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乌风的想法大概也和她一样。她想。 白沉腰腹上的光纹还在继续往上蔓延,现在已经到了他胸口。 “你可知历任巫咸,为何不娶妻?”他忽然问。 孟婆娑又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胡乱答,“因为巫咸身边全是男侍,没机会接触女子。” “这是果,不是因。” “那你说为何?” 列缺电落,山顶又是一阵大亮。 “因为巫咸寿短。”他的声音冷静清润,给了她答案。 孟婆娑蓦地僵立在原地,耳畔似有谁的声音响起—— “巫咸族始祖白数上神殒落之际,开辟秘术,将一身真神神力得以保留。方法便是将神力授予后代巫咸。” “可上神之躯又怎能容真神之力?其后历代巫咸莫不是强行融了这一身神力,虽实力可匹敌远古真神,却是年少华发、寿命不长。” “那可有人知,历任巫咸为何不娶巫后么?” “这是因为,历任巫咸寿命短暂,难逾千载。” 是了,当年白沉方把任务交给她时,六乙大闹判官府,陆判给众休假鬼差请来过一位说书匠,那说书匠就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她还不喜欢他,还不知道这个叫白沉的小上神未来会在她心里变得这么重要。当时她只是凭着一面之缘对他生出了些许同情。这些话那时的她是不会在乎的。 可就是这些话,如今狠狠地再度砸进了她心里。 她大约猜到了白沉想要干什么。可强融真神神力不容易,强行取出神力便容易了么? 觉得眼前景色有些模糊,她抬手指胡乱擦了擦,也不知道擦掉的是眼泪还是雨珠。 “可我不在乎的啊。”她觉得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想要表现出来的平静一分都没有,“五千年,三千年,一千年……我不在乎的。” 可会心疼。她没说出来。 “不够。” 大雨砸进脚底下的泥土里,溅起数不清的小水珠。 他的声音混着雨声继续传入耳中,“你会难过。判官都告诉我了。” 是,她会难过。 倘若白沉寿数真的只有千载,往后万年岁月其实会和她从凡间回来的状态差不多,欠一堆酒债,睡觉做大梦。他猜得很准。 “那个告密的老头!”孟婆娑边擦眼泪,边恶狠狠道,“等我回鬼界一定先去掀了他的判官府!” 光纹已经爬到了白沉的脖颈处。 他喉结动了动,沉静地看着她,又道,“三界不复有罪神,真神之力也理应消失。” 所以不完全是因为你,所以即便抽出真神之力一事失败,也怪不到你头上。孟婆娑听懂了。 可她偏不依着他,“你听着,你若是不能继续陪着我,之前我说过的话就全部作废。”她努力把语气放凶,“我会回鬼界,嫁给别人,再也不会想起你!” 这话音刚落,光纹就已经覆满了白沉的整个身体,一瞬间雷鸣大盛,嗡嗡声动,整个凶犁之丘竟都微微颤动起来! 孟婆娑眼睁睁地看见白石平地两旁的石柱霎时间全数悬浮而起,那复杂光纹竟如实质一般,操动着数十个石柱缓缓地将平地中央的白沉给围了起来。 她再也看不见白沉。 山顶狂风猎猎,吹得雨珠斜洒入泥。雷芒混着雷声劈头盖脸地一顿乱砸,砸得莹白光纹表面都泛起了涟漪。 脚下不尽雷泽沉睡在暗夜里,岛屿山峦蛰伏其中,环绕着白芒异象似要伺机而动。 从那些岛屿山峦里,真的飞身而来许多道人影。 顾不得规矩,十几道人影几息时间便陆陆续续落地在凶犁之丘山巅。 来人身着黑底红纹衣袍,皆是年岁颇高、气势不凡,白发白须者有之,发须夹白夹黑者亦有之,即便是黑发黑须者也是满脸褶皱。 孟婆娑擦擦眼眶余热,收敛好脸上表情。白沉这阵仗弄得很大,招来巫咸族里的元老也不足为奇。 她先前没考虑到这一点。她一直被白沉藏着,如今贸然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也不知道会不会弄出什么麻烦。 “大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开口的是其中看起来最为年长的那位。 乌风朝他颔首致意,“一切等巫咸归来便知,席衣长老且耐心等待。” “宗祠之前,岂可儿戏!”那席衣长老显得很激动,指着雷光笼罩下的巫祠就是一顿说法,“巫咸他要做什么?巫祠前岂是能胡闹的地方?还招来天地异象,这引得雷泽震动不说,东荒也不得安眠哪!” 他这话刚完,高空中乌云涌动,千里外金光一闪,却是一道金雷的影子。方才还只在雷泽上空的云层竟已朝八方翻涌开!雨势席卷了乌云下的所有地界,轰鸣声怕是真要响彻东荒。 凶犁之丘震颤得愈发明显。 天降之象虽不会波及无辜,可若凶犁之丘倒塌,山顶的人难免遭殃。 “此地不宜久留,先下去,一切待巫咸出来再说。”乌风当即下了判断。
