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看到来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她提裙朝他跑去,靠近时却又收敛起来,停在他三步外,规规矩矩叫了声“阮郎”。 谢玖兮自认识瑶姬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心翼翼,瞻前顾后。阮钰对瑶姬点了点头,转向谢玖兮、萧子铎两人,道:“抱歉,我们来迟了。你们没受伤吧?” 瑶姬站在阮钰身后,笑得温柔浅淡,不像是地道里大咧咧骂“放屁”的天狐大妖,而像是仙门的小师妹,举手投足间端庄极了。 谢玖兮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什么觉得不舒服,萧子铎像是有读心术一般,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和有礼地回道:“多谢道长搭救,在下兰陵萧氏二郎萧子铎,阁下恩情,在下铭记于心,来日定厚礼酬谢。” 同是解围,朋友有朋友的谢法,交易有交易的谢法,萧子铎这样说,便是斩断情义,委婉表示不想深交的意思了。阮钰不知道听懂没有,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拱手道:“行侠仗义,吾辈之责,萧公子不必客气。既然萧公子困境已解,我们就先走了。” 萧子铎笑着回礼:“道长慢走。” 阮钰带着师兄弟们离开,瑶姬亦步亦趋跟在阮钰身后,冲他们点点头便追着阮钰走了。萧子铎看着那些人准备御剑,忽然说:“瑶姬。” 许多人都回头,瑶姬夹在其中也有些意外。萧子铎没在意道士们意味不明的眼神,说:“我们侥幸在始皇帝陵中找到了丹药,但毕竟是七百年前的陪葬之物,药效如何尚未可知,你要小心。” 毕竟这么多年相互伤害,瑶姬眨眨眼,听懂了萧子铎的言外之意。萧子铎不愿意让人知道不死药是谢玖兮炼的,反正丹药是从地陵中拿出来,秦始皇陵里发现什么都不稀奇,就把这两颗不死药推到秦始皇身上吧。 瑶姬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已经拿到了不死药,说辞无关紧要,萧子铎想这样说那就随他。当着阮钰的面,瑶姬没有和萧子铎多说话,她对着两人摆摆手,笑道:“后会有期。” 谢玖兮意识到这多半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此后妖凡有别,再无交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谢玖兮心情却骤然低落,她勉强笑了笑,道:“后会有期。” 那群白衣道士踩着剑乘风而去,方山只剩下他们两人。天上还飘着雪,脚下是一片狼藉,萧子铎拉着谢玖兮,慢慢走在断壁残垣中。 谢玖兮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石头,问:“既明,你会介意我弄脏你的衣服吗?” “不会。” “你会介意我在人前抱你,丢了你的颜面吗?” 萧子铎转身,不管满身尘土,深深抱住谢玖兮:“不会。” 谢玖兮露出笑,一直莫名难受的胸腔这才舒服了些。她轻轻揪住萧子铎的衣服,低声说:“可是,我觉得阮钰会介意。” 萧子铎不轻不重拍了下她的腰,笑着说:“抱我可以,抱别人可不行。如果阮钰敢让你抱他,无论他介不介意,我都要杀了他。” 谢玖兮忍俊不禁,道:“别开玩笑,我和你正经说话呢。” 萧子铎浅笑,他并没有开玩笑,他真的会杀了任何一个敢这样做的男人。萧子铎知道她在介怀什么,他跳下悬空的巨石,转身抱着她下来,说:“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是她选择的路,我们只能止步这里,不能插手。” 谢玖兮不懂,她低声问:“可是,我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不能一直走下去?” 萧子铎说:“因为那是夫妻才能做的事。放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生命中任何事情都与你有关,你说好就是好,你说不好那我就不做。” 谢玖兮在地陵中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瞬间,都不如这一刻触动。她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起来,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心上像裂了一条缝一般,每一次心动都伴随着抽痛。 萧子铎原本浅笑着,他一回头看到她痛苦地拧着眉,神色大变:“皎皎,你怎么了?” 谢玖兮指着心口,都说不出话来。这是萧子铎第二次听到她说心痛了,他不敢大意,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向萧家的别院。 然而地陵坍塌,引发了方山地动,不久前还在宴游狩猎的萧家山庄已经是人去楼空,一地狼藉。萧子铎找不到人,只能找到一个还算整洁的房间,将她放到床上,转身想去找郎中。 谢玖兮在昏迷中感觉到他要离开,费力地睁开眼睛,拽住他的衣摆:“你要去哪里?” 萧子铎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就心疼,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皎皎,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外面找郎中。” “这里是山里,荒郊野岭的,哪里去找郎中?”谢玖兮拉着他的手放在枕边,侧过脸道,“我已经好多了,你不要走,陪我休息一会。” 萧子铎低低应好,坐在床榻前,默默擦干她额角的细汗。