掐自己一下,才不会在这灯火喧闹爱人在侧的美梦之中迷失。
他们从未曾沟通过,到现在甚至还只有一个人能想起那些过往。但是他们喜爱的一切都这样不谋而合。
霍珏舀起了汤中抄手,同穆晴岚也舀了一个抄手的汤匙,在半空中轻轻一撞,便如“碰杯”一般,算作小小庆祝。
穆晴岚早就拿下了面具,此刻在蒸腾的热气之中,灵动的眉目微弯,轻声道:“比谁吃得快!”
霍珏也不再迟疑,将面具拿下,低头吃抄手。
两个人的速度都不慢,穆晴岚中途还专门问老板要了辣子,吃得满嘴油汪汪,红彤彤。
两个人只要对视,便是各自眉眼一弯。
他们相识到如今一百五十多年,略过惨烈的错过,霍珏混着人间浓呛的鲜汤滋味,回想起他们之间的一切,竟是寻不到一丝一毫的不愉快。
细细品来,他们无论曾经还是如今,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愉悦而鲜美的,正如这碗中抄手,滋味美妙,热气腾腾。
“我还看到那边儿孙家糖葫芦在串街呢!”
穆晴岚吃着碗里的还看着街上的,恨不得化为饕餮,将整个人间滋味一并吞入腹中。
“你一定要尝一尝他们家的山楂糖葫芦!”穆晴岚道,“他们自己家的山楂树,去了籽,裹了糖,最重要干净又不酸,我年年冬天都要吃上几串的!”
霍珏闻言点头,说:“那一会儿买来尝尝。”
抄手吃光,穆晴岚慢吞吞喝汤,等着霍珏。
霍珏细嚼慢咽,时不时抬眼看着穆晴岚,端丽的眉目在这样的人间暖黄灯光之下,看着竟是如冰雪融化般的温柔。
“哎,我们今夜不回去了吧?”穆晴岚说着,在桌子下面踢了霍珏一脚。
踢了一下还不算,她还又用脚尖蹭了蹭霍珏小腿。
撩拨人她是很懂的,这种程度话本子都有写!
霍珏一顿,抬眼看她,眼神清澈如水,纯净得宛如雪莲。
穆晴岚撑着手臂,用指尖搓了搓自己鬓角,感叹这人真是有两幅面孔;之前在牛车上差点把她身前这俩山峦捏揉爆了,现在这一脸清纯的是装给谁看?!
“不回去?”霍珏问,“那我们……”
“住店!”穆晴岚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霍珏,说,“我们俩,去住店。”
霍珏之前下山同弟子们历练,大多数的时候也是住店的。
他只是没想到穆晴岚想要住店,霍珏以为她对山中那些精怪很挂念,对湘君山很有归属感,所以玩完要回去的。
“好。”霍珏低头喝汤答应。
穆晴岚故意又说:“住一间。”
正这时候他们旁边那桌坐了两个人,闻言全都看了过来。
霍珏突然呛咳起来,偏开头咳了几声,再看向穆晴岚的时候,眼中已经微红,水淋淋雾蒙蒙,看着活像是被欺负了一样。
穆晴岚就是喜欢“欺负”他。
当然是正常的他。她能感觉到霍珏现在就是还算正常的状态,他只有正常的时候,才会被轻易臊到。
霍珏用巾帕擦了嘴,压住了咳意,没有吭声,也没有再看穆晴岚。
穆晴岚见他害臊更是得寸进尺,抬手摸上了他手背,画了两个圈圈。学那话本子里面浪荡子的语调,越过桌子凑近霍珏,用手掌挡住嘴,对着霍珏抛了个媚眼,道:“小美人儿,你知道住一间是什么意思吧?”
霍珏闭了闭眼睛,心绪翻腾,内府灵力开始混乱。他才清醒一点,恢复正常一些,穆晴岚便总是能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让他心魔丛生。
等到两个人真的住了店,这客栈年久失修的二楼上房的床柱不稳,一动便似楼下那正唱曲儿的小娘子一样,咿咿呀呀的叫唤。
霍珏更是陷入魔障到一度失控,捏碎了床头栏杆。
他长发披散在后背之上,湿贴的发丝随着背上反复紧绷又放松的肌肉,犹如扭动发情的蛇。
穆晴岚头发上全都是木屑,仰头看了一眼碎掉的栏杆,气息不稳道:“完了,要赔钱了……”
这个床头木雕十分粗糙,本来就被虫蛀了,但是店家肯定会跟他们要数倍价值的钱。
霍珏不许穆晴岚说闲话,抬手压住她的唇,后又将指节送入她口中命令她:“咬我。”
穆晴岚:“……”霍郎又不正常了!
霍珏垂眼,眼中迷乱眼尾嫣红,穆晴岚被看得心脏发紧,她就真的咬两下。
霍珏疯得不轻,人是穆晴岚招成这样的,可穆晴岚还想吃零食,还想看灯河呢。
因此她咬着他的指尖催促:“快点嘛,我们一会去……窗边看看灯,我之前还听卖点心的大娘说,说今晚说不定还能看到大户放焰火……”
霍珏闻言微微顿了一下。
下一刻天旋地转,两个人就到了窗边。
穆晴岚这一次是真的奓毛了,“哎哎哎!”叫了一串,也没能阻止霍珏给她兜头披了个外衣之后,将窗户推开了。
外面嘈杂和人声瞬间便顺着敞开的窗扇涌进来,穆晴岚面色腾地一下,红得差点当场自燃。
霍珏自身后紧贴着她,咬了下她的后颈,疯魔了一般手臂揽过她肩膀,箍着她肩头,让她半点转身的缝隙也没有。
“霍郎!”穆晴岚小声低吼道,“这是、这是当街啊!”
霍珏却比穆晴岚这个非人还像是诱人堕落的妖魔,在她耳边低哑缓慢道:“放心……外面看不见,也听不见你我做什么。”
穆晴岚闭上了眼睛,还哪有心情看什么灯,什么焰火?她自己都要炸成焰火,在空中化为飞灰了。
“设了结界,看不见。”就在他们这二楼对面的客栈,也开着半扇窗户,有两个身着穆家弟子服的弟子透过窗户朝着霍珏他们明明敞开着,却看似空无一物的窗边看。
“我们根本不可能得手,据说霍珏重生后,已经进境道脱凡境巅峰修为。”穆家其中一位在窗边的修士道,“回去禀报大小姐吧,我们无法下手,甚至不知道重生池和重生莲是不是在霍珏手中。”
他们根本就无法凑近,再近一点,就会被发现。脱凡境巅峰修士要杀他们这些人简直易如反掌。
而霍珏此刻透过结界看着对面微开的半扇窗户,察觉到修士的窥探,眸色微冷。不过他很快低头,亲吻穆晴岚的唇边,根本不理会那些杂碎。
他自穆晴岚身后伸手,手掌托着她的下颚,捏着穆晴岚的双颊将她头转向焰火炸开的方向,说道:“睁眼,焰火开始了。”
穆晴岚颤抖着睁开眼睛看向漫天火树银花,手掌按在窗扇之上上上下下,她心道这辈子,怕是都忘不了这场焰火了。他们在焰火最盛之时一道神魂升天。
焰火终结,在天空之中冷凝成灰,霍珏纷乱的内府跟着平顺,他将头靠在穆晴岚后脑,疯过之后,有些回神了。
他抬手拉着窗户关上。
他又清醒一点了。
每次清醒一些,霍珏都会对自己做的事情感觉到羞耻。例如此刻,他抱着双眼紧闭的穆晴岚到桌边,坐下之后将她揽入怀中。
他想说“对不起。”
可他的侵占欲又让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继续欺负穆晴岚,让自己真切的感受到他在拥有她。
肆意的拥有她。
因此霍珏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样自责又纠结地抱着穆晴岚。将头埋在她肩膀上。
穆晴岚感觉到了霍珏的变化,心说终于正常了。
但是她也根本不想看什么焰火灯河了,这会儿她反倒被勾起了兴致。
临窗那什么,真的,过于刺激,她感觉自己血液要将血管鼓动的爆炸了。
因此霍珏一关窗换地方,穆晴岚坐在他腿上,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作,反倒低头看他。
霍珏躲避她的视线,把头埋在穆晴岚的乱发之中。
穆晴岚把他脑袋挖出来,对上他红透的耳根和面颊,笑着说:“羞什么呢?”
穆晴岚见他臊得厉害,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尖。
穆晴岚道:“我一直都想跟你试试在轮椅上,你知道吗?当时你不良与行目不能视的样子,实在是太迷人了。”
“我那时候总是怕把你欺负狠了,你要因为羞耻再不理我,你性子太烈有次还差点自戕。”穆晴岚说着,伸手抚过霍珏平整光滑的眉心,那里本该有一条被刀尖硌出来的细小疤痕。
霍珏闻言呼吸窒住,心绪再度翻搅起来,双眸也渐渐拉开一点血丝。
穆晴岚摸着他的眼睛道:“别控制,没什么可控制的。”
“霍郎,你不用压抑自己,你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
穆晴岚凑到他耳边说,“我这么爱你,又不是什么需要小心呵护的娇嫩人族,你想怎么对我都行的啊。”
穆晴岚的纵容甚至是喜欢,让霍珏心中压抑的心魔彻底释放。
他抬手压住穆晴岚的肩膀,死死将她按向自己,而后微红着眼眶,微微偏头凑近她的唇边。
覆住她的双唇之前,他开口沉声道:“这是你说的。”
你说的,我什么样子,你都喜欢。
于是猛兽邪魔彻底被释放出牢笼,霍珏堆积上百年的心魔与欲望,再度尽数喷薄而出。
穆晴岚淹没在他无边无际的爱欲之河,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不过第二天早上赔偿的时候,穆晴岚看着一屋子碎掉的桌椅板凳和床铺,两扇窗户一个浴桶,包括一块地板和一套茶壶……
穆晴岚把钱付了,掂了掂轻了不少的荷包,侧头看着霍珏说:“咱们得找时间回一次天元剑派,让师尊看看你的状况。”
真的有点疯过头了,他甚至在激动的时候,会克制不住体内灵力冲体而出,要不是穆晴岚不是人,她搞不好要像床头栏杆一样和化为齑粉的床铺一起,被霍珏弄碎。
穆晴岚虽然很喜欢,但是她怕霍珏这样下去出大问题。
霍珏此刻白袍端肃站在她身侧,玉骨冰肌貌若神君,哪有半点昨晚上妖魔附体的样子?穆晴岚看向他,他便微微偏开头,袍袖之中的手指紧了紧,飞速用灵力散着周身热意,看上去好歹能面色如常。
穆晴岚围着他转了半圈,口中啧啧啧。
谁能想象他穿着衣服和脱了衣服,根本就不是一个物种呢?她想起在雪松山,两个人第一次那时候,霍珏那么温柔缠绵,感情是因为霍珏身体不好,耽误了他的发挥。
霍珏被看的受不了,眼睫垂下,一本正经转移话题道:“昨夜有修士跟踪我们。就住在我们对面的客栈伺机窥探。”
“什么?”穆晴岚闻言大惊失色。
那他们岂不是被看光了!
第50章 丢魂
虽然霍珏再三保证, 结界之内外面看不见,但因为对方也是修士,穆晴岚始终有种被人撞到偷情现场的诡异感觉。
两个人又在镇上玩了两天, 那些修士倒是没有再跟着。
等到两个人买了许多东西回到湘君山的时候,穆晴岚已经决定, 跟霍珏一起回天元剑派。
“霍郎啊。”穆晴岚把带回来的好吃的好玩的都分发给了精怪们, 在暖泉边上盘膝一坐, 摆出了促膝长谈的架势。
“你这状态不对,你自己知道的吧?”
穆晴岚不知道霍珏心魔何来, 问过两次霍珏不说, 穆晴岚便也不再刨根问底。
她以为尽情释放, 很快霍珏的状态就能恢复了,但是现在看来, 霍珏是越释放越心魔丛生,已经发展到一眼看不见她,就要体内灵力□□了!
就今天早上从镇上回来之前,穆晴岚见霍珏睡得香,没舍得叫他, 早起去楼下买糖葫芦, 霍珏起身没看见她,差点把客栈夷为平地。
伤了她倒没什么, 但是霍珏若是不慎伤了凡人性命, 到时因果缠身可怎么办!
穆晴岚道,“你的问题不喜欢跟我说, 我也不多问。但是这样长此以往, 若是心魔真的根深蒂固, 到时候想要再祛除就难了。”
“我决定了, 我们今天就回天元剑派,让师尊给你好好看看,能怎么压制心魔。”
霍珏坐在穆晴岚对面,双足浸泡在暖泉之中,闻言手中捏着的茶盏“咔”地碎成了粉末。
他抬眼看向穆晴岚,面容霜雕雪塑,但是唇角有一丝难言的诡异弧度,微垂的眼睫,更是藏着细细的血丝。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隐隐带着灵压,问道:“你不是说,我什么样你都喜欢吗?”
可你现在像个魔道中人!
穆晴岚在心中咆哮,她好好的仙君现在快变成失心疯了,她能不急吗!
此刻山中下着小雪,两个人并没有将暖泉以树藤围起来,雪花打着旋的纷纷扬扬落入这一方氤氲的水汽之中,被阳光一晃,烂漫旖旎。
霍珏的长发上落了一些半化不化的雪,穆晴岚也是一样,他们被暖泉的热气熏蒸得面色潮红,头发上却有未融的雪沫。
这是个非常浪漫温馨的好气氛。
霍珏定定看着穆晴岚,眼中的血丝涌动,开口声音低沉,似是蕴满了哀伤,他道:“风雪吹满头,算不算白首?”
穆晴岚:“……”这怎么又忧伤了?
要是霍珏好好地问这个问题,穆晴岚当然很乐意跟他谈论一番风花雪月。
但是此刻她不敢乱说骚话,怕霍珏下一刻就要真的跟她幕天席地“风花雪月”一番。
“霍郎,我们等下就回天元剑派吧?”穆晴岚商量道。
霍珏定定看着她,手指微微松了松,指缝化为齑粉的茶杯便消散在风雪之中。
他面上弥散着水汽,眉目潮湿而肃丽,似那已然成仙的神君,可他心中百孔千疮还未能因为这几日的纵情抹平,他没法湮灭恐惧,总是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一百五十多年的错过,那些血腥的骨肉碎块,那横剑自刎所求的天道慈悲,他真的与她魂灵相逢了吗?
他甚至都不敢再叫她一声盈盈。
更不敢将那些连他也无法挣脱出的血腥泥泞,吐露一个字给她听。
他只能用饮鸩止渴的方式,一遍遍疼,然后一遍遍地确认这是现实,并非幻象。
霍珏以为自己能够平衡这一切,以为只要和穆晴岚在一起,他就会好的。
但是……
霍珏闭了闭眼睛,知道他已经不止一次泄露乱窜的灵力伤到了她,他不能再拖下去了,他需要回门中设法压制心魔。
“霍郎?”穆晴岚催促他表态。
霍珏隔了许久,几乎让越发大起来的白雪落满了长发,这才睁开眼,睫羽之上雪花融化侵湿了睫毛,看上去简直像是在流泪。
“好。”他低沉地应声。
穆晴岚狠狠松了一口气,看来有病还是得治啊,拖是拖不好的。
两个人也没再耽搁,穆晴岚同山中的精怪们交代了一下,没到中午就跟霍珏御剑而起,朝着雪松山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穆家也收到了传信灵鸟。
灵鸟落在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女子肩头,她坐在院中,身下赫然是轮椅。
她抬起手,将灵鸟抓住,灵鸟消散在她指尖的同时,一道传音顺着她被斗篷遮盖的白发,钻入她的耳朵。
“霍珏回天元剑派了,大小姐,人已经埋伏好了。”
风水轮流转,穆婉然自从上次被穆晴岚打裂了灵府之后,并不像霍珏,有重生池那样的法器能贴身带着延缓五衰的时间;她虽然面容依旧是年轻模样,可是满头白发却佐证了她已经五衰到极,时日无多的事实。
“大小姐,那鲛人又闹起来了,他……从池子里跳出来,在地上爬,要见大小姐。”
一个婢女来报告,她有些怕穆婉然,只离得远远地扬高声音说话,不敢上前。
这些天穆婉然杀了太多人,那些急着背叛她的、打算背叛她的、全都被她以铁血手腕镇压。
她的面容冷漠的没有一丝温度,只剩将行就木也无法掩盖的偏执阴狠。秀美清丽的容貌已经毁了个彻底,再加上满头白发,她看上去犹如活鬼在世。
可是她听闻了苍伶要见她,木偶一般死气沉沉的双眸,还是动了动。
而后开口道:“把他扔回去。要人看着他,不许他再出来。”
“是。”小婢女很快跑走,去按照穆婉然的吩咐将鲛人扔回水中。
鲛人却非常凶狠,哪怕他只剩下半截儿身躯,哪怕他还失了一臂,他也依旧是凶兽,口中发出的尖锐叫声,让靠近他的低阶修士都开始耳膜流血。
“娘的,给我箭!”
其中一个穆家修士回手跟属下要了弓箭,拉弓直接朝着那在地上发疯的鲛人射去。
旁人想要劝都没来得及,只见那裹挟了灵力的长箭,穿透鲛人形成的音浪直接射穿了他的腹部。
“啊——”更加尖锐的声音传来,但很快,那鲛人呕血倒地,生死不知。
“恭五,你这是做什么?那是大小姐的鲛人,你不怕大小姐怪罪吗!”有穆家修士忍不住道。
被称为恭五的男子放下了长弓,摸了一把耳朵的血迹,骂骂咧咧两句,回头冷笑一声道:“大小姐现在还有功夫管这畜生?”
