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笙摇了摇头,道:“不必,你把窗子打开就行了。” 佩珠儿依言打开雕窗,怕夜风太凉吹着公主,便挂上一层薄纱,可连笙却嫌碍眼,命将纱撤了。 朦朦的月光自窗外照进来,洒了半地清辉,帘外宫女们说话的声音都散去了,夜色里浮起丝丝幽谧花香,在万籁俱寂中愈发清晰。 连笙怔怔地发了会呆,刚想起来叫了一声“佩珠儿”,却无人应答,佩珠儿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 她踩着鞋子下了榻,走到外面才发现,整座寝殿是空的,就连值夜的人也不见一个。 庭院里花开的正好,晚荷还未谢尽,桂花便已绽香,她站在池塘边,看月光下游鱼嬉戏,白日里的烦恼总算有了一丝消解。 连笙捡起一根柳枝,逗弄水里的锦鲤,看它们追逐柳叶,眼角忽然瞥见一片银光,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腰间那个已经不亮了的银壶,悄悄地又恢复了光辉。 柳枝“啪”的掉了下去,连笙激动地捧起银壶,对着月亮仔细瞧看,这不是错觉,银壶真的又发光了! 师父离开之后,这只银壶作为师徒间唯一的礼物,在她心里早已成了对师父思念的寄托。 银壶黯淡下去的时候,正是在师父失去踪迹之后,为此她难过了好久,现在银壶又亮了起来,是不是说明…… 师父他回来了! 连笙又惊又喜,四处张望,仿佛下一刻就能看见师父的身影出现在院墙里,可很快便又失落地意识到,师父就算回来,大概也是去天师府的旧址,而不会到他最讨厌的皇宫里来。 而她被禁了足,连寝宫大门都出不去,更不用提出宫了。 连笙灰心丧气地往回走,转过一株桂树,蓦的看见原本空空如也的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松身鹤影,银发如雪,巍巍玉立。 连笙刚刚张口,喉咙却突然哽住。 丹渚转过身来,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眉眼,淡然的形容,看着明明心情喜悦,却呜呜咽咽哭起来的小徒弟,问:“怎么又哭了?” 连笙抽泣道:“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想什么就来什么……我肯定是在做梦。” 丹渚无言,他并不擅长哄小孩子,于是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以示慰藉。 他早已厌倦人情,拜师以来,对这个便宜徒弟的态度都是冷淡疏离的,从未如此时这般亲切过,举动之间便已超过言语万句。 谁料连笙却哭的更凶了:“呜呜呜我果然是在做梦……” 一边哭着,她又想到,既然是做梦,那么放肆一点也不过分,于是牵住丹渚的袖子,贴近了一点,委屈地斥责他:“你到哪里去了啊,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你的消息?你不告诉其他人就算了,可我是你的徒弟啊,你凭什么连我也不说?呜呜呜……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没有把我当成亲徒弟?” “我一直在想你和母后,每天都有地方上的官员上奏说抓到你了,我真怕哪天传闻变成了真的,你就会和母后一样永远离开我了……” 这番话却戳中了丹渚的心事,因为他此程正是为了道别而来。 连笙低头哭泣,没有看见他面上的动容,只听见头顶一声低低的叹息。 师父好像叹了一声。 有两样东西,她从来没有在师父身上看见过,一是热情,二是感叹;而今夜,师父不但摸了她的头,还叹息了。 她抬起眼,对上那双含霜藏雪的眸子,竟然从中看到一丝如春雪初融般的柔情。 “传闻都是假的,我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能找得到,就算是你的哥哥。” “是什么地方?” “那个地方不在人间,你去不了。” “我也会法术呀,为什么我去不了?” “你根基尚浅,修为太低,平时又好吃懒做,疏于修炼,你学会的那些术法,做个戏法骗骗凡人尚可,其余并无他用。” 连笙听到这里便不服气了,鼓起脸道:“我哪有不好好修炼?分明是你一直不管我,做什么都由我,那我肯定没有办法专心修炼啊!要是……” “要是什么?”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小地说道:“要是你能回来继续指点我就好了,我一点也不想待在宫里,可是又没有办法出宫。” 丹渚道:“外面的世界并非你想象中那样简单,留在宫里对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外面再坏,也不会比宫里更坏了,而且,我可以跟着你嘛。" 丹渚摇头:“不行。” “我会好好学习法术的!” 丹渚不言,可表情却变得严肃了。 连笙刚刚鼓起来的那点勇气立马怂了下去,低头不敢看他,丧气巴巴的,委屈得不像话。 丹渚叹道:“这些事情等你长大再说罢。” 连笙一喜,急忙追问:“那你会回来继续做我的师父吗?” 这股孩子气的执拗,直引人发笑,丹渚避而不答,只道:“有朝再见,你我仍有师徒之谊。” “那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呢?” 见他沉思不答,连笙抓着他的手,边摇边可怜兮兮地恳求:“多来看看我嘛,我一个人在宫里好孤单的。” 半晌,丹渚终是点了点头,“好罢。” “师父最好啦!” 连笙兴奋地扑上去抱住师父,在他怀里蹭了好几下,忽然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挂着眼泪鼻涕,这下恐怕全蹭到师父身上去了,于是赶紧摸了摸他的衣服,然后放心笑道:“嘿嘿,没有弄脏!” 丹渚摸了摸她的发顶,轻轻抽身,道:“师父要走了。” 连笙拽着他的袖子撒娇:“师父不走。” 