第59章 鸦杀篇(二) 一行人前后脚凝云落到距离凶犁之丘最近的一座小岛屿上。 半里之外的凶犁之丘仍在震颤之中。 “铛”地一声,那席衣长老将自己手中的长杖给钉入了泥地里,长杖顶端的拳头大小的明珠幽幽绽出光泽,照亮了周遭景色。 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乌风身后的孟婆娑,“这女子,是鬼族人?” 孟婆娑垂着眼睛,乌风先她一步道,“是。” “这……” “长老,当初上神下界,便是托我保管神力的。”孟婆娑越过乌风朝前一俯身,“百花宴上恰巧碰见上神,上神念我功劳,许诺我一个要求。当时无知,只说要来雷泽看看,谁料冲撞了雷泽规矩。待此事了却,我便即刻返回鬼界。” 她很清楚,这种关头,没必要再生出事端。不如就拿假话诓他一诓。 “如此。”那发问的长老像是信了。 只是席衣却仍然摩挲着长杖杖身,打量孟婆娑半晌,才把目光投向乌风,“大巫,这女子所言是否属实?” “是。” 闻言席衣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你这小女,对雷泽有功劳,我雷泽也自然不是不通情理的。此间事了却,本座自会同巫咸说明,放你在雷泽内通行几日。” “多谢长老。” 这话毕,凶犁之丘上的黑夜蓦地被撕裂开一道口子,亮紫光芒一泻而下,竟是将整个雷泽都照得大亮。 “紫光!”长老里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 席衣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黑,盯向乌风厉声道:“紫光现世,此事定与真神之力有关!大巫还请说实话,巫咸究竟想要做什么?” 乌风将头转回来,慢慢垂下眼,声音不冷不热。 “诸位长老,真的认为神力传承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这话一出,空气中连呼吸都是滞了一瞬。 “巫咸,巫咸他要……”席衣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简直胡闹!”长老中身材最健硕的一位厉喝出声,抬棍就朝身后的人喊道,“诸位,我等一同前去阻止祭术!” “八条命。”乌风又开口,眼睛直视十几位站在对面的长老,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对,这么多年早就数不清了。万年传承,用数不清的性命换来的神力庇佑,几位长老觉得还不够吗?” 席衣没有回他,只是面露颓色地抬手朝后挥了挥,“祭术一旦开始,非我等所能挽回。” 说完才看向乌风,看了好半晌,他叹口气,“这么多年了,大巫与巫咸一直是这么想的?” “是。” 乌风顿了顿,“罪神还压在雷泽之下时,即便有如此想法,因为巫咸族的世代使命,乌风与巫咸也不敢妄动。如今已无罪神,又何须白白用人命来换取真神神力的继承?” “巫咸年幼,当年族内同意扶你为大巫,是看在巫咸与你亲近、且你年长些较为沉稳的份上。却没曾想,你竟也同巫咸一样胡闹。” 席衣再叹口气,手上长杖攥得死紧,整个人像是衰老了很多,“巫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真神之力的传承,不仅仅只是看守镇压罪神,更是为了庇护雷泽,庇护整个巫咸族!东荒神族上百族落,那天族独大,做了天界之主;蛇人族承袭女娲血脉,有混灵珠在手……我巫咸族唯有靠这真神神力,才能与之抗衡,永保安宁!” “巫咸知道。”乌风语气平静,“可靠耗内来安外的做法,乌风和巫咸都不屑用。” 没想到就连乌风这等温和的人,竟也会用“不屑”这种词。 孟婆娑安静在旁听着,却觉得心里舒坦平静不少。 白沉并没有骗她,他做出如今的选择,并不是全然因为她,或者可以说,只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她早该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值得她用尽全力去喜欢的人。 他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弃大局于不顾,从一开始就是。 席衣却被乌风一番话气得发抖,长杖都要握不住,“黄口小儿!”连喘几口气后又接着骂,“黄口小儿!” 颠来倒去只骂出这一个词。 乌风平静地朝十几位一时忿然的长老颔首,再不说话了。 - 电闪雷鸣了一夜的雷泽水位骤涨。幸得是神仙地界,族内早有人彻夜引水外流,雷泽内岛屿才并未被淹没多少。 黎明时分,紫光撤去,乌云淡开,雷电初歇。 风雨中飘摇了一夜的凶犁之丘总算撑了下来,没有被劈成两截,更没有轰然倒塌。 山巅的阵仗也逐渐安静,偌大宗祠坍成一片废墟。 白沉便是在万籁俱寂中从山巅落下,落到众人所在的岛屿之上的。 他的衣袍尽湿,发梢还在淌着水,脸色比素常更加苍白。明明是有些狼狈的外形,却因着他一双泛着熠熠光泽的桃花眸显得不再重要。 他成功了。 孟婆娑彻底地松了心,喜悦从心底蔓延,得费好大劲才能控制住面上表情。 “叩见主上!”乌风撩开袍摆,半跪下身。话语掷地有声。 十数位长老因这一声纷纷反应过来,叩身问礼。 “叩见主上。” 白沉则是最先侧眸把目光投向了孟婆娑,见她形容眼神一深。 孟婆娑正要朝他笑,见他脸色猛地反应过来,迅速使了个小术法弄干身上衣物。衣物干后,她还故意拍了拍衣摆示意没有水珠掉出来。 白沉见状眼神和缓几分,撤回视线,才沉着声音开口,“起来吧。” 乌风和长老们依言起身。 不待有人开口,他便简洁道:“真神之力弥散,巫祠传承不复。” 席衣及身后长老经过一夜的消化已然正视了这个现实,只是脸色都不大好看,火气稍大些的,只差把“郁愤”两个字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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