他说着,满脸不屑走到那鲛人身边,弯腰毫不留情拔了箭。而后对着旁边的人道:“把他扔回水里,加强守卫。”
他说着拿起那染血的箭簇,凑到唇边舔了下,看着昏死的鲛人眼中满是贪婪。
只等着穆婉然彻底把这个鲛人忘了,他说不定能同手下几个人分食了这畜生。
鲛人的愈合能力非常好,苍伶被箭穿透的伤,因为箭被拔掉已经开始愈合。
鲛人肉吃起来不仅鲜美,而且吃多了鲛人肉,也会和鲛人一样,愈合能力也增强无数倍。这就是鲛人虽然愚蠢又攻击力微弱,却除了美貌之外,还有的最好用处。
在恭五眼中,苍伶已经被他扒皮抽筋,吮骨食肉。
而那小婢女再来报告穆婉然的时候,却因为害怕,也因为恭五威胁,没敢说鲛人被伤的事情。
“回禀大小姐,那鲛人已经回到水中了。”
穆婉然闻言点了点头。庭院之中落下了清雪,她一动,头上盖着的斗篷便滑落下来,那白雪落在她的头上,同长发混在一起,更添冷漠。
她叫来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属下,道:“告诉他们,按照吩咐好的,一步步来。”
她必须拿到重生莲,她已经没有时间了。霍珏和那个山鬼回了山中,这正是穆婉然的最后机会。
霍珏他们才回到北松山,还未等进入大阵,便见段琴轩亲自带人,将穆家几个修士,以及他们抬着的一大箱子法器灵器全都扔出北松山。
霍珏和穆晴岚一落地,段琴轩看了两个人一眼,点了点头,指着穆家几个低阶修士道:“那穆婉然竟然还在痴心妄想,想要用这些破烂来换重生莲!”
箱子翻倒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霍珏垂头看了一眼,微微一顿吗,这些东西确实不能用破烂来形容。
缩地成寸的法器、护身绝品灵器、还有大批量地湮灵球,这都是一等一的上品。
这一箱子,怕是将大半穆家都掏空了。
霍珏冷笑一声,穆家很显然已经穷途末路了,穆婉然这是打算孤注一掷?不过她手段确实厉害,都已经天人五衰,竟然还能操控穆家上下。
他重生之后,穆家一直派人跟着他,知道明抢是不可能了,这便开始以利相诱。
穆婉然那种祸害,霍珏就算是把重生莲喂狗,也决不给她。
“带上东西滚!”段琴轩手中软剑直指这帮穆家修士道,“再敢来北松山,一律按照妖邪闯山处置,格杀勿论!”
若不是怕单方面屠戮沾染因果,段琴轩绝不可能让这几个穆家修士活着下山。
穆婉然用心险恶,找了这么几个几乎和凡人差不多的低阶修士来送法器,妄图换取重生莲,就是打着屠杀低阶修士会有损道心的主意。
因此穆家的几个修士被赶走了,却没有被杀。
段琴轩和穆晴岚他们一起进入北松山大阵,三人径直去了宿霜阁。
段琴轩对霍珏道:“你若是再不回来,我也要派罗凤去找你了。”
段琴轩说,“师弟,你最近怎么样?”
穆晴岚一路走,一路都在看天元剑派之中的状况;被松灵树藤弄倒的房屋再重新翻盖,门中弟子面上平和,还有很多新面孔,弟子的数量增加了不少。
天元剑派这次真的起死回生了!
穆晴岚正高兴着,听到段琴轩这么问霍珏,顿时抢答道:“不好!”
“霍郎他最近整个人都不对劲儿,师尊我跟你细细说……”
穆晴岚越过霍珏,不让他粉饰太平,拉着段琴轩便朝着宿霜阁里面走,挑拣着能说的,都跟段琴轩说了。
霍珏看着穆晴岚为他的状况紧张的模样,微微勾了下唇角,心中愉悦;但同时,想要将她永远禁锢在身边肆意侵占的思想,又如黑暗之中漫生的妖藤,悄无声息地缠缚住了霍珏。
他闭着眼压抑着,跟着两个人的脚步进了宿霜阁。
穆晴岚全方位地说了一遍霍珏的状况,虽然是挑拣着说的,但是段琴轩也是听得快要尴尬致死。
最后她微红着一张脸,沉声对霍珏道:“我去通知门中长老,明日开启重生池,为你查探灵府经脉,纠溯心魔根源。”
霍珏点了点头,段琴轩不敢看他。
霍珏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她有种孩子长大了要避嫌的别扭,听了一耳朵穆晴岚灌给她的淫乱之事,走路脚步都发飘。
最后是直接飘出去的。
霍珏和穆晴岚在宿霜阁住下,当夜穆晴岚一直都在安慰霍珏:“我打听了一下现在天元剑派有四个长老,有两个是当年叛逃后回来的。”
“我听说修为都不错,给你探查了身体之后,肯定能找到根源,然后对症下药!”
“霍郎,你别怕,我陪着你。”穆晴岚摸着霍珏的长发,霍珏老大一个人,弓着身子躺在床上,头埋在穆晴岚侧身的山峦迭起之中,不抬头,也不说话。
看着像是在害怕。
穆晴岚低头看着他,摸着他的长发,温声软语地安慰着。
然后安慰着安慰着,穆晴岚一僵。霍珏自她身前仰起头,眼中漩涡一般深暗的欲念丝毫不加掩饰。
穆晴岚和霍珏这几天实在是有些放纵,被他这双眼睛一勾,险些勾没了魂魄,很快浑身一软。
霍珏撑着手臂起身,拉起被子,盖过了两人头顶。
很快穆晴岚不怎么坚定的拒绝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霍郎,明天要检查身体,你不怕长老们看出你……”纵欲无度吗!
霍珏竟然轻笑一声,贴着穆晴岚耳边道:“我觉得你‘治疗’我,比他们更厉害。”
穆晴岚瞪大眼睛,哪里听过霍珏说这种放浪的话,人都傻了。自然好好疗愈了一番霍珏。
第二日,四位长老在北松山开启重生池,让霍珏步入池中,长老们端坐重生池四角,联手为霍珏探查身体。
段琴轩本来也想帮忙,但她现在是门中代掌门,太多事情要亲力亲为。
门中百废待兴,不断有曾经出走的弟子回来,段琴轩忙得脚不沾地。
开启重生池的地方是在藏书阁,很多弟子都去蹭灵力,穆晴岚则是被特许上二楼,守着重生池,等着霍珏出来。
整整一天,直到深夜,重生池之中的长老才相继出来,霍珏却没有出来。
段琴轩一问长老们,她亲爹段振直接道:“并非是什么心魔,是七魄之中丢了一部分伏矢,才会七魄不稳,灵力不顺。现在雀阴大盛,引起性情大变,淫乱难抑,要寻回命魂主魄,才能压制雀阴旺盛的现象。”
“你是说,师弟丢了一部分主魄?”怎么可能?
霍珏丢失的那掌管记忆的两缕天魄;一部分是被霍袁飞封入命牌,一部分是被段琴轩封入命牌,弟子命牌裂了之后,已经全都回到霍珏身体了啊。
“总之就是这样,设法寻到丢失的那部分主魄,人就正常了。”段振一脸疲惫,看着自己女儿道,“我与长老们联合将他的其他七魄暂时以封魂之阵平衡压制。别刺激他。”
说完长老们相继离开休息,霍珏也终于从重生池出来了。
段琴轩和穆晴岚连忙去扶霍珏,霍珏面无表情看着两个人,然后躲开了她们的手。
段琴轩:“……”
穆晴岚:“……”
“我自己能走。”霍珏声音冷漠道。
“你别伤心,”段琴轩赶紧安慰穆晴岚,“他这是七魄被禁锢得狠了,喜怒不兴,等找回丢失的那部分主魄就好了。”
穆晴岚没有伤心,她这辈子就不知道伤心是什么。
她只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哈哈哈哈。
霍珏又变成肃冷自矜高不可攀的仙君了。她最喜欢这样的霍珏!
穆晴岚跟在霍珏的身后,一路上脑子里冒了无数个逗弄他的想法,但是都压下来了。
不能刺激不能刺激。
但是这种状况本身就很刺激,霍珏昨晚上还像缠人的巨蟒,不知餍足的欲要将她勒碎骨肉吞吃入腹。
今晚他们要在床上并排躺着规规矩矩拉手手吗?
穆晴岚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和霍珏一起躺着巴不得做点什么,现在一想到两个人要纯盖棉被睡觉,还有点兴奋。
不对,是很兴奋。
这不又找回了她刚上北松山,好容易让他答应相好的那时候的滋味了!
穆晴岚脑袋瓜子里面转了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结果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恢复了“正常”的霍珏,坐在床边上冷冷看着要上床的穆晴岚,开口声音似碎玉裂冰犹金石相撞,直击灵魂:“你我还未成婚,怎能同宿同衾。”
穆晴岚撅屁股上床上了一半的动作一僵。
第51章 纵火
穆晴岚撅着屁股保持着这个姿势侧头看霍珏,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霍珏起身道:“你睡这里,我去……”
“霍郎, 你没失忆吧?”穆晴岚索性坐在了床边上,看着霍珏拍着床铺道, “你没忘了昨晚上你在这张床上, 是怎么不知节制折腾到天亮还不肯休息的吧?”
霍珏整个人像个僵死在那里的木偶, 他没忘,他当然记得。
但是现在他主淫欲情爱的雀阴魄, 被长老们以阵法死死压制得如同那蛛网之上的小虫, 根本半点翻不得身。
他记得那些, 但此刻的感觉就像是隔着什么,正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不真实得厉害。
他根本不敢相信,那种事情是他做出来的。
他脑子里因为穆晴岚说的话被勾起的记忆,像强塞进脑中的岩浆,把霍珏烫得个外焦里嫩。
他的皮肤肉眼可见的变色,吭哧吭哧像个开水壶似的半天, 最后只吭哧出了一句:“对不起。”
穆晴岚:“……”突然道什么歉?
她看到霍珏脸红了, 见他窘迫的恨不能钻地缝,眼珠子一转, 学着蛇女平常缠人的样子, 在床上滚了半圈,到霍珏的身后, 扭动着腰肢攀上霍珏的肩膀。
气息喷在霍珏滚烫泛红的颈项, 娇柔道:“霍郎, 来嘛, 我们一起睡觉嘛……”
霍珏在穆晴岚贴上来的时候,脊背狠狠一抖,闭着眼睛心里念起了清心咒。
脑中天人交战,可是那些呵斥的话推拒的话,在喉间滚了好几圈,最终一句也没有吐出来。
他不舍得。
他连被压住情爱之魄,也舍不得说一句伤害穆晴岚的话。
霍珏嗓子干涩如火烧,开口想要说一句“我们要先成婚再这样。”。
但是一张嘴,穆晴岚就眼疾手快把指尖探入,而后一手去捏他乱逃的舌尖,一手随意一挥,床幔就蹁跹而落,似蝶翅舞动,遮蔽住了一室清亮。
霍珏像一个被斩断了丝线的傀儡,被穆晴岚搂着后腰扯进了床里面。
先是一双靴子扔出床幔,接着是腰带、长衫、中衣。
霍珏的声音断断续续,似是那新婚之夜被自家夫君欺负得泪盈盈的小媳妇,说话压着气音,不敢叫人听见。尾音甚至还有羞耻与无措的颤音。
“你别这样……”
“我们还是先成婚……”
“这个不能扯!”
“给我,给我留一件……”
然后当夜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发生。穆晴岚只是把他这时而妖冶时而纯洁的雪莲花,给好生搓揉了一番,却没有干那采花大盗的行径。
主要是段琴轩和长老们吩咐了,不能刺激霍珏。
什么压制魂魄,什么正常不正常的,一切都好说,但想分床睡是不可能的。
她废了多大劲儿才搞到的霍珏,任何理由都不能分开他们!
她抱着同她一样“坦诚”无比的霍珏,睡得十分香甜。
霍珏最开始瞪着眼睛感受着两个人相贴的肌肤,感受着身侧人的温度和呼吸,惊慌又羞耻,一副身躯被两种力量撕扯着,马上便要扯成两半。
但是半夜过去,他的神魂似是真的被扯成两半之后,一切就都平和下来了。
脑中的阵法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潺潺细流般的情感从那里涌出;霍珏看着怀中熟睡的穆晴岚,目光温柔如水,愉悦从被镇压的魂魄之中静静流淌出来,霍珏拥着她,心软的一塌糊涂。
第二天,段琴轩就把穆晴岚给说了。
“都说了他这种状况不能刺激,你……你昨晚上做什么了?怎么他灵台的压制阵法崩了一半儿?”
穆晴岚心虚地咬自己的指甲,含糊道:“没做什么啊……真没做。”
就是没做。光着抱了抱而已嘛。
而且穆晴岚这个人的存在,对霍珏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刺激。
段琴轩不好仔细问什么,瞪了穆晴岚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比较多,没几分责备。
她也很清楚,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霍珏身上。
霍珏多么喜欢穆晴岚,段琴轩算是见识到了。
得是多深、多浓烈充沛的感情,才能一夜而已,便从镇压魂魄的术法之中挣脱?
且这封魂之术不是长久之计,还需要尽快寻到霍珏丢失的魂魄才是正事。
今日段琴轩也要步入重生池,同长老们一起,为霍珏召回那丢失的一部分主魄。门中的事情暂时交给她的大徒弟罗凤和曲双处理,穆晴岚照例还是守在重生池边。
一守便又是一整天,入夜之后长老们和段琴轩一起出了重生池,个个神色凝重。
还没等穆晴岚问,段琴轩便道:“没能召回。”
按理说霍珏只丢失一部分魂魄,这么多高境修士为他合力开启招魂阵,便是天涯海角,那丢失的魂魄也能寻回。
尤其霍珏本身修为极高,甚至丢失了一部分主魄,都不影响他进境。他这么强,那丢失的魂魄就算不召,也会受身体感召回归的。
今日他们五人合力,竟是都未曾召回霍珏的魂魄。实在奇怪。
“啊?那怎么办?能确定丢失魂魄的方向吗?”穆晴岚问。
段琴轩沉吟片刻摇摇头,不过她抬手拍了下穆晴岚的脑袋,说道:“别急,等明天我与其他长老再启一次招魂阵。”
穆晴岚点了点头,霍珏在段琴轩身后从重生池出来,重生池化为法器,落在霍珏手上。
他灵台的阵法再度被加固过了,但是霜冷的神色,却在见到穆晴岚的时候,眨眼之间似春日细雨般柔和下来,竟然还升起一点点笑意。
段琴轩见状皱眉立刻去探霍珏灵台,果不其然,根本压制不住!阵法又崩了一角!
“师弟,你要清心守神,不可以……”不可以纵欲无度!
但是段琴轩说不出这种告诫,实际上她不敢相信她师弟竟是个在男女之事上不知节制之人。
他哪怕是第一次重生之前,也从来都是个自矜自守的清肃之人,怎会如此!
然而她说什么也没有用,若霍珏真的能自持自守,也就不会令体内雀阴大盛,到扰乱七魄的地步。
段琴轩眼睁睁看着霍珏牵住了穆晴岚的手,柔声道:“等了一天吗?有没有吃东西?”
昨天阵法好歹还压住了一阵子,今天看来是彻底没用了。主要是霍珏本身比所有长老的修为都高,他们设下的阵法无法压制也是寻常。
穆晴岚被霍珏拉着朝着藏书阁的楼下走,对霍珏的态度惊疑不定,一个劲儿看向段琴轩,挑起眉毛,意思是问段琴轩——这正常吗?
段琴轩欲言又止,最终索性摇头。
不正常。
不正常也没有办法。
穆晴岚却以为段琴轩摇头的意思是没事儿,高高兴兴拉着霍珏走了。
不过那阵法虽然压不住霍珏浓烈旺盛的感情,却也好歹起了一些作用。
因此穆晴岚今天又十分新奇地体会到了一个崭新的霍珏,介于发疯和冷漠中间的——温柔致死的霍珏。
他每个眼神都如暖泉般令人舒适,拉着她牵着她的力度、时不时翘起来的唇角、甚至连亲吻她的角度、都让穆晴岚进入了一种五迷三道的状态之中。
霍珏这也……太要人命了吧!
霍珏询问穆晴岚有没有吃饭,穆晴岚说没有,霍珏甚至还亲自拉着穆晴岚到饭堂,给穆晴岚下了一碗面。
霍珏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下厨,他那面下得十分“销魂蚀骨”,还能淡出鸟来。
但是他用筷子挑起一堆残碎的犹如被碎尸过的面条,送到穆晴岚嘴边的时候,穆晴岚还是冒着被毒死的风险张开了嘴。
无他,霍珏实在是太温柔了。
她受不了,她被他温柔的腿软,心软、嘴也软。
霍珏此刻就是真给穆晴岚倒上一杯毒酒,穆晴岚也能含笑喝下。
霍珏给她喂完了一大碗面糊糊,还用帕子给穆晴岚擦了嘴。
穆晴岚嘴唇都麻了,然后就见霍珏偏头,将唇温柔印在她麻酥酥的嘴唇上。
轻柔辗转,气息笼罩,十指相扣,分明清纯的要死,却因为霍珏无意识摩挲她指缝的动作,让穆晴岚完全丧失了抵抗力。
她在两个人缠绵许久,终于唇齿分离的时候,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霍郎,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刺激了!
一会儿一个发癫的霍郎,一会儿一个冷漠的霍郎,今天又来了个能将人溺毙的温柔霍郎。
穆晴岚认输了,彻底认输。她确实是无论霍珏变成什么样子,只要那个人是霍珏,她就会非常喜欢。
爱到心颤。
然后霍珏这一番温柔如水,把穆晴岚成功哄上了床,上了床穆晴岚才发现霍珏根本没变,她却被霍珏哄着变换了数不清的形状。
穆晴岚昏昏沉沉快睡着的时候想……她好像上当了?她甚至怀疑这两天霍珏都是骗她的!
她一直没答应,连霍珏发疯她都没点头的那个姿势,今天因为被喂了一碗难吃到死的面糊糊,稀里糊涂四脚朝天地允了。
真是……脱离了人类能承受的范畴。虽然她根本不是个人,但霍珏实在也不像。
她叹息一声,带着羞耻又无奈的笑意,在霍珏身边睡着了。
霍珏撑着手臂侧身看着她,神情依旧如水般溺人,其中也有令人一眼便能看穿的餍足。他墨发散落肩头和软枕,修长的身形微微前倾,亲吻了一下穆晴岚水淋淋汗津津的眉目。
然后施下了清洁术,和她一起睡了。
欲蛇吞象,醉死梦生。
穆晴岚难得做梦了,她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基本上就不做梦。
梦中霍珏和她在山林之中奔跑,白衣蹁跹,墨发如瀑。
他们在山间戏水,在树尖看月,饮晨露秋霜,伴着清风起舞。
他们经历春秋冬夏,月落日升,一直一直在一起。
穆晴岚沉溺在这美梦之中,现实亦是枕在情郎肩头,夜色静谧,万物止息。
时光无限凝聚在这美好的一刻。
但是陡然——被冬雪封印的大树吱嘎摇晃,枯枝败叶呼啦腾飞。
穆晴岚梦中被一片炽烈的光亮逼近,而后猛地抽气,胸腔抽了满口滚烫的热风。
她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深深呼气,却压不下喉咙间的滚烫。
她的面颊也是通红一片,双眸恍惚了片刻,便立刻穿衣下地。
霍珏搂着穆晴岚,她一起身霍珏就醒了。见她越过床下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接着被烫了一样也跟着立刻坐起来。
“你怎么这么烫?病了吗?”霍珏问。
穆晴岚这几息之间,身形竟然哆嗦起来,呼吸之间尽是灼热气息。
她双眼泛着猩红,看向霍珏,咬牙道:“有人在湘君山纵火,我得赶紧回去!”
第52章 杀人
霍珏闻言惊得睡意全无。
他自然不能让穆晴岚自己回去, 立刻起身穿好衣服便要跟着去。穆晴岚尚且还能分出一些理智担忧他明天的招魂阵,可是她动了动唇,却最终没说让霍珏留下的话。
因为易地而处, 穆晴岚绝对不会放任霍珏独自涉险,霍珏也不可能让她一人回山。
他们已经是夫妻一体, 不可分离。
两个人没来得及同段琴轩打个招呼, 就迅速御剑直奔湘君山;霍珏背着他的本命剑, 在半路上捏了个传信灵鸟通知段琴轩他们去了哪里。
两个人视力常人不可比,还未等到湘君山, 便远远看到浓烟滚滚, 漫山遍野的山火肆虐。
穆晴岚状态已经非常差, 她整个人烫得宛如远处山火,霍珏一直以灵力为她平息热度, 但是收效甚微。
穆晴岚是山鬼,但又不是那种只被囚困在山中不得出的山鬼;她与湘君山花草生灵同气连枝,她能感知湘君山上的一切变化,就像人能感知自己的肌肤之上有东西在攀爬一样。
她不止一次跟霍珏说,在湘君山之外, 她凝化的本体即便是被攻击散掉, 也只是回归湘君山,很快就能恢复。
所以她当时才敢给霍珏共生, 穆晴岚甚至能随意取用山髓——她的魂命与湘君山相连。
也正因如此, 她能受百姓供奉而化形,她的本体就是湘君山。
现如今山中大火肆虐, 穆晴岚整个人犹如被投入火中炙烤, 还未等落入湘君山地界, 穆晴岚已经双膝一软, 险些从霍珏的长剑之上跌落。
霍珏抱住了她,心急如焚肝胆俱裂。
脑中封魂阵法此刻才真正起到了效用,他面上虽然霜冷冰冻,却好歹还维持着理智。
他怀抱着穆晴岚,将痛苦得浑身发抖的穆晴岚抱紧,浩海般的灵力冲入穆晴岚的身体,却似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穆晴岚的呼吸越来越急,猩红的双眼眼神甚至开始涣散,眼中倒映着山火,甚至是山火之中不断逃窜的小动物。
动物的嘶叫声、烈火呼啦声、树木轰然倒塌的声音,充斥着穆晴岚所有的感官。
她犹如被活生生地剥皮抽筋,剜骨剃肉一样痛苦不堪。
她急促地在霍珏的怀中喘息,喉咙之中发出嘶嘶抽气的怪异声调,霍珏双眼锋利如刀,伸手扶住穆晴岚后颈,轻声道:“别怕,别怕,有我呢。”
他眉心隐隐透出黑气,似是一百多年前那场惨烈的过往重演,他眼看着穆晴岚在他怀中痛苦抽搐,御剑朝着湘君山里面急速飞去。
“我帮你杀了他们。”霍珏的声线渐渐同一百五十多年前重合,他抱着心爱之人用力到骨骼咔咔作响。
霍珏的声音似是含了一口粗沙,内府翻涌,灵压自他周身荡开,杀意凛然。
而穆晴岚脑中却在这时闪过无数画面,她的骨肉筋脉被烈火灼烧一样疼痛难忍,似是被无数猛兽撕扯吞食。
她在这种似曾相识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之中,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更怕霍珏原本就动荡的七魄越加不稳。
她想劝霍珏,但她一张嘴,便有一股火苗自喉咙窜了出来。
“霍……”她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
穆晴岚和霍珏同时慢慢低头,眼看着火苗从穆晴岚的腰腹钻了出来,火势迅速蔓延至全身;霍珏来不及采取任何的措施,穆晴岚已经轰然在他怀中散了本相,化为了飞灰。
“晴岚!”霍珏只感觉怀中一空,积压了一百多年的恐惧,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的痛苦,伴着浓烟热浪山呼海啸般卷土重来。
与此同时,两个人终于自半空落入湘君山之中。
霍珏僵硬着双手整个人凝固一样,噩梦降临现实,他双眸拉开层层殷红血丝,险些当场疯魔。
好在下一刻散为飞灰的穆晴岚很快又在他身边凝聚,虽然无法凝成实体,却以魂体的状态出现在霍珏身后。
“霍郎,”穆晴岚变为了魂体,反倒没有那么痛苦了。
她满脸焦急,安慰霍珏:“我没事的,没事,只是维持不住本相,你别急!”
穆晴岚飘到霍珏面前,魂体倒映在他即将失焦的双眸之中,霍珏定定看了她片刻,被穆晴岚拉了一下,才猛地从濒临崩溃的边缘醒神。
山风烈火呼号,吹透霍珏后脊眨眼之间汹涌的冷汗。霍珏不受控制打了个哆嗦。
“霍郎,今夜的风太大了,天干物燥,这样下去整个湘君山怕是都无法幸免,四处纵火的人交给你处理!”
穆晴岚强压着痛苦,双眸涌上水雾,“我得去救它们,它们在求救!”
霍珏知道,她说的是湘君山之中的生灵。
她说完凑近霍珏,以魂体的状态飞速在霍珏的唇上落下一个轻的根本感知不到的吻。
“我们都不能有事!”
她话音未落,原地化为绿色灵雾迅速扎进了山中,同滚滚浓烟融为一体,连霍珏也再分辨不出。
霍珏本在彻底七魂崩乱的边缘,只差一点点刺激,便能当场崩溃;但是穆晴岚临别的一个吻,犹如一记千斤重锤,犹如一根通天彻地的钉子,死死把霍珏钉在人间。
对!穆晴岚同他说过,山在人在。她就算是散了本相也没有关系,她只要受到百姓的供奉,就能再次化形。
他们谁也不能出事!
山火连天,整个湘君山陷入一片黑烟与明火的笼罩,纵火之人居心叵测,竟是没放过湘君山任何一处,包括距离山下城镇最近的山林。
霍珏原地站定,自身后抽出重逾千斤的本命剑,灌注灵力在剑身,令长剑灵光大盛;下一刻,他飞身而起,持剑在半空之中腰身扭转蓄力,同长剑翻转的弧度合二为一,接着狠狠将长剑钉入地面。
“嗡”地一声,灵压自霍珏长剑插入的地面迅速荡开,裹挟着霍珏的灵识,蛛网一般朝着四周急遽扩散,所过之处山火湮灭浓烟止息。
霍珏整个人犹如神君临世,灵压似投入水中的巨石,波纹一层层一圈圈地荡向更远的地方;而在这波纹之中,细如闪电的灵流扭动如蛇,准确地找到隐藏在山中的纵火之人。
他手中压着重剑剑柄,脚边地面随着灵压越来越强,寸寸开裂;灵流去势如山崩海啸,欲要将作恶纵火之人转眼轰为飞灰,却在发现那些纵火之人之后,凛凛杀机骤然一凝!
是凡人!
怎么会是凡人?!
霍珏瞳仁微微放大,一百五十四年前的一切似乎再度重演;他当时因为斩杀凡人因果累累,两次重生尚且未能彻底摆脱因果纠缠,若是今夜再杀凡人,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中抓住重剑剑柄狠狠在地面一扭,那些似灵蛇电闪游动的灵流便迅速急转,险险穿透了那些凡人的肩头,而并非是致命心口。
“呃……”
“啊!”
惨叫声来自四面八方,霍珏耳力惊人,粗略估算一下,竟是足足有上百人。
上百人在山中纵火,湘君山岂能幸存?
他心中恨得要滴血,已经猜出了背后主使,这样肮脏龌龊的手段,非是穆婉然那样的险恶之人才能想出的计谋。
霍珏恨得咬破舌尖,口中腥咸弥散,他微微抬起重剑,换了个地方,再度以灵力催动,将剑身生生钉入地面!
扭动的灵压灵流再度狠狠荡开,自半空向下看去,整个湘君山的山火竟然生生被霍珏这一下湮灭了小半。
只是夜风吹又生,冬日天干物燥,湘君树又是油脂旺盛树藤繁茂,火势早就脱离了那些纵火人的控制。
而霍珏这一波灵压荡出,令更多凡人丧失了抵抗力,同时也终于寻到了罪魁祸首所在之地!
霍珏提起长剑化为一缕灵光,流星一般,急速朝着罪魁祸首所在的方向杀去——
与此同时,穆晴岚魂体在山中穿梭游荡,怀中抱着各种被山火灼伤的弱小动物,不断地往返去山林正中一处高且光秃的天然石台,安置这些小家伙。
小东西们在她怀中唧唧哭泣,穆晴岚心如刀割。
她已经记不得身前事,是在这山中凝聚意识化形成人,这山中的每一个生灵,都是她看着诞生,都像是她的孩子一样。
石台之上,各种平时隐匿在山林之中大大小小的动物,甚至是蛇虫鼠蚁、未曾孵化的鸟蛋、全都凌乱地聚集在地上。
穆晴岚一阵风似的冲出来,将怀中、肩上、甚至是头顶上顶着的小动物放下,再度扎进浓烟滚滚的山林。
“山鬼,这到底是谁干的!”狐狸精他们也都在帮着穆晴岚救生灵,他们全都舍弃人身化本相,这样能够速度最快的救下更多生灵。
穆晴岚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是她心中有所猜测,可惜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们不断在山中穿梭往返,但是山太大了。
一方山养育十万生灵,他们终究只是杯水救薪。
那些寻常人听不到的求救和尖叫响彻山林,那些不为人知的生灵被大火炙烤着、被烈焰无情焚烧着。
穆晴岚只期盼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操纵那些未着火的树藤帮着着火的树藤自救,一心八用,却也敌不过今夜的乱风肆虐,顾此失彼。
霍珏用灵压灭掉的火很快在助纣为虐的山风推动下大片复燃。
那些被他伤了的凡人,是城镇之上收了钱的普通百姓甚至地痞流氓。
他们并不依靠湘君山活着,又被煽动法不责众,想着只是放一把火,便有他们辛苦一年也赚不到的银钱能拿,他们财迷心窍。
他们见火势控制不住,见有仙君来山中救火,终于知道害怕了,开始朝外逃。
可是水火无情,在滚滚烈焰之下,人与兽并无任何的分别;人甚至无法像一些小兽一般,在烈火之中挖个坑将自己埋起来躲避。
这些人有些被烧死在火中,有些聚集在一起朝外冲。
人与兽都在朝着未曾着火的那片石台冲,他们在大火之中狭路相逢,凡人如何能看得上这些生长在山中的畜生?
竟有人随手抓身边同样逃命的动物去挡倒塌的树木,先赶到空地的那些人,也将很多聚集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动物推下了石台,扔进山坡下的大火之中。
未能孵化的鸟蛋被踩碎,那些劫后余生还惊魂未定的生灵,遭受了第二轮屠杀。
穆晴岚抱着小动物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几个占据了空地高地的凡人壮汉,合力扑住一只兔子;那兔子已经开了灵智,很快便能化形了,见到这群人竟然屠杀动物,悍然咬人!只可惜灵力低微,同普通凡兔无疑,被抓住狠狠朝着地面山石上砸了几下,活生生砸冒了一颗眼珠,口鼻流血地不动了。
穆晴岚目眦欲裂,上前试图阻止,可山火大盛,她自凝化出意识从未如此刻一样虚弱过;这周围也没有还没烧着的树藤供她操控,贸然操纵带火树藤,恐伤了石台上的其他动物。
她又是魂体状态,除了修士根本无人能够看见,就像开智生灵能说话,却不能被凡人听懂一样。
那死去的兔子临死前喊的,便是“老娘跟你们拼了!”听在这群混蛋的耳中,只是畜生濒死的唧唧叫声,无助又凄惨。
“他娘的正好等火停了,抓几只野味儿回去下酒,也不知道银钱还能不能拿到了!”
“这些畜生还挺聪明,知道躲这块儿石台烧不到!”
一个男子说着顺脚便把一只缩着抱住自己头的松鼠,给踢到了下面呼呼燃烧的山火之中。
他身边有个男子躺在地上,正在痛苦至极地□□,双手烧得爪子一样缩在一起,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
“老赖烧得都出香味儿了,反正也活不了了……东家不说了死一个给的更多,人要是没了就给亲人,要不……”
众人相互对视片刻,眼中都腾起了恶鬼般的幽光。
这被叫老赖的焦糊之人,根本无家无亲光棍一个,跟着他们混了多年,坏事儿也是没少干,要是死了,那雇佣他们的东家赔的钱指定平分给他们!
“不要,不要!咳咳咳……我还没死,我没死啊!”
那被叫做老赖的汉子确实烧伤严重,听懂了要被害命拿钱,吓得在地上爬起来便“哐哐”给几个人磕头。
他的头发都烧没了,后背上被燃烧的湘君树砸到了,棉衣和皮肉一起离体而去,此刻后背赤红一片皮肉泥泞,看上去极其恶心,还流着脓血一样的东西。
老赖把几个人给恶心了一把,却并未能升起这些人半点同情心,更加重了他们迫切想要谋财害命的恶念。
他们不顾老赖的挣扎,抓着他的手臂不由分说连踢带踹的把他弄下了石台,跌落在熊熊山火之中,尖叫不休。
这几个人正是城中的地痞流氓,平时调戏女子欺凌老实人,坑蒙拐骗的事情没少干;现在杀人放火也干了,但是他们脸上没有半点害怕和不忍。
大火能烧掉一切证据和罪孽,他们只等着火停了去镇上找雇佣他们的东家拿钱。
有些人分明是活生生的人,却性如恶鬼,比真的鬼还要可怕。
“把这些东西都踢下去,这台子就这么大,哪有地方了!”
这群人把一个同伴扔下去还不算,竟然还要把台子上瑟缩的所有小动物都扔下大火。
穆晴岚表情扭曲双眸浸血,她能听到小动物们惊恐绝望的尖叫声,那些都是她的伙伴。
四周炙热的空气烫化了穆晴岚的理智,满口的烟火熏黑了她的胸腔,她从未感觉如此恐惧、如此痛恨、如此愤怒!
她怀中抱着的才救回来的动物,见同伴被集体推入台下,四散奔逃,有些直接闯入了大火之中,迅速被吞没。
穆晴岚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满口都是滚烫星火,最终被焚烧殆尽的悲愤怜悯,在心中汇聚成再也无法磨灭的嘶吼——我要杀了他们!
穆晴岚的面容和心一起在这一刻的大火映照下扭曲,她一声未吭,原地化为几缕灵雾,直接如利剑劈空而下,裹挟着滚滚浓烟烈火——穿透了那几个人的胸膛。
从未杀生害命过的山鬼,终于沾染上了人命。
“轰隆隆——”
被火光映照的泛着幽暗红光的天空之上,星月被浓云掩藏,天雷隆隆作响,劫闪银龙般若隐若现。
天罚将至。
第53章 有我
而在天罚落下之前——霍珏已经找到了罪魁祸首所在的地方!
重剑自半空劈下, 裹挟着劈山开海之势,兜头朝着那被一群修士围在中间的人而去。
不过这怒海狂澜通天彻地的一剑,并没有能够伤到轮椅上坐着的人;那群身着黑袍的修士早有准备, 在霍珏剑光所至之时,便已经合力撑开了守护结界。
只不过脱凡境巅峰的全力一击, 绝非这些小杂碎能够抗住, 很快他们便个个口吐鲜血, 结界轰然破碎。
霍珏持着长剑做劈砍的姿势,死死盯着轮椅上的人, 他猜想的完全没有错, 用此等卑劣方法伤害穆晴岚的——正是穆婉然。
眼看着结界开裂, 穆婉然面上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她隔着崩散的结界同霍珏对视, 在修士们撑开的结界彻底碎裂,霍珏的长剑要当头将她劈成两半的时候,她的周身又撑开了另一重守护法器。
“给我重生莲。”穆婉然隔着法器结界道。
法器撑开的守护符文,在穆婉然面前不足三寸处飞速流动,和霍珏暴怒之下劈出的凶狠剑锋一撞;那些赤金的符文犹如此刻大火之下的生灵, 飞速流窜, 发出不堪重负的铮铮之音。
“你竟然还在痴心妄想!”霍珏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重若千斤, “咔”地一声, 法器撑开的结界也开始龟裂,穆婉然神情终于露出了一点焦急。
不是恐惧, 而是焦急。
她快速道:“穆晴岚乃是一百五十四年前死在山中的乡野女子, 她因为死于猛兽之口, 惊惧痛苦太甚, 死后魂灵粉碎,散入湘君山大地。”
穆婉然说:“经一百多年执念重新凝聚,她的本体就是湘君山,我今日可以让人放火烧山,来日依旧可以!”
“咔咔咔——”结界在脱凡境巅峰的灵压之下裂纹犹如蛛网遍布,霍珏杀人之心比此刻山火还要炽烈,他早该杀了穆婉然的!
因果缠身又有什么重要?霍珏满心只剩下穆晴岚在他怀中承受焚烧之苦的模样。
穆婉然身上罩着的结界乃是上品护身法器,能够承受得住茧魂境修士奋力一击,乃是穆家世代家主才有资格启用的法器。
霍珏脱凡境巅峰修为,原本该是费些时间才能突破;可是剑修不愧是剑修,修真界之中剑修的武力值从来都是同境界巅峰,尤其霍珏的本命剑还是动若千钧的悍历重剑!
穆婉然心惊地看到结界之上裂纹已经密密麻麻,结界将崩;只要霍珏不停,她便要当场被他的重剑砸成飞灰。
穆婉然沉声低吼道:“我安排了许多手下,他们拿着穆家的钱,每隔一月便会去镇上,甚至去更远的地方雇佣人在湘君山中放火!”
“你若是今日不给我重生莲,我的人不撤回来,我保证拉着穆晴岚一起陪葬!”
“她连人身都维持不住了吧?她还能经得住几次烈火焚烧?!”
霍珏闻言面容之上神情丝毫未动,周身灵压肆虐,长袍长发烈烈翻飞,双眸血丝密布;盛怒之下他的面容扭曲青筋毕露,在身后熊熊山火的背景映照之下,简直像个索命的恶鬼。
“你杀。”穆婉然心中惊惧,却咬牙强撑。
隔着最后将崩的结界,她摘下了遮面的斗篷面具,露出比霍珏此刻还如恶鬼一般的形容。
她对着霍珏坐在椅子上,半点不曾露出求饶的意思,只撕声道:“你尽管杀了我,我派出去的那些人,保证你能和一百五十多年前一样,眼睁睁看着你心爱的女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穆婉然是费了一些力气才查到霍珏曾经重生过的事情,为此穆老宗主险些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搜魂致死。
当年那些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天元剑派的几个人而已,霍珏死在山中便被霍袁飞将魂魄带回了门派,投入了重生池。在此期间,连天元剑派的一些长老都不知道霍珏重生过,都只知道他下山历练遇见高境魔修,被重伤之后丧失了一部分记忆和修为。
那时候穆家正同皇族联手,在整个北松国境内寻觅灵根优良的青年男女,想训练出一支修者军队夺权;正巧到了当时的猛兽林附近村镇,无意间得知了霍珏同那凡女可歌可泣的虐恋。
穆婉然又派手下仔细找村镇周边百岁左右的老人打探,问出了山神和大仙儿的传说,猜测出了穆晴岚聚魂于山林,于十年前受供奉重塑人身的事情。
她今日来是被逼到了极点,孤注一掷,她示弱送去北松山的那些东西都被扔回来了,要得到重生莲,穆婉然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哗啦!”结界破碎,霍珏去势如虹的剑锋正对着穆婉然的头顶,灵力凝化的剑刃在转瞬之间便割裂了她的头皮。
穆婉然竟是死死瞪着眼睛看着霍珏,眼睫都不肯闪烁片刻露出恐惧。她在赌。
今天的一切就是一场泼天豪赌,论武力现在即便是举穆家全族之力,也绝不是霍珏一人的对手。
但是穆婉然赌霍珏不敢拿穆晴岚涉险,赌他心魔成执,不敢让一百多年前生死相离的悲剧重演!
殷红的血线顺着头顶、和五衰到极根本难挡灵压的穆婉然嘴角,蜿蜒而下。
可她连眼睛都不曾闭上一下,直勾勾盯着霍珏,忽视内府撕裂般疼痛,她紧紧抓着轮椅扶手,用尽全力抵抗着本能对死亡的抗拒和恐惧。
血线顺着她的鼻尖流到嘴边,穆婉然尝到了自己血的腥咸,但是如她所料,霍珏的重剑竟然生生裹着千钧之势,悬停在了她的头顶。
“你竟敢威胁我。”霍珏一字一句,嘶哑凌厉,“今夜我必灭你穆家满门。”
穆婉然被霍珏周身散开的灵压辗得一开口便喷出了一口血,但是她竟笑了一下道:“那我真是谢谢你……”
“我早就……想让穆家满门皆灭了!”
“但是我派出去的人,只要我不撤回来。你永远,咳咳……”
穆婉然嘴角血如泉涌,强撑的手掌之上青筋鼓动,她道:“你永远也找不到!”
“除非这辈子,你寸步不离湘君山,将此地画地为牢。”穆婉然撑不住弯腰按住翻腾的内府,微微偏头斜着身子看霍珏,“你和她,一起囚在这里……”
霍珏到此刻稍稍冷静了一些,再旺盛的杀心,碰到穆晴岚的事情他也不得不冷静下来。
穆婉然卑劣狠毒,霍珏不敢不信穆婉然说的话;想到穆晴岚被山火灼烧的样子,霍珏就算恨不得将穆婉然碎尸万段,就算能轻易将穆家所有人挫骨扬灰,也不敢赌。
穆晴岚再经不住一次山火灼烧了。
穆婉然赌赢了霍珏在意穆晴岚,却也不敢赌霍珏会不会一怒之下不管不顾杀了她。
因此穆婉然见霍珏迟疑,不敢再刺激霍珏,而是终于开始示弱:“我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只求一朵重生莲花苞。”
“就一朵,我不要重生池。”穆婉然撑着身体,从轮椅上跌在地上,片刻后咬牙爬起来,一辈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肯服输的她;连杀亲兄弟亲爹都不眨眼的人,端端正正跪在霍珏脚边,弯下脊梁,低声祈求道:“给我重生莲……”
“我让那些人为穆晴岚……咳咳,盖山神庙,在北松国最好的寺庙里面,让她受世人香火。我能把她供成真的山神!”
“我只要……一朵重生莲的花苞。”穆婉然额头上流出的血已经浸透了眼睛,她此刻已经看不清霍珏的表情了。
但是她执拗道:“我已经让人去救火了……”
霍珏回头,确实感觉到山火势弱,有修士在灭火。
他垂头像看蝼蚁一样看着穆婉然,他现在轻而易举就能碾死她。
他道:“你就算重生了,我一样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你。你既然能查到一百五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自然也就能明白,我根本不在意因果缠身!”
“我知道……”穆婉然嘴角鲜血潺潺不断,她伸手抹了一下,点头,“可以……你可以等我重生,再杀我。”
霍珏原本绝不会信穆婉然,但是她这般想要求生,到这种地步竟还是疯了一样想要重生莲,霍珏反倒不怕她了。
她若真的重生,必然会夺命而逃,岂敢再来招惹他们?
霍珏面色霜冷如冰,看着穆婉然片刻,竟然应了:“好,重生莲花苞我给你。”
等今夜过去,等他找回那些被穆婉然派出去的人,她就算重生,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霍珏发誓,必然将她挫骨扬灰!
穆婉然听到霍珏同意的那一刻,挺直的脊背狠狠颤了一下。
霍珏将重生池开启,灵气冲天而起,令四周的火势又是一缓。
他真的取出了一朵花苞给了穆婉然。
穆婉然哆嗦着手来接,表情迷乱狂热,俨然已经在失心疯的边缘。
只可惜她五衰到极,根本看不穿幻术,更没有见过真正的重生莲是什么模样。
霍珏重生后,重生莲再也没结出新的花苞。
霍珏将“花苞”给了穆婉然。
道:“今夜便召回你的人,我不需要你为穆晴岚塑金身。若你敢再搞出任何的花样,我必要你后悔活着。”
穆婉然将绽放着灵光的花苞捂在手心,又按在心口,疯狂点头,“我这就令人撤回。”
穆婉然欣喜若狂,抬手放在自己耳边,一手抱着重生莲的“花苞”那恶鬼一般的面容之上,竟是绽放出了一些纯真的笑意。
只可惜满头苍苍白发,容颜被毁,满面鲜血,这笑容看上去瘆人得厉害。
她指天发誓道:“我穆婉然发誓,绝不再伤害穆晴岚,不再作恶……否则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一缕灵光自天际而落,霍珏神色微愕,她许下的竟是心誓。
心誓乃是天道见证,必须本人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地许下;许下之后,即便是重生一百次,也难以逃脱违背心誓的反噬。
但正在此时,天边浓云汇聚,劫闪在空中若隐若现,这是……天罚?!
霍珏荡出灵识感受了一下方向,下一刻面色遽变,再也顾不得同穆婉然纠缠,化为一缕白光,飞速朝着天罚将至的方向而去——
穆婉然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重生莲花苞,吩咐四周受伤却还活着的修士道:“走!”
一行人很快抬上了穆婉然离开湘君山。
穆婉然在轮椅上闭上眼睛,唇边带着笑意抱紧怀中重生莲。
而在天罚落下之时,穆晴岚落地化为魂体状态,刚刚杀了人的她面上没有畏惧、没有半点害怕后悔。
她将石台上几个死人都弄下大火,而后继续寻找失落在大火之中的生灵。
她根本不理会头顶天罚,她的面色麻木而冰冷,双眸泛着幽绿,此时此刻,她彻底成为了杀生害命的鬼修。
而随着头顶天罚落下,穆晴岚放下怀中生灵,坦然迎接被天道劈为齑粉的结局。
但是一束灵光自远处而来,重剑横贯过穆晴岚头顶,眨眼间涨大无数倍,生生替穆晴岚接下了第一道天罚——霎时间灵光相击似擂鼓震耳,天地间一片刺目银白,甚至盖过了漫山火光。
白光散去穆晴岚猝然转头,看到在她身后紧随重剑而至的霍珏。
那瞬间穆晴岚冷漠麻木的表情轰然碎裂,她嘴唇瘪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要朝着霍珏的怀里扑。
她想同霍珏控诉“他们杀了我的孩子”,“他们泯灭人性,伤害无辜”。
但是她向前跑了一步,却猛地顿住了。
她想起她杀了人,凡人。
她再也不是一个不杀生的山鬼,她变得和这世上的所有鬼修一样,残忍嗜杀,为天道所不容。
这天罚就是为她降下!
穆晴岚脚步顿住,仰头看了一眼正在凝聚的第二道天罚,眼泪疯狂流淌。
他们完了。
霍珏决不能接受一个杀生害命的鬼修,他肯定是因为一日夫妻百日恩,才替她接了第一道天罚,否则她现在肯定早已经在天罚之下,化为了飞灰。
穆晴岚感觉自己胸腔被撕开了一样,五脏六腑呼呼透风,哪怕是烈焰焚烧身体的滋味,都没有此刻这般难受。
他们完了!
穆晴岚委屈地当场大哭,摇着头后退一步道:“你走吧……我杀人了!”
霍珏本来也已经猜到了天罚为什么对着穆晴岚而落,但是她真的说出来,霍珏也忍不住嘴唇一抖。
“七个!”穆晴岚看着霍珏,哭嚎道,“我杀了七个凡人,就在刚刚!你走吧!我现在已经是杀生害命的鬼修,天道不容我了!”
穆晴岚疯狂流泪对着霍珏摇头道:“让我自生自灭吧!”
她说着转身就跑,再晚一刻,她都要因为委屈,投入霍珏的怀中,不管不顾地哀求他不要抛下自己。
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都被她给毁了!
可是穆晴岚不后悔,或者说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些人就是该死!
即便是天道要劈死她,再来一次,那些人她一样要杀!
穆晴岚含泪飞奔,霍珏被她杀了人,还是一杀杀七个震惊得傻了片刻。
但是穆晴岚魂体一闪还未等彻底从霍珏的面前消失,他便已经飞速反应过来了。
他上前一把抓住了那缕要化为幽光逃窜的绿色,将穆晴岚生生从半空扯了下来,重新变为魂体形状。
霍珏掌心运起灵力,以便直接接触到穆晴岚的魂体,而后自她身后将她拦腰抱住。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穆晴岚被抱住之后心中慌急,主要是怕天罚连累霍珏,因此连踢带踹,像个被抓住的小猪崽,吭叽吭叽四肢乱蹬。
霍珏很快真的将她放下,她落地就要再跑,霍珏却拉着她的手臂一扯,她便原地转了个圈,和他面对面;穆晴岚看到一贯衣衫肃整形貌无暇的他,面上沾染了飞灰,头发凌乱,却双眸满溢着难言的温柔。
穆晴岚一呆,还未等缓过神,霍珏已经将厚重的灵力充斥她的全身,她在灵力充斥下短时间内幻化出了实体;接着霍珏捏着她的下巴,深看了她一眼,便在烈烈山火和劫闪之下,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吻炙热滚烫,似山火灼身,却半点不曾让穆晴岚痛苦;带着能烧化她灵魂的温暖和心悸,穆晴岚失去了所有抵抗力,只有泪水还在面颊之上疯狂奔流。
片刻后唇分,霍珏捧着她哭红的脸蛋,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温和坚定道:“不许再跑,你我之间只有死别,绝无生离。”
他甚至不曾问穆晴岚为何杀人,便说:“别怕,有我。”
霍珏摸着她的脸,亲吻她的眉心。穆晴岚呼吸窒住。
片刻后,第二道劫闪已然当空而下——
霍珏抬手抓住两人头顶悬浮的重剑,松开穆晴岚在天劫之中悍然而起,迎上第二道天罚。
第54章 进境
滔滔天威之下, 即便是脱凡境巅峰的修士,也犹如沧海一粟,渺小非常。
穆晴岚眼看着霍珏重剑指天, 撞上劈空而下的雷劫电闪,而后灵光再度轰然炽烈, 照亮整片湘君山。
穆晴岚心中随着灵光肆虐, 荡开难言的滋味, 酸酸涩涩,温暖甜美。那是被人回护, 被人爱着的滋味, 她此刻清晰刻骨地尝到了。
半晌后霍珏持剑落地, 形容越加狼狈,法袍都被劫闪击得焦糊, 他垂下长剑,稳住呼吸走到穆晴岚身边。
对她笑了一下,说:“师姐他们应该也快来了,你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要救山中生灵?”
他伸出修长手指, 捏了下穆晴岚似哭似笑的脸蛋, 轻声道:“不用顾忌天罚,做你想做的事情去。”
穆晴岚“嗷”一声扑到霍珏怀中, 没哭, 闭上眼笑了。
她误会霍珏了,他不是个种族歧视!
霍珏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
穆晴岚因为有霍珏注入灵力, 又因为山中火势减弱, 恢复了一些能力, 继续在山中飞速穿梭施救。
霍珏提着重剑跟在穆晴岚身边, 替穆晴岚连挡了四道天罚。
但是霍珏第四次落在地上之时,就连他这脱凡境巅峰的修为,也没能撑住踉跄了一下。
他却还在对穆晴岚笑,不敢让她看一眼自己被劫闪劈得几乎裸露骨头的后脊,咬牙咽下涌上喉间的鲜血强撑。
霍珏暗自心惊,这天罚怎会如此强横?且天罚通常只是诛杀邪物而已,一两道便是极限,可接连落下四道天罚,一道比一道更凶、更急、也更粗。
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引不来这样的天罚,霍珏看着穆晴岚穿梭在浓烟烈火之中忙活的身影,心中升起了重重疑虑。
穆晴岚在山中穿梭的速度越来越快,她不仅仅救下了那些小动物,也咬牙救下了一些在山中纵火之后控制不住火势,自食恶果被烧得奄奄一息痛苦不堪的人。
接到传信灵鸟的段琴轩也终于带着弟子赶来,众人一起加入了灭火的行列。
山风依旧呼呼大作,天空之中堆积的浓云也越发厚重,若隐若现在其中的劫闪粗如巨柱,霍珏仰头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心中发颤。
穆晴岚并非是那些以凡人修炼的邪恶鬼修,手中没有千万条人命,只是一时失控,失手杀了七个山中纵火的该死之人,降下这样程度的天罚未免太过。
霍珏心中又腾起了当初那种悲愤和不甘的心情,天道为何总是要这般死死相逼!
天空之中轰隆作响,眼见着劫闪再度酝酿成型,又要朝着忙着救人的穆晴岚劈下。
霍珏攥紧手中重剑,面色阴冷执拗,他仰头看着天上银龙般若隐若现的劫闪,这一切仿佛同当年的情景重叠。
他内府之中七魂彻底乱了,双眸的血色任谁看一眼都会心惊胆战。
他绝不会让穆晴岚再离开他一次,绝不!
“师弟,怎么回事?!”段琴轩将弟子带到山中其他地方救火,自己循着劫云凝聚的中心落地,看到霍珏之后,立刻询问。
霍珏泛红的双眸看向段琴轩,并未隐瞒,沉声道:“晴岚杀了几个纵火的凡人,天道降下了天罚。”
“什么?”段琴轩神色骤变,“她,她怎么能杀凡人?!她本来就是鬼修,再杀生害命,天道岂能容她……”
“师弟。”段琴轩看着霍珏濒临失控的样子,显然他灵台压制七魄的阵法已然是彻底崩了。
她动了动唇,回头看了一眼穿梭在林中的穆晴岚,一句“你救不下天道要灭之人”在喉间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她想到霍珏那行尸走肉般的一百多年,想到他最近才展现出的喜怒哀乐,甚至是不知节制,这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样子。
那记忆被抽离的一百多年,封住的何止是一个穆晴岚?穆晴岚当年死在这片山林,霍珏的余生就死在了她死去的那一天。
段琴轩想到霍珏甚至爱穆晴岚癫狂到七魄不稳,霍珏此刻的神情分明是同当年一般仇视天道。很显然,今日无论她说什么,霍珏便是粉身碎骨在劫闪之下,也绝不会退半步。
段琴轩又能如何?一边是她亲手带大的师弟,一边是她的徒儿。
她抖开腰间软剑,道:“我与你一起!”
“轰隆隆——”
似是天威受到了挑衅,在对着不自量力的两个人示警。
紧接着“咔嚓——”一声,摧枯拉朽般的劫闪自空中轰然而下,方向正是穆晴岚正在救人的方向。
霍珏同段琴轩一起持剑而起,破釜沉舟般地撞上了劫闪。
霎时间整个湘君山被炸裂的灵光笼罩,似一场通天彻地的焰火在半空轰然炸开,被击碎的灵光如燃烧坠落的星火,向着四周飞散。
场面极致华美,似银河倾落,却也凶险无比;扛下劫闪的霍珏和段琴轩这两个脱凡境修为的修者,竟是同时喉间一甜,而后被劫闪撞击得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朝着两个方向跌落。
“噗!”段琴轩和霍珏一起还未落地,便血喷半空。
这天罚之强、之横、是他们生平仅见!
“师尊!”段琴轩落在地上,一直悄悄跟着段琴轩的罗凤立即朝着段琴轩而去。
段琴轩撑着手臂要起身,却一动便又是一口血喷在自己身前,罗凤简直肝胆俱裂,迅速上前以灵力为段琴轩疗伤。
这一灌注灵力不要紧,段琴轩的内府竟然空空荡荡,干涩无比,隐隐有开裂之势。
段琴轩还欲起身,被罗凤给按住,吼道:“师尊!你扛不住,你再妄动灵力,便要灵府开裂了!”
这一吼,终于让段琴轩稍稍清醒了一些,可她的神情却充满悲凉。
他们若是合力都拦不住天罚,那穆晴岚……
鬼修被天罚所诛,结局从来都是魂飞魄散绝无意外。
她的徒儿……她的师弟!
“噗!”段琴轩心绪震荡,又生生喷出一口血,她的徒儿若是没了,她的师弟还能有吗?
今日,今日……
段琴轩挣扎着,竟是不顾内府开裂的趋势,还要朝着劫闪聚集的方向冲去,罗凤见状咬牙喊了一声“师尊!”
他不得不大逆不道,抬手运起灵力,狠狠朝着段琴轩后颈一敲。
段琴轩本就是内府缭乱将崩的状态,被敲了这一下吭都没吭一声就昏死过去了,罗凤迅速拉着段琴轩退出了劫闪笼罩的范围。
即便是段琴轩醒了要恼他,罗凤也顾不得了,他不能让师尊再以命涉险!
而段琴轩这个脱凡境中期如此,霍珏脱凡境巅峰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本就是对抗刚才那劫闪的主力,被劫闪撞得内府翻涌,口鼻都涌出了鲜血。
但是他顾不上了,因为就在他落地这眨眼的瞬间,劫闪再度“轰隆”聚集,竟是比刚才聚集得更快、更加厚重!银光横贯天空,隆隆天威震得人心神战栗。
霍珏仰头看去,神情最开始是绝望是愤怒;但是很快,这些愤怒和绝望,都变成死灰一样的淡然。
若他们的结果注定如此,霍珏觉得,死在天劫之下,一同灰飞烟灭,他们一定是你中我有我中有你;从此无论是寒暑冬夏,无论是风霜雪雨,无论是谁,都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霍珏翘起鲜血潺潺而落的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在劫闪再度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之时,他飞速朝着穆晴岚方向飞去——
而此时此刻的穆晴岚终于把所有她能够听到感受到的生灵、包括那些纵火后落入大火半死不活的人、全都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整个湘君山的火全都灭了,只剩下浓烟缭绕,遍野的残败焦糊。
穆晴岚这才化为魂体,仰头看着头顶呼啸而下的劫闪。
她此刻表情甚至是平静的,没有不甘、害怕、更没有后悔。
她听到了霍珏和段琴轩受伤,知道段琴轩被罗凤带走,知道这一片劫闪天罚笼罩的地方,根本没有人再敢过来。
除了……霍珏。
霍珏几乎是同落下的劫闪同步,飞身到穆晴岚的身边,直接以周身灵力撑开守护结界,张开双臂,像一只成鸟护住幼鸟那样,将穆晴岚完全护在身下。
他张开的双臂之上的法衣被烧得焦糊不堪,他像一只被烧焦羽毛的白鹤,视死如归展开仅存的羽毛,遮蔽住心爱之人的身躯魂体。
虽然他知道这是无济于事,他们今日都注定要死在天罚之下。
但就像当年他血溅山林,是为了与她魂灵片刻相逢,霍珏此刻只想让她死在自己怀中,自己身体里。
不那么害怕,不那么痛苦。
他抱住穆晴岚面上带笑,在轰隆而至的劫闪之中,张开嘴,如当年横剑自刎之时一样,轻声道:“盈盈不怕,我来陪你了。”
穆晴岚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霍珏翻了个身,而后她身下焦糊的土地受她驱策,轰然裂开深不见底的坑洞。
穆晴岚亲手将霍珏推了进去,深坑瞬息闭合,霍珏甚至来不及吐出一个字。
而穆晴岚转身飞身而起,迎上天罚——
“轰隆隆——”
“咔嚓!”
天际宛如漏了个大洞,无数灵光银龙自大洞俯冲而下,大半个湘君山淹没在了劫闪之下。
而这时候,霍珏被从地底运送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地面——天元剑派弟子们所在的地方。段琴轩也被罗凤带到了这里,他们合力撑开了一个守护结界。
段琴轩彼时已经被这巨大的声响震醒了,她没有怪罪罗凤,只是焦急。
他们面前的地面凭空裂开,霍珏焦糊的树藤捆着送出来的时候,段琴轩顾不得打坐,连忙扑到前面检查霍珏的状况。
霍珏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到地面便“轰”地挣开了缠缚他的树藤,还未等爬起来,便转头看向天际那可怖的劫闪汇聚之处。
“盈盈……”霍珏声音嘶哑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他不敢去想,他的盈盈是不是已经在劫闪之下化为了飞灰,他死死瞪着远处刺目的灵光,被刺得眼泪横流,也不肯闭眼。
段琴轩想要出声劝一句,但是她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而霍珏着魔一般,爬起来朝着那不断有劫闪落下的灵光之中看,他被刺得流泪,眼前模糊片刻;但很快,他竟是在劫闪之中看到了穆晴岚悬浮在半空,被灵光包裹环绕的身影。
劫闪一道一道,已经分不清多少道横空而下,可是穆晴岚在那中心,看上去闭着眼睛安然沉睡,毫发无伤!
这瞬间有什么在霍珏的心中翘起了一个小角,霍珏只感觉心中某种念头呼之欲出,连他的境界都跟着隐隐动摇。
他不顾段琴轩和弟子们的劝阻,出了保护结界,飞身朝着那灵光汇聚的地方而去。
随着他越来越近,劫闪如利刃钢刀一般乱飞,霍珏身上眨眼之间伤了好几处,可他也将被灵光包裹的穆晴岚看得更加清楚——那些劫闪自天际带下的灵光并未将她撕裂,而是在飞速没入她的身体。
霍珏站在灵泉般倾泻的天威之下,心底那一个翘边的小角被一股力量一把掀开——
先前因为天罚太强产生的疑惑,包括霍珏修道这些年来,一直想不清楚的一件事,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他“哈”地笑了一声,怔怔看着灵光笼罩之中的穆晴岚,她魂体被灵光充斥的发光,渐渐有了实影。
他终于泪流满面地明白,这不是天罚——而是进境的雷劫。
穆晴岚不是在被天道诛杀,而是在进境!
霍珏意识到这个事实,浑身紧绷的弦骤然一松,趔趄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霍珏仰着头,带着笑意看向天际,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天道的公允,或者说天道一直以来被误解的地方——那便是修士不可杀生害命这一条。
修行从来不是一味的慈悲为怀,怜悯众生,而是怜弱小之众,杀罪孽之生!
似乎一切的迷惘都有了解释,为什么他当初杀害凡人,却能借助重生莲重生而不被天道诛杀。
为什么二次重生后,天道甚至允许他在劫闪天威之下进境到脱凡境巅峰。
而为什么从未杀生害命过的山鬼,只有在手染罪孽之时,才会进境,得到天道的真正馈赠。
这世上从来不能只有一味的善。
霍珏参透这些,刚刚进境不久的境界再度动摇,他最后看向灵光之中的穆晴岚一眼,接着一撩法袍,席焦土地面而坐,盘膝入定。
段琴轩担忧他欲要上前,却在还未到他身边之时,便见到围绕着穆晴岚银龙一般盘桓不去的劫闪,在半空之中游动片刻,蓦地朝着霍珏凶狠劈下!
段琴轩和门中弟子们都愣了一下。
霍珏是修士,现如今身上也没有恶业之果,劫闪骤然奔他而去,只有一种可能——
很快有弟子颤声道:“少掌门他,他他又进境了?!”
段琴轩也是到此刻才明白过来,穆晴岚并非是遭受天罚,她是在进境。
可一个山鬼,能进境成什么?
这进境的动静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第55章 苍伶
两个人一起进境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不光凡间城镇、距离湘君山较近的村子被生生震塌了一些房屋, 连修真界的几大宗门都被惊动了。
整个湘君山笼罩在灵光之中,仙魔大战后,太多高境修士身陨魔域, 现如今修真界仅存的那些高境修士,就算是进境, 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动静。
在山中没有撤离的段琴轩和天元剑派弟子们, 都在震惊过后, 开始盘膝打坐,是为霍珏与穆晴岚护法, 也是蹭这进境的精纯灵力修炼。
这动静甚至连现在已经在几百里外海面之上的穆婉然都抬起了头, 看向湘君山方向。
只见湘君山之上如银月倾坠, 星河流淌。
彼时穆婉然坐着轮椅,正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 看着那银光心中嫉妒却又羡慕。
穆婉然看出了那是进境劫闪,知道穆晴岚因祸得福,心中更多的是感叹。
感叹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人,无论是生是死,无论遭遇怎样的境地, 总有人爱着护着。连老天都格外偏爱。
不过很快, 她便顾不上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因为属下来报, 苍伶又闹起来了。
穆婉然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苍伶了。
自从她被亲爹毁了容貌, 又因五衰一头墨发遍布秋霜之后,她便没有再见他。
她不想在他心中留下的最后形象, 是这般丑陋可怖的模样。
大船已经快要到穆婉然令人清理好的海岛了, 穆婉然低头看了一眼一直搂在身前散发着莹莹光亮的重生莲, 斗篷之下的嘴角翘了翘。
她没有穆晴岚那样的境遇和心性,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都是靠她同人打破脑袋抢来的。这一次也一样,但她总算能维护住她想维护的人一次。
“大小姐,那鲛人疯了一样撞水箱子,说若是你不见他,他就活活撞死!”
穆婉然闻言僵住,咽了口口水之后,哑声道:“告诉他,到了岛上,我会见他。”
属下领命去说了,不过很快又回来,哆哆嗦嗦递给了穆婉然一截儿被生生扯掉的手指。
手指细长指甲尖利,还带着一些不甚明显的蹼,鲜血淋漓地呈现在穆婉然面前,来报的属下手臂上被抓了深可见骨的几道。
穆婉然倒抽一口气,她早知道鲛人性情执拗决绝,却没想到苍伶也这般疯狂。
“让人去将他制服!用药麻翻!”穆婉然先是震怒低吼。
但是很快又攥着那截手指,叫住要去办事的属下,问:“等等,你受伤了。苍伶从不无缘故伤人,他又不饿。恭五,你是不是伤过他?这截手指,真是他自己扯下的吗?”
托着手臂的恭五闻言面色骤变,那日他箭射鲛人的事情,分明没有向任何人泄露;今日这手指也是他因为被抓发狠扯断,他没想到,穆婉然纵使五衰到极,人也丝毫没有糊涂,竟然都猜到了。
穆婉然生性毒辣在掌权之后素来是铁血手腕,对忠于她的人极其优待,大方的不可思议,但是对背叛她,背后搞小聪明的从来残忍至极。
恭五稍稍思索下,立刻跪下认罪,将那天池边的事情添油加醋细细告知了穆婉然,还将今天的事情推脱成自保。
“大小姐饶命,属下当日也是太心急……今日,今日那鲛人已经陷入了癫狂,神志怕是不清了。”
鲛人至情至性,为了一点情情爱爱,甚至为了一口吃的疯魔是常有的事情,这等蠢物,还不是任由恭五一张嘴随便说?
恭五此刻其实有些有恃无恐,他断定穆婉然已经对那鲛人彻底失去了兴趣,不会因为那不痛不痒的一箭怪罪于他。
恭五知道,穆婉然此次上岛正是要利用重生莲重生。
至于那鲛人,自然是用来重生后食其血肉恢复修为的营养品。穆婉然一直都有食鲛人肉的习惯,这种时候带着这个残破不堪的鲛人上岛,只能是入药。
穆婉然对手下向来大方,到时候恭五觉得他们也都能分一杯羹!
果然穆婉然闻言声音轻轻道:“这样……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恭五,你跟着我也有许多年了吧。”穆婉然道。
“是!”恭五道,“属下七年前就跟在大小姐身边!”
他是穆婉然夺权路上的功臣,虽然他修为低微,但十分擅长见风使舵两面三刀,他曾是穆老宗主的近侍,穆老宗主落马,恭五在其中可记一大功。现在整个穆家的长老都算上,谁敢不给他几分面子?
但是恭五忘了,他的面子到底是仗着谁,也忘了穆婉然之所以以女子之身,以穆家嫡系里面修为最浅薄的资质坐上穆家家主之位,靠的不是修为,是手段。
是杀兄弑父眼也不眨的手段。
穆婉然叹息一声,道:“我记得你家中还有三个年龄分别只差一岁的幼子。”
恭五没料到穆婉然竟然记得这个,心中一喜,正要说什么,便听穆婉然又道:“我会让人替你好好照顾他们,你安心地去吧。”
“去……哪?”