谢玖兮时梦时醒地睡了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每次惊醒时都能感觉到一双手坚定安稳地握着她,谢玖兮心仿佛落到了实处,又能再次睡去。 等她终于清醒时,胸口那阵闷痛像来时一般突兀地离开了。谢玖兮睁开眼,看到萧子铎撑在她床前假寐,他闭着眼睛,面容安静,外面的雪光洒在他身上,像是一尊玉胚菩萨。 忽然他的眼睫动了动,缓慢睁开眼睛。谢玖兮伸手覆住他的眼睛,说:“不许睁眼。你许久没好好休息了,这回轮到你睡,我来守着你。” 萧子铎好笑地握住她手腕,轻缓坚定地将她的手抬起:“你醒了,胸口还疼吗?” 谢玖兮摇头:“不疼了。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毛病。” 萧子铎说:“心脏的事不能马虎,等回建康后,找个郎中好好看看吧。萧家庄园已经撤空,想来你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谢家了。你的祖母、姐姐还在担心你,我们先回去吧。” 谢玖兮颔首,看着他雪白的脸色又有些犹豫:“可是你身体受得住吗?” “我没关系。”萧子铎眼睛已经恢复了漆黑明亮,说,“两天而已,不成问题。我好像在后山看到了马,应该是地动时跑出来的。你先整理衣服,我把马牵过来,我们这就走。” 谢玖兮和萧子铎一人一匹马,快速奔往建康。这次塌方闹得动静很大,建康城外挤满了流民,谢玖兮看着那些衣不蔽体、像野狗一样被赶来赶去的人,都惊呆了:“这是怎么了?” “这是流民。”萧子铎叹息,他看着缩在城墙根下拖家带口、满脸麻木的人,说,“战乱年代,人命如草芥。有时候可能只是一场战乱,他们的家园、土地、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就都没有了。如果能结束这个乱世,无论是谁,都是一桩功业。” 萧子铎想,或许萧子锋当皇帝是好事。他有神仙撑腰,一定能统一天下,长命百岁;他出身高贵,登基后能得到世家支持,不会爆发政变;他性情也温和,想来日后会成为一位仁君。 只要萧子锋换一位皇后,不再执着于皎皎,萧子铎愿意俯首称臣,送他成就大业。萧子铎身边只要有母亲和皎皎就够了,届时天下太平,他带着母亲和皎皎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安稳过完余生,就是他最大的梦想。 因为流民堵在城门口,萧子铎和谢玖兮浪费了好一会功夫才进城。谢玖兮一进城门就往乌衣巷飞驰,她胸口还揣着不死药,有了这颗药,祖母的病就有转机了! 谢玖兮勒马停在门口,看门的奴仆看到谢玖兮惊讶极了:“四娘子?” “是我。”谢玖兮从马背上跳下,兴致勃勃问,“祖母呢?” “哎呦,四娘子,您这些天去哪儿了!”奴仆抚掌叹道,“方山地动,萧家家眷全回来了,唯独不见您,大家都说您凶多吉少了。老夫人听到急痛攻心,直接晕了过去。如今,恐怕不行了。” 谢玖兮朝后看,这才注意到门口的红灯笼不见了,还在正月里,但谢府素净的像是要办丧事一样。谢玖兮眼前猛地一黑,萧子铎跟在她身后,心疼地扶住她:“皎皎……” 谢玖兮突然推开人,用尽全力往荣寿堂跑去。不可能,祖母明明那样威严强势、无所不能,她还没有长大,祖母怎么可能再也不管她了? 谢老夫人躺在暮霭沉沉的荣寿堂中,她环顾四周,儿子、儿媳、孙儿、孙女环顾床前,丫鬟们小声啜泣,不远处还站着宫使。 她这一生荣辱参半,喜乐参半,经历过改朝换代、兵荒马乱,也经历过天子礼待、荣华无双,作为谢老夫人的一生该是十分充实圆满的。然而当她走到生命终点时,心里却觉得遗憾。 一是遗憾她最得意的大孙女在宫中受罪,名为皇后,却无一刻快乐;二是遗憾她最不省心的四孙女生死未卜,她罚了她这么多年,几乎没好好说过几句话,最终,却是皎皎走在她前面。 谢大郎跪在榻前,拭泪道:“母亲,您可还有什么遗憾?” 谢老夫人心情沉重,眼睛死沉沉的没有光亮。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焦急的少女声音:“祖母……” 谢老夫人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她费力朝门口看去,看到一个少女推门而入,险些绊倒。她看清屏风后的人影,慌忙扑过来:“祖母,我回来了……” 谢玖兮想说她回来了,她带来了不死药,只要服下就再也没有病痛。她想说她不该不懂事,徒惹家人担心,以后她再也不会偷溜出门了。 可是等谢玖兮跌跌撞撞扑到谢老夫人病榻前,却看到谢老夫人累极了般闭上眼睛,神情释然,溘然长逝。 屋里屋外骤然响起哭声,谢玖兮跪在榻前,定定看着祖母衰老的容颜,完全无法反应。还是有人要来给谢老夫人换寿衣,委婉地扶着谢玖兮让开:“四娘子,人死不可复生,您请节哀。” 谢玖兮怔怔地站在自己从小长大的荣寿堂,身边人来来往往,谢玖兮却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天旋地转。混沌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抱住她:“皎皎,难受就哭出来吧。” 谢玖兮眼泪突然决堤,哭得浑身颤抖:“都怪我,要不是我祖母不会病倒。如果我早一点回来,如果我昨夜没有睡觉,如果我没有不告而别,如果我能早一点炼出丹药……” 萧子铎听得心疼,用力抱住她,阻止她胡思乱想:“皎皎,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谢玖兮突然捂住心口,痛得昏厥过去。萧子铎吓了一跳,立刻抱起她,快步往外走去:“郎中呢,快叫郎中来!” 平城,皇宫。 拓跋绍跪在珠帘前,浑身发颤,不敢抬头。一位年轻男子站在一旁,他高鼻深目,轮廓鲜明,长相艳丽而俊美,和太后不同,他穿着鲜卑褶衣,身上点缀着华贵的皮毛,明显迥异于汉族风尚。 这便是退位的太上皇拓跋弘,皇帝年幼,拓跋弘理该是北魏皇宫最尊贵的人,可是他站在珠帘旁,亦恭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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