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巨蟒“嘶嘶”几声,显然是不想再深入。 孟婆娑和慕易跃下蟒头,落到了石地上。 “那妖怪在这里面?”孟婆娑转回身问道。 九颗脑袋蔫蔫地点了几下。 她看向慕易:“还要再进去吗?” 再深入情况便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可这般出其不意的机会极为珍贵,若是就此离开,下回再进来那妖怪怕就有了防备。 慕易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深入看看,不过在此之前他还给他的两个师兄一个师侄传了信。 两个人把九头蟒放走,一人举着一个火折子往洞内继续前进。 不过走了小半刻,眼前景色豁然开朗,竟是到了一块宽阔的洞内平地。 火折子也再没了用武之处,因为这平地之上的洞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蕈蚊。蕈蚊身绽靛蓝荧光,荧光汪洋成一片星海,将整个洞穴都照得虚幻飘忽。 孟婆娑正要往前走,忽地便被慕易拉住。 他越过孟婆娑,先她往前踏了几步。第四步落下,这洞内隐隐回荡开“喀咔”声响。 他顿住脚步。 脚下石地微微震动起来。 孟婆娑瞧见眼前的洞内平地上仿佛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一般,缓缓裂开无数条缝隙,紧接着数十块石板一翻,几十具木制棺材便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平地之上。 她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 便是一般的义庄,棺材数量也没有眼前这么多!这地方究竟是什么来路? 慕易看着眼前景象沉默了数息,徐徐迈步上前。他举着火折子停在离他最近的一口棺材前。 “棺身有字。” 他这一言顺利地把孟婆娑唤回了神。 孟婆娑赶忙跑到他身侧顺势看去—— “庚戌年,身炼,怨注,魂碎,未醒。” 字不多,只有十一个,前三字表年份,后面八字…… 孟婆娑猛地看向旁侧慕易。 身炼,怨注。他曾告诉过她,他的身体被炼过,体内还封锁着一股极强的怨力。这四字与他的经历何其相像! 慕易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慢慢把手扶到了棺盖上。 良久,孟婆娑才听见他吐出一句话:“我想开棺。” 已封之棺再开,无疑是对逝者的大不敬。 “好,我帮你。”孟婆娑弄熄火折子,扎好袖摆就托上棺盖。 慕易垂着眼睛,手上青筋微露。 二人合力,将棺盖缓缓地给推开。 棺材里躺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按棺盖上的信息,这婴儿当是四十年前便已逝去,可这么长的时间下来,眼前这婴儿的肌肤却无比光滑洁白,嘴唇也十分红润,竟就宛如熟睡了一般。 孟婆娑忍不住伸出一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他确乎是已经没有呼吸了的。 棺盖被整个推.倒在地,棺内景象便全部暴露在二人眼皮底下。 婴孩身上干干净净,可周身棺底却一片狼藉。是一片凌乱的用血迹画出的符文,血迹干涸已久,呈黑褐色,散发着难掩的味道。这符文……正是他们先前在水洞洞壁上所见! 孟婆娑脑中猛地闪现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十八年前,她入凡间寻找白沉凡胎,正是在这样的狼藉里发现了尚在襁褓中的慕易! 她心脏突突地跳着。 她毫不怀疑,若是慕易没有醒过来,若是她当时没有抱走慕易,那么此时躺在棺中的婴孩,必定有他! “我十八年前的样子,或许与他一样。”慕易忽地道。 她愣愣地看着他。 慕易垂着眼睛,他扶着棺壁的力道有些重,白皙的手背紧紧绷着,皮肤之下的青蓝血管愈发清晰。 他从未和她抱怨过什么,便是当初同她坦白体内异症时,言辞也是理智而客观的。所以她一直以为这异症固然是可恶,可于他心里的影响兴许也没有那么大。 她一直这样以为,可直到现在,她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人也不过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他惯会掩藏自己的心绪,掩藏得太好了。 在感情上,若没有轻易发红的耳垂的出卖,孟婆娑也不会一开始便认为他是个好相与的人、甚至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对他生出亲近之意。可这异症的结埋在他心底,却没有外在表现能够勘破。 又有谁不会介意呢?幼时一半时间几乎都是在昏暗浑噩中度过,还沾了满手血污;在终于能把这异症控制一点后,还要时时提防着。 孟婆娑觉得自己的心脏一揪一揪地疼,她想也不想就伸出双手把慕易眼睛给遮了起来。 “我们不看它了!”她催促道,“快把眼睛闭上!” 她甚至后悔起来,她之前就该阻止慕易打开这个棺盖的。 她感觉到手心软.肉被他的眼睫刮了刮。 就这样静了片刻,她瞧见慕易唇角似乎是弯了一瞬,而后她的手腕被他抓住。 “不看了,我们把棺盖合上吧。”他道。 她的手便被他轻轻扯下来。 桃花眸定定看着她,眸中神色却是幽深。 孟婆娑偏过脑袋。顿了几息她小步跑到棺盖落下之处。 两个人又合力把棺盖给盖上。 这洞内的其他棺材也是大同小异,皆是棺身刻字,只不过每口棺材上刻的某些字词略有不同,比如最开始的时间便不一样,又比如有的棺身刻的是“怨未注”。 