恭五的话音未落,已经有黑袍邪修出现在他身后,长剑贯穿了他的心口。
恭五低下头,看到心口穿过的长剑,伸手要碰,那长剑很快又自他胸口抽出。
恭五嗓子里发出一声抽气,尖锐的似被掐住脖子的禽类。他按住血如泉涌的心口,额角青筋暴突,死也不明白,穆婉然为什么会杀他。
他一直都对穆婉然忠心耿耿,或者说,穆婉然的手下,全都对她忠心耿耿。她收服人是很有一套的,既有以心交心,也有共享富贵,更有要命手段。
“大……小姐……”恭五躺在地上,眼睛还死死盯着穆婉然,嗓子里发出嘶嘶倒气声响,后面的话在嗓子里被涌到喉间的血堵住,说不出了。
但是穆婉然却知道,他想问的是“为什么”。
“你是七年前跟我,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认识苍伶的吗?”穆婉然抬手拿下遮脸的斗篷,将那截指头攥着把玩,注视着恭五道,“七十年前。”
恭五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地咽了气。
杀了恭五的邪修退回穆婉然身后,穆婉然看着恭五死相狰狞的脸,想到了七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才十七岁,天真烂漫又愚蠢。她心中没什么穆家权柄,没有坐上宗主这种志向,她只想找一个如意郎君成婚,生几个根骨俱佳的孩子。
那时候她母亲甚至是亲妹妹都好好地活着,她的父亲虽然有两位夫人,却也没有接二连三的纳妾。
穆婉然像所有十七岁少女一样,每天操心的就是她的衣裙首饰,厨房里面花样翻新的点心。
直到她母亲被毒害,她父亲却说是被妖魔杀害而死,她看到了尸体青紫肿胀的模样,分明是毒杀。
紧接着她妹妹被人推下湖中淹死,她才总算是毛骨悚然地掀开了穆家深海漩涡般几股势力相互倾轧的一角。
她一个被养成傻子的女孩子被迫卷入了皇族、穆家内部、甚至是其他宗门之间的权势相争。
原来一切的太平都是假象,入世太深的宗门基本上和北松国其他的世家宗门无异。一样要争皇权,一样要争资源。
而自古以来,所有权势的倾轧之中,最先牺牲也最容易被牺牲的,便是无用的女子。
她父亲娶了皇族女,又要将她送与一位看上她姿色的皇族王爷做“仙姑”。
穆婉然最开始也只想着逃命,逃出穆家,天高海阔。
但是她不出意外地被抓住了,又被自己虽然不亲厚,却从小一起长大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捆绑到穆家驯养鲛人的池子旁;看那些帮助她逃跑的手下和婢女们,被扔进鲛人池子里面,供鲛人撕扯吞食。
整个池子都变成了血红色,尖叫哀嚎的声音似狱朝着她缓缓开启的一扇门。穆婉然最后也被推了下去。
他哥哥指着大口吞食人肉的鲛人告诉她:“这些人都是为你而死,你是个不如这些畜生的废物。”
她挣扎、尖叫、即将面对被撕扯粉碎的结局。冰凉的血水灌进口鼻,她心中绝望又清醒,她父亲知道了,根本不会怪罪她哥哥。
因为她哥哥是穆家下任家主的人选,同皇族、同其他宗门关系密切。
而这些被骗上岸被抓住牲畜一般豢养在这里交配繁殖的鲛人,便是她这位哥哥笼络人心的手段。
穆婉然那夜没有被撕碎,她哥哥把他给扔下池水之后,见她被鲛人扯着沉底了,就走了。
他就是想杀她,让她不知好歹竟然敢逃跑,那她就没了最后的价值。
穆婉然确实被扯下了池底,但是她是被一只金色的鲛人拉下去,护在池底。
那时候的金色鲛人,便是现在的苍伶。
只是那时候苍伶是为寻觅亲人被捕获,才刚刚到人间不久,同穆婉然一样的单纯天真。
他救不下所有被扔下鲛人池的人,那些饥饿的鲛人他对付不了,护住一个穆婉然,苍伶也已经遍体鳞伤。
穆婉然在冰凉刺骨、腥臭得令人作呕的池水里面泡了一夜,她所有的天真烂漫,懦弱胆小,都死在了那夜的水中。
苍伶的怀抱并不温暖,她在黎明前夕最黑的时候,鲛人池守卫换防时被推上岸。
她苍白着一张死人一样的脸,答应一定帮苍伶逃走。
可是她那时候自顾不暇,活着回去让她哥哥十分不高兴。但是穆婉然已经学乖了,她非常听话,开始讨好她的哥哥们,她的父亲、一些王公贵族、一切有权威的人。
她开始意识到,权力是个好东西。
她迅速成长,学习着一切她哥哥、父亲、一切上位者惯用的手段,再暗地里悄悄培植自己的人。
她给那条金色的鲛人取了名字叫苍伶,却没有如誓言那样帮他逃走。
她需要一条属于自己的鲛人,帮她做一些事情。
她那时候已经被母亲和妹妹的血仇,甚至是自己被欺辱践踏的仇恨蒙蔽了眼睛和心,她只想着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将那些人踩在脚下。
她在豢养捕捉鲛人的书中熟知了鲛人的弱点——重情。
她引诱了尚且不通情爱的苍伶,让他留在那恶心腥臭的鲛人池为她做事。
眼泪和伪装出来的爱意是她的武器,苍伶开始帮她偷取鲛人产出的鲛人珠,鲛人的筋骨皮肉,甚至是杀掉鲛人给她用以拉拢权贵。
她要苍伶为她残杀同族,也要苍伶为她不顾一切。
在她渐渐有了一些自己的人时,她哥哥发现了鲛人池的异样,他抓到了苍伶,并且当着穆婉然的面斩断了苍伶的尾巴。
她哥哥问她:“你爱这个畜生?”
她答:“当然不会,我怎么可能爱一个畜生?只是看他颜色比较特殊,觉得好玩罢了。”
先是尾巴。
后是手臂。
穆婉然眼睁睁看着苍伶痛苦地在鲛人池中翻滚,血染红了池水,她想起了那个苍伶护着她的血色夜晚。
穆婉然一直都靠所谓的情爱在哄骗苍伶,她早已经变成了如她痛恨的那些人一样的人。她残忍地没有对苍伶施救,因为她知道,她敢露出一丝一毫的心软,苍伶就活不成了。
但是苍伶断尾断臂的痛苦嘶叫,却像烈火烧红的烙印,深深烙在了穆婉然心里。
那伤口被捂着,流脓淌血,腐烂发臭,最终酝酿出名为爱的蛆虫。
午夜惊梦,她才发现原来她这样恶毒卑劣的人,也是有爱的,可笑的是她就算爱,也不会做任何事。
苍伶没死,因为他是鲛人池里面唯一一条金色鲛人,美丽的令人心魄动摇,他作为鲛人种,被灌了药,让其他两条鲛人怀上了金色的宝宝。
他被锁在鲛人池之中,鱼尾和肩头被锁链穿透,鲛人的恢复能力超强;可是正因为强,那被穿透的地方,才会一直一直地流出新鲜的血液。
穆婉然一直都没有去看他,她没时间,也没有那样的欲望。她不允许自己软弱,她的背上,背着的是她母亲和妹妹,她的手下和婢女整整几十条人命。
一个畜生算什么?
爱又算什么?
穆婉然再见到苍伶是十五年之后,彼时她把自己醉酒的亲哥哥抓住,替换了那夜要喂鲛人的尸体,扔进了鲛人池。
她早查出了自己母亲是这位哥哥毒死,蛰伏已久,一朝雪恨。她在享受着仇人被撕扯吞食的快乐的时候,看到了苍伶。
苍伶失去了鱼尾和一只手臂,却还是那样美丽耀眼,他撕开了穆婉然这位好哥哥的胸膛,掏出了他的心脏大快朵颐。
阳光洒在他金色的鳞片之上,斑斓迷人眼。他单手抓着心脏吞吃,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穆婉然。
他从水里冲出来,扑倒了穆婉然。
鲛人会抵死杀死背叛自己的爱侣,这十五年,苍伶每天都在等她。
一群人围上来,苍伶被长剑穿透,却死死掐着穆婉然的脖子不放,他细密的齿间都是人肉,他对着穆婉然低吼咆哮,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
修士们包括穆婉然都被震得口鼻流血,穆婉然却捧着他的头,亲吻了他的唇。
她哥哥血肉的滋味她早就想尝尝了,真是鲜美咸甜。
“别叫了,我爱你,我来接你了。”穆婉然卑鄙地说。
但是苍伶信了她。
他竟然信了她。
她在时隔十五年后,承认了她当时卑劣无比一文不值的腐臭爱意,但苍伶竟然视若珍宝地重新接纳了。
他甚至欣喜若狂地浑身战栗,流下比他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更加五光十色的鲛人泪。
他们便是这样相伴了几十年,穆婉然只说过那一次爱。
她也只爱过一个在她看来跟畜生无甚差别的苍伶。
她照样豢养鲛人,吃鲛人肉、喝鲛人血、杀鲛人抽骨剥皮炼制法器。
她照样杀她的哥哥、利用她的姐姐、甚至谋害她的亲生父亲。
这么多年,她也只投入过苍伶冰冷湿腻的怀抱,任由苍伶残破的鲛人躯体对着她宣泄兽欲。
她活生生把枝繁叶茂的穆家嫡系,杀得只剩她这一位穆家大小姐。谁还记得穆家当年都有过哪几位少爷?
她再没有说过一个字的爱,好好的把苍伶养起来。但是苍伶老了,也因为之前在鲛人池被折磨的那些年,寿数将尽。
穆婉然寻遍整个修真界,只有重生莲能为苍伶续命,只有重生莲能让苍伶恢复如初。她必须得到,像她得到穆家权柄一样,不惜动用任何手段。
穆婉然怎么可能嫁给什么北松山少掌门?她从一开始,跟那些修士、跟所有人、都不在一个世界里面。
她的世界里面只有杀戮、争夺、你死我活。
她唯有一个一点也不温暖的苍伶,陪她走过这不堪回首的几十年。
她怎能让他这么死了?
穆婉然当初答应放苍伶回归大海,现在是时候兑现那个承诺了。
这重生莲能让苍伶身体重塑,穆婉然早已经在岛上安排好了,也雇佣了为苍伶将神魂投入重生莲的修士。
穆婉然对身边修士道:“把恭五丢进海里。”
她从储物袋里面摸出了四象面具,戴在自己脸上,而后转动轮椅道:“让人把水箱打开,我去见他。”
第56章 碎魂
说是见面, 但穆婉然其实戴着四象面具。
四象面具是低阶修士行走在外比较常用的东西,戴上之后,面具之上的脸会随着看到面具的人心之所向而变化。
穆婉然准备用这种方式欺骗苍伶, 苍伶若是真的想要见她,那么见到她四象面具上的样子, 会是她好好的样子。
穆婉然在水箱不远处抬了下手, 看到水箱里面有水花在翻动, 跟在她身后的修士见到她抬手的动作,立刻停住了脚步。
穆婉然一个人咕噜噜转动着轮椅上前。
她尽可能稳住自己的心绪, 让开口的声音同平常别无二致。
“苍伶, 别闹了。”穆婉然说, “我来了。”
穆婉然轮椅停在了距离水箱大约两步远的地方,她不敢离得太近。
水箱里面胡乱拍动的声音停止了。
穆婉然看了一眼周围守着的几个修士, 修士便无声离开了水箱旁边,走到远处停下了。
片刻后,一双缺失了一根无名指的手掌,攀上了水箱的边缘;紧接着一个在长明灯冷白晃动的光亮之下,依旧金灿灿的脑袋, 从水箱旁边探出, 看向穆婉然所在的方向。
见到苍伶的那一刻,穆婉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她发现自己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苍伶。
苍伶那双非人的瞳仁, 定定看向穆婉然,两个人隔着两步远的距离, 注视着彼此, 却像是隔着永远也横跨不过的天堑对望。
许久, 还是穆婉然先开口, 声音里面似乎带着一些笑意,“不是闹着要见我?见了之后为何不说话?”
苍伶抿紧嘴唇,慢慢扒着水箱边缘,露出了半个身子。
穆婉然的笑意僵在脸上,因为她看到苍伶身上坑坑洼洼一块一块地凹陷进去,连鳞片都变得参差不齐。
鲛人的恢复能力是非常厉害的,若只是单纯的刀剑伤,绝不足以变成这样。
穆婉然豢养鲛人多年,食鲛人肉多年,很清楚这样的伤势是怎么造成的——苍伶被人活挖了肉!
“你这是怎么弄的!”穆婉然再顾不得什么,转动轮椅上前,抬手去摸苍伶身上可怕的凹陷。
她已经想到是谁干的了,恭五一直都负责苍伶水池边的护卫,他死得太轻松了!
穆婉然眼中透出狠厉,她答应了恭五死后照顾他的家人,现在看来不必了;恭五挖了苍伶的肉不敢跟身边的人分享,必然是拿回家里给家人分食。
既然他这么爱他的家人,穆婉然很快就会送他们一家老小下去团聚!
穆婉然心疼得心颤手更颤,苍伶趁着穆婉然摸他身上凹陷的时候,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看着穆婉然,确实在她的四象面具之上,看到了穆婉然好好的脸。
只不过穆婉然绝不会想到,苍伶看到的,是她七十年前的模样。
那时候她单纯、无辜、用那张温柔雅致的美人面,骗得苍伶以为自己找到了真心爱人。
鲛人可以把找到的真心爱人带去海底,接受鲛神的祝福之后,他便能同他的爱人一起,生活在无忧无虑的海底。
但是他找到的不是一个纯善的真心爱人,而是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
苍伶一直都清楚穆婉然的狠心,也知道她的爱有多么吝啬。
鲛人是能够感知到人的情绪,甚至是真正的爱意的。所以在穆婉然时隔十五年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才会重新接受她。
她小小的一个,却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唯有心尖尖上一点点的鲜红,是留给他的爱意。
苍伶能感觉到她笑着庆祝大仇得报,心中却在哭泣。
他恨她,却也舍不得她哭。
就像此刻,他分明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又要抛下他了。
可是这一次苍伶没有十五年能够等了,他快死了,他不能离开她,他们不能分开。
他堪称平静地问穆婉然:“你又要抛下我了吗?”
穆婉然还在因为他受的伤而愤怒,她五衰之后,穆家一些人蠢蠢欲动,她很快就要掌控不住大局了。
但是她没想到,她还未败,身边人便敢如此对待苍伶!她回去必然要所有知情不报之人一并付出血的代价!
“婉然。”苍伶这些年一直都冷冰冰地叫穆婉然“大小姐”。
只有在最初的时候,两个人都单纯又羞涩那时,他才会这样低低叫她“婉然”。
穆婉然愣住,苍伶抓着她手腕看着她,又示弱一般叫了一声:“婉然……”
穆婉然浑身一抖,痴痴望着苍伶。
苍伶哀求道:“不要抛下我。”
他当年没有这样说过,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穆婉然面具之下的面孔悲切难抑泪流满面,但是面具之上却依旧是那张青春貌美的青涩面孔。
“你还记得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吗?这么多年,我都知道你一直在渴望回归海底。我拿到了重生莲,上岛之后,会有修士为你重塑身体,你放心,伤害你的人已经死了。”
“知情不报的人我全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穆婉然说了一堆,苍伶都充耳不闻,他只在等她一个确切的回答。
穆婉然顾左右言它,苍伶只好又问了一遍:“你又要抛下我吗?”
穆婉然一顿。
“我们相识七十年了。”穆婉然狠心道,“我腻了。”
她像当年苍伶被她哥哥抓住,当着她的面斩断鱼尾那时候一样,用轻飘飘的语调说:“我堂堂穆家小姐,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爱上一个鲛人吧?”
“你应该知道,在我眼中,鲛人只是能食肉能寻乐的畜生而已。”
她是故意说这样的话刺激苍伶,因为她确实没有办法再陪伴苍伶了。将苍伶送上岛,她要回去彻底血洗掉穆家一群苟延残喘的老不死。
苍伶听了这样诛心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身边的水波都没有动一下。
船只因为有修士的灵力催动,平缓而迅速地在海面之上疾驰。
穆婉然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苍伶发疯,狠狠松口气的同时,心中翻绞起难言的苦涩。
苍伶也不爱她了。
至情至性的鲛人若真爱一个人,是听不得这样的话,也绝不肯同那人生离的。
也对,她这样卑鄙无耻之人,就算是至情至性的鲛人,也不会爱她本性。
穆婉然再开口语调轻松一些,道:“穆家渐渐势弱,我要找一个皇族对穆家有助力的人成婚,现如今有希望夺嫡成功的七皇子的亲弟弟——北松国十皇子便是个很好的人选。”
她稍稍势弱,便有人敢生挖苍伶血肉,穆婉然现在就是没牙没爪的猛虎,除了肉多再也没有任何凶性。
她活着都护不住苍伶,死了苍伶一定要落入贼人之手,她必须尽快把他送回海底。
穆婉然说:“我还你一副完好无损的身体,兑现当年的承诺,送你回归大海。不要再上来了。”
“这世间没什么纯善的爱情,你用了七十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凡人心中只有肮脏的权势、交易、屠杀、暴力。”穆婉然看着苍伶道,“回到海底,好好活着。”
苍伶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似乎对此毫无触动,只是直勾勾盯着穆婉然面上的四象面具,上面最初引诱他的那张美人面,一如当初让他难以自拔。
鲛人就是蠢物。
活了多少年也不能免俗。
他们的脑子似乎天生为情爱而生,却像是中了这世间最狠毒的诅咒,永远也得不到纯善的爱人。
他半晌才开口,声音略微变得奇怪,似是裹挟着黏腻的情欲,对穆婉然道:“我发情了。”
满心哀切心绪纷杂的穆婉然:“……”
“你进来。”苍伶拉着穆婉然示意,让她进入水箱同自己交合。
鲛人的发情期原本是有固定时间的,但是苍伶当年被她哥哥灌的药伤害得太厉害,身体某些机能彻底乱了。随时都可能进入发情期。
而穆婉然从来不会拒绝苍伶的索取,这是苍伶找的最佳理由。
穆婉然一时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种事情,她现在经不住苍伶折腾,而且……马上要上岛了。
“你重生之后,可以找一个……一个鲛人结合。”穆婉然垂头挣扎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从未尽兴过。”
鲛人和人就不是一个物种,他们发情时变态的生理构造和持续时间,能将一个人活活弄死,修士也撑不住。
所以穆婉然才会一直食用鲛人肉,这样受伤了至少恢复得比较快。
但是现在她真的没办法满足苍伶,她说:“我……”
“进来!”苍伶凑近穆婉然一些,那张依旧英俊得不似活人的脸逼近,满是不容抗拒的急切。
穆婉然怔了片刻,就被苍伶大力从轮椅上扯到了水箱里面。
“扑通!”穆婉然落入苍伶怀中。
守着穆婉然的修士立刻要上前,穆婉然从水箱伸出手挥了一下,示意他们不要动。
穆婉然是想再最后体会一次苍伶湿冷的怀抱,想要好好劝说他。
她撑着手臂在苍伶凹陷的身上,劝说他的话还未出口,苍伶已经揭开了她遮面的面具。
穆婉然立刻像个失水的鱼一样挣扎了起来,而苍伶一条手臂,就制住了她所有的动作。
水花一翻,很快回归平静。
那些要保护穆婉然的修士脚步一顿,没再上前。
苍伶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他抱着丑陋形容毕露,白发飘散在水中不肯抬头的穆婉然,说道:“我们族里,白发银鱼的地位是最高的。”
这句话像救命的良药和安抚剂,顺利地让穆婉然的挣扎彻底消失。
苍伶能够在宽阔的水箱之中浮起来,哪怕只剩下半截鱼尾,也能撑住穆婉然趴在他身上。
两个人一起飘着,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样过了好久,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穆婉然终于抬起了头,这场黎明前最后的放纵应该结束了。
她微微偏头,躲避苍伶的视线,看向天边海天一线拉开暖黄,已经见了岛屿的影子。
她对苍伶说:“快上岛了,放开我吧。”
苍伶那双非人的金红色眼睛,在这天光将至之时,泛起了奇异的流光。
他痴痴看着穆婉然,一言不发拉下她的脖颈,亲吻了她的唇。
穆婉然浑身湿透,长发湿贴,这样湿漉漉的模样,正遮蔽住了她顺着脸颊滑下的热泪。
她脑中甚至还想着,若她能撑住,必定亲自送重生后的他回归深海。
下一刻,苍伶张开嘴,用曾经撕咬开无数人、鲛人、包括仇敌的细密尖齿,咬上了穆婉然温热脆弱的脖颈。
鲜血霎时间涌出,穆婉然只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并非她失去了所有力气,她笑了起来,她像个破风箱一样,被撕开的喉咙发出嘶嘶的尖啸,像是在放肆地纵声大笑。
鲛人会将深爱却背叛的人杀掉,拖入深海。
这是她的苍伶在跟她告白,她怎能打断?
这样也好吧……不,应该是这样最好了。穆婉然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死法。
她偏开头跌在了苍伶的胸膛上,拥住了这个独属她的怀抱。
血色很快弥漫了整个水箱,一如当初那冰冷可怖的夜里,年轻强壮的雄性鲛人,拼尽全力护住一个跌落水中的人族,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沉在一片血色之中。
时光流逝,岁月似一把尖刀。
将两个不该相识相爱的人横贯在当年那片污浊的血水之中。
鲛人是蠢物,却也是情圣。
他们会对命中注定之人一见钟情。
他早在穆婉然勾引他之前,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她。
当年水中的相护,何尝不是这冰冷凶猛的兽类,对他盯上的人族的引诱?
突然间水箱猛地哗啦一声,一双人影在空中腾起高高的弧度,眨眼之间扎进海面。
修士反应过来的时候,带着穆婉然坠海的金色影子,早已经消失在了晨曦铺满的海面。
深海中没有光亮,穆婉然的尸身会被水压撕裂,就像断尾的鲛人永远也回不到深海。
这一场相遇,从七十年前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可笑的悲剧。
但苍伶和穆婉然都悍然奔赴了这场相逢,也了然无憾地拥抱了结局。
船只上的修士想要施救却已经寻不到方向,他们稍微乱了一下,就恢复了正常秩序。
穆婉然到死也不知道她拿到的重生莲是假的,这大概是命运对她唯一的眷顾。
修士们有人想要重生莲,跳水去寻找。但到了海中的鲛人就算剩下半条鱼尾,也是回家的神明,他们追不上,也寻不到。
阳光彻底从天边的海面升起,整片天地都亮了起来;越来越亮,昏黄彻底消退,海天映照出一片荡漾的炽烈之色。
正如此刻湘君山上骤然绽放出的灵光。
这灵光席卷了每一寸地方,所有焦糊的土地和植物;烤化了山上的残雪,抚平了所有燃烧过后的飞灰。
而位于这白光中心的穆晴岚,却似是沉入了一个又一个久远的梦境之中。
她同一位少年仙君相遇。
他们在梦中追逐,在水边嬉戏。
她看到仙君羞赧地对她笑,听到他对他说:“盈盈别闹!”。
“盈盈你看!”
“盈盈这边!”
“盈盈,这是封了我灵识的玉佩,你捏碎了,我就来找你。”
“盈盈,我带你出尘世,入仙山。”
“盈盈,你根骨很不错,我铸本命剑的材料还剩下一些,到时候你的本命剑我亲自为你铸。”
“盈盈,你……你真好看。”
他们在初春相识,互许终身,甜如蜜糖的青□□情,终止在雨夜山林的猛兽之口。
她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中跌落山崖,活生生被猛兽撕扯痛苦惊惧之中身死,魂灵崩散不能凝聚。
她看着那追赶她的罪魁祸首见到她被撕咬,不敢带人施救,慌乱间后退,踩碎了她滚下山时掉落的玉佩。
不要!
不要踩碎!
不要让他来!
不要让他看到这样的我。
但是事与愿违。
她残破的魂魄无所不在,却无法再凝聚哪怕一刻。
她亲眼看着她的小仙君来寻她,只寻到她残碎的骨肉;她亲眼看着他道心破碎,看着他本命剑开裂,看着他杀尽了撕咬她的猛兽。
她看着他一次次地来这片山林,各种招魂的手段轮番施展;看他疯魔、看他消瘦、看他备受愧疚折磨。
她却无论怎样拼尽全力,也不能触碰他一丝一毫。
他最后来的那一次,她悲痛难抑,却只能催动一缕清风,抚上他的面颊,阻止不了他横剑自刎。
他血洒山林,同她魂灵相逢。
他们终于团聚,却被紧随而来的他的家人以招魂之术强行分离。
他在拘魂鼎彻底封存神魂之时,徒手撕裂自己的魂魄,挣脱了一缕,与她一起携手散入了山林大地。
百年倏忽而过,她魂灵重聚,却浑浑噩噩缺失了一缕。
兜兜转转,她得供奉成了人身,与他在现世相逢。
他们再度相识、相爱、相知、相守。
她还是百年前的他,他也从未变过。
但是这生死分离阴阳相隔的一百多年,他们当初散入湘君山的魂灵,亦是从未分别过一时片刻。
春雨秋霜,冬雪夏花,他们在这山林之中从未离开。
天空之中的劫云终于缓缓散去,被灵光笼罩的湘君山中,所有被烧灼倾倒,亦或是烧光了枝杈依旧茕茕孑立的湘君树,都在灵光之中悄然自根部开裂。
一对对、一双双面容身形模糊,却如同翩飞的蝴蝶一样的人影,从湘君树之中钻出。
他们自湘君山的四面八方,拉扯着彼此,嬉笑着、欢快地朝着灵光的中心而去。
“这是……什么?”罗凤看着这种如坠幻境一般的场景,喃喃问道。
“碎魂。”段琴轩看着那些携手在山间,朝着灵光中心飘去的模糊人影,感觉鼻翼酸涩,泪意蒸腾。
这些是她师弟召不回的魂魄,是穆晴岚懵懂丢失的魂魄,是他们从未分离相依相伴的碎魂。
这些魂魄散落依附在每一棵湘君树之中,同青翠和山脉融在一起,经历了一百多年,终于在这一刻感知到了本体的召唤。
无数对模糊的人影用各种各样的姿势拥抱,亲吻、再毅然投入灵光融化。
这不是分别,而是像投胎之人奔赴新生——他们在奔赴属于他们的重逢。
直到所有模糊的人影都融化在灵光之中,进境的灵光终于开始弱下来。
霍珏周身的灵光彻底钻入他身体之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眉目平和,整个人似抛光打磨过无数遍的上等白玉,周身若隐若现的灵光似空翠缭绕,迅速变化成他惯常穿着的法袍模样。
他站起身,似画中神君活过来,走向人间。
他微微仰头,看向穆晴岚的方向,径直飞身朝着她去。
穆晴岚周身灵光收拢殆尽之时,围绕她的幽绿色灵光也幻化出了一身缥缈青袍包裹住她。
她似云间滑翔的飞鸟,缓慢下落,霍珏张开双臂,稳稳将她抱入怀中。
两个人在半空之中相拥,那些百年间散在山林的碎魂执念;那些错位的生死离别求而不得,这一刻都像是一个圆满的轮回,严丝合缝地扣上了最后一环。
他们翩然落地,段琴轩带着弟子们也朝着这边走过来。
霍珏痴痴看着穆晴岚,她软在他的臂弯,似苍翠成灵,如秋水化形。
草木香气扑面而来,他甚至觉得自己拥着的是一片青山,一满怀的山花野草,鲜活得他呼吸发窒。
很快,穆晴岚蝶翅般的睫羽微微颤动,她睁开眼睛,明净无比的眼眸倒映着碧海般的蓝天,和紧紧拥着她的霍珏。
霍珏正要张口询问她感觉如何。
却见穆晴岚动了动姣好艳丽的双唇,开口声若空谷莺啼。
“小仙君……好久不见啊!”
这一刻霍珏身如雷击,猛地一颤。
这一刻山峦远去,时光倒流。
相爱的两个人回到百年前初遇的那个初春,山花绽放在他们脚下,苍翠环绕在他们周遭。
情动的心跳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在他们含笑地对视之中渐渐重合。
空气中弥散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那是他们最初相爱的味道。
从未变过。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怕你们着急两章一起发了。
正文到这里完结是最好的,下面还有十来个番外,结婚啦甜蜜啊,女儿进境后什么的,以及一个if线,就是一切悲剧都没有发生过的番外。
感谢一路陪伴我走到这里的小宝贝,我爱你们。我会努力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和你们分享。
第57章 逢春(正文完。)
穆晴岚站直, 霍珏松开手,却被穆晴岚一把给捞住了。
霍珏本就因为那一句“小仙君”怔忡着,被穆晴岚一抓手, 顿时又是一阵心中轻颤。
他们对视着,恨不能将彼此的骨骼血肉看穿,将对方的灵魂都细细描摹。
一百多年的时光在他们之间无限缩短, 最终消散无形。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变回那时候总是傻傻地执手相望的青涩少年少女。
霍珏张了张嘴, 不知道应该问“你感觉如何?”还是“你都想起来了?”, 最终只是呼吸急促地上前一步,想要拥抱穆晴岚, 但因为手还被穆晴岚抓着, 这拥抱没能成型。
他又变成了那个不通情爱, 甚至是不懂如何同人相处的毛头小子。
穆睛岚被他这样逗笑了。
她晃了晃霍珏的手掌,道:“小仙君,你还跟当年一样俊。”又傻。
“你……你都想起来了?”霍珏心中腾起难言的滋味,似是打翻的五味瓶, 酸甜苦辣都翻搅在一起。
他庆幸那些美好的过往总算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绮梦, 又怕穆晴岚想起那些惨烈的经历, 会因此心中难过。
他一时间想笑又想哭, 难过又开心,整个人都要被活生生撕扯开一般。
“师弟, 你进境到了什么境界?”段琴轩和弟子们全都过来,霍珏却没有看向他们,只是似哭似笑地看着穆晴岚。
他的痛苦和欢愉, 从来都只系在穆晴岚一个人身上罢了。
穆晴岚也没有看向段琴轩他们,而是放开霍珏的手, 转而投入了霍珏的怀抱之中。
她抱紧霍珏,轻声道:“都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小仙君啊。”
霍珏在她投入自己怀中之后,那种分裂、纠缠、牵扯不清的各种情绪,终于抽刀断水般地分裂开来。
晦涩的过往被斩断,彻底顺水而去,只余愉悦和失而复得的悸动。
他抱紧了穆晴岚,三魂七魄落回原位,怀中心中被填充得满满当当,从此再无空隙。
“师弟……”段琴轩带着弟子们呼啦啦地到了两个人不远处,被他们旁若无人的拥抱给弄的全都抓耳挠腮,弟子们退后的退后,转头的转头。
霍珏抱着穆晴岚闭着眼睛,强忍眼中的酸涩泪意;穆晴岚则是埋在他怀中一直带着笑,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打扰介入。
段琴轩没有再带着弟子打扰此刻忘情的两个人,转身吩咐弟子们安置石台上面被穆晴岚救下的那些纵火之人。
众人忙活起来,穆晴岚和霍珏在一片烧焦的山林之中久久依偎着彼此,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着彼此,恨不能就此与对方融为一体。
穆晴岚找回了所有的记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在她看来,她和霍珏根本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的魂灵在湘君山厮守了一百多年。
她能想起来的,印象最深刻的回忆,从来都不是痛苦,而是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段琴轩很快带着天元剑派的弟子们以及那些被烧伤的凡人离开了,这些人即便是受了伤,也别想逃脱山中纵火的罪责。
山上的植物烧毁了不少,比较幸运的是大部分的生灵都只是轻伤,穆晴岚身边那三个成了气候的妖都远远待着,绕着段琴轩手下的一群修士走。
一直到段琴轩带着弟子们离开了,他们才奔向穆晴岚,跟穆晴岚抱在一起,后怕的发抖的发抖,掉眼泪的掉眼泪。
“吓死我了,呜呜呜,还好你没事儿……”蛇女恨不得整条蛇盘在穆晴岚身上。
狐狸精敏锐感觉到了穆晴岚身上完全不同的气息,问道:“山鬼,那你现在还是山鬼吗?”
他一边问,一边眼睛还溜在霍珏身上,袖子下的手指头在搅着,心里明白自己彻底没机会了。
不仅仅是他这点修为配不上现在的穆晴岚,他能感觉到霍珏进境之后,令人心肝发颤的危险。
那是妖本能对强者的畏惧。
黄鼠狼烧到了一些毛,它之前都是在村子旁边救火,以免火势蔓延烧到村子里伤了村民。她受伤最重,人形本来就丑,现在头顶东一块西一块的秃,简直没法看了。
她看着穆晴岚,沧桑地问:“怎么办,我们的家没有了。”
“家没有了还能再安!”穆晴岚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眶,回头看了一眼朝着她围过来的一群小动物们。
她一抬手,便有两只擅长攀爬跳跃的松鼠攀到了她肩头,在火势一开始便冲天而去的飞鸟,此刻也在一切止息之后盘旋着归来,在他们头顶上鸣叫。
穆晴岚道:“山还在,明年春天,这里还会是郁郁葱葱的湘君山,依旧是我们的家!”
小动物们都朝着穆晴岚挤来,穆晴岚催动灵力,给那些被烧伤的小动物疗伤。
一群精精怪怪渐渐聚在一起,环绕着穆晴岚,幽绿色的灵光不断在她周身荡开,穆晴岚把所有的小动物都笼罩在其中,为它们抚平惊惧和伤痛。
结果一不小心,她新进境之后的灵力没能控制住,荡开的范围比她设想的大了太多。
不远处的霍珏只感觉似是迎面抚过一阵温柔春风,草木香气钻入肺腑,令人精神一振。
霍珏低头看了一眼,慢慢张大了眼睛。
只见那幽绿色的灵光抚过之处,树皮传出“咔咔”声响,眨眼间金蝉脱壳般地褪去了烧焦的部分。
有什么东西钻破了焦黑的地面,很快嫩绿色的小草反季节舒展开了几片鲜嫩的绿叶。
一根藤蔓缠住了霍珏的脚腕,顺着他的长腿蜿蜒而上,最终在他的身上抽叶生苞,几息间绽开了一朵颤巍巍的小黄花。
霍珏看向穆晴岚,正和她带着笑意的双眼对上。
他抬手摘了黄花,朝着穆晴岚走去。
得到治疗恢复后的小动物都去重新寻找自己的家,三个成型的“大仙儿”,不敢在霍珏这收敛了灵压,也让妖族四肢不听使唤的修士面前晃荡太久,相继离去。
霍珏走到穆晴岚身边,看到穆晴岚手掌缠绕着绿色丝绦一样的灵雾,正新鲜地翻看。
霍珏站定,穆晴岚转头道:“小仙君……霍郎,我跟你说,我进境之后有点厉害!”
“我能轻易治愈伤处,我还能让枯木逢春!”
霍珏已经见识到了,他也非常惊奇,笑着点头,拉住了穆晴岚的手。
此刻他不在乎什么境界和能力,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同穆晴岚两个人待着。
他有好多话要跟穆晴岚说,好多问题想要问。
穆晴岚并没有大肆让花草树木反季节生长,毕竟这时节还是寒冷的冬天,即便是催生了花草,若不一直以灵力维持,也是要冻死的。
他们只是安置好了生灵,而后再度拉着手,找到了那眼没怎么被大火波及的暖泉。
他们像之前一样坐在泉水边上,把脚塞进暖泉里面,在温热的水中晃来晃去。
穆晴岚一直很兴奋,拉着霍珏的手一个劲儿叽叽喳喳:“原来湘君树的传说是真的哎!我们两个人的魂魄一直都在里面……”
“我感觉我变强了,你说我还是山鬼吗?我现在会不会已经是山神了?”