可手心一空,衣袖化作流光,月光皎洁如初,庭院里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连笙不死心地把每个角落都找遍,最后不得不确认,师父真的走了。 她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回忆方才的对话,觉得既真实又梦幻,神思越飘越远,慢慢的,便睡着了。 直到佩珠儿将她唤醒,今天是要去向庞老夫子赔礼谢罪的日子,宫人们怕她闹脾气,均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伏侍着,却发现公主的心情似乎很好。 梳洗时连笙向佩珠儿问:“昨夜你们都去了哪里?” “奴婢们一直守在寝殿里,并没有到别处去。” 连笙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我呢?昨天晚上我又去了哪里?” 佩珠儿替她梳着头发,笑道:“这可奇了,殿下昨夜不是好端端的在榻上歇息么。” 连笙看着铜镜,心里泛起嘀咕,难道昨天晚上的遭遇只是她在做梦吗? 正在失落的时候,身后忽然有宫女喊了一声:“殿下快看!” 佩珠儿斥道:“没见殿下正在梳洗么,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那宫女急忙献上来,原来是连笙常戴在身上的银壶,夜晚睡觉时便用丝缎包了放在床头,而现在那锦缎里,银壶正静静散发着煜煜流光。 “这壶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发光了,方才奴婢整理床铺,见包袱里有光透出来,竟是这壶重又发光了。” 连笙怔了一会儿,突然像得了宝贝似的,欢天喜地大笑起来。 师父真的回来过!她没有做梦! 是了,依照他的本领,施个法术避开众人耳目来看望她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那么两人之间的约定自然也是不会食言的了。 想到这里,连去见庞老夫子也不是什么难过的事情了。 庞老夫子虽是个有气性的,可到底碍于皇家脸面,连长公主都亲自登门致歉了,又有今上御旨安抚,也只好悻悻作罢,可无论说什么也不肯向连笙授书了。 今上无法,只得依了他,另择了其他清闲官职授予庞老夫子,给连笙找老师的事情暂且搁置了下来。 此后的连笙一改调皮好动的性格,竟然变得文静起来,足不出户,每日窝在寝殿里看书。 不少人对此大感惊异,纷纷称赞长公主勤敏好学,但只有连笙的贴身宫女知道,自家主子日日伏案沉迷的根本不是什么书本,而是一幅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古怪画卷。 这幅画叫做山海卷,是她生日时师父送来的礼物,混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礼品里,别人都没能看出来,唯有连笙一眼便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小到花草虫蚁,大到江海山陵,图卷之中览尽天地万物气象,连笙身在宫中,无法游历外界的五湖四海,可有了这幅山海卷,便也与亲身游历无甚区别了。 只是遗憾,生日这天她一直等到深夜,也没能等到师父的到来。 卷轴里还夹着一张祝词,大意是他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无法亲自前来看望,嘱咐她好好吃喝,照顾好自己。 纸条上施了法术,字迹阅后便消失不见,丝毫不留痕迹,连个怀念回味的机会都不肯给。 佩珠儿纳闷公主为何要将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收藏起来,可问起来时,连笙总是摆摆手,不肯多说一句。 即便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这张空白的纸上曾有一封书信,又何必多费唇舌解释呢? 反正师父的信是写给她一个人看的,只要她看过了,记住了,无论这封信变得空白与否,都是有意义的,至于旁人会不会感到奇怪,就不是她所要在意的东西了。 入夜,连笙沐浴罢便早早上床歇息。 佩珠儿替她放下帘幔,抿嘴笑道:“殿下近来睡眠好了许多呢,连安神香也不用点了。” 自新皇登基,连笙夜间总是无法安眠,常常睁着眼睛躺到半夜,熬到两眼乌青,还是没有睡意。 汤药香料不知费了多少,可系心结之故,总不见效。 甚至于连笙自己,对夜晚和入睡也是充满了抗拒。 无数次,她梦见父皇和母后在向她招手,仍是旧日和乐融融的景象,可下一刻,父皇便抽出剑斩向她和母后,鲜血溅了她满身。 她在尖叫哭泣中醒来,入目即是沉沉的夜,那是不管燃起多少灯烛都驱不散的夜,梦里的温柔都化作泡影,只有死亡和鲜血是真实的。 可当下一个幻象出现,她还是一次次地投向母亲的怀抱,一次次迎接冰冷的剑锋,在噩梦里反复沉沦。 她简直痛不欲生,可是又不敢向任何人倾诉,因为在如今的皇宫里,说起先皇废后乃是大忌。 每次嚷嚷着出宫时,张令仪总说这里才是她的家,可连笙知道,这里永远不会是她的家。 银壶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夜深难眠时,她总是会想起那一抹神秘而又强大的白衣身影,喃喃唤一声“师父”,却无人回应。 以前被监督着练功时,她总嫌他烦,现在却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跟着师父学习法术,但凡她有师父的一半……不不,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功力,也不会被困在这片宫墙里,每日对着一群令人生厌的面孔,还要强颜欢笑,维持那所谓的皇家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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