二人一路穿过这些棺材,尽头处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石碑。 石碑颇有些年岁,外表坑洼,所幸其上所刻的字还是能够清楚地被看见—— “离魂咒,三魂可离,七魄无伤,胎光、幽精、爽灵斥天道而聚于体外……不死身为容器,可达万世而避轮回……身既不死,即超凡。不朽阵炼化冗余外物,以怨力为注,虽万念共聚一体而同寿天地……” 什么都明白了。 孟婆娑僵立在原地,手心渗出冷汗。 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因为有人想要为一个魂魄炼制不死之身做容器。 慕易是试验品,这里棺中的一具具婴孩尸.体也是试验品。不一样的是,慕易还活着,所以他是成功的试验品,所以他的不死之身是成型的容器,要给……另一个魂魄。 ……凭什么? 孟婆娑觉得很荒唐。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蛇妖,孟琼,如此便解释得通:潆水县一斛珠香楼少女失魂,是她想要豢养怨力所至;从阜仙镇相遇开始,她就一直想要带走慕易。从前孟婆娑一直不理解,还问她“慕易能做的她不行么?” 可如今看见这碑孟婆娑才明白过来,慕易是她唯一炼制成功的容器,她定然不可能放过。 那么容器是要给谁? 孟婆娑想到香楼密室内满满的“痴男怨女的玩意儿”,想到阜仙镇那个顾郎中……先前她就一直在怀疑顾桓和司怀瑾的关系,如今再结合这石碑仔细一想,几乎可以确定,那顾桓就是司怀瑾的转世! 所以容器是给顾桓的。 不,是给司怀瑾的。 恍惚中她又想到蛇妖曾对她说“一切魔障都是因她的那具壳子而起”—— 何其可笑又自私。 这一切追根究底不过是她心底的贪欲作祟!
第44章 蛇窟篇(五) 却在此时,阴风猛地袭来,几乎是在眨眼间便裹挟着一股巨力粉碎了二人面前的石碑。 石碑“呯”地炸开,碎块惊动了洞顶的一片蕈蚊。蕈蚊如潮水般散开,蚊群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半数的蕈蚊都顺着他们来时的通道涌出。 靛蓝荧光淡去,整个空间的光线顿时暗了不少。 孟琼来了! 孟婆娑满心警惕,张望半息果然发现了她的踪迹。 孟琼应当是受了重伤,她面上轻纱已然揭下,露出的面庞与孟婆娑有几分相像,只是毫无血色。身下拖着一条长长的青鳞蛇尾,想来是气息不稳还不能保持人形。 她脸上带着些许气急败坏的神色,愤恨地盯着面前的入侵者。 孟婆娑做足了一言不合就拉着慕易转身跑的准备,她望着她:“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么?” “执迷不悟?”她仿佛是被这个词刺激到了,整个人都有些颤,嘴上却道,“既未执迷,何来不悟?” “你知道话本里管这叫什么吗?叫死鸭子嘴硬!你敢说你没执迷?这里的这些棺材,还有你刚刚炸的那块碑,甚至慕易和顾桓,他们都清清楚楚地告诉着我你的执念呢!” 见孟琼立在原地没反应,孟婆娑骂道:“你蠢不蠢!当了我爹几十年便宜闺女,他难道没教过你要拿得起放得下吗?” “你闭嘴!”孟琼捂着耳朵,声音尖利,“你又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教训我!” 像是随时都会暴走的模样。 孟婆娑不动声色握住慕易手腕,带着他往后退了退。 她不知道此刻孟琼究竟是重伤没有力气对付他们,还是单纯地被她的话刺激到没有心力对付他们,但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就是个男人么!为了他玩儿死那么多条命你觉得很自我感动是不是?但我告诉你,这些都没用,他回不来了!” 孟琼眼神又愤怒又狠厉,活像要冲上来把她撕碎似的。 孟婆娑盯着她,“你知不知道在我下地府的第二十三年,我遇上了谁?” 不要她回答,孟婆娑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爹。” “我眼睁睁看见他喝了茶汤踏入了轮回道,那时我也以为他还会回来。然后第九十九年我又遇上了他,他有了新的妻子儿女,却没有我的半分记忆,那时我就在想这样一个人真的是我爹吗?除了容貌以外他们根本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第一百四十六年再遇见他的时候我想明白了,他不是我爹。他只是个和我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凡人寿短,若非修道,百年光阴已是极限,魂魄归阴,茶汤入肚,这一世的一切便已被天道涤荡干净,再无可挽回!” “可他们拥有相同的魂魄!”孟琼双目通红。 “那又如何?” 孟琼不可置信,她竟然说那又如何! “你想想清楚,你爱的究竟是他那轮回百次的魂魄,还是他魂魄里烙下的那一世关于你的记忆?” 孟婆娑心绪亦有些波动,她不敢看慕易。 她从来不信前世今生,这一世尽了便是尽了,没有相同的记忆,即便是一模一样的壳子也再不是原来的人——就如白沉之于她。 慕易这一世,只能也只可能有二十年。时限一到,神魂归位,这二十年的记忆便成了白沉上神往后百千年经历里的沧海一粟。实在太过渺小。 这样算起来,她倒是比孟琼还要再惨上几分。 不过现在不是比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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