“现在我闭眼一感知,湘君山外方圆几百里,好像都成了我的地盘!我甚至能闻到镇上那家老字号抄手出锅的香味儿……啧啧。”
“小仙君,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说话啊。”
穆睛岚撩了一下水,撒向霍珏。
霍珏笑了一下,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化为了蜜糖缓缓流回了心里。
什么都不用说了,什么也不必再问,那些让他不敢回想的过往,不曾在穆晴岚的心中留下任何的痕迹,没必要再提起。
他们还在彼此的身边,并且会一直在彼此身边,这就是余生最好的解释。
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
最开始是细细碎碎的小雪,很快变成了鹅毛大雪。
穆晴岚在暖泉缭绕的雾气之中抬起头,被渲染湿漉的眉目之上挂满了浓情蜜意。
她张开嘴,去接雪花,他们谁也没有撑开屏障,任由雪花落满长发,肩头。
再被暖泉熏蒸成水汽。
天地间渐渐被纯白笼罩,再度遮盖住了漫山的焦糊和狼藉,明年的春天,一切都会重新焕发出生机。
就像这世间的罪孽和痛苦,并不会留下永恒的印记,也不值得被铭记。
只有爱意和美好、纯净与希望、才能历久弥新,不被岁月和风雪掩盖。
穆晴岚伸手抚霍珏落满白雪的长发,满眼都是一如当初的痴迷与爱恋。
霍珏也用同样的眼神回视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彼此。
大雪寂静而疯狂地漫天地飘洒,风雪吹满头,怎不算白首?
不过这美好静谧的画面,突然被穆晴岚诈尸一样的“哎”了一声,给打破。
接着她像是大彻大悟,猛地推了霍珏肩膀一把,大惊小怪道:“哎呀!我想起来了!原来我就叫盈盈!”
“那我们之前说好的生个盈盈呢?”
穆晴岚捂住自己的肚子,忧伤道:“我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名字就没了。”
霍珏:“……”
“怎么办,怎么办嘛!我想了好久才觉得我们的孩子叫盈盈最好听了,现在盈盈这名字没了,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啊!”
穆晴岚一直摇晃霍珏的手臂,把他晃得掉进了暖泉之中。
“扑通”一声,霍珏无奈从水中站起。
片刻后他眼珠微微一转,拉着穆晴岚的脚腕,将她也拽下了水中。
嬉笑的声音自林中传开,两个人打起了水仗。
很快他们都湿透,霍珏一只手抓住她作孽的双手,抚她融了满头白雪后,依旧年轻美丽,如初见鲜活洋溢的眉目。
只觉眨眼之间,好似和她重来了一世。
霍珏低下头,亲吻穆晴岚的眉目、鼻梁、双唇。
他声音带着笑意,似二月春风般温暖,在穆晴岚耳边道:“你是大盈盈,只要你喜欢,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小盈盈。”
“我想要一窝。”穆晴岚望着霍珏,满脸痴态。她和霍珏生的孩子,肯定像霍珏一样好看。
从他们相遇最开始,穆晴岚就痴迷于霍珏俊若神君的模样,想跟他过日子,想跟他生孩子,才会不顾什么仙凡有别,什么云泥天堑,用尽浑身解数去撩拨他。
她现在历尽艰辛,总算把人弄到手了,当然是想要如何便如何!
“好不好嘛?”穆晴岚挤进他怀中抬起双臂挂在他脖子上晃,双腿盘住他的腰身。
霍珏稳稳站着,接住了她,抱孩子一样兜住她的腿,低头用挺拔的鼻梁蹭她的鼻尖,她的颈项。
半晌,霍珏通红着一双耳朵,温声道:“……我试试。”
他好歹已经是茧魂境的修士了,他努努力……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一座山怀上宝宝。
---正文完
第58章 番外一(你那时候只想着撩拨我了吗…)
穆晴岚到底有没有成为山神, 霍珏和她在山中研究测试了许久,没能得出确切的结果。
毕竟这世间连灵合巅峰的修士最终都不是飞升,而是魂归大地, 一个鬼修若是真的成了神,那正到修士兢兢业业的恪守和坚持,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总之穆晴岚到底进境成了什么, 没有一个确切的定数,但是能力却出霍珏预料的强。
修士对战, 无论修为多高, 都有灵力耗尽之时,就连他这茧魂境的修士也不例外。
穆晴岚的灵力却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和霍珏小小交手, 虽然没有霍珏这种纯剑修刚猛凌厉势不可挡的强横, 却也是手段层出以柔克刚, 连天上路过的飞鸟恨不能都帮她。
耗到最后,竟然是霍珏先灵力耗空,穆晴岚从半空结界之中把他接住,两个人翩跹落地, 相视而笑。
“怎么样, 现在的我配不配得上你这天元剑派的少掌门?”
穆晴岚一脸骄傲, 挺了挺胸膛, 霍珏落地之后面上一直带笑,他没赢却比自己赢了还要高兴。
“配得上。”霍珏轻笑, 收起本命剑,拥住穆晴岚道:“你一直都配得上。”
霍珏从来没有觉得穆晴岚配不上他过,从最开始相识, 他也只是被她频频大胆的示好甚至是示爱震惊。
那时候的穆晴岚还叫车盈盈,是这山下一户农家女, 因为农家不太讲究女子抛头露面的事情,讲究的是谁家的女娃子能做活,谁家的女娃子在地里是一把好手,穆晴岚那时的性子似山上狂野生长的小豹子。
野性、野蛮、直白炽烈,像一束强光,一捧烈火。
一个照面,就把霍珏这个世外仙人烧得外焦里嫩酥脆可口。
两个人相拥着轻轻摇晃,想起过往,霍珏心中虽然还会偶尔心悸般抽疼,却因为穆晴岚的不在意好了不少。
穆晴岚恢复记忆,对他来说就是一剂良药,治愈了他一切愧疚后悔,一切痛苦压抑。
只是和穆晴岚待在山中这几天,霍珏现在整个人气质都变了。
萧萧肃冷不可攀折的仙君,现在春风细雨般地温和温柔,面上经年永冻的万里冰原,现在化为了一滩春水,波光粼粼,斑斓荡漾。
“我们在山中好几天了,霍郎,我知道你惦记门中,我们今日就回吧?”穆晴岚在霍珏怀中抬头,亲了下霍珏的下巴说。
霍珏闻言却有点不想回去,他在山中的这段时间,简直是这些年里面最快乐的日子。
霍珏乐不思蜀,连段琴轩给他送的传信灵鸟,他都没有回复。
穆晴岚提出要回去,霍珏竟没有马上点头,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们这样不好吗?我可以一直这样陪着你。”
他甚至想过,从此跟穆晴岚天高海阔地四处游玩,去领略她说过的跟着商队行走见遍的四国风光。
像湮灵仙尊和她的道侣一样,从此不理人间事。把和她丢失的那些岁月,全都一股脑地补回来。
让他的爱侣体会到无与伦比的幸福和陪伴。
穆晴岚当然也觉得这些天是挺好的,但是……就是吧……穆晴岚觉得,霍珏的魂魄全都回归了,但是人还是有点不对劲。
具体不光表现在这些天暖泉之中没日没夜的努力,还表现在他总是出神。
她和霍珏提了一次,霍珏说他好得很。
穆晴岚也以灵力探查了一下,霍珏确实三魂七魄平稳,内府经脉都非常平顺宽阔。不是身体问题,那就肯定是心里的问题。
霍珏生来便是北松山的少掌门,肩头的责任已经刻入他的骨血,他虽然不说,可出神的时候,穆晴岚也知道他在担忧门中现状。
他陷入了一种自我纠结和愧疚之中,想用一切最好的补偿穆晴岚。
他们这些天谁也没有提及过一百多年前那些令人难过的过往,就算是提起,也提的都是他们相恋之时短暂的美好。
穆晴岚是根本不在意那些,那些事情相隔太久远了,当时发生之时确实痛苦,但过了这么久,穆晴岚在回归的记忆里面翻找那些,都像是雾里探花水中望月般的不真切了。
她心胸宽广的能跑马,但霍珏却成了那个不肯释怀的。
“啧,我本来不想说的,”穆晴岚捧着霍珏的脸道,“你不回复师尊的传信灵鸟,是想逃避山中的事情,还是想要斩断尘缘责任,作为给我的补偿?”
霍珏笑意微收,被戳中了心事,垂下了眼睛,顾左右言它道:“我不想回山。”
穆晴岚撇嘴掐住霍珏的脸拧了下,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不存在亏欠。”
霍珏最开始有好多话想要跟穆晴岚说,好多问题想要问,可是后来他觉得什么都不用再说。
他现在甚至回避那些,只想和穆晴岚继续这样愉快相处下去,永远如此。
因此穆晴岚一主动提起,霍珏回避的态度太明显了,他甚至道:“我们去镇上吃抄手吧?”
“这几天吃了四次了。”穆晴岚伸出手指数给霍珏看,“要不是那卖抄手的是个满面胡须的糙汉,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对店家心有所系。”
霍珏一噎,失笑。
穆晴岚道:“我爱你,也足够了解你。小仙君,你仔细回想一下,从我们相识开始,我有没有说过一句,要你放弃修行,同我过乡野生活?”
霍珏一愣。
穆晴岚道:“你的大道和我之间,从来不是需要取舍的。就像你从不曾拘束我,让我为你改变,你当初想要我跟你进山,也只是想要我体会修行带来的好处。”
“霍郎啊,我岂是那等不知好赖的乡野蛮妇?”
“我喜爱同你日日相伴,但也无需你为我舍弃宗门。”穆晴岚把事情剖开了说,霍珏的表情甚至有些冷肃。
穆晴岚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早一百多年就知道你这修行大道的仙人,其实心眼儿太小。”
“哈哈哈,”穆晴岚说着笑起来,摇头晃脑道,“你如那佛家之人所说,太容易着相。”
“当然了,若不是如此,我也撩拨不动你。”
穆晴岚笑着道:“我当年跌下山崖,落入猛兽之口,其实是不想让你去的。那玉佩并非我捏碎,是把我追逐下山崖的镇长儿子不小心踩碎的。”
霍珏表情微变,穆晴岚伸手点了下他的脑门道:“我当时死定了,知道你看到我落得那等下场,必然疯魔。”
“我不想让你看到的。我爱慕你,撩拨你、但是想要给你的,都是我最好的东西。”
“我不想让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横亘在我们中间,我们之间不该有那些。”
“追求你的是我、执意要逃婚的是我、没察觉到镇长儿子居心不良的也是我、但是最终无法释怀的,却变成了你。”
“你傻不傻啊。我不需要你舍弃宗门,陪我画地为牢在这山中,在这天下之中。”
“当年的事情也不是你去晚了,那又怎么能怪你?”
霍珏怔怔看着穆晴岚,恍然想起他们之间的一切。
即便那时候穆晴岚只是一个乡野村姑,但是她确实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霍珏。
她的坦诚热烈、她在修者面前不值一提的浆洗衣物的手艺、甚至是她偷偷用家中过年才吃的精细面,给霍珏做的婆娘饼。
桩桩件件,没有一样是索取。
就像她澄澈的连梦魇兽也无法兴风作浪的内心,穆晴岚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干净纯粹,似烈日红花一样的人。
她比霍珏这个修道之人的内心还要纯净,她对这人世间的态度,是大能修者困宥多年也无法参透的通透坦然。
她天生就知道怎么用最好的姿态去爱。
霍珏一时间鼻尖酸涩,他为当年身为修者没能护得住凡女而疯魔,却不知她从一开始到如今,从不需要他苦大仇深的呵护。
她给他的爱,一个凡女给云泥之别的修士的爱、从来都完完整整,不依附、不索求、甚至充满回护。
他们之间被娇嫩呵护着的,甚至是霍珏这个“小心眼”。
霍珏一时之间泪意难忍,又觉得啼笑皆非。
他确实着相了,着相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大彻大悟。
“所以你到底是感动的想哭一哭,还是想笑?”穆晴岚看他纠结的表情,好奇道。
霍珏隐忍片刻,将酸涩压下去,声音低哑的问穆晴岚:“你就从未怨我没能将你救下,从未想过向我求助吗?我答应带你走的。”
“我一直都觉得。”
“你一直觉得你对不起我,所以偷偷在自己心上开了道口子,不允许它愈合,独自品味疼痛的滋味。”
“你是有自虐的毛病吗?”
“我当时看到你惊为天人,觉得隔壁能干的王二狗子,东村模样清秀的张铁柱子全都在你面前成了木头桩子。”
时隔多年,穆晴岚剖析自己当初的心境毫不手软,她道:“我那时候看出你心窄,像固守自持的教书先生,做什么都一板一眼,所以想逗逗你。”
“我想着要是能撩拨到手,那我就赚了,若是不行,那也算是结一段仙缘。”
“谁知道你轻轻一碰,就惊天动地,你看人的眼神就像现在一样,心思藏都藏不住。”
“当然了天翻地覆都在眼睛里面,你那时候的面色还是绷得不错的。”
霍珏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番“贴心贴肺”的剖析。
“我没想到你会答应我啊,哈哈哈。”穆晴岚说,“你答应我的时候,我都震惊得两宿没睡觉,恨不得半夜跑去跟你睡了,让你食髓知味免得你反悔。可又怕你像镇子里面的男人一样,得到了我又要做那负心汉,不敢轻易给你身子。”
穆睛岚靠着霍珏笑得花枝乱颤。
霍珏表情十分精彩,什么痛苦纠结,此刻都被穆晴岚挤兑没影了。
她就是真的肯给……他那时候哪敢要啊。
“我那时候不是主动亲了你一下,你吓得面色唰地变了,像奓毛的山狸。”
“霍郎,我就是凡人,我那时候想着能搞到你这样的可挺好,嫁镇长的儿子有什么稀奇,那痴肥愚蠢的东西,连你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
“我当然也图了你能带我脱离尘世求仙问道,”穆晴岚说,“但我那时候让你给我探根骨是扯淡的,谁想到你还真的探出来我有灵根。我想着你带我上仙山了,我要是不行,那也没关系啊。”
“到时候我白发苍苍,你依旧年轻,我也不难过;跟你这样的俊俏仙君相伴一生,怎么会都会很快乐。你心善,就算图新鲜后来不爱我了,也会好好给我养老送终。”
“再不济我还能给你生几个孩子,到时候孩子也管我嘛。”
霍珏的表情简直无法形容,一百多年的执念,已经让那些过往被过度的美化,过度的修饰过;被生死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边,像那深情不寿绝不读活的忠贞之鸟,铭心刻骨至死不渝。
他是真不知道那时候穆晴岚竟是这样的想法。
穆晴岚这样说,是连一起共白头都没有奢求过,就像她当初在北松山和霍珏重逢的时候,跟霍珏说的一样,她从来不求天长地久。
霍珏动了动勾唇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穆晴岚笑着看他还在说:“你什么表情?那怎么样嘛,要是上了仙山我修不成仙,还能让你跟我一起死?”
“小仙君……霍郎,我对你从来也不求天长地久啊,你那么好,拥有一天赚一天。”
“你看看我啊,我在你眼前。你我眼前如今都是似锦繁花,看什么身后枯骨,担心什么未来心转情移?”
她从一开始就清晰地认识道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却从不因为这差距自怨自艾,自卑自苦。
她那时候准备好了坦然接受一切结局,包括身死山林,葬身猛兽之口。那是她的选择啊。
所以那时候她才到死也没想跟霍珏求助,在穆晴岚的认知中,她搞到了仙君,那是意外之喜,搞不到就搞不到嘛。
死确实很痛苦,但是真死了也就那样。
她从未想过什么让他铭记,让他痛苦,让他为自己的逝去付出什么抱憾终身的代价。
相爱嘛,那么美好的事情,何必弄得凄风苦雨。
她在山中死去的最后一刻,想的是那个小心眼的仙君可真别来。
那年猛兽林之中的猛兽撕裂的不是身为凡女穆晴岚,是霍珏这个想不开的仙君。
“别想了!”穆晴岚看着霍珏表情比刚才没谈更不好,捏着他脸说,“我们今日就回山去。”
霍珏定定看着她许久,才嗤地笑出声。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这口气是淤积了一百多年的执拗浑噩,迷惘痛恨。
他捂着藏着的新鲜伤口,在穆晴岚如花般的娇艳笑意之中被烤焦,结痂、脱落。
眨眼之间,恢复如初。
霍珏深刻意识到,他这个天资绝佳的剑宗翘楚,从来都比不上当年的凡女,如今的穆晴岚适合求问大道。
她才是真正适合修炼之人,不舍七情,却从不为七情所困。
她有今天的机缘,并非是苦苦求索的来世,而是注定的因果。
阴霾散去,两人相视而笑,执手相看。
穆晴岚以为这件事总算是过去了,愉悦投入霍珏的怀抱。
霍珏抱着她,摸着她的长发。心中伤痛被她宽解痊愈,但是他想不通另外一件事情……
他突然开口说:“那年去山中除祟的有好几个仙门弟子,我有看到你与其他人也相处不错。”
那时候穆晴岚作为捉住梦魇兽的载体,确实和那时候一起下山的修士都有接触。
霍珏记得那时候师兄之中,样貌出众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问穆晴岚:“你那时候只想着撩拨我了吗?”
穆睛岚